楼兰出土毛织物所见双蛇杖图像分析

2023-07-11 00:49李秋红
艺术设计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楼兰罗马织物

李秋红

20 世纪初,斯坦因在楼兰LC 墓地发现一件毛织物,其上残存权杖之杖头近8 字形,应即古希腊罗马赫尔墨斯神(Hermes)的代表性持物双蛇杖(Caduceus)。双蛇杖图像在地中海周围有着清晰的发展脉络,而在中国境内目前仅见于此件织物。以往学者多着眼于织物织造技术、人物造型特征进行分析,少有关注双蛇杖图像。实际上,在织物人物像大部残损的情况下,保存较为完好的双蛇杖图像,成为了揭示其文化内涵的关键要素。

一、楼兰双蛇杖图像织物的发现与研究状况

楼兰古城位于新疆若羌县,地处孔雀河下游、罗布泊西北岸,汉晋时期地属古楼兰国(前77 年更名为鄯善),扼中原与西域交通要冲。1914 年,斯坦因在古城东北6.9 公里处的LC 墓地iii 号墓发现此件织物,编号L.C.iii.010.a①。1980 年,新疆楼兰考古队进入罗布泊腹地考察,再次清理了出土此件织物的iii号墓,并重新编号孤台墓地MB2②。据此次发掘简报,孤台墓地为一处雅丹地貌台地,其上分布着15 座汉晋时期墓葬,MB2 墓位于靠近台地中心位置,墓中出土诸多精美丝、毛、棉织物,部分上面有汉字隶书吉祥语,应来自中原地区,花卉缂毛织物可能来自地中海东岸,反映了东西方文化在楼兰交汇的情况。其中“延年益寿大宜子孙”锦背面幅边有一行佉卢文题记,释作“频婆·室利诃陀之锦,一百钱”③,明确标明了其商品的性质及价值,显然是丝路贸易的产物。

双蛇杖图像织物,采用平纹组织缂织而成,残高约14 厘米、宽约13 厘米,现藏新德里印度国家博物馆(图1)。左侧(以物象自身为基准确定左右方位,下同)残存半张人脸,面形呈3/4 右前侧面,双目圆睁、斜向上视,嘴唇紧闭,波状短发散落耳侧,头部右上残存一宽一窄两条浅色带状区域,似帽檐一角,肩膀处覆盖衣物,衣褶堆叠成纵条纹状。人像轮廓以深色勾勒,肌肤由晕染加以表现,眼睑、鼻底现出透视阴影。右侧一人残损严重,仅余少量面部及肩部。二者之间为权杖,杖头近8 字形,上部外撇,中部系平结,下部有柄。

图1:楼兰LC 墓地iii 号墓出土,汉晋时期毛织物(采自Innermost Asia,vol.3,pl.XXX)

斯坦因率先辨识出织物中间物象为双蛇杖,并以此判断残存人像为赫尔墨斯,点明其希腊古典文化属性。其后研究者皆认同织物上的人物为赫尔墨斯,大多认为人像造型特征、织造技术与两河流域、土耳其、埃及等地出土织物相近,为西方输入品,产地可能在中亚、西亚乃至埃及,年代在汉晋时期④。学者们在塔里木盆地以西寻找该织物原产地的做法符合实际情况,但如果仅停留在对比分析相似织物,却忽略图像本身,不考虑图像的来龙去脉,恐无法进一步认识该织物的深层内涵,以及其所反映的文化交流情况。

如后文所述,在古希腊罗马文化遗存中,与双蛇杖图像组合表现的人物像并不限于赫尔墨斯,故以往仅凭双蛇杖判定楼兰织物人物像身份的作法略显武断。况且,双蛇杖左右两侧各有一人,二人残存部分均与双蛇杖处在相离状态,直观认定织物左侧人物像为双蛇杖持有者的作法有失严谨。至于双蛇杖图像进入楼兰之前,经历了怎样的发展过程,也未见有学者专门论述,其发展谱系问题还有待解决。鉴于此,本文基于实地考察资料和学界披露资料,仔细梳理了地中海周围及其以东地区双蛇杖图像的发展脉络,并在此基础上重新考量楼兰织物上的双蛇杖图像,以揭示其所蕴藏的文化信息。

