碣石降云雀

2024-01-04 04:11李元饮竹知寒
南风 2023年12期
关键词:雀儿

文/李元饮 图/竹知寒

见了她的泪水,他便明白,他缘何执意娶她,他只是不想他心上的姑娘受半点委屈罢了。

姜以雀一直记着那个夏夜,体弱的青年因她的一句戏言去登高摹绘沧海,她撇弃他的画卷时,那双因高热而烧得明亮的眼泛起红潮望她,如同画中惊涛,骇得她往后余生宿宿难眠。

1

京城的春日来得稍晚些,二月天也仍带着料峭的寒意。太学湖边的垂柳生了新叶,迎风而动,惹得水波荡漾,颇为招摇。

李碣拢紧了衣领,即便是棉衣加身,也难挡此处刺骨的冷风。

不日前,氏族从南地迁回京城,岭南李家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不知何处传出风声,道是李家返京,为的是与太医院列首的姜家联姻,履旧时之约。

阔别五年的故地时过境迁,朝堂更迭,世家朝臣暗潮汹涌,均在扶持各方党派势力,太学更是小型的名利场。联姻传闻,让李家风头更甚。

李碣正打算顺着湖边小径往宫外走,避开太学那帮子弟。哪知繁茂的槐树旁有一行人等着他,这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未等他走近,便上前挑翻他的考箱,成卷的书简随之滚出。

领头人是姜家嫡子姜渠,许是偏信了传闻,说出的话颇为刺耳:“李碣,这京城的日光,较江南是不是亮上几分?”

李碣并未答话,只俯身捡着散落的书简,每卷书简上的泥泞都被他用衣袖仔细擦去。

见他这般,姜渠一把夺过他手上的那卷,大声念着他撰写的小字,末了还不忘嘲讽一句:“你这病秧子,也想当将军?”

姜渠的话语与书卷一同落下,周围都是附和的声音。

李碣拾起书卷的手一顿,但也未说出任何一句话,最后一卷书被人捡起,他抬头时,便见扎着堕马髻的姑娘,她眉间点着时下盛行的桃花妆面,眸含春波,她将书卷递与他时,目光未落在他身上,直起身对姜渠佯怒道:“渠儿又贪玩,快将李公子的物什还与他。”

她便是与他有婚约的姜以雀,这话倒是有几分讨巧,将胞弟的惹是生非以贪玩揭过。

“无碍。”李碣将最后一卷书简收进考箱,难得开口,“姜公子性子太过刚烈。过刚易折,不知令弟是否明白这个道理?”

李碣分明是点姜渠的话,看着的却是姜以雀。

只见姜以雀柔柔地听着,似弱柳扶风,无甚脾气,讲出的话却是:“李公子所言极是,但也比软弱无能之辈要好上一些。”

此话一出,倒是给姜渠添了几分威风,他抱胸睥睨道:“诚如是,我阿姐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求娶的。”

这话委实难听,但姜以雀也未有阻拦。

李碣闻言也只是抬眼扫了眼立在一旁的她,冷声与姜渠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姜家小姐如何,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这般言语激得姜渠捏紧了拳头,这时的姜以雀终是有所动作,她挡在胞弟身前,笑意未减半分,她道:“李公子倒不似传闻。”

“只怕在姜小姐眼中,我们李家确是攀炎附势的小人。”李碣自嘲道,他提起考箱,又深深看了姜以雀一眼,轻声道,“姜小姐方才听这般久,也该知晓,李某并没有扭转他人意愿的本事。这婚事不过我们幼时玩闹话,确实当不得真。”

姜以雀面上一红,在姜渠嘲笑他时,她在扶柳旁投喂池鱼,本以为躲着的位置极佳,也还是被他瞧见了。

2

是夜,李碣扶梯越墙翻入了姜府内院,姜以雀的院落之外种着成片的竹林,在月色的映照下,竹影丛丛,落在蜿蜒的石阶上,似是藏着难为外人道也的思绪。

姜以雀提着灯笼坐在这条小道的尽头,桃色花裙铺散在地上,发丝微垂,全然不复白日凌厉的模样,她的声音中带着倦意:“怎的这么久?”

