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褪净有暗香

2024-01-20 06:33海东升
延安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大白鲨眼镜老师

海东升,蒙古族,辽宁阜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长江文艺》《山花》等。

叮铃——

放在鞋柜上的手机一响,大白鲨赶紧拿起手机,她以为是营子里的女人找她打麻将,但一打开微信,看到的却是这样几句诗。里面写的情景,和她前几天做的梦真的很像。

你是一条鱼

飞白出迷人的轨迹

你是一只天鹅

精彩地演绎水上惊魂

你是水中的神

我是天上的云

我在天上走

你在水中行

你是水中的云

我是雨的魂

没有天上的云

就没有水中的魂

没有水中的魂

就没有天上的云

云水永相依

魂神不分离

回不来的景

走不出的情

美景不散

乡情氤氲

她品味了一阵,才从诗境中醒来,从梦境中走出。她走到茶几前,端起水杯,慢慢地喝了两口,才想起来看昵称。那木斯莱?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是谁?他是什么时候加进来的?她一时想不起来,但从内容上来看,是描写一个人的水上动作,难道是,他看到了自己洗澡?这会是谁呢?她想到了刘二。

一条边道把雅漠营子横刀斩断,再经过东边山水的一推,原本已经断骨的身子,一下子被撕成了不规整的两截。道东剩下的较多,而道西的十七八家,仿佛是汹涌的山水裹挟着挤过边道下边涵洞的石头,随着山水劲头的变小,被甩得稀稀拉拉,不规则地漫撒在淤泥上。块大的就离道近点,而那西六家就好像幸运的石子,在离西边的河套还差一截子距离的时候,撞到了密密叉叉的柳树趟子上,一犹豫就在那扎下了根,扯墙拉院,和原来的大家庭若即若离,分庭抗礼地在一片绿荫里静悄悄地生长了。时间一长,营子里的人家就感觉他们是一个新的单位,都习惯地叫道西的几户人家为西六家。也有人管这叫小香港,那是因为那里离河套近,是营子里男女老少夏天洗澡的好去处。而道西的六家得天独厚,想什么时候洗就什么时候洗,洗完了,在柳树下的沙滩上一躺,习习的凉风打肚皮上掠过,五脏六腑都变得熨熨帖帖了。再加上河套边湿润,春天比道东的树木绿得早,道东的人家俯身一看,小香港绿了,就慨叹比他们晚了半个节气。

紧挨河边的是大白鲨家。其实大白鲨叫吴桂琴,之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是因为这娘们长得白,身条好看,尤其是那两条修长的腿,长短适宜,再长一点砢碜,再短一截不好看。白白的腿,就如同那河套边上亭亭玉立的水葱,皮肤细腻得又好像刚刚凝固的猪板油。细小的汗毛孔里栽着细细的绒毛,给人一种“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想象空间。

据说她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下河,也有时在营子里的人睡晌午觉的时候,悄悄地在河套里仰泳,这和营子里其他娘们的狗刨形成鲜明的对比。长长条条的她,在白亮亮的河水里一耸一耸地前行,柔畅的身条仿佛镶进了河水的波纹里,随着微风、黑浪涌动的,是长长的头发,白浪奔涌的,是馋人的白肉。

猫在大壕那边长了钩子一样眼睛的光棍汉刘二,看着看着就忘了自己的差事,随着下边的家伙站起来,自己高大的身子也一下子从大壕边立了起来,并忘乎所以地迈步上了壕棱,脚下的镰刀和那装了半筐青草的背筐,顺坡滑到了壕底的水沟里,无缘和刘二一起看一看大白鲨仰泳的浪样了,气得它们连泡都没冒,就扎进了水底。

刘二还是着了魔似地往前走。下了大壕,趟着水草一直向前,而自己却毫不知晓。如果有相机拍下当时的情景,可能连刘二自己都觉得别扭,全身用两个字就能概括:僵硬。更让他猜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僵僵硬硬地,毫无知觉地走到河套边上的时候,大白鲨就像受惊的野鸭,扑棱一下子从河里站了起来,并一步一步地向刘二走来。

刘二也惊了,像看见了虎豹的兔子,抹身就跑。这回轮到大白鲨开心了,咯咯的笑声像波浪般在空旷的大甸子上飞翔:兔崽子,你跑啥,老娘让你看个够。连滚带爬的刘二直到后来也没回忆出来,大白鲨究竟穿没穿褲衩。

后来刘二给大白鲨发了一个短信。大白鲨清楚地记得,并且能背下来那条顺口溜:美不美,看大腿,大腿里面风光美。

这个刘二太缺德了,他只能编这下三滥的顺口溜,他怎么能写出这么有水平的诗呢?大白鲨一时想不明白,在她的视野范围里,塔老师会写诗,但塔老师文质彬彬的,看起来就像正人君子,他怎么能像刘二那样偷看别的女人洗澡呢?

哎,她忽然想起来,邻居小眼镜和她是初中时同届不同班的同学,她那个时候把小眼镜看成是崇拜的偶像,小眼镜的作文写得真是好,不但被语文老师拎着挨班地读,还经常上学校的黑板报。那个时候,其他的同学学习课本上的诗歌还弄不明白,但小眼镜就已经写得有声有色了。大白鲨清楚地记得,小眼镜的一首叫做《信念》的诗还上了省里的《新少年》,看着白纸黑字的刊物,闻着油墨散发出的香味,大白鲨几个喜欢舞文弄墨的女同学都感到如此的不可思议,小眼镜——吕文华,她简直就是文曲星下凡。

难道是她?大白鲨记得小眼镜也和她在河套里洗过澡,但小眼镜不会仰泳,只会上下扑腾的狗刨。另外,大白鲨还恍惚记得,小眼镜的昵称好像也有个“那”字,只可惜有一天想加她的时候,被什么事打断了,在这之后,小眼镜就经常不在家,这件事就搁下了,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小眼镜的微信。

大白鲨坐不住了,起身,开门,三两分钟就走到了小眼镜的家门口。敲门,不开,慢慢推推,还是不开,再仔细一看,大门上盖着的那块黑皮子里挂着锁头。原来是锁头看家,小眼镜出门了?这个死心眼的婆娘,也不言语一声,就蔫悄地走了。

大白鲨摸出棉袄里头的电话……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小眼镜正跟着女婿抱着孩子往医院跑,外孙子把一个小钉子吃进了肚子。小眼镜吓坏了,因为孩子是自己看的。其实在这之前,孩子是他奶奶看的,因为家里有事,女儿才把自己的娘家妈叫来,谁成想,刚看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接连出了两起大事。