二、古希腊罗马双蛇杖图像与楼兰织物图像

根据已知资料,双蛇杖图像在希腊古风时期(前8 ~前6 世纪)已经出现,直至罗马帝国时期(前27 ~后476 年)依然延续,实例遍及古希腊罗马统治下的南欧、北非和地中海东部沿岸。前4世纪末叶以来,伴随着亚历山大东征和罗马帝国扩张,向东传入伊朗、西北印度与中亚,继而进入塔里木盆地(图2)。

图2:双蛇杖及相关图像分布图(李秋红绘)

1、双蛇杖的由来

在古希腊神话中,双蛇杖为赫尔墨斯神持物⑤。赫尔墨斯对应罗马神话中的墨丘利(Mercury),为宙斯和迈亚(Maia)之子。他在偷窃阿波罗牛群事件中,展现出思辩机智、行动迅速的能力,赢得宙斯喜爱并成为其信使,获得制定商贸法则的权力,兼具使者神、商业神、财富守护神、行路神、冥神、牧神等多种职能。他发明竖琴并将其送给阿波罗,阿波罗则将代表宙斯神圣旨意、可以带来好运与财富并使持有者免受伤害的双蛇杖回赠给他⑥。赫尔墨斯持双蛇杖执行宙斯交付的任务,此杖可使人沉睡或醒来,又能引领阴魂前往冥界⑦。

2、古希腊罗马双蛇杖图像

古希腊罗马双蛇杖图像由杖头和杖杆两部分组成,杖头处二蛇向上交缠,形成顶端开口的近8 字形结构。根据杖头中部二蛇是否系平结、杖杆有无双翼情况,可以分为无结无翼、无结有翼、有结无翼、有结有翼四种形式。

无结无翼形式最早出现,自希腊古风时期延续至罗马帝国时期,数量最多。如巴黎卢浮宫藏意大利伊特鲁里亚(Etruria)出土前510 ~前500 年制作的陶瓶画像(图3-1)、柏林德国国家博物馆藏希腊雅典出土约前450 ~前440 年的陶瓶画像(图3-2)等。其他三种形式在希腊化时期出现并获得大发展,尤其流行于罗马共和国(前509 ~前27年)晚期至罗马帝国时期。如伦敦大英博物馆藏罗马约铸造于前44 年的银币(图4)、大英博物馆藏罗马约铸造于前83 年的银币背面(图5)、土耳其以弗所(Ephesus)约铸造于76 年的银币背面(图6),双蛇杖分别作无结有翼、有结无翼、有结有翼表现。其中,有结无翼形式与楼兰织物双蛇杖造型最为接近,应是后者的源头所在。

图3-1:巴黎卢浮宫藏,意大利伊特鲁里亚出土,约前510~前500 年,瓶画赫尔墨斯像(李秋红摄)

图3-2:柏林德国国家博物馆藏,希腊雅典出土,约前450~前440 年,瓶画赫尔墨斯像(李秋红摄)

图4:伦敦大英博物馆藏,意大利罗马,约铸造于前44 年的银币(采自该博物馆网站)

图5:伦敦大英博物馆藏,意大利罗马,约铸造于前83 年的银币(采自该博物馆网站)

图6:伦敦大英博物馆藏,土耳其以弗所,约铸造于76 年的银币(采自该博物馆网站)

从图像组合来看,双蛇杖通常作为赫尔墨斯神的持物出现,但有时也与王者和女神像组合出现,部分实例则脱离持杖人物,或独立表现,或与其他元素组合表现。现分述如下:

