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粥小菜

湃耳

今年夏天好热，热得人身上黏答答，心里也黏答答，看着日头渐渐落下去，终于有人先张了嘴：晚饭吃什么呢？

吃什么呢，真是没食欲，可不吃，晚上胃又要造反，更遭罪。

“喝粥好了，我去捞两根酸豆角，再拌个小黄瓜。”

夏天的粥，简单就好，不必有太多花样，把大米煮得圆润又分明，盛在阔口的碗里，迅速沉淀出半尺清玉似的湖。

腌好的酸豆角酸香四溢，胃口雀跃地被打开一点，筷子挑上几颗入口，上下牙齿一碰，酸味就决了堤，刚要俘获舌根时，咸鲜味又打了个回马枪，极为恋战，只好乖乖端起碗来，以温热的白粥相送。

这样一顿清粥小菜，四两拨千斤地，把溽热的消沉一扫而光了。碗筷简单，收拾完，正好星幕四垂，出门散散步吧。

以前的夏天，母亲做完午饭，总会再煮出一锅绿豆粥来，粥煮好了，掀开锅盖晾着，晚上吃，温度正好。

我贪甜，又贪凉，下午要是早早回来，就奔去厨房先盛出一大碗，舀一勺白糖，再搁冰箱里。母亲每次见了，都念叨这样对肠胃不好，但架不住我嚷嚷热啊热啊的，也就不管了。

如今聊到消夏的吃食，我总想起那锅绿豆粥，跟亲近的朋友说了，她笑：我家夏天热得没胃口也是喝粥的，但比你家更偷懒些。

朋友儿时住江南，不说喝粥，只说吃“稀饭”，有时候家长忙起来没空闲，就把剩的白米饭直接拿开水泡开，米与水泾渭分明，但吃起来其实比熬的粥还更清爽些。

不过江南人再偷懒，骨子里也还是讲究的——不讲究在清粥，更讲究在小菜上。

夏天蓮藕上市，买来洗净，切薄薄的片，清炒了吃，脆嫩的，叫人想起雨滴在莲叶上跳跃的样子。若懒得动火，干脆吃酱菜，她外婆会特意去市场买虾油卤的小乳瓜，酱腌的萝卜、宝塔菜，有咸味，更好配粥。

更多时是咸鸭蛋，洗净了对半切开，露出落日一般深情的橘红色，那是极诱人的。小孩会直奔咸润的蛋黄而去，吃到最后剩大半蛋白，不爱了，抛下不管。但外婆永远斯文，蛋白跟蛋黄凑在一起吃，吃到只剩一只光滑而青白的壳。

想不起有多少被暑气蒸到发懵的日子，是被一顿简单的清粥小菜所治愈。

回过头来，竟然是这样的味道，承起了无数个热烈摇晃的夏天啊。

曾见着有人提起，在北方，若是想点个宵夜，往往只能点到烧烤炸鸡一类，而他沿海的家乡，宵夜摊子常常能见到清粥小菜。

他讲，那时候与一众好友玩到深夜，捧着碌碌饥肠走进粥店，点白粥，一份菜脯蛋，一份咸虾，偶尔再加一份炒青菜，闷头吃了，才终于觉得心落到胃里，一切都踏实。一天的燥也散了，慢慢溜达回家，洗清爽了，好睡觉。

大家笑他一脸怀念，说，熬个粥有什么难的？你每天再忙，给自己熬个粥的时间也没有？

他哪儿是没有熬粥的时间，他是忙着在世事腌臜里周旋，忙到忘了自己是谁，早就没了喝粥的心情。曾读过一首俳句，简单两行：谁家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

独身一人，晚饭从简，若有余下的米饭，就用茶汤泡了，放一颗腌渍的梅子，佐一点海盐和碾碎的芝麻，就着钩金绣锦的天幕，慢慢嚼碎了吞下。

那个江户时代的诗人小林一茶，一定曾惺悟在某个温吞的夏日傍晚里，看见被风拂落的莲花瓣，忽然觉得泡饭亦有滋味，人间万事值得。

有时候，简单，并不代表粗劣，相反，愿在极简处花尽心思，反倒说明生活有味道。相比较动辄大鱼大肉来说，更显露出一个人对于生活的松弛来。

要知道，能够喜爱欣赏平淡的味道，正是一个人味蕾成熟，心有余裕的表现。在穷苦的年月，一碗清粥，喝进去的往往是无奈，是心不甘情不愿。如今习惯了肉盈脂丰鲜香辛辣的日子，偶尔想念起简简单单的吃食，才发现最是这极尽家常，毫不起眼的味道，越经得住经年累月的考验，越能抚平生活的焦灼，也越勾动起一个人与家的思念来。

父母下班回来，简单做了稀饭，打开坛子，捞出几根辣椒，一根仔姜，细细切了，一家人坐在电风扇下面，呼噜呼噜吃饭。她脸冲着电视机，看新闻联播前雷打不动的动画片，一口泡菜能嚼好久，脆蹦蹦的，入口酸香，带着丝回甘。

我知道这世上数不尽的珍馐，亦心向往之，想探索舌尖未曾体验过的飨足。可每到夏天，每到暑热流连，一点胃口也没有时，能令我愉悦起来的，永远是自小到大习惯吃的清粥配小菜，那是永远不会动摇的，“属于家的味道”，更是内心早已深切依赖着的，关于平凡却温柔的生活最具象的体现。

选自“谁最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