刚来的第二天,小眼镜正在刷碗,厨房里的热气蒙上眼镜片,就看得不是很清楚,她一边哄着孩子不要乱动,一边接着刷碗。可是,会走的孩子就是闲不住,他根本就听不懂话,也什么都不怕。先是把君子蘭花盆里的土抠了一地,小眼镜还没来得及收拾,他就哭了起来,小眼镜手忙脚乱地从厨房里出来,想给他的小屁股上拍几下,也让他消停消停。可是走到跟前一看,她早已抬起的湿漉漉的手却一下子不知道往哪放了。孩子一边哭,一边抠着鼻子,让小眼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淘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放在墙角的丝袋子弄开了,那是小眼镜用自己家园子里的老品种苞米磨的苞米碴子,加工厂磨得不大不小,谁会想到是机器的锣坏了还是咋的,当时也没发现里面有成粒儿的苞米,孩子是怎么翻出来的呢?他把一个完整的苞米粒儿,塞到了鼻子里。

这个活祖宗,真是给我找事,人家奶奶看着,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小眼镜其实并不愿意给闺女看孩子,自己的男人在外面鬼混,自己在家侍弄侍弄园子,种点菜,轻轻松松的,自己的孩子当时都没怎么上心,都说孩子是隔辈的亲,她看到自己的外孙子也实心实意地喜欢,可那毕竟是人家的孩子,都说外甥是狗,吃完就走,看来还是有道理的,明明是多少天看不到的爷爷奶奶,冷不丁见面,孩子就离开自己的姥姥往那边跑,这多少也让小眼镜伤心,血脉相亲,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现实。

这次来省城,是闺女硬让她来的。女婿近期有研讨会,闺女去北京进修,亲家公是脑血栓底子,自己在家根本照顾不了自己,天天打电话让老伴回家,小眼镜是实在挺不住,才匆匆来省城的。一个苞米粒儿,没惹出什么大事,小眼镜趁着苞米粒儿还没有膨胀,就给他抠了出来,尽管当时出了一点血,但淘小子一点没事,小眼镜也没敢跟女婿说。

但这回可是瞒不住了,孩子把拉门里面装锤子钉子的盒子给搬了出来,他是什么时候给捣鼓出来的?小眼镜一无所知。

当时她正在给孩子热牛奶,孩子在地板上打滚,狼嚎一样地哭,她本来还想打他一巴掌,心想是埋怨她热奶热得慢了,还是咋的?总是没来由地哭闹。可是小眼镜哄了一会儿,并不见效果,她的脑子忽然一动,这个活祖宗,是不是把小钉子给吃了?可孩子还不会说话,只会哭,小眼镜意识到这回可不是抠苞米粒儿那么容易的事了,那就得上医院,可是自己对省城不熟悉,连医院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去呢?给女儿打电话,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尽管知道女婿会怪她,但女婿上班的大学就在附近,她硬着头皮给女婿打了电话。

女婿当时并没有怪她,在问清了缘由之后,迅速地开车把他们拉到医院。女婿抱着孩子在前面跑,小眼镜两腿打颤地在后面跟,她这个时候根本没在意口袋里响起的电话。她没工夫接。

拍片子等结果。片子出来了,那个小钉子果然在孩子的胃里。医生说,钉子的长度不是很大,如果顺利的话,兴许能随着粪便自己拉出来,如果不顺利的话,刮到小肠子,那就不好办了,那就要做手术。

孩子在监护室里观察。女婿和小眼镜在走廊里等着。小眼镜的心就好像被人用手揉搓着,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看看走廊里亮起了灯,小眼镜才知道已经在医院里待了快一天了。

身边的椅子上,女婿抱着脑袋坐在那里,他的十个手指头都插进了黝黑密实的头发里。平常,这个来自黄土高原的博士就不怎么和小眼镜说话,现在更是忽略了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比自己年岁大的人,而自己的身边都没有空位了。

小眼镜站着的腿开始发酸了,她本以为女婿会看在自己站了七八个小时的份上,能给自己腾出已经坐了很久的椅子,但从现在的情形来看,女婿根本就没有让她轮换坐一会儿的意思。尽管自己有错在先,但自己也尽到责任了,电话打了,守也守了,还想让这个快六十的庄稼院女人做什么呢?

小眼镜走到走廊尽头,拿出手机,她真想给闺女打电话。划开屏幕的时候,她发现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是大白鲨打来的,她会有什么事呢?打麻将,看顺气?还是一起遛弯?她本来想给大白鲨打回去,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我在沈阳。

接到小眼镜的短信,大白鲨看着看着就笑了,这个心眼比针鼻儿还小的娘们儿,难道是怕打长途花钱多?这个年龄段的女人都是紧日子过过来的人,不像现在的孩子那样大手大脚,可这都什么年岁了,还是想不开?

大白鲨又翻开那首诗,忽然想到看看他的属地,再看看相册,是谁,不就清楚了吗?

那木斯莱,属地土默特右旗,尽管自己所在的地方,都是蒙语和满语的地名,但这个土默特右旗,还真是头一回听说,难道是内蒙的一个地方?可是在她的心目中只有呼和浩特、包头、赤峰、乌兰浩特这几个有限的地名,这个土默特右旗,还真的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再看看那个人的相册,却一张照片也没有,只是显示仅三天可见。明明自己就是他的好友,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加进来的,是自己加的他,还是他加的自己,大白鲨怎么也想不明白。

是不是刘二换了昵称?但大白鲨觉得,连自己初中毕业的人都起不出来的昵称,小学都没有毕业的刘二怎么能起得出来呢?再者说,那么有水平的诗歌刘二就是再托生八回也是写不出的。难道是他抄的,用来吸引自己?大白鲨想了一会儿之后,连自己都没有信心了,如果说刘二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心思,那也是大白鲨刚回营子的时候。现在,就是大白鲨想让刘二看,刘二都没那个兴趣了。小镇上有的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大白鲨已经是不上数的角色了。五十多岁的大白鲨头发里的白发,任她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都遮不住,还蹭蹭地往外长,脸上的褶子,用泥抹子怎么箍化妆品,都不住地往下掉渣,尤其是她一笑,满脸都是盛开的菊花。这一点让她很是慨叹岁月的无情。有时想想在镇上的风光日子,她都好像睡在一个遥远的梦里。但不回来又靠什么活呢?一想到这里,她就恨自己的男人。

她的男人折边是铁路上的工人。虽说样子不怎么好看,一副罗圈腿,窝囊得像地瓜一样,一脚下去踩不出一个响屁,但他守铺,每个月都能拿回一沓嘎嘎响的票子,自己在旅店里挣的钱可以任由自己挥霍。但好光景总是好像与人为敌。折边忽然之间就被查路风的便衣罚了款。事情说起来让人啼笑皆非。当他笔直地站在接站的区域里接车的时候,却被走下火车的便衣叫到跟前,给他撕票子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在一身干净整齐的路服下面,竟然套着一双拖鞋,而自己的皮鞋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事情以后就接二连三地发生,致使大白鲨都怀疑折边的脑子是不是提前发生了萎缩。更严重的是他在晚上值班的时候蒙头大睡,致使到站的火车没人接应,成了跑错门的醉汉,险些和对面来的火车跑进一个轨道,来个亲密接吻。这回的事情很是严重,折边不敢和大白鲨说值夜班失误的原因是白天休班打了麻将。

