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罗斯《狂热者艾利》中的服饰书写与身份政治

2023-10-19 01:14胡星怡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艾利犹太民族里夫

胡星怡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1933—2018)是美国犹太文学界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福克纳小说奖、普利策文学奖等重要奖项,并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罗斯的作品高度展现了作家本人的社会责任感与现实敏锐度,并极力突破虚构与现实之间的界限,在历史真实与艺术审美的角力中拓宽了对美国犹太移民社会境遇的言说空间。其早期作品《狂热者艾利》(Eli,thefanatic,1959)首次发表在1959年4月的《评论》杂志上,后被收录在短篇小说集《再见,哥伦布》(Goodbye,Columbus,1959)中,该小说集荣获达洛夫奖及美国国家图书奖。实际上,这一故事是对1948年发生在纽约威彻斯特县一个真实事件的想象性阐述,罗斯将这一真实事件转化为精彩的讽刺时代的寓言[1],借此揭示美国犹太移民的文化身份认同问题。

在《狂热者艾利》中,罗斯以大量篇幅对犹太移民图里夫、无名者及艾利等人的服饰进行了精细的描绘,这种服饰书写凸显了美国犹太移民的身份政治问题,“自尊来自被人尊重。因为人天生渴望被承认,现代的身份感迅速演变为身份政治,个体借此要求他们的价值得到公开承认”[2],美国犹太移民通过服饰传达了自身对自我尊严的渴求。罗兰·巴特曾在《流行体系》一书中以“一面是服装,另一面是世事(monde)”[3]之语揭示了服饰在社会文化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在罗斯笔下,服饰作为一种表征文化身份的符号反复出现。目前国内外学界对《狂热者艾利》的解读多集中于犹太性、空间书写以及记忆书写等方面,尚未有学者对这部作品中的服饰书写进行观照,基于此,本文试以服饰书写为切入点,深入探究其中所体现的美国犹太移民的身份政治问题。

一、 圆帽与黑袍:传统服饰与身份认同

菲利普·罗斯在《狂热者艾利》中以犹太民族的传统服饰为表征,反映了二战后的大屠杀幸存者在美国社会中对身份认同的追寻。布莱恩·特纳(Bryan Turner)在《身体与社会》一书中指出:“(人类)他们有身体并且他们是身体。”[4]人类的自我与身体不可分割,而服饰作为身体的某种外在修饰几乎在所有社会情境中不可或缺,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齐奥尔格·西美尔的《时尚的哲学》、索尔斯坦·凡勃伦的《有闲阶级论》、罗兰·巴特的《流行体系》等论著都曾对服饰文化有过深入的论述。“衣着或饰物是将身体社会化并赋予其意义与身份的一种手段”[5]2,因而服饰同时也与身份建构有着紧密的联系。罗斯在《狂热者艾利》中对服饰进行了大量描写,并以服饰书写为中心串联起整个故事情节,这意味着服饰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外在的审美装饰,而是一种可以确证身份认同的文化符号,被赋予了独特的文化意蕴。《狂热者艾利》的故事发生在纽约近郊一个高度现代化的社区伍登顿中,移民至美国的犹太人群体是这个社区的主要成员。以图里夫为首的犹太移民群体是二战期间犹太大屠杀的幸存者,他们历经颠沛流离来到美国,最终在伍登顿这一社区安定下来。借由主人公艾利之眼,这群大屠杀幸存者身上穿着的犹太民族传统服饰——圆帽与黑袍,成为其最显著的外表特征。而圆帽与黑袍不仅仅是犹太民族共同的宗教信仰、民族记忆、文化精神的凝聚体,更是犹太人施行“隔都”(Ghetto)的重要手段,由此构成了犹太民族最显著的身份标识,集中表现了犹太人对本民族文化与自我身份的认同。

首先,圆帽与黑袍象征着犹太民族的宗教信仰。在小说中,当艾利第一次与图里夫进行商谈时,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顶黑色的小圆帽:“他说话的时候背对着艾利,后脑勺就现出一圈黑色,他头顶缺了一块!……艾利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一顶圆顶小帽。”[6]306除了图里夫之外,他带来的18个犹太小孩无一不戴着这种黑色的圆顶小帽在社区的街道空地上来回穿梭玩闹。在传统犹太文化中,这种小圆帽在希伯来语中叫作“基帕”(Kipa),义为“遮盖”,表示对上帝的敬畏。除了黑色的圆顶小帽外,罗斯还在小说中详细勾勒了图里夫的助手(一位无名者)所穿的黑袍,这件黑袍同样也是犹太民族传统服饰的代表。“黑色的大衣一直耷拉到膝下,他双手紧握,放在大腿上,那顶圆顶宽边的与众不同的帽子一直推到后脑勺,胡须遮盖了他的脖子,他每深呼一口气,轻柔的胡须就会随着气流来回飘动。”[6]310长鬓角以及公共场合穿戴的宽边黑帽是哈西德教派信奉者典型的穿着打扮,这样典型的穿着打扮表明无名者是一位哈西德主义者。