第一,与赫尔墨斯神组合表现的双蛇杖图像。实例见于钱币、家宅、商铺、公共广场、墓碑、石棺等处,关联着赫尔墨斯的商业神、财富守护神、冥神、道路守护神等职能⑧。

与商业神、财富神相关的实例:其一,出现在商业场所、手握钱袋,体现了其护佑商家生意兴隆的职能。如意大利庞贝遗址普拉西杜斯熟食店(Thermopolium of Vetutius Placidus)壁画,赫尔墨斯身处右端,脚穿有翼靴,左手持有结有翼双蛇杖,右手握钱袋(图7-1、图7-2)。其二,出现在家宅之内,应与守护家庭财富的职能相关。如庞贝长廊之家(House of the Cyrptoporticus)神龛壁画,赫尔墨斯头戴有翼帽、手持无结无翼双蛇杖(图8)。此外,庞贝遗址公共蓄水池处也浮雕有持双蛇杖的赫尔墨斯像。结合庞贝出土前14~前2 年献给赫尔墨斯的两则铭文,可知该神深受古罗马自由民和奴隶的崇奉⑨。

图7-1:意大利庞贝遗址,普拉西杜斯熟食店,1 世纪壁画(李秋红摄)

图7-2:意大利庞贝遗址,普拉西杜斯熟食店,1 世纪壁画赫尔墨斯像(李秋红摄)

图8:意大利庞贝遗址,长廊之家,1 世纪壁画赫尔墨斯像(李秋红摄)

与冥神相关的实例,如前述雅典出土约前450~前440 年瓶画(图3-2),赫尔墨斯头戴帽、脚穿有翼靴,左手持双蛇杖,指引亡灵乘船渡过冥河,前往冥界。罗马意大利国家博物馆藏2 世纪墓碑浮雕(图9-1)、德国普法尔茨区(Palatinate)历史博物馆藏斯派尔(Speyer)出土2、3 世纪墓碑浮雕(图9-2),赫尔墨斯头戴有翼帽,左手持双蛇杖,右手握钱袋。前者赫尔墨斯作孩童状,据碑铭可知,墓主为年仅七个月的婴孩,故赫尔墨斯化身孩童形象。持双蛇杖赫尔墨斯与墓碑结合,契合该神引导亡魂进入冥界的职能,所持钱袋可能寓意护佑死者在阴间享受富足生活。

图9-1:罗马意大利国家博物馆藏,2 世纪墓碑(李秋红摄)

图9-2:德国普法尔茨区历史博物馆藏,斯派尔出土,2 ~3世纪墓碑(李秋红摄)

与道路保护神相关的实例,如以弗所古城图密善广场(Domitian Square)约2、3 世纪石柱浮雕(图10-1、图10-2),赫尔墨斯脚穿有翼靴,左手持有结有翼双蛇杖,右手轻抚公羊头向祭坛走来,似进行献祭仪式⑩。该石柱放置在祭坛附近,且邻近图密善神庙,又处在通向城门的道路出入口,十分契合赫尔墨斯献祭、道路守护神、行旅者保护神的职能,应是城市设计者特意所为。

图10-1:伊兹密尔以弗所古城遗址,图密善广场,2 ~3 世纪石柱(李秋红摄)

图10-2:伊兹密尔以弗所古城遗址,图密善广场,2 ~3 世纪石柱浮雕双蛇杖图像(李秋红摄)

第二,与王者组合出现的双蛇杖图像。实例如大英博物馆藏土耳其塔尔苏斯(Tarsus)约铸造于前323~前317 年的铜币(图11),正面人物头戴狮皮帽,前上方置无结无翼双蛇杖,背面并置大棒与无结无翼双蛇杖。结合狮皮帽、大棒及铭文“ΑΛΕΞΑΝΔΡΟΥ”,可知钱币正面人物为赫拉克勒斯(Heracles),或模仿赫拉克勒斯来表现的亚历山大。与亚历山大同时期或稍后的希腊奥林索斯人艾菲普斯(Ephippus of Olynthus)记述,亚历山大攻克波斯后,常身着奇装异服参加宴会,有时扮作赫拉克勒斯,披狮皮,持大棒;有时扮作赫尔墨斯,穿靴,戴旅者帽,持使者杖⑪。亚历山大崇奉并扮作赫拉克勒斯的事情学界已熟知,而装扮成赫尔墨斯,则表明其对赫尔墨斯亦情有所好。此后,王者持双蛇杖图像屡有所见,如大英博物馆藏罗马约前42 年铸造的银币(编号:1867,0101.1285)。世俗权力掌控者与赫尔墨斯神持物双蛇杖同时出现在钱币上,应带有藉双蛇杖神化王权的政治目的。