“路遇老伯推车难行,在前头帮他清了路障,稍有耽搁。”语罢,李碣掏出匣中油纸卷着的松糕,塞进姜以雀的手中,糕点新出炉,蒸腾的热气氤氲。她被烫得缩了下手指,又贪这一口甜食,吹着气儿小口地咬着,含糊地夸赞着李家夫人的手艺。

他见她如此,哑然失笑:“已经按你说的在商贩间传开了。但姜渠的主意,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坏的也是你们姜家的名声。

说到一半时,他思忖着把后面的话咽下。

“父亲靠不老药位极人臣,圣上捉不出错处,必然忌惮,冠些纨绔的诨名给阿弟不见得是坏事。”姜以雀的眉眼弯弯,无甚情绪时也带着三分笑意,现下含笑看他,昳丽的面容更是生动,她话头一转,“你今日面色那般难看,渠儿那般说你,可是生气了?”

“未有。”李碣如实说道,他们日间的对话都是拟好的,来京第三日,他们就已编排好了这一出戏码,为的就是让各世家对姜李两家少些忌惮。

姜以雀捏着剩了一半的松糕,思及他转身时落下的那句话,又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在旁边喂鱼的?”

“雀儿的粉裙太过惹眼。”李碣答道。如同绿柳结粉桃,此景在太学湖边属实突兀。

望着姜以雀因他理所当然的语气而气鼓鼓咬糕点的脸,让他有几分恍惚。五年间,她变了许多,只有这般的模样,他才能窥见她身上年幼时的影子。

世人不知,姜李两家的婚约不过是一场稚童玩笑。

李碣自出生起身体就不好,常与草药相伴,巧在姜家为太医世家,因有与李家攀交的念头,那几年两家往来甚密。他初见姜以雀时,她站在姜父身旁,衣裳颜色艳丽,叽叽喳喳地说着见闻,像极了富贵人家豢养的陇客。

家中大人交言无趣,小儿就近赏花观鱼。

湖心的廊桥窄斜,她探出大半个身子看湖中锦鲤,即将倾翻出边沿时,他将她拉回,自身却因着失力落了水。浮浮沉沉间,他似乎见着她慌乱的眼。

他隔天就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之际,听得小石敲窗柩。他推窗向外望时,下一颗石子极巧地擦着他的眼尾划过,他朝着罪魁祸首的方向看去,只见姜以雀跨坐在墙头,她似是没想到自己的准头这般赶巧,满怀歉意地缩了缩手。

在他招呼她入主屋后,她认真道:“你救了我,我要以身相许。”

在她颠三倒四的话语中,他知道了前因后果:不知是哪个嘴碎的仆从说李碣活不过二十岁,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一个短命鬼。她听了,便从家中偷跑出来找他。

他为她沏茶的手略一停顿,尔后温声对她说道:“换作是任何人,都会救你。这寒症是我体弱,你不必挂怀。”

“我不管,你救了我,我会嫁你。”姜以雀似是不满他的推拒,吞下一大口茶水,又狠狠地咬上一口他递来的松糕泄愤,“以后你的糕点都是我的。”

后来,李碣听闻姜家人拗不过家中独女,只好私下定了这门亲事,却也附加上条件,若是日后二人心有所属,这婚约便不作数。只是未等两家有更多的往来,第二年,李父拥护的帝王次子失宠,李家举家南迁,明面上替帝王体察民情,实则是贬谪南地。

这五年,李碣一度以为他会在南方蹉跎半生,盘算着参加乡试、会试、殿试至中年进朝为官才能见上她一眼。哪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年二皇子继位,李家也得以回京。

但他从未想过,当他满心欢喜地带着满筐的荔枝前去拜访时,她会愁眉不展地对他说:“李碣,男婚女嫁不可儿戏,望你能另寻佳缘。”

3

坊间谣言四起,不知是何人传言定亲传闻是假,姜家仗势欺人是真。落到李父耳中更是变了味道,让旁人觉得李家好欺负。一连几日,在李父的耳提面令下,李碣对姜家人避而远之,再见姜以雀已是晓春。

这一日恰逢春分,地处望亭山的行宫举办曲水流觞宴,邀各世家的嫡系子女均赴宴观礼。姜以雀坐在左侧前列,而他则是在座尾,但即使隔着诸多才子佳人,他也能一眼就看到她鬓上别着金玉制成的桃花簪。

行酒令轮转,她巧笑倩兮,作出的诗句都风雅至极。也正因为如此,皇室贵胃对她的凝视好比围观逗趣的鹦鸟,她却似不在意。

李碣在姜以雀三尺远的距离站定,她的目光落在池中游鱼,春光甚好,落在水中映着鱼鳞生着艳丽的色彩,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来此做甚?”