事情的结果是折边被勒令提前退养。那沓厚厚的票子也变成了二十张。票子的严重缩水,使得大白鲨得以挥霍的钱越来越吃紧,使得她不得不开发自身的资源。其实在这之前,她也和住宿的有过几腿,但折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很了解自己的斤两,他十分相信自己的一套至理明言:好女人和好男人一样,并不只属于一个人。

他很清楚大白鲨这朵鲜花之所以插在他这堆牛粪上,无非是看中了他的这份职业,无非是看中了他手中那摞掂着压手的票子,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闲下来的折边没事就泡在麻将场上,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过去,连火车的汽笛声也唤不起他以往的激情。折边对麻将的亲近胜过对大白鲨的珍重,就更别说大白鲨挣的钱来自谁的手里了。在把闺女供完大学后,个人旅店接二连三地冒出了三四家,公家的旅店支撑不下去了,大白鲨的生意也因为脸上的褶子而失去了光彩。没有了生活来源的大白鲨和折边为了给闺女开诊所,卖了镇里的房子,回到了雅漠营子,在他二哥的闲房子里住了下来,和小眼镜、塔老师成了一趟房的邻居。

这么难懂的名字,又是一个自己根本没听说过的地名,大白鲨的心里就好像塞进了一麻袋圆滚滚的萝卜,怎么待,怎么不得劲。

她是一个心里装不住事的女人。她觉得这样的难题,跟折边说,等于白放屁。在她的心目中,作文有水平的小眼镜应该能给她解答,但这小心眼的娘们儿不在,那比她更有学问的人是谁呢?她觉得塔老师应该能胜任。说不定还能在塔老师那里知道小眼镜的微信,也许他们是好友呢?即使弄不到小眼镜的微信,或许这个神秘的那木斯莱就是塔老师也未可知。

接到大白鲨的电话,塔老师正在小区的一家商店里买灭害灵。他一看是邻居的电话,猛地一愣,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结果是大白鲨说去了他家,也是锁头看家,就给塔老师打了电话。

塔老师说我在广州呢,前天来的,你有事吗?大白鲨说也没什么事,就是看你家两天没有人,怕你一个人在家,别有什么事,好了,知道你在闺女那,我就放心了。

不得不承认,话,就看你怎么说,大白鲨这么一说,塔老师心里就热乎乎的。邻居的关心,让塔老师这两天不痛快的心,就像这早春的广州的空气,仿佛暖意抚摸着冬天的衰草,有一股熨帖的感觉。

其实这个时候,或者说比这个时候更早一些,塔老师应该在家里迎接即将见面的亲家。

闺女的男朋友,是念本科和研究生时期的同学。处了六七年,现在各自都有了满意的工作,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原本说好今年过年的时候,男方的父母会到女方的家里,两家大人见面,说说结婚买楼的事情,可是年都过去了,男方的父母却迟迟不来见面。按理说,在双方父母见面这件事上,中国特色的惯例,都是男方主动上门,见见亲家,商量商量儿女的终身大事,怎么可以让女方去男方家去谈论呢?男方的家在河南,虽说离东北很远,但现在交通发达,几千里地就是十几个小时的事,又不像解放军当年从东北打到海南岛那时候那样。做亲家的如果心诚,就是从河南用脚量到东北,那也不是不行。

其实在那个未来女婿元旦来自己家里的时候,塔老师就做了让步。原先说是十一假期来,塔老师还对家里搞了简单的装修,但十一假期没来,塔老师就说过年来吧,也让你们看看东北的冬天,体验一下东北过年的气氛。但过年的时候,准女婿来了,他们的父母却没有露面,而是让儿子捎话,让塔老师过完年去他们那里商量孩子们的结婚大事。这让塔老师用脚丫子想,也觉得这里面有事。这不仅仅是缺乏诚意,单从自己闺女的角度,塔老师就觉得他们没有瞧得上这个去他们家不止十次的闺女。

差钱吗?答案是肯定的。河南人多地少,男孩家是三个儿子,两个已经结婚,自己这个准女婿是老三,读大学、念研究生都是父母靠种十几亩土地和打零工供出来的,和自己一个月五千多块钱的工资相比,他们给孩子买楼确实成问题,尤其是在广州这样的大城市,房子多则几万一平,少则也得大几千块钱一平。但连个诚心话都不敢说吗?

塔老师有一个同事,看看人家那个亲家,本来自己没钱给儿子在大连买房子,但那话说得让人心里敞亮:亲家,你一个闺女,我两个儿子,大的在我身边,这个小的,就是你的儿子了,将来就给你养老,我们连边都不沾一点。其实,人家毕竟是亲生父母,说是不沾,那可能吗?但人家这样一说,那个同事就被感动得声泪俱下了,拿出自己攒下的六十万,给姑爷在大连买了楼,结了婚。其实,塔老师也不一定有多少钱,自己在东北攒下的几个钱,在广州或许能买下半个楼,但如果男方家确实拿不出首付,两家凑一凑,怎么也能让两个孩子结婚,定一套小平米的房子。

但自己却没有那个同事有福。摊上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亲家,烟不出火不进,让你干着急,就是不说一句透亮话。

最后,塔老师又做了妥协。但在他看来,事情已经把他逼到了墙角,再往后退,那就是冰冷的底线了。塔老师让准女婿给他的父母捎话:要么在广州见吧,都来看看孩子读书和即将工作的城市,再邊欣赏岭南的美景,边商量婚事。可得到的话却是:除非你到河南,广州我们是说啥都不会去的。这就让塔老师为难之上再加为难了。

最后,男孩说,我父母一辈子供我念书不容易,结婚,一分钱彩礼都没有,买楼,我自己掏首付,贷款,我也自己还。正在一个饭桌上吃饭的女儿,在老爸面前实在是撑不下面子了,就急赤白脸地说,你的两个哥哥现在不是条件都行吗?老人可以和他们借点,然后咱们再一起慢慢还。

那个男孩和塔老师当年在岳父面前没有什么两样,都以为自己到了社会上,很快就能混出个人模狗样。但二十多年过去了,仅靠自己的那点工资起家,紧接着又拖儿带女,直到现在,还有四五年就退休了,日子还是比当年那些父母给打下江山的同事差了很多。

听完闺女的话,那个男孩却说,即使是我父母借到钱,我也不让他们给我还,也要我自己慢慢还,叔,我跟你保证,我上班一个月六千,我再做点兼职,一个月我能拿到一万,我保证让塔辉幸福。

话说到这个份上,塔老师就觉得这是一个刚出校门的小男生都能想到和说出来的傻话。塔老师不敢否认,大城市有的是抓钱的机会,但并不是每一个想挣钱的年轻人都能如愿以偿的,万一自己的准女婿也像二十几年前的自己一样,在岳父面前许下诺言,却还是让闺女她妈跟着自己受了一辈子穷?