图11:伦敦大英博物馆藏,土耳其塔尔苏斯,约铸造于前323~前317 年的铜币(采自该博物馆网站)

第三,与女神像组合表现的双蛇杖图像。具有代表性的,如大英博物馆藏欧洲西南部约铸造于68 年的金币背面(图12),女神面向右前方而立,左手执麦穗等,右手持无结无翼双蛇杖,由铭文“PAX”知其为罗马和平女神帕克斯(Pax)。大英博物馆藏土耳其安塔基亚(Antakya)约铸造于199 年银币背面(编号:1938,0207.80),女神面向右前方而立,左手执丰饶角,右手持无结无翼双蛇杖,由铭文“FELICITAS AVGG”知其为罗马幸福和幸运女神费利西塔丝(Felicitas)。职掌和平、幸福和幸运的女神,将她们固有的橄榄枝、谷穗、丰饶角等持物,与赫尔墨斯持物双蛇杖组合,应试图产生愈加强大的祈愿效果,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热望。

图12:伦敦大英博物馆藏,欧洲西南部,约铸造于68 年的金币(采自该博物馆网站)

第五,与其他元素组合表现的双蛇杖图像。如前述罗马约铸造于前83 年的银币背面(图5),居中为代表最高统治权的束棒,左为有结无翼双蛇杖,右为麦穗,分别象征政权稳固、商业繁荣、农业丰收,传达了对富国与强权的期望。又如在埃及亚历山大孔姆·埃尔苏卡法(Kom El Shogafa)1、2 世纪陵墓过道中,左右侧面各浮雕一条巨蛇,蛇头戴冠,上身挺起,下身盘踞,身侧斜置有结有翼双蛇杖,作为城市保护神的巨蛇与双蛇杖搭配,共同庇佑着城市的安定与繁荣⑫。

罗马帝国时期文献提到了古罗马人对双蛇杖的看法。其一,据2 世纪前后雅典那哥拉(Athenagoras)记述,瑞亚(Rhea)为躲避儿子宙斯的追求,化为蛇形,宙斯亦随之化身为蛇,二蛇以赫拉克勒斯结系缚在一起交媾,于是双蛇杖成为宙斯与其母结合的象征表现⑬。其二,据5 世纪初马克罗比乌斯(Macrobius)记载,赫尔墨斯所持权杖杖头由雌雄二蛇缠绕而成,此二蛇身体交互系成赫拉克勒斯结,蛇头相向亲吻,蛇尾交缠于杖身,杖身两侧生有羽翼。其中,雄蛇、雌蛇、打结和亲吻,分别对应太阳神(Deity; Daimon)、月亮神(Chance;Tykhe)、定数神(Necessity; Anangke)和爱神(Love; Eros)。太阳提供生命所需空气、光与热量,孕育并守护灵魂;月亮照管肉身;定数神让二者相遇并合为一体;爱神促成人类的诞生。而杖身双翼则代表太阳的速度(即光速)。如此,双蛇相缠构成的双蛇杖,实际蕴含太阳崇拜思想,关联着人类的起源问题⑭。

古罗马人描述的双蛇杖特征契合考古发现的实物图像,尤其契合有结无翼、有结有翼形式。根据文献,杖头二蛇所系之结,名作赫勒克勒斯结(Hercules Knot),即今人所谓平结。如前所述,杖头系成平结的双蛇杖,在罗马共和国晚期至罗马帝国时期尤为流行,可能与罗马人赋予双蛇杖的特别意涵有关。罗马人视双蛇杖为具备完整内涵的独立物象,没有拘泥于其与赫尔墨斯的连带关系,也未仅将其作为赫尔墨斯的从属之物考量,这种观念与独立双蛇杖图像的流行以及双蛇杖持有者扩大化的现象不谋而合。