其次,圆帽与黑袍在一定程度上承载着犹太民族的集体记忆,有助于增强民族的集体认同感。大屠杀之后,为了保持犹太民族文化记忆的在场,同时也为了记住民族的血泪史,他们必须戴圆帽,穿黑袍。这是因为除了身上的犹太民族服饰之外,他们早已一无所有。当艾利对无名者的服饰进行谴责时,图里夫情绪激动地反驳道:“‘他有父母亲吗?’图里夫说,‘没有,有妻子吗?没有。有孩子吗?十个月大的孩子?没有!有朋友随处可见的村庄吗?有这样的犹太集会吗——在那里你熟悉裤子底下每一个座位的感觉,当你闭上双眼时可以闻到《摩西五经》羊皮纸的气味?’图里夫推开椅子,掀起一丝微风,将艾利的信吹落到地板上。他将身子倾出窗户,望了望,目光越过伍登顿。在转过身时,他冲着艾利抖动一根手指。‘他们在他身上做医学实验!这让他一无所有,派克先生,绝对的一无所有!’”[6]325图里夫情绪激动的反驳,更衬托出他对无名者孑然一身的孤独处境的同情,这也表明无名者既缺失维系血缘共同体的纽带,也丧失了进入地缘共同体的机会。同时,身体残缺的无名者只能像浮萍一样,无法在美国这块土地上扎根,这更加促使他以传统服饰来表达身份的认同以及对犹太传统文化的忠诚。哈布瓦赫认为:“我们保存着对自己生活的各个时期的记忆,这些记忆不停地再现;通过它们,就像是通过一种连续的关系,我们的认同感得以终生长存。”[7]通过传统服饰承载的民族记忆,能够强化犹太族裔的身份认同。因为犹太民族传统服饰是一种共有的、稳固的文化符码,可以使其敢于面对变幻莫测与跌宕起伏的未知生活,这既提醒他们继续坚守延续犹太传统文化的责任,也建构了对犹太族裔身份的认同之感。

最后,圆帽与黑袍也是一种文化精神的载体。正如斯图亚特·霍尔所认为的,文化身份是一种共有的文化,是集体的一个“真正的自我”……我们的文化身份反映共同的历史经验和共有的文化符码,这种经验和符码给作为“一个民族”的我们提供在实际历史变幻莫测的分化和沉浮之下的一个稳定、不变和连续的指涉和意义框架[8]。图里夫等人从欧洲死里逃生,一路颠沛流离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可以想象出他们经历了何种心酸与痛苦。然而他们却始终不愿脱下代表犹太传统文化的民族服饰来改变自己的公共形象,从而使自己的外在形象能够被主流社会接纳。所以,他们在社区开办犹太学校,教授《塔木德》,旨在延续民族语言、传承犹太文化信仰。对于图里夫及无名者等人来说,圆帽与黑袍等传统服饰承载着犹太民族的文化精神,此时,圆帽与黑袍代表着一种精神力量。此外,传统服饰在小说文本中也成为一种施行“隔都”的手段,以便保持犹太身份的纯正性。在二战大屠杀期间,图里夫等人失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并不被允许穿犹太民族的传统服饰。移民至美国后,他们便试图利用圆帽与黑袍黏合在大屠杀期间被粉碎的民族自尊心,同时将自己过去的犹太族裔身份与现在的美国公民身份重新协调起来,从而使个体可以保持自身文化身份的独立性而不被美国社会所同化。在伍登顿这一公共空间中,尤其是在与另一群已被美国社会高度同化的移民群体相处过程中,大屠杀幸存者通过独特的服饰来区分自我与他者,并试图以传统服饰作为重建犹太家园的想象性手段,打造出伍登顿这一公共空间中的另一重较小范围的公共空间,也即被视为可以保持犹太传统文化的“隔都”。隔都“是犹太人进入流散历史后所形成的一种有代表性的文化存在方式”,“作为犹太文化在异质文化居住地的重要载体,无疑也成了犹太人保持其文化传统的一种有效工具”[9]。于是,在“隔都”这一小范围的公共空间中,图里夫等人利用传统服饰进一步强化了对犹太族裔身份的认同。