女儿还在和自己的未来男人争吵。塔老师掏出烟,走到过道里,叫出自己的女儿。他最后征求女儿的意见:你自己想好了,你妈虽然说不管你,但你结婚的时候,她也能给你拿一笔钱,我也能给你拿出首付,但到最后,这个孩子是不是领我的情,就是两说了。因为从刚才他的话来看,这是一个外表看上去卑微,但内心里却是钢铁一般硬的人,当他的诺言不能兑现的时候,他也许就会自暴自弃,甚至可能会丢下你出走,这都不是没有可能。

女儿是理智的,父亲的话,加上回想自己这六七年间去他们家受到的待遇,她同意了父亲的想法,大点干,早点散,是最明智的抉择。

回到女儿和另一个女孩租住的五楼,塔老师才又一次注意到厨房里的马蜂窝,几个黑脑袋、黄肚子的肥大马蜂,在厨房敞开的一扇窗子里飞进飞出。

你们不怕它蛰吗?女儿说,我也不敢动,那個女孩也不敢动,张旭也来过几回,他也不敢动。

张旭就是那个前“准女婿”。塔老师单从这件事上,就觉得自己刚才的决定是对的,一个一点血性都没有的男人,是干不出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女儿离开这样一个徒有空话而无实际的人,也未见得不是一件好事。

塔老师决定在自己走之前处理掉这一窝马蜂子,万一它们哪天性起,也许会蛰女儿一脑袋大包,所以他又下楼,去买灭害灵。在这之前,他给女儿换了锁芯,因为那个男孩子手里还有一把这里的钥匙。

买来灭害灵,塔老师让女儿先到门外。他悄悄地走进厨房,慢慢地关上那扇窗户,然后拉上厨房的铝合金门,看见六七个马蜂还在那个墙角的蜂窝上飞来飞去,他轻轻地拉开一道小缝,摁下灭害灵的喷头。噗,噗噗,几道白色的气雾向着马蜂窝喷去,一群马蜂开始从窝里飞出来,在白色的雾气里毫无目标地乱飞,几个机灵的马蜂意识到了危险,开始向它们日常飞进飞出的那扇窗子突围,但面前的玻璃挡住了它们的去路,有几个家伙开始飞回来,向塔老师喷雾的缝隙飞来,塔老师眼疾手快,迅速地关上那扇门,然后跑到门外。

二十多分钟后,塔老师回到屋里,透过厨房的玻璃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马蜂,它们有的躺在大理石板上,有的滚到了厨房的地下,等收拾到撮子里,才看清原来有二十几只。塔老师用拖布杆捅了好几下,那个马蜂窝才下来。没想到这么小的一帮家伙,盖的房子比人类盖的房子还结实。

等回到雅漠营子,塔老师还在想着那些被自己杀死的马蜂。不用说是在人挤人的大城市,就是在乡村,这些小动物也比人活得艰难,它们本来在这寸土寸金的大都市广州,在一个角落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在那里悄悄地生儿育女,谁承想会被一个东北人给一窝端了。都说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其实是很难做到的。想起在窗子外面侥幸活下来的几只马蜂,嘴里叼着从远处寻来的虫子,却无法回到自己的家,无法送到儿女口中的情形,塔老师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她也希望那个男人给自己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可是,就在自己可以恍惚看到现实的情况下,却连那些个马蜂都不如,不能在广州的一个角落里,给自己安一个家。

是他的过错吗?他的杀生,也许是一种罪过。

大白鲨寻找那木斯莱的时机眼看就要成熟,因为小眼镜和塔老师都回来了。谁也不会想到,小眼镜的一场昏迷,让这个机会又变得遥遥无期了。这件事和塔老师有关。

从广州回来的塔老师,心情和这南北两个地方一样,早春三月的广州春光无限,他去的时候对孩子的婚事还抱着很大的希望,所以他的心情是由冷到热的,但回到春寒料峭的东北,他的心却一下子由热变凉了。本来他是抱着一腔热情去的,谁也不会料想男孩和他的父母会给他泼一盆冷水,让他激灵灵打颤,原本准备好的东西也没有机会往外拿。

塔老师其实不是老师,他在做文化站站长之前,倒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但现在雅漠营子的人不习惯叫他塔站长,还是习惯叫他塔老师,因为他不但会写庄稼人不会的诗歌、小说,而且在很多生活琐事上也比他们知道得多,也堪称他们的老师。比如说谁家的电视、水泵什么的坏了,小毛病他都会修;谁家的炕不好烧,他观察一会儿,就能找到病根;谁家的果树不结果,经过他的剪枝,第二年保证旺果。这样的人不是老师,还是什么?这似乎不是一个文化站站长所能做出来的。

只不过人们不知道,他从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在报刊上发表诗歌、小小说,是有名的校园作家。工作后,阅历加深,他开始不满足于小小说了,开始了从短篇到中篇又到长篇的创作。大前年,他在国内的一家很有名的刊物上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没想到除了被选刊转载之外,还获得了那一届的省文学奖。更让塔老师想不到的是,这部中篇竟然被国内一个知名导演给看中了,花几十万买去了电影版权。所以说,塔老师仅凭工资,给孩子买楼付首付也可以,但塔老师有了这笔版权费,真的可以给孩子在广州买半个楼。

塔老师是一个把事情拎得起放得下的人,一离开那个地方,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该考虑自己的事情了。按眼下的情况来看,文化站就是镇上的一个闲适单位,如果自己不找事干,就一年都没有什么事。塔老师除了白天拿着相机给各村的文化广场拍照,然后上报县文化局,就没事做了。晚上一回家就处理自己的大事。那个被知名导演买去的小说,在拍成电影后居然票房大卖,还获得了国内的一个大奖。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没想到生活在东北一个小镇的塔老师,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开始了他的文学之春。另一个中篇也被买去了版权,市委宣传部又让他为本市的一个名人创作电影剧本,塔老师的钱,现在真的可以给女儿在广州买一套房子了。再过一个星期,塔老师就要去那个劳模生活过的村子,去找寻那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不清晰的原型碎片,然后再经过他的组合,还原一个劳模清晰的人生历程。

他打开电脑,开始熟悉这个劳模。

看了没一会儿,电脑上的QQ忽然开始叫,塔老师一看,是一个熟悉的头像,是心路,真的是她,这一段时间,这个身在宁夏的小女子竟然像折了线的风筝,跑得无影无踪。

心路一上来,就发了一个大哭的表情,塔老师以为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就忙问了一句,怎么了?

心路又发了两个大哭的表情,說,我离婚了。

你吓死我了。塔老师轻松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

我又能怎么样?不会和我有关吧?

别自作多情了,真的和你无关。

那就好。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心路又发了一个扭曲的表情。我跟你说,我家的那位自打和我结婚就没闲着,今年和张三,明年和李四,最可恨的是去年有同学给我打电话,说他领着一个女人去逛商场,竟然和另一个他的相好不期而遇,两个女人在商场里为了他大打出手,我去的时候,他被两个女人挠了个满脸花。这些,我都忍了,谁让我当年只看上了他的模样。可是,这种人真的狗改不了吃屎,这几天,他又和他的初恋情人破镜重圆,还来个猪八戒出手倒打一耙,和我们的孩子说,离婚不怨他,是我网恋,他才跟我离婚的。你说我跟谁网恋了?