他不答反问:“雀儿可喜欢如今的自己?”

“喜欢与否重要吗?”姜以雀伸手沉入池中,丹蔻红甲与锦鲤交相映衬,似乎在比对着何者更为娇艳,“我如何选由得我喜欢吗?无权无势的日子如何难捱你会不知?”

他如何能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他缓声道:“苦行炼性,雀儿,择心所向才能成事。”

“李碣,你还是如以前那般沉闷。”她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停顿片刻后,她的视线落在他腰间的佩玉上,“这玉与你,甚是不相衬。”

语罢,她甩袖离去的动作干净利落,似是早已不耐与他对话。

故人重逢又不欢而散,李碣默然摸着佩玉,这是她在他离开京城时相赠的开光玉佩,她曾戏称他的沉闷为温润,如玉一般,阔别多年却直言不讳地指摘他的错处,又将他们之间的交集撇清,他们也确是不相熟的陌生人,只是他念旧地戴了日复一日。

这场筵席之后是烧香礼佛,无人观摩的别观内陈列着佛龛,笼中烛火烧着照着里碑小字,他细读着——琼花何处见,回首灯火中。月色既难逢,何不乘风意。

他见烛光映下的最后一个字时,忽觉有香风拂过,一抹纤细的身影扑入他的怀中,她的衣领间是浓重的京中盛行的熏香味,她抓着他袖口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连声音都哑了几分:“李碣,帮我。”

竟是方才愤然离去的姜以雀。

她再也维持不了人前端正的仪态,在她哽咽的诉说下,他得知她匆匆至此的缘由:京中纨绔子觊觎她的美色,意欲用强,她在奔逃途中扭伤了脚。好在他为那几行古文驻足,不然她定逃不出那纨绔子的圈套。

通往山脚的山间羊肠小道蜿蜒盘旋,他们年幼时走过数遍,她上山时总是兴致勃勃,拉着他观花听鸟鸣,可到下山时爱闹脾气不愿走,他也像现在这般背着她往姜府走。

李碣听得肩上姜以雀的呼吸声清浅,似是睡着了,他的鼻间满是女儿家的脂粉香混杂着香火气,丝丝缕缕侵入他的心间。有那么一刻,他就停滞在此时,但即便是他刻意放缓了步伐,路也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不稍时,京中高悬的酒旗便映入眼帘,在与姜府隔着两条长街的巷口,他将她唤醒放下,他明显能感受到她松了一口气,他这般避嫌的做法也是如她所愿。

她将腕间雕花玉镯放入他掌心,她又恢复了往日姜家小姐的冷静自持,与他道:“酬金。”

李碣闻言沉默地将其收入袖中,复又听得她说:“今天的事儿,不许与旁人说。”

“雀儿放心。”他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知在外人看来是否有几分落寞。

春日宴后,姜以雀凭借出彩的诗句名声大噪,盛名之下是接踵而来的爱慕者,往后几日,姜家的门槛差点儿被前来议亲的媒人踏平。这些前来姜家提亲的青年才俊,为的便是攀上姜家的关系,在朝堂中有所仰仗。

她似乎总不为此等凡事烦恼,在旁人的转述中,姜家女郎在春光正好时登上高楼,他挤在人群中,听得阅台之上的言论掷地有声:“若是有人能将沧海引入姜家,我便嫁与他。”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也是姜家得势,才能让她这般恣意妄为。

他抬眼时,恰有春风拂过,薄纱朦胧了她的面庞,但仍能见她笑意盈盈的眼,眼波潋滟宛若拉人沉沦的春水,叫他如何都挣脱不得。

4

自姜以雀说出那般的话后,前去姜家议亲的世家儿郎少了许多,但也不乏有心存侥幸者图巧博得美人心。李碣亦在列。

沧海离京城着实远,春末出发,竟是在初夏时才得以登高至沧浪之巅。

夏日的沧海卷着千层浪,白昼与夜晚的景色不尽相同。晨间是惊涛拍岸、朝霞相映,日暮后又是另一番光景,确实前人所言非虚,应了那句“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李碣临摹着这一盛大奇观,他蓦然想到姜以雀,她那般偏爱世间极具意向之景,定会满心欢喜地赞叹。

返程至京城时,已是夏至时。不知是受了凉,还是连日的奔波,李碣当夜便发了高烧。

但隔日天光尚未破晓时,他便仔细地裱好画卷,鸡鸣时分便朝姜家的方向行去。

家中小厮急急地唤着他,小跑着为他披上遮风的斗篷,语气中带着担忧:“少爷,您这还烧着,这是要去哪儿啊?”