3、楼兰织物与双蛇杖图像

由上可见,古希腊罗马双蛇杖造型大致分为无结无翼、无结有翼、有结无翼、有结有翼四种类型。而楼兰织物所见双蛇杖图像应属于其中有结无翼一类,为希腊化至罗马帝国时期的流行样式。

古希腊罗马双蛇杖既可作为人物所持之物出现,也可单独出现。与双蛇杖组合表现的人物像,既有男神也有女神,既有赫尔墨斯,也有赫拉克勒斯、世俗王者等。因此,仅凭双蛇杖并不足以确定其人物的身份,楼兰织物亦是如此。一般而言,持双蛇杖者通常还兼具其他标志性特征,如赫尔墨斯头戴有翼帽、脚穿有翼靴、手握钱袋,赫拉克勒斯头戴狮首帽、手持大棒,王者头戴王冠,女神持谷穗、丰饶角等,可为判断人物像身份提供明确线索。

仔细观察,楼兰织物左侧人物像头部右上方,即双蛇杖正上方,残存一宽一窄两道条带,宽者灰蓝,窄者浅绿,颜色不同于头发的深棕和背景的藏蓝,很可能为宽檐帽之缘。这一细节因残损过甚,此前并未引起学者注意。若果真如此,则该人物在与双蛇杖组合表现的同时,还带有宽檐帽。结合古希腊罗马头戴帽(多有翼)、脚穿有翼靴、手持双蛇杖的典型赫尔墨斯形象判断,该人物可能正如此前学者所默认的,为赫尔墨斯神。

前述雅典陶瓶画像(图3)、庞贝壁画(图7)等实例,持双蛇杖者处在神话故事场景之中,或现身众神行列,或与其他人物像相伴出现。而楼兰织物双蛇杖图像两侧各残存一人,原初可能也从属于叙事性神话场景,或礼拜性群像。至于织物右侧人物像具体身份,因残损过甚,已不得而知。

1.4 临床转归分析 所有患者均接受冠脉介入治疗和目前指南推荐的药物治疗。记录并比较3组患者住院后1个月内的重要临床事件,包括住院时间、住院期间心脏机械性并发症、因出现急性心肌缺血或心功能不全再次入院、死亡、消化道出血以及新发现肿瘤情况。

三、古希腊罗马双蛇杖图像的东传

公元前334 年亚历山大东征,不久灭亡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前550 ~前330 年),并在前326 年前后控制西北印度。亚历山大所过之地,屯驻希腊军队,修建希腊式殖民城市,将希腊文化带到西亚、西北印度与中亚。亚历山大逝后,横跨亚、欧、非三洲的马其顿帝国迅速分裂,但希腊文化却在这些地区持续生根发芽。伊朗、西北印度与中亚相关实例的发现,为我们探索双蛇杖图像的东传提供了可能。

1、伊朗双蛇杖图像

安息帕提亚朝(前247~后224 年)埃克巴坦那(Ecbatana)铸造的钱币,如大英博物馆藏约前38~前2 年铸造的铜币(编号:OR.8625)、约105 ~147年铸造的银币(图13),正面为王者头像,背面为无结有翼双蛇杖图像。王者与双蛇杖图像的组合源自地中海地区,而双蛇杖以联珠纹环绕的作法明显吸收了波斯文化元素,为古希腊罗马双蛇杖图像在当地的新发展。

图13:伦敦大英博物馆藏,伊朗埃克巴坦那,约铸造于105~147 年的银币(采自该博物馆网站)