不会是跟我吧?塔老师问。

我们那也叫网恋?我们那叫聊天。我们有一个拥抱的表情吗?有一句爱你的话语吗?什么都没有。这就是恶人先告状,就是不想破坏他在我女儿心目中的好形象。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心路说。我送孩子去补习班回来,却怎么也开不开门,我知道他们就在屋里,因为在这之前,我就跟踪过他们。就在我敲门不开,打电话不接的时候,他们两个竟然不知廉耻地推开门,走了出来,并且向我提出离婚,你真的想不到,我当时没有气得昏过去,也没有和他们大吵大闹,我竟然同意了离婚。

我也有你这样的经历,只不过你是在大雪纷飞的夜晚,而我是在大雨瓢泼的晚上。

这么说你也离婚了?

是的。

塔老师真的不能忘记那个夜晚。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孩子还在念高中,老婆在市里陪读,塔老师一个星期才去市里一回,但他想不到,就在他们在市里买的那间楼房里,他的老婆与他的大学同学旧情重燃。

那个周末的夜晚,塔老师下班,回家,坐车,一个多小时的颠簸,等他到达自己家楼下,原来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变大。他原以为楼上会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倒在杯子里的白酒,老婆喜形于色的笑脸,但他却打不开房门。他以为是钥匙受潮了,上锈了,他拿出口袋里的卫生纸擦了擦,再伸到锁眼里,还是打不开。原来是里面反锁了。

他开始敲门,但里面没有一点动静。他又跑到楼下,站在雨中,看自己家的窗户,里面没有一点光亮。老婆不在家?按照这个时间推算,这个时候女儿还在上自习,还没有回来,老婆去买菜了?她知道自己这周回来,是不是又去买自己愿意吃的猪头肉了?

他开始给老婆打电话。但和在楼门口一样,他的电话,老婆就是不接。他开始不往好处想了,因为近半年以来,老婆就很少回乡下的老家,也渐渐不给自己打电话。塔老师想起了半个月之前,那也是一个傍晚,自己也是在灯亮的时候到达市里。在楼下看,自己家的屋里漆黑一片,打电话不接,敲门不开。他本来说这周不来市里,因为单位有事,才临时坐别人的车来市里。原本是想给老婆孩子一个惊喜的,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在楼下看窗户的时候,自己家单元的门开了,一个男人的身影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但塔老师在暗处,那个男人在明处,他没有看到在暗处里站着的塔老师,但塔老师却看见了他,尽管将近二十年没见,但从体型和脸廓上一看,塔老师的心里一惊,原来是他,他的大学同班同学,难道他也在这栋楼住?还是来看亲属,同事?塔老师懵懂地站在暗处里,他没敢和他打招呼。

而这个时候,家里的灯,亮了。

回到家里的塔老师,没和自己的老婆说刚才的情况,因为他判断不准是自己的眼睛花了,还是认错了人,几次话到嘴边,他都没有和老婆说。而自己的老婆说没想到塔老师会回来,也没买什么菜,就寻思着娘俩对付一口得了,因为老婆自从来到市里一所私立学校,还不太适应,真的感到很累。所以趁孩子还没回来,自己先睡一觉。

那天的情况和之前的情况不同,塔老师是事先告诉了老婆这周回来的,但与上次不同的是,塔老师的背包里,背着一把刀。老婆说这里的菜刀不如老家的那把菜刀好使,让塔老师再来的时候,把那把好使的菜刀拿来,但塔老师的记性不好,尤其是生活中的油盐酱醋,总是断顿了才想着去买。这把菜刀拖了很长一段时间,今天坐车的时候,塔老师忽然想起了那把菜刀,才让哥们绕了一圈,回家拿来的。

没往好处想的塔老师想到了自己包里的那把菜刀。他浑身已经湿透了,刚刚取出的五千多块钱稿费,也在衣服口袋里浇湿了,这些额外的钱,他也是每次都交给老婆,自己可以在乡下苦点,但在买一棵葱都要花钱的市里,老婆孩子的伙食和零花钱是不能缺的。

他拎着装有一把菜刀的包上楼。他这个时候在想,如果真是老婆变心,和那个同学旧情重燃,他应该怎么办?是像武松那样砍下两个奸夫淫妇的脑袋,还是成全了他们,让他们鸳鸯戏水,比翼双飞?

上了一楼,他的情绪开始冷静,万一不是这种情况,老婆也像上次那样,说自己累了,睡着了,你拎着一把菜刀,怎么收场?

又上了一层,他的理智开始战胜鲁莽,毕竟自己是一个文化人,不能和梁山好汉那样打打杀杀。所以就在和自己所在的四楼还隔一层楼梯的时候,他把脚步走得很响,感应灯一个个地亮,他把那把菜刀重新放回包里。

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也是意料中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站在三楼的楼道里,看见自己家刚才还锁着的房门开了,那个自己曾经看见的同学,从自己家的屋子里走出来,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真的。塔老师和心路说,我那个时候真的不想伤害老婆,也不想伤害自己的那个同学,因为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她对我的喜欢赶不上对那个男同学的喜欢,尽管我那个时候是校园里响当当的小作家,可我不能保证让农村出来的她留在城里,但那个男同学有这个可能,因为那个男同学的父亲是市委的一个小头头。

塔老师说,我知道念书的时候,她就给那个城里的男生写作业。有一次,我看到她闲着,我也想让她写作业,你现在完全可以想到事情的结果,我被她拒绝了,我就掂出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这仅仅是其中的一个小事,类似的还有很多。

后来怎么又到了你的手里?心路问。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的老婆是一个物件?后来毕业的时候,新上來一个教育局局长,六亲不认,把那个男同学的父亲跟旧局长说好的事情给踢了个底朝天,越是老局长答应的事情,他越是一个铁面无私。她和我被分配到一个学校,那个男同学的母亲反对他们的婚姻,就被我捡剩儿了,因为我长相不行,家庭不行,唯一是我的能力和才华还行。另外,说真的,我还真的是喜欢她。尽管她现在对不起我,我还是没有伤害她。我们协议离婚,市里的房子归她,乡下的房子归我,女儿归我。

你真够范儿!心路说,不过你也真够傻的,我就比你聪明,和你相反,女儿归他,房子归我。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塔老师问。

我想出去旅行,想上你们东北,去看看你。

塔老师吓出一身白毛汗。你,真的假的?

还是塔老师发现小眼镜不对劲的。作为邻居,除非塔老师不在家,要不谁家一早一晚有什么异样,塔老师都会发现蛛丝马迹。他其实昨天就发现小眼镜回来了,只不过没去打招呼。但今天早晨,天都大亮了,小眼镜的窗帘还拉着,按照小眼镜的生活习惯,她睡得早,起得也早,她没有趴被窝的习惯。也许是昨天从沈阳回来,累了,比以前起来得晚?但是都快九点了,太阳都把窗帘晒透了,小眼镜还是没开门,烟筒还是没冒烟。这早春的乡下,屋子里经过一夜,那一点暖和气早就没有了,早晨的太阳就是免费的小火炉,小眼镜怎么放着这暖乎乎的太阳不用,还挂着遮挡阳光的帘子?这有点不对。

难道她又出门了?