低头看到他用上好的羊脂玉卷着的丹青画,小厮又问:“不若让元景为您跑这个腿。”

李碣提了提手中的画卷,他极为珍视这卷画,连说出的话也不自觉地沾满了欣然,他笑着说道:“这可不能假借他人之手,以后你会懂的。”

只是李碣没有料到姜以雀会不在府中,他从清晨等到夜色渐浓,方见姜家车马从官道上由远及近,缰绳在他面前勒停时,他才见着姜以雀从车辇上迈下。

“你怎在此处?”她在阶下看他,借着皎洁的月光,他清晰地看见她唇畔的梨涡淡去。

他有些迟疑,但到底还是递上画卷:“卷中沧浪之海,还请雀儿笑纳。”

姜以雀接过画卷后,边上行边摊开画卷,不过只扫了眼画中沧海,便将整卷画卷撇弃在地,玉石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李碣,我怎不知你是如此驽钝之人?”

他猛地侧头去看她,她掩唇笑着,这是他头一回见她弯弯的眼尾露出赤裸的恶意,她继续道:“太学那出戏,你当真以为是假的?连我们姜家的敲打你都不懂,又怎配做我的夫郎?”

姜以雀的话着实伤人,李碣只觉他连下台阶的气力都垮去,他颤着手将碎裂一地的羊脂玉碎片捡起,看着被泥水晕染开的墨迹,连日来的希冀宛若一同被抹去,他低声道:“沧海陡涯,碣石难攀,雀儿是要落在何处?”

她听他这般说,跨过门槛的动作一滞,她明白他的意有所指,回望他时,发髻上的金钗珠玉在檐下灯笼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灼灼落在他晦暗不明的眼中,她扬唇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她所要嫁的自然是帝王家。

姜府的大门开了又闭,在苍茫的夜色中,李碣望了眼姜家车马所行的官道尽头,这条路是入宫的必经之路,他若有所思地将画卷纳入怀中。

5

翌年三月,李碣殿试夺魁,帝王亲阅卷批第一甲。同年六月,朝中揽得坊间如许能人异士,姜家势力被帝王有意打压,不仅姜渠因纨绔的名号被降了职,便连姜以雀送入宫中的画像也杳无音信。

听闻这消息的李碣撰写纪事的手微顿,转头问询同僚:“那姜家小姐婚事如何?”

“未听闻有与哪家少爷定亲,私以为没有哪家世家子愿意娶这好高骛远的小姐。”同僚摇着头答道,见李碣起身,他纳闷地喊,“李修撰,你去哪儿?”

“去提亲。”李碣远远地抛下这句话,余留同僚错愕地愣在原地。

但议亲之路显然没有李碣想像中的那么简单。就连李父的态度他都无法扭转,被罚跪在宗祠的众灵牌前。

“这妖女是给你下了蛊吗?不惜与我断绝父子关系,你都要娶她?”李父执鞭质问道。

李碣说了声“是”,又遭得数道藤鞭,他知晓父亲虽恼怒,但也未下重手,他的父亲只是不愿见他如此执着于姜以雀。

“你真以为当初的羞辱是姜家人的主意?”李父叹息,“如不是我以仕途相押,你以为你有今天?你娶姜家女,便是落了你父亲我的脸面,更是把你的前程置于不复之地。”

姜家在宫中行医多年,能不偏不倚地各方势力中周旋,其背后并非表面可见的光鲜亮丽。当初李家被贬,姜家袖手旁观,亦是表明两家已划清界限的态度。如今姜家靠不老药挣来的荣宠渐衰,日后必然难成大器。

李父垂眼问李碣:“如此,你也愿娶那姜家女郎?”

他神色坚定地望向他的父亲,一字一顿地说道:“非她不娶。”

初夏的风拂过宗祠,似悲怆的呜咽,他终于听得他父亲的妥协。

可未等李碣委托媒人去姜家提亲,朝中便传来姜父因兜售长生药获罪的消息,姜家数十口人落了狱中,五日后便会被流放至荒凉的边城——芜州。

天牢烛火烧得极旺,通亮的红光映着姜以雀的面庞,她黑白分明的眼看着他,她没有像平时那般贴着精致的花钿,失了胭脂水粉的面庞更显肤如凝脂,她说出口的话却是森然:“我父亲无罪,你们怎可食言?”