2、西北印度与中亚双蛇杖图像

希腊化初期,古希腊罗马双蛇杖图像已传至西北印度与中亚地区。如西北印度约铸造于前4 世纪末叶的银币⑮,正面为王者头像,背面为无结无翼双蛇杖与雄鸡组合的图像。

巴克特里亚王国(约前250 ~前135 年)时期,双蛇杖图像单独占据钱币一面,另一面则以大象头像替换了古希腊罗马流行的王者头像,如德米特里一世(Demetrius I)前2 世纪初叶的钱币⑯。双蛇杖作为主体图像印制在钱币上,说明赫尔墨斯及其代表性持物双蛇杖带来财富、保护贸易的观念在这里得到了延续。阿富汗阿伊哈努姆遗址(Ai-Khanoum)体育馆出土巴克特里亚王国前2 世纪上半叶的方柱,刻有希腊语铭文二则,其中一则便献给赫尔墨斯⑰,证实了当地赫尔墨斯信仰的存在。对希腊人而言,体育馆既是锻炼身体的场所,也是教授音乐、文学、诗歌等知识的场所,希腊子弟在那里接受民族传统文化熏陶⑱。在这种氛围中,包括赫尔墨斯信仰在内的希腊文化得以传承于东方,为双蛇杖图像的传播发展提供了深厚的文化土壤。

在塞人和贵霜人统治时期(约前1 ~后5 世纪),双蛇杖图像继续流行。其一,巴基斯坦塔克西拉斯尔卡普古城(Sirkap)出土的银币(图14),两面图像分别作有结无翼双蛇杖和大象头像表现,与前述巴克特里亚王国时期钱币一脉相承。其二,塞人国王阿泽斯(Azes)一世或二世公元前后铸造的钱币,正面为坐姿国王或宝座上持丰饶角的德墨忒尔(Demeter)像,背面是立姿持双蛇杖的赫尔墨斯像。如塔克西拉斯尔卡普出土的铜币⑲、大英博物馆藏阿富汗贝格拉姆(Begram)出土的铜币(编号:IOLC.739),赫尔墨斯左手持无结无翼双蛇杖,右手持钱袋。据马歇尔统计,塔克西拉发现印有国王与赫尔墨斯像的钱币862 枚、宝座上的德墨忒尔与赫尔墨斯像钱币49 枚⑳。这种情况表明当时赫尔墨斯信仰应该依然流行,并持续作用于人们的生活。但遗憾的是,这批钱币铸造水平有限,保存状况欠佳,难以与楼兰实例进行深入比较。

图14:塔克西拉博物馆藏,巴基斯坦斯尔卡普古城出土,1世纪银币(李秋红摄)

可见,古希腊罗马双蛇杖图像及关联的赫尔墨斯信仰,在传入西北印度与中亚后,自希腊化至贵霜帝国时期一直延续。已知实例大都印制在钱币上,最为契合赫尔墨斯的商业保护神身份,应与西北印度和中亚地处沟通东西的重要位置,贸易活动频繁有关。

3、关于楼兰织物的进一步推论

西北印度与中亚双蛇杖图像至少包括无结无翼和有结无翼两种形式,其中有结无翼形式直接关联起古希腊罗马与楼兰织物同类图像,说明这里很可能是古希腊罗马双蛇杖图像东传楼兰的中间环节。该地双蛇杖图像在希腊化时期单独出现,塞人统治时期既单独出现,又与赫尔墨斯组合出现。就组合关系而言,后一时期的实例与楼兰织物图像的关系似乎更为密切。研究认为,塞人钱币出现赫尔墨斯像的情况,并不见于巴克特里亚王朝,这缘于塞人与西方世界的新接触㉑。那么,与人物像组合表现的楼兰织物双蛇杖图像,很可能也是在公元前后、塞人统治以来,古希腊罗马文化新一轮东传的结果。楼兰织物双蛇杖两侧各表现一人,示意双蛇杖持有者原初置身于双人像或群像之中,这种组合形式不见于西北印度与中亚,粉本很可能直接来自地中海周边。考虑到楼兰织物织造技法、人物造型特征同地中海沿岸织物的相似性,此件织物为地中海周围制品的可能性非常大。