塔老师打电话招呼来大白鲨,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大白鲨没怎么当回事,说,不能吧,昨天她一回来我就去了,她说引咎辞职了,不去了,是不是她昨天坐车太累了?

昨天中午,小眼镜一回来,就被惦记着找她的大白鲨发现了,小眼镜前脚进门,大白鲨后脚就到了。一见面,大白鲨就笑话小眼镜,你个小抠,连我电话都不接,到后来发个短信,你是不是怕打长途花钱?

小眼镜说,你可别扯了,我是不像你那样有退休金,可我的钱也不少,我闺女给我的,我都花不了,我还怕打长途?你是不知道,我也不瞒你,那个时候,我不敢接呀!

为啥?

我犯了大错了,孩子我没看住,把钉子翻出来,吃肚子里了,我和女婿正抱着孩子往抢救室跑呢,你说我还敢接?我要是那个时候接了,我那女婿还不活剥了我。其实在这之前我就惹过事,我给他们拿去的苞米碴子,谁知道里面有几个没磨透的苞米粒,我寻思着刚打的怕有湿气,就放在旮旯里,敞开嘴晾着,谁成想这孩子淘得没边儿,趁着我刷碗,把苞米粒塞到鼻子里,那把我一个吓啊,我给他抠出来,我连我闺女都没敢说。可这回,不说不行了,吃到肚子里的钉子,我能抠出来吗?

你说这孩子,可真是的,一点都不随你那丫头。那咋的,这就不去了?

不去了。幸亏孩子没事。我那博士女婿,原先就不待见我,你说我一个庄稼院妇女,待着没事,写个破诗还行,可是他不让孩子吃他妈的奶,净吃那配方奶粉,我可看不明白。他就瞧不起我,背地里说我没文化,我都不想说他,他妈怎么不来,那个老婆子一辈子都没看见过火车,让她来呀,她懂得营养配方?她还不如我呢。本来我就不愿意看,这回更好,也不让我看,也不让他妈看,花钱雇了一个有文化的保姆,我还省事了。

不去也好,城里的孩子咱们都看不了,你看我闺女孩子小的时候,她老婆婆说看,我乐不得的,在家喝喝茶水,嗑点瓜子儿,比啥不强,还省得惹气。你真不去了?

不去了,打死我都不去了。

那就好。大白鲨说着拿出手机,说,我还真想问你一个事儿。

小眼镜说,你说,还整得挺神秘的。

大白鲨说,我有你的微信吗?

小眼镜说,不知道啊,咱们俩一天天都稀里糊涂的,我好像记得以前你想加我来着,我看看,还真的没有。

大白鲨说,我记得你叫那木斯莱?

小眼镜噗嗤一下笑了,你可真能胡扯,啥叫那木斯莱?我那叫那时花开,咋成了那木斯莱?那木斯莱是啥意思啊?

我还想问你呢,大白鲨说,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是外国名。

你没上网查查?

你可拉倒吧,微信我都整不明白,还上网呢。你不叫那木斯莱啊?大白鲨还是有点不信。

小眼镜说,我叫那时花开,就是想我年轻的时候。这个那木斯莱好像是蒙族名,你看看这个人是哪儿的人?

大白鲨翻到那个人的资料,前几天明明还是什么特右旗,今天怎么变成阿尔巴尼亚了。小眼镜笑了,捂着肚子,你说这个外国人看到了你洗澡,还给你写了一首诗?你可笑死我了。

大白鲨说什么也摸不着头脑了,好像这些天就拿着这个笑话在等小眼镜似的。

我可说不上来,咱们还是找塔老师吧!

大白鲨把之前的情况跟塔老师一说,塔老师说,先别管那个那木斯莱了,咱们赶紧给她打个电话。说着,拨通了小眼镜的电话,可是一直到通话结束,小眼镜都没有接。大白鲨说,睡得可真死性,我给她打。可是接连打了三个,都是没人接。

坏了。大白鲨说,说不定睡过去了,咱们赶紧去看看。

院子大门没锁,他们一直走到台阶上。先看看窗帘,窗帘严丝合缝,根本看不见里边的情况。大白鲨敲敲窗户,里面没有回音。塔老师趴着外屋地的窗户往里面一看,饭桌上还有剩饭剩菜,看来小眼镜根本就没有出门。

是煤气中毒了?他赶紧敲门,但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白鲨推推房门,里面插着,根本就推不动。

给张继打电话?塔老师问大白鲨。

大白鲨说,你可拉倒吧,你还不知道张继,他哪有电话啊,他就是一个怪人,他说我拿着电话没用,谁给我打电话?

那就给她闺女打?

你有啊?塔老师一想,还真的没有。这可咋办?要不咱们撬门?

但塔老师话刚一出口,就觉得不妥,我看还是报告村长和派出所,万一出了大事,咱们把门撬开了,负责不起。

不一会儿,村长和派出所的民警都来了。撬开门,到屋里一看,小眼镜还躺在被窝里,嘴斜眼歪,眼睛瞪着,就是说不出话。

塔老师说,不像是心脏病,可能是中风。

那就赶紧打120,大白鲨说。

恐怕不行吧?村长说,时间要紧,咱们这离市里一百多里地,等他们来,都晚了,这样,既然联系不到她的家人,塔老师咱们一边打120,一边拉着往市里赶,这样在半道上就能遇上,还节省了时间。出了事,我负责。

塔老师回家,开来了车,拉着小眼镜就出了村。

半路上,果然碰到了120,医生把小眼镜往车上抬,让人想不到的是,小眼镜竟然没事了。医生说可能是一过性中风,需要观察一两天。

塔老师说,我请个假,你和折边说一声,我们就照顾两天吧,其他人都回去吧。大白鲨说,行。

小眼镜到了市里的医院,跟没事人似的,说我还真有点后怕,多亏了你们俩眼尖,要不我就过去了。

大白鲨说,看你这说的,都是老邻居,净说这外道话,不过你要感激,就应该感激塔老师,如果不是他发现得早,我还以为你昨天坐车累了,睡懒觉呢。还告诉张继不?

别告了,再说,你告也是白告,他也没有手机。

那告诉孩子吧?