正因如此,圆帽与黑袍是融汇了宗教信仰、民族记忆、文化精神的凝聚体,犹太民族传统服饰成为了犹太民族的身份标识。虽然图里夫等人作为美国犹太移民,难免会受到美国主流文化的影响,但他们仍旧不改对犹太族裔身份的坚守,并通过外在的穿着服饰传达对本民族的身份认同。

二、 西服与皮鞋:主流服饰与身份冲突

如果说,图里夫及无名者等人对犹太民族传统服饰的选择体现了犹太民族在离散生涯中继续坚守犹太族裔身份的执着,那么另一犹太移民群体——艾利等第一代犹太移民,也即社区原住民穿着的“符合二十世纪美国人的生活品位”[6]322的主流服饰,则表明其忘却了过往的犹太族裔身份,而趋向于选择美国公民身份。“19世纪下半叶的大量移民使得美国的着装问题变得尤为突出。移民们一到美国,就换下自己的传统服饰,以此作为摒弃原有身份并建立新身份的手段。”[10]艾利等社区原住民通过换上西服、皮鞋等主流服饰在伍登顿建构了新的身份,这也致使其与坚守旧有身份的图里夫等人产生了不可避免的身份冲突。

与略显沉重的黑色传统服饰相比,罗斯在小说文本中所描写的艾利的服饰与20世纪美国社会主流时尚品位更加契合,这些明艳轻快的服饰包括“浅绿色的粗花呢衣服”“灰色的法兰绒外衣”“薄棉布衬衣”,以及西服套装等等,与之相配的还有用高级皮革制成的“科尔多瓦革皮鞋”。更重要的是,通过艾利妻子米莱姆之口我们得知,这些服饰的品牌无一不是“布鲁克斯兄弟牌”或“普莱诗牌”。20世纪美国社会中,布鲁克斯兄弟或普莱诗等服装品牌都是美国中上层白人男子经常穿着的品牌。这些高档的服饰品牌反映了艾利等人的消费水平,这表明艾利等人无论是在审美品位还是社会身份上都试图向主流社会靠近。同时,这也是为了尽快与传统的犹太族裔身份分割,以期打造符合美国社会所期待的“公共形象”。理查德·桑内特(Richard Sennett)曾这样概括:“衣服的功用不在于确保人们知道和自己打交道的人究竟是谁,而在于让人们能够从表面上知道对方的身份……衣服具备了独立于穿着者和穿着者的身体之外的意义。和家里不同,身体成了被装扮的外形。”[11]艾利有目的、有意识地以西服、皮鞋等主流服饰装扮自己,实际上是为了塑造一个已完美融入美国上流社会的犹太移民形象。当他身着成套的高级西服,手里拿着装满文件的公文包时,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律师精英形象便跃然纸上。“作为一种人工制品,服饰通过其强制推广社会身份的能力‘创造’着行为,并赋予人们维护潜在社会身份的权力。”[12]生活在伍登顿这一高级社区中,艾利等人希望以穿着主流服饰来与自己渴望打造的良好美国公民形象相匹配,这是因为他们渴望建构新的身份。

主流服饰与传统服饰的差异将社区原住民与新来的大屠杀幸存者区分开来,这正是造成分歧与冲突的外在原因。在以艾利为代表的社区原住民眼中,图里夫这群外来的“侵入者”身着犹太民族的传统服饰,与20世纪美国主流社会的时尚品位格格不入,因而社区原住民不自觉地产生了抵触之感。“衣着的习俗试图将肉体转换成某种可以被认可的东西并且具有某种文化的意味;冒犯这样的文化密码的身体就很容易触犯众怒,从而受到蔑视或不被信任。”[5]4图里夫等人穿着的传统服饰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原有的社区秩序:“在我看来,我的邻里最介意的是那位穿黑衣戴黑帽的男士来我们镇上。伍登顿是一个进步的近郊社区。这里的居民,无论是犹太人还是非犹太人都迫切希望能在安逸、美观、宁静中和平共处。毕竟,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我们并不认为要求这里的每一个成员在衣着上符合时代和地域特点有什么过分。”[6]321社区里的人们迫切希望能够同化图里夫及无名者等人,至少使其能在外在表现上与社会保持同一性。他们不仅利用言语暴力要求无名者接受同化,更有甚者,以极为激进的姿态要求将无名者隔离出去。