四、余论

楼兰织物所见双蛇杖图像,杖头中部系平结,杖身无双翼,在中国境内属于孤例性存在。该种有结无翼形式的双蛇杖,源头应在地中海周边地区,系古希腊罗马四种双蛇杖形式之一,主要流行于希腊化至罗马帝国时期。希腊化以来,该种形式的双蛇杖从地中海周围向东传播,在西北印度与中亚流行至贵霜王朝时期,继而进入楼兰。织物左侧人物像似头戴宽檐帽,很可能是双蛇杖持有者赫尔墨斯。右侧人物像残损过甚,却保存了双蛇杖持有者原初与其他人物像组合表现的重要信息,增加了织物图像粉本直接来自地中海周围的可能性。

自汉武帝开通西域后,中原王朝在罗布泊一带设置烽燧、屯田驻兵,楼兰成为中外使者及胡商往来、停驻补给之所,经济文化得到极大发展㉒。作为两汉魏晋时期从中原前往西域的必经之地,以及从西域进入中原的门户㉓,地中海物品辗转出现在楼兰,绝非不可能之事。如前所述,赫尔墨斯信仰在西北印度与中亚一度流行,那里在贵霜时期又与塔里木盆地的联系极其密切。楼兰地区发现的诸多佉卢文文书以及贵霜钱币,即是两地关系密切的有力证据。而且有研究认为,东汉中期以后,以贵霜人为主体的中亚及西北印度人成批迁居楼兰地区㉔。在人口流动的同时,物产、文化风俗一并东来。由此推测,此件织物或许曾在西北印度和中亚地区中转,由熟悉古希腊罗马文化之人带至楼兰,又为鄯善国怀着贵霜文化情结的人所喜爱。

从织物残损情况来看,应经过了较长时间的使用,在进入楼兰若干年后又作为陪葬品入墓。赫尔墨斯兼具使者神、商业神、行旅神等多种职能,双蛇杖则象征着财富、幸运与繁荣,又可避除不祥,二者均契合往来于丝绸之路的使者、商旅身份,以及他们追求财富、祈求行旅平安、贸易顺利的心理。该织物被放置于墓中,无疑又契合赫尔墨斯的冥神职能,起到引导亡灵前往冥界,护佑死者在另一个世界享受富贵荣华的作用。

附记:清华大学李静杰教授、王德路博士生为本稿提供了宝贵的修改意见,谨致谢忱。

注释:

① Aurel Stein,InnermostAsia:DetailedReport ofExplorationsinCentralAsia,Kan-suand EasternIran,Oxford: Clarendon Press,1928,vol.1,pp.210-280.

② 新疆楼兰考古队:《楼兰城郊古墓群发掘简报》,《文物》,1988 年第7 期,第23-39 页。

③ 同注②,第34 页。

④ 台信祐尔认为,该织物人物表现与米兰佛寺壁画相似,织造技法接近埃及2 世纪前后毛织物,推测该织物约为3、4 世纪之物,产自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埃及。参见(日)田边胜美、前田耕作编集:《世界美術大全集·東洋編15·中央アジア》,东京:小学馆,1999 年,第406 页。李青认为,该织物的工艺及人物造型与新疆洛浦山普拉墓地出土人首马身像和武士像壁挂,以及伊拉克、埃及发现的毛织物相似,人物硕大眼睛的表现方式与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造型传统存在渊源关系,可能是输入楼兰的外来商品。参见李青:《古楼兰鄯善艺术综论》,北京:中华书局,2005 年,第277、278 页。贾应逸认为,此织物制法及人物立体感表现方式与山普拉墓地出土壁挂相同,可能是经由丝绸之路运来的中亚地区物品,二者人物表现方式又与地中海沿岸织物相近。参见贾应逸:《新疆古代毛织品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11、262-270 页。

⑤ 鲁刚:《世界神话词典》,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 年,第833 页盘蛇杖、第988 页赫尔墨斯。

⑥ Diane J.Rayor,TheHomericHymns:A Translation,withIntroductionandNotes,Berkeley,Los Angeles,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4,pp.55-74.该书收录佚名荷马式赞歌,最早的章节可能与荷马同时期(前9 世纪)或稍后,多数完成于前700~前500 年,少数创作于前3、前2 世纪。

⑦ Il.24.343-4,Od.5.47-8,Od.24.1-10.Three HomericHymns:ToApollo,Hermes,and Aphrodite,Nicholas Richardson,e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216.