孩子也别告诉了,她们都忙,会把我看成一个累赘,一个废物。你看看,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那也得小心。大白鲨说,像你这样的,还真有不少,我听说,我在镇上的一个熟人,也和咱们的岁数差不多,都是五十多岁,她的老头子在深圳给儿子看孩子,她有心脏病的底子,那里天气热,发闷,她去待了几天就回来了,自己一个人在家看家。谁会想到,去年的一个早晨,天儿也快九点多了,来找她的人发现她的窗户帘还挂着,都太阳照屁股的时候了,她怎么还没起来,就招呼她的邻居,敲门不开,就招呼来派出所的民警,结果撬开门进屋里一看,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的。多亏了她经常跳舞,前一天晚上人们就发现她没来,就有几个人来找她。邻居也感到奇怪,都没了两天了,才被人发现。

小眼镜说,我这算是捡着了,我娘家的營子,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爷们自己在家看家,侍弄庄稼,自己又不会做饭,一天天净是糊弄,也不知道是没了多少天了,才被人发现。你说说,现在一个人在家的,还有一家分成好几家的,都有,孩子在外面,一个老的在家,没了,都没人知道。

大白鲨说,要不是说,这五十多岁的人脆呢,跟前儿要是没个人照应,还真容易出事,你可得多加小心。

就是,省得给你们添累赘。

你可拉倒吧,说着说着又来了,你也享几天福,让我和塔老师伺候伺候你。

小眼镜吃着塔老师买回来的饭菜,眼睛里就雾上了水花。没想到塔老师这么会伺候人,想想自己家的那个张继,就是一个饭来张口的人。记得有一次,他们刚刚上桌,就来了一个营子里的妇女,她们在大门口说了一会话,等小眼镜再回屋的时候,那一海碗五花肉炖土豆豆角,让张继吃了个底朝天,连一点汤都没给小眼镜留。小眼镜问他,他竟然还恬不知耻地说,你做得太好吃了,想给你剩点,没扳住。你说说,这样不知道疼人的男人,还跟他过的什么劲儿啊?

一辆货车栅栏的里面,长脸,黑面,四条腿站着的,是驴;穿着大棉服,用口罩捂住脸,两条腿站着,用手扶着护栏的是她。

小眼镜至今对谁都没有说出自己的这件磕碜事,就是和平时无话不说的大白鲨,她也牙口缝没欠。

从市里的医院回来一段时间,她觉得应该请大白鲨和塔老师吃一顿饭,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尽管自己平时就喜欢喝一点小酒,但医生说暂时不要喝。但给两个救命的人喝,一定要拿出好酒。她的哥哥就在离她们七八十里地的山里开养鹿场,有纯粮食酒泡的鹿茸酒,过去她也时常去拿,哥哥也不说什么。

今天,虽然说是个大风天,小眼镜还是骑着摩托车去了。可谁也想不到,回来的半路上,摩托车不走了,她使劲踹了一会儿,就是不点火。她打开风门,又使劲踹了几脚,还是光哼哼不点火。小眼镜犯愁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上哪去修理呢?她想给哥哥打电话,可一想到哥哥一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还是别惊扰他了。她又想给大白鲨和塔老师打,可是,大白鲨家里没车,塔老师是有车,但他的轿车也拉不了摩托车啊,他们也得求人,那就碰碰运气,万一能遇上一辆货车呢,咋的也能说说好话,求人家帮自己一下。

她就在大风里等。可是过来两个货车,谁也不想拉她的摩托车,因为车上根本就没有空闲的地方。

就在小眼镜越来越觉得没有希望的时候,过来了一辆拉驴的货车,她把车子拦下来,一看,小眼镜就有了希望,原来是初中的一个同学,就住在雅漠营子的临村,常年买驴卖驴。这个初中同学下了车,把方便驴上下的两块木板搭下来,几个人把小眼镜的摩托车拽到车厢里,并用绳子固定住。但下来一看,车头里已经坐了四个人,都已经超员了。那个同学就想让其中的一个男人下去,站到车厢里,让小眼镜坐到车头里。小眼镜看看那几个人,岁数都不小,这么大的风,人家能拉自己就很不错了,咋能让人家和驴站在车厢里喝西北风,那对于知趣的她来说,是万万做不出来的事。尽管那个同学一再劝说,小眼镜还是主动站到了车厢里,说,你就在镇子不远的地方把摩托车放下来,我推到修理部就行。

一路上,小眼镜与五头驴,相安无事。这样的经历,可能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了,可是,为了大白鲨和塔老师,牺牲点形象,也值了。

到了吃饭的那一天,大白鲨拿来了自己酱的猪蹄、肘子。本来,折边也被小眼镜请来了,可是没来一会儿,就有人找他打麻将,三缺一,不去不行,折边就一去没回来。

塔老师也更是客气,拿来了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大块酱牛肉。大白鲨说,现在的酱牛肉可假的多,我听说他们用猪毽子肉加牛肉精糊弄人,你这是在哪儿买的?

塔老师说,一会儿你尝尝,我的假不了,我这不是买的,是河北邯郸一个文友,过年的时候给我邮过来的,一共是两大块,估计花了不少钱,是他们当地回民做的,很有名。

那还差不多。大白鲨说,你说说咱们国家的学生,学了化学不去研究原子弹氢弹,净研究化学添加剂,整得啥都不敢吃,啥啥都有假。

你这样说,也不全面,不能只看个别,不看全面,市场经济就有个优胜劣汰的过程,别着急。文华,你也别张罗了,咱们有几个菜就行,多了吃不了,来来来,咱们边吃边喝。

小眼镜听了塔老师的话,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桌,说没别的了,你们等着,我给你们准备了好酒。说着,把一瓶鹿茸酒从里屋拿过来。

大白鲨说,你这是啥酒啊?小眼镜说我跑了七八十里地,从我哥哥那拿来的纯粮食酒泡的鹿茸酒,你们看看,仅从颜色上看,就特别纯正。

塔老师拿过来,打开瓶盖,闻了闻,说酒香浓郁,好酒。大白鲨笑着说,你戴个眼镜,瞎目枯眼的,不会像那回那样拿错了吧?

小眼镜笑了,说,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那不是忙着吗?谁知道张继这个犊子,还从我哥哥那弄来了鹿鞭泡的酒,都放在一块,我这眼神也不好使,我就给大柱子拿来了,谁知道大柱子还没吃完就往家里跑,逮住他老婆就是一顿收拾,这把他老婆给气的,完事就跑到我们家,冲我一顿喊:我说大柱子帮着你家镗地,你给他吃啥了?这他妈把我收拾的,差点整散架了。我也不敢说给他拿错了酒,你说说这眼神,多耽误事,今个的没错,就是鹿茸酒。

没事就中,不过你刚好,酒你就别喝了。大白鲨说。

小眼镜说,就是馋死,我也不喝了,我喝点茶水。

看着小眼镜倒上的酒,塔老师抿了一小口,说,好酒,今天咱们就学学梁山好汉,小碗喝酒,大块吃肉。两个女人都笑了,说塔老师你还没喝,就醉了,那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塔老师说,你们看看,大块肉不假,这酒杯可不大,怎么大碗喝酒?

小眼镜说,那还不简单,换碗啊,你们不要以为只有这一瓶,里面还有呢,只要你们尽兴就中。

那就换大碗。雅漠营子的男女,酒量都不错,一听说换大碗,大白鲨也觉得空前的兴奋,大碗,就大碗,谁怕谁啊?不过,咱们事先说一点,咱们今天不能胡吃海喝,咱们都是会写诗的人,尽管我的水平照你们差点,可那个时候我也参加了省里一个刊物的刊授班,热情还不小呢!