“我父亲允诺你们的,与我无关。但我承诺的,至今仍作数。”李碣隔着牢门看她,诚恳地与她说道,“雀儿,请你等我。”

姜以雀猜出了他的意图,嗤笑一声:“我不会嫁你。”

她说得坚决,刺得他心口细细密密地泛着疼,但他却还是撑着笑,与她道:“长生药实乃无稽之谈,你可知多少百姓因热衷此药而落了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姜大人如今也算是自作自受。”

她听闻他此番言论陡然怒意染眼,她斥责道:“姜家已愿赌服输,李大人的卑劣也是让我大开眼界,他分明允诺,只要我与你划清界限,他便不会呈上弹劾我父亲私自售药的奏折。”

这话砸得李碣天旋地转,他本就猜疑李父与姜父落狱脱不了干系,姜以雀这番言语,更是坐实了李父背后的龌龊。

他呐呐不知如何作答,如此情态落在她的眼里,便是做贼心虚,她看他的眼神更是冷上三分:“李少爷,请回吧。”

她在年幼时也是如此,从不尊称他如何,总是连名带姓喊他,到真的气恼他时又会唤他少爷,李碣退后数步,最后说的却是:“从心而为,不是过错。”

他无法评判父辈的对错,但正道必然不是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他如何作为,他心中也有了筹算。

较之沧海,芜州的路途更为遥远。

离京日恰逢小暑,蝉鸣声不绝于耳,李碣走近姜以雀,她正站在茂密的槐树下,遥遥地望着京城方向,眼中满是不舍。

“雀儿?”

李碣轻声地唤着姜以雀,为她拍去衣袖上的尘土,抬眼便撞见她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望着他时摇摇欲坠,她哀哀道:“李碣,你是来取笑我吗?”

“承蒙圣恩,随军纪事。”他温和地笑笑,如此回答她。

见了她的泪水,他便明白,他缘何执意娶她,他只是不想他心上的姑娘受半点委屈罢了。

6

芜州是不毛的蛮荒之地,亦是与敌国的交戈之所。李碣之所以得以与姜家一同远赴芜州,是他在殿前求来的。曾经的新科状元、太学院修撰,如今的边疆随军文官,不知多少人都在讥笑他的井蛙之见。但李碣从不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

似是偷得与心上人的,他格外珍惜与她在芜州的光阴。

寒来暑往,芜州的冬日比京城来得比京城早,不过一夜小道上便积上了厚厚的一层雪,踩在上面咯吱作响,李碣执意要背劳作完的姜以雀回住所,她拗不过他,到底还是上了他的背。

她在他背上轻若燕雀,似是累极,他听得她在他背上悄然睡去,而口中呢喃着什么,他侧耳去听,不禁哑然失笑。

她说的是:“李碣,我是不是吃不上松糕了?”

他分明知晓此时的她听不到他的答复,他还是与她说:“往后我的糕点,都归你。”

来芜州的次年,姜父不堪芜州苦寒,在秋至那天病逝。李碣瞒着姜以雀花光了积蓄,为姜父购得一口体面的棺材,与她说的却是旁人相赠。

守孝那几日,冬雪更甚。

对着随风而动的白幡,他到底还是将心中的话问出了口:“雀儿,若来年得以回京城,你可愿嫁我?”

她在炉前烧着纸钱,眼皮未抬,淡淡地说道:“李碣,你不爱我,你只是不甘心。”

姜以雀的话戳着李碣的心窝,她发间素白的小花随风而动,似在耻笑他廉价的欢喜。

“不甘心?”李碣反复咬着这三个字,他转而苦笑地将后头的话咽下。如若他真是不甘心就好了。

与心上人相度的岁月总是短暂。

这两年,李父书信不断,起初是对李碣这个不孝子的批判,许是见他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秉性,日复一日的劝诫无果后,改为了招安他官复原职的降书。

姜以雀同样回到了京城,只是历经了一番改头换面,成了远道而来投奔离家的表亲李雀。而姜渠不愿受李家恩惠,留在了芜州,后亦在芜州娶妻生子。

适逢新春初至,京城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李碣字写得极好,常常外出坊间帮百姓写对联,这日回来时给姜以雀带了一只孔明灯。

在孔明灯中撰写祝佑平安的诗词时,他忽然问她:“雀儿缘何执意入宫?”