⑧ 研究认为赫尔墨斯起源于石堆崇拜,原始功能用于标识路界,神格化之后被赋予指引方向、护佑行人的职能。参见Martin P.Nilsson,AhistoryofGreekReligion,F.J.Fielden,trans,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1949,p.109.

⑨ Alison E.Cooley and M.G.L.Cooley,Pompeii andHerculaneum:ASourceBook,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4,p.133,E41-42.

⑩ 传说赫尔墨斯教会人们在祭坛上点火,并第一个要求人们向神献大祭。鲁刚、郑述谱编译:《希腊罗马神话词典》,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年,第124 页。

⑪ Peter Thonemann,TheHellenisticWorld:Using CoinsasSource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145.

⑫ (德)赛德尔、舒尔茨,李锐、连征译:《艺术与建筑:埃及》,北京:中国铁道出版社,2011 年,第45 页。

⑬ 吴雅凌编译:《俄耳甫斯教辑语》,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 年,第203 页。

⑭ Macrobius,Saturnalia,Kaster,ed.,Cambridge:Mass.,2011,Books 1-2,Lib.I.19.16.

⑮ Paul Bernard,“Hellenistic Arachosia: A Greek Melting Pot in Action”,inEastandWest,Vol.55,No.1/4,2005,pp.13-34,p.31,fig.11.该文认为此类希腊式钱币为孔雀王朝(前321 ~前185 年)统治下阿拉霍西亚行省(Arachosia)总督索菲托斯(Sophytos)铸造,以方便当地众多希腊移居者进行商贸活动。实例另见R.B.Whitehead,Catalogueof CoinsinthePanjabMuseum,Lahore,Oxford:Clarendon Press,1914,vol.1,Plate IX:ii.

⑯ 实例如前引CatalogueofCoinsinthePanjab Museum,Lahore,vol.1,p.12,typeβ.在钱币上印制大象头像作法,为中亚和西北印度的创造性表现。前2 世纪初叶,德米特里继亚历山大之后,再次向南越过兴都库什山并征服西北印度,定都塔克西拉。大象为塔克西拉的象征,作战勇猛,其图像出现在钱币上,可能与这一背景有关。参见赖微:《希腊-巴克特里亚国王德米特里一世钱币中的大象图式探究》,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亚学系主编:《第五届南亚学系研究生学术论坛论文集》(稿本),2018 年,第37-47 页。

⑰ 张强译注:《古希腊铭文辑要》,北京:中华书局,2018 年,第213 页。

⑱ (英)弗兰克·威廉·沃尔班克著,陈恒、茹倩译:《希腊化世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74 页。

⑲ 实例如前引CatalogueofCoinsinthePanjab Museum,Lahore,vol.1,Plate XI:195,217.

⑳ (英)约翰·马歇尔著,秦立彦译:《塔克西拉II》,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1118、1172、1175 页。

㉑ (意)朱利阿诺:《西北印度地区希腊至前贵霜时代的钱币》,载于(意)卡列宁、菲利真齐、奥里威利编著,魏正中、王倩编译:《犍陀罗艺术探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57-73 页。

㉒ 考古发现楼兰地区存在多处汉晋时期古城遗址,其中LA 古城可能为楼兰早期国都、西域长史治所,LE 古城可能为屯田驻兵之所。黄盛璋:《初论楼兰国始都楼兰城与LE 城问题》,《文物》,1996 年第8 期,第62-72 页。

㉓ [东汉]班固撰:《汉书》卷九十六《西域传》:“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自车师前王庭随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为北道,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焉耆。”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3872 页。学界将经由楼兰,连通中原与西域的路线称为楼兰道,参见孟凡人:《新疆考古与史地论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00 年,第344-346 页。

㉔ 马雍:《东汉后期中亚人来华考》,《西域史地文物丛考》,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年,第46-5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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