然而服饰的差异只不过是造成分歧与冲突的外在原因,从深层来看,他们蔑视的是服饰背后所代表的犹太族裔身份。作为一个数千年来处于大流散状态的民族,犹太人渴望找到一个安定和平的生存家园,美国正是犹太民族的理想的居住地。“人们可以在这里找到宁静与安逸——这正是文明发展了几个世纪想要追寻的方向,是泰德·海勒在经历过颠沛流离后想要稳固下来的东西,是他的父辈在布朗克斯追寻的,是他的祖辈在波兰追寻的,是祖辈的父辈在俄国或奥地利或在任何他们曾逃往或逃离的地方追寻的,是米莱姆追寻的。如今他们的愿望都实现了——许多家庭能容身于这个世界,犹太家庭也是其中一部分。”[6]345-346经过数代人的不懈努力,艾利等人才勉强融入了美国上流社会。图里夫等人的到来破坏了他们建构的新的身份。而图里夫等人试图在伍登顿这一现代社区重新复兴犹太宗教的想法也触及了社区所推行的伦理规范。此外,更重要的是,二战后不久美国社会对大屠杀幸存者的身份讳莫如深,这些社区原住民因为并未经历过大屠杀而无法与图里夫等人感同身受。正如彼得·诺维克所指出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头二十年左右它(大屠杀事件)几乎不被谈及”[13]。因而伍登顿的社区原住民对图里夫等人表现出拒斥的态度。

“在离散过程中,为了适应和融入新环境,犹太人采取同化的策略。因此,任何回归传统的行为都是危险的,会在他们内心深处激起恐惧的情绪,而对恐惧的最直接抵抗对策就是拒绝承认。”[14]艾利等人为了满足自己建构新身份的诉求,将坚守传统身份的图里夫等人排除在群体之外,拒绝承认图里夫等人是他们所在社区共同体的一员,还企图利用服饰来对图里夫等人进行社会控制。由于服饰对身份具有表征作用,强迫无名者脱下圆帽与黑袍这一行为实际上与强迫他放弃犹太族裔身份无异。所以,即便奉献出自己最喜欢且昂贵的西服套装,艾利也毫不在意。但图里夫等人则坚决反对脱下犹太民族的传统服饰,这正反映了身份冲突所带来的文化抵拒与文化涵化的拉锯战。

三、 怪诞的装扮:换装行为与身份错位

伍登顿这一社区中两个犹太移民群体之间的文化身份冲突最终演变为“一种去犹太身份的同一性暴力”[15]。为了避免已建构起的新身份被破坏,伍登顿社区的其他原住民不惜对图里夫等人甚至是犹太民族传统文化施加污名。身着黑袍的无名者在他们看来是一个宗教狂热分子,而《圣经》中亚伯拉罕要杀掉自己的孩子作祭品这一故事,也使他们对上帝产生了怀疑。这些社区原住民已经有企图对图里夫进行污名化并将其合理化的倾向,他们对图里夫等人的敌意可见一斑。戈夫曼认为,“(污名化)是一种意识形态,用来解释他低人一等和他所代表的危险;它有时将基于其他差异的敌意合理化了……”[16]已经融入美国社会的社区原住民此时不自觉地将个体身份置于高人一等的地位,并利用阶级地位之间的差异来压制图里夫等人。

然而在听闻无名者的悲惨境遇后,艾利的同情心不自觉弥漫开来,尤其是在得知无名者除了黑袍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衣服后,他便将自己昂贵的服饰整套送给了他。而无名者似乎也被迫妥协,在持续不断的言语暴力、行为攻击之下,无名者也渴望回到以前安定的生活。于是他换上了艾利的衣服,并脱下了黑袍偷偷放在艾利家门前。无名者身上的西服明显极不合身:“棕色的帽子快压到了头顶,绿色的外套肩部拉得过于靠后,一件有排扣的衬衣没扣扣子,一条打了结的领带只留两英寸的尾巴,裤子拖到鞋面上……他看上去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环境。或许还是有点怪异,但已经属于这里了。”[6]349这也恰恰喻示了虽然无名者被迫妥协换上了主流服饰,但衣服的极度不合身也代表他永远不可能真正融入美国社会。这位脱下黑袍的无名者很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他的内心深处并未完全放弃自己的身份,所以当“他的手穿过胡须,按在胸前,像是一个指示——泪水弥漫了他的双眼,仿佛在问:我的脸没有问题,我可以保留它吗?”[6]350他仍旧保留了一丝尊严,外在的服饰可以改变,无名者内心对传统文化的身份认同是不可能泯灭的。尽管没有言语的交流,这一无声的抗议仍旧震撼了艾利,霎时他将所有的顾忌都抛至脑后,主动选择穿上了无名者留下的黑袍,这也喻示着他真正接纳了这位无名者的犹太族裔身份。