说着问塔老师,那个刊物现在还有吗?塔老师说有,我去年还在那个上面发了一个小说,不过,现在发行量小了,和那个时候不能比了。

大白鲨说,那是。我听说文华还在那个挺有名的刊物,什么星星上登过诗歌,你怎么也没上个报社文化馆什么的?

小眼镜说,那都是什么年月的事了,那要是八十年代中期,我能在《星星》上登诗歌,那肯定是不得了的事,可是那是在后期,我的年龄又小,上哪去上班?等我出名了,文学也不行了,再后来,地摊文学上来了,就更没人看了。这都是一个人的命。

塔老师说,这不是一个人的命,是那个时代很多人的命。文学是小众的东西,像我们这几个文学老年,碰到一起,那就是缘分,咱们今天不说生活中的不开心事,只聊诗歌,现在是早春,咱们就以这个为话题,一边喝酒一边朗诵,轮到谁带酒,谁就念一个自己写的诗歌,过去旧的也行,临时发挥的更好。那就从桂琴先来。

大白鲨一听塔老师说从自己先来,竟然一下子语塞了,说不行不行,我这多少年不写,还真说不上来了。

小眼镜说,你先喝一口,酒壮英雄胆,李白斗酒诗百篇,写诗,不喝酒,肯定没有激情。

大白鲨喝了一大口,赶紧吃口菜。说,要不你们先来,我再喝两口?

小眼镜说,待会你要是喝多了,那就不能读诗了,而是裤子湿了,塔老师说让你先说,你就先说。

那我就献丑了。大白鲨说着站起来,手里端着酒碗,念了起来: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塔老师摇头。

小眼镜说,不带这么玩赖的,这不是我们家张继的《枫桥夜泊》吗?

大白鲨说,你敢说是你们家张继写的?就你们家那个张继,打死他也写不出来,哎,我说小眼镜,你这么有品位的人,怎么和张继混到一块去了?

塔老师说,桂琴有点跑题,不过,既然话说到这,我也纳闷呢,你怎么嫁给这样的人了?

小眼镜拿过大白鲨的酒碗,说,你让我喝一口,我再说。

大白鯊一下子抢过小眼镜手里的碗,说,你不能喝。你不要命了。

小眼镜显得很生气,转而又笑了,说,你不给我喝,那我……也得说啊。跟你们说实话吧,我那个时候,真的不想和任何男人睡觉,就是睡,也要和白居易郭沫若睡,可是文学不行了,我的年龄也大了,爹妈一个劲地催,到了二十七那一年,我实在是烦了,也实在是困了,那是个雨天,介绍人一说是叫张继,我的心里一亮,管他是哪个朝代的张继呢,就答应和他处了,没到半年,就和他睡了。

小眼镜的这句话让大白鲨和塔老师都忍不住笑了。塔老师说,你这不是拿婚姻开玩笑吗?此张继非彼张继,差了好几千年呢!

大白鲨说,你这也没谁了。文学是文学,生活是生活。你看看我,就很现实,我一看岁数大了,诗歌不行了,瘸腿的铁路工人我也干了,吃香的喝辣的,啥也不耽误。

说实在的,小眼镜说,不是我吹,那个时候给我介绍的,有当老师的,有的是政府的干部,我都没看上,一听说张继,我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你说我傻不傻?这个张继,除了名字和那个张继一样,其他的啥都不是,就仗着高中毕业,啥活都干不下去,干什么都觉得委屈。下地干活,他躺在地上看太阳,出去打工,重活埋汰活不干,今年又整新出了,上少林寺学武术去了,说是回来当保安。

大白鲨和塔老师都笑了。大白鲨说,你看他那损出儿,年轻人都不好找工作,他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别说学不成,就是学成了,也快六十了,哪个瞎眼睛的请他当保安?

就是。小眼镜说,让他折腾吧,反正我也想开了,他在家不在家,对我都是一样,有他五八,没他四十。

塔老师摇头说,说好了,我们今天不谈生活,怎么又跑题了?吴桂琴,你能不能来点正经的?

大白鲨说,我这回正式来正经的。说着,从棉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张开,拿正,说,我给你们念一首我刚刚在报纸上发表的。

塔老师和小眼镜都不相信。小眼镜站起来要抢过来看,大白鲨躲开,说,你们还让不让我来正经的,我就不能上报纸啊?

行行行。塔老师制止小眼镜,你让她读,我们欣赏。

大白鲨念到:

早春,故乡的原野(散文诗)

当春的纤手,温柔地触摸雪的肌肤,雪心满意足地笑了。也许是忍耐了太长的寂寞,也许是经历了旷日持久的寒冷,一旦有了真正的牵手,雪便粉身碎骨,融化了自己。

原野被感动了,她悄悄地发觉,那浸入的点点滴滴热情,正剔除着自己的冰筋铁骨,板结的肌体,有了血的涌动。于是,干枯的原野变得朗润了,山也氤氲,树也波涛。波涛汹涌下的村落,那是我的家吗?此时正定格成一枚“北方民居”,被我塞进微信,去问寻远方的亲人。

不再高远的天空,时常叠印着北去的雁阵,一声声啼血的哀鸣,震撼着原野,也荡涤着人类心灵深处那躲躲闪闪的“小我”。雁阵下,这个时候少不了的是那多姿多彩的风筝,乡野孩童,跑着,笑着,迎着吹面不寒的春风,正放飞稚嫩的希望。

田野里,偶尔立着一两株干透的秸杆,张扬着秋天的旗帜,拽回人们那不曾远去的、沉甸甸的记忆。

地平线上,一辆三轮车款款而行,车上的人影,身子一弯一直。车行人立,后面滤下的,是一行标点,预示着这黝黑的土地,还将经历一次痛苦的甜蜜。

——早春,

故乡的原野,是一页白纸,任人们用智慧做笔,汗水做墨,去写一首好诗,去描一幅好画。

大白鲨一念完,小眼镜就热烈地鼓掌。美,把早春的北方景色,描摹得淋漓尽致。手法也不错,拟人的运用,形象生动。

小眼镜说着,看塔老师的表情,说,你看我都说这么多了,塔老师你怎么不表个态?

塔老师满脸狐疑。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吴桂琴,这首诗真的是你写的?他的眼睛盯着大白鲨。大白鲨异常镇静,没错,是我写的,塔老师你真怀疑我的水平?

不是怀疑你的水平,而是你这念的,和我在市报上头几天发表的一模一样,是我听错了,还是被你给盗版了?拿过来,让我看看作者。

不用看,作者不是你。

那是谁?

我的笔名,那木拉。大白鲨说。

塔老师说,这就更奇怪了,你也叫那木拉?那我的笔名叫什么?

你不是叫那木斯莱吗?

塔老师说,我什么时候改名了,我的笔名就叫那木拉,你什么时候也叫那木拉了?你