“曾经是想拥有权势……”她认真地看着他的字,也拿了笔在旁边添上许多好寓意的话。

他只看着她,未问如今,她也未有旁的言语,他可能确实如她所言的沉闷,模糊地应了声之后也再不出声,只吹起了火折子,点了孔明灯中烛火。

孔明灯中的烛火越烧越旺,悠悠升入空中,今夜众星捧月,这一点灯火,似要与星月竞相争艳,在夜幕中灼灼生光。

姜以雀望着夜空,说出口的话微不可闻:“李碣,你希望我进宫吗?”

李碣却是听清了,他答道:“嗯,希望雀儿所愿皆能成真。”

同年堪过雨水,帝王便开拓民间选秀,广纳嫔妃,以此充盈后宫,姜以雀背靠李家,最终是以李家远房侄女的名头入了宫,冠了个美人的牌子。

那日春风徐徐,李碣立在宫墙之上,赭色的内墙垒得极高,运目远眺便可见那顶在风中摇晃的小轿,他似乎看到他心上的姑娘掀帘探头回望他,被旁边的掌事姑姑呵斥了一声,又不情不愿地回到轿内,如同初见那般灵动。

只是他与她之间,已然隔着数道难以横跨的沟壑了。

7

往后数年,饶是李父以命相挟,李碣也仍未有娶妻,与姜以雀有关的传闻也在坊间流传。

她最初确是得宠,只是性子太过沉闷,帝王也是厌了,揽雀宫像极了困住她的囚笼。他时有看她来内廷借阅书籍,他时常遥遥地看她,她做了妇人的盘发,弯弯的笑眼已不复曾经的澄澈,望着旁人时总带着几分疏离。

这一日她借阅的是道家藏书,还未等她来还书。翌日,烽火被燃起,是战乱蔓延到京城。

李碣收着书卷,一沓沓地纳入箱匣中,宫人们蜂拥逃窜,这一刻再无主子爷与奴仆,有的只是活人与刀下亡魂的区别。

他看到跌跌撞撞的宦官被抢走身上的金银财宝,看着鬓发凌乱的宫女哀哀戚戚地俯槛大哭,他撰写文书时就猜到了这么一天,这个王朝安逸太久,内忧外患与日俱增,城破时见这番光景却也是触目惊心。

不知不觉间,他竟是走到了揽雀宫的门前,他头一回如此僭越,他迈进了这道束缚着他的大门,她在殿内仔细地贴着花钿,他只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

静谧许久,她似是不悦他的沉默,开口问他:“你是来催我还书吗?”

“并非此事。”他见她梳着髻,鬓间一缕碎发如何难盘上,他上前伸手为她捻至耳后,“圣上也撤出了城,娘娘不离开吗?”

她推开他的手,她素来爱桃红色的襦裙,一起身便如同桃花结满枝头,她积累数年不满的话语接踵而至:“李碣,你总在怨我,怨我悔婚,怨我不嫁你,怨我总是不合你的心意。”

“但是李碣,我那日问你,你说你希望我入宫……”末了,她最后一句话似愤懑又似哀叹,“这么多年,你从未与我说过一句话,如今来见我,便是要我离开这儿去苟且偷生,你当真无情透顶。”

“我从未怨过你。”李碣眸光沉沉地看着她,好半晌,他又与她说,“雀儿,别哭。”

他的雀儿总是如此,明明说着刺人的恶言,水光潋滟的眼却是出卖了她的真心。

“谁哭了?”她怒极出口驳斥他,“你快走吧,本宫还要守着这最后的荣华。”

听得她如此言论,他忽地笑了:“活着才是荣华。”

揽雀宫内有一处机关,扭动后,便有一方狭窄的小道。

这条地道是他在翻阅前朝古书时发现的,工匠们为求得平安所建造,只是历经过年的地道口仅纳得下一人,他听得脚步声阵阵,在交于她箱匣后,迎着她不解的目光:“雀儿,我确实软弱,至今仍贪恋京城的日光。但我希望你能重获自由,去做你欢喜之事。”

她曾经是那么才华横溢,深囿宫中蹉跎的不只是她的年岁,如今的战事,不全是朽境。

他望着她簌簌落下的泪,坚定地封掩了地道入口。

他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剑鞘与玉佩相撞,这一刻,他宛若摆脱了孱弱身躯的桎梏,如同少时梦中的将军般,将他的家国护在身后。他的大道,从始至终是她。

冬风过境,新雪又至。沧海澹澹,林木丛生,偶见云雀落于碣石,簌簌抖落羽上的浮白,如斯灵动,如此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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