罗斯在小说中以极长的篇幅细致描写了艾利脱下主流服饰更换黑袍的动作:“站在镜子前,他先解开衬衣的扣子,拉开裤子的拉链,然后脱掉所有衣服,细细打量自己的样子。”[6]352马歇尔·伯曼指出:“赤裸被用来标志新发现的和新体验到的真相;于是脱衣服的行为成了一种精神解放和走向真实的行为。”[17]脱掉旧有的服饰对于艾利来说变成了一种精神解放,通过换装,艾利和这位无名者之间仿佛也具有了一体性,两者之间的身份冲突被换装这一行为暂时调和。随后,艾利更是以换装后的装扮在社区街道中上演了一场“游行”,大胆以怪诞装扮迈入公共空间的艾利,以这一行为指涉了自己的目的,即传统的犹太族裔身份能否被社区这一地缘共同体所接纳。

然而,这一大胆的举动以失败告终,换装后艾利与无名者无异的行为被社区的其他人视为疯癫之举。表面上看来,这一疯癫行为只是一种对无名者行为举止乃至身份的模仿行为。“模仿可以被视作一种心理遗传,以及群体生命向个体生命的过渡……模仿给予个体不会孤独地处于他或她自己行为中的保证。换句话说,它通过先前的行为提升自己,就好像置自己于坚实的基础,从而使现在的行为免除了保持自身个性的困难。这样,个体就不需要做出什么选择,只是群体的创造物,以及社会内容的容器。”[18]这也在深层次揭示了艾利为何会不自觉地模仿无名者,其根本原因在于,无论艾利怎样模仿主流社会的穿着,无论其怎样努力试图证明自己已完美融入美国社会,在艾利的内心深处,他仍旧存在着对自己文化身份的困惑。尽管已被美国社会所同化,艾利仍然无法获得真正的文化身份归属感。因而通过换装这一模仿行为,艾利试图寻求属于自己的群体。艾利利用换装凸显了他潜藏在体内的叛逆性,变成了社区内不安定的因素,对社区的稳定构成了威胁,从律师到疯子这一形象的转变实现了身份的僭越,这也是社区其他人所恐惧并抵触的。艾利与无名者之间身份的错位虽然唤醒了艾利本人的历史记忆以及其犹太族裔身份的认同,但这种试图通过模仿来进入某一群体的行为最终仍旧是失败的,无名者被迫换上不合身的西服以达到融入社区的目的,但他内心深处仍然抵触这种服饰;艾利虽然主动换上了传统服饰,但旁人的不理解使他本人变成了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故事结尾那一针安定剂结束了艾利的疯癫行为,也代表着这种模仿行为的失败。

因而即使罗斯利用换装这一行为想象性地建构出一种调和不同犹太移民群体身份冲突的方案,但怪诞的换装行为背后彰显的是这种解决方案所面临的现实困境。换言之,即便最后艾利接纳了以无名者为代表的犹太族裔身份,但他最终仍旧没有获得真正的身份归属感。其他已被美国社会同化的社区原住民仍旧无法理解他的行为,并把他视为和无名者一样的疯子:“在伍登顿回忆是漫长的,但是愤怒却是短暂的。漠视就是宽恕。再说,你疯了就是你疯了——这是自然规律。”[6]363罗斯拒绝轻视两者之间的身份冲突问题,但也意识到,他们之间真正的理解是不可能的。美国犹太移民如何在交叉的身份属群中寻求真正的身份认同感与归属感,这正是作家思考的问题。

四、 结语

作为第三代美国犹太移民,菲利普·罗斯自创作伊始就时刻关注犹太移民在美国社会的生存境遇与精神状态,模糊虚构的小说文本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界限,以社会事件为蓝本进行艺术加工,制造出极大的戏剧张力。《狂热者艾利》生动地再现了二战后美国犹太移民的身份政治问题,以服饰书写指涉了高度同化的美国犹太移民对犹太传统文化的压制与抵抗。菲利普·罗斯在创作中展示出的敢于对犹太民族进行自我批判的精神以及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使得他超越了同时代其他犹太作家。《狂热者艾利》作为菲利普·罗斯的早期作品,蕴含着他对解决犹太移民身份政治问题的深层次的伦理思考,他于作品中建构的想象性的解决方案虽然最终宣告失败,却仍是一种大胆的尝试。在此后的作品中,他一直关注这一问题,并在其30年后的作品《反生活》中再现了与《狂热者艾利》相似的身份处境,以先验性的视角与笔触对美国犹太移民乃至全体犹太民族的命运进行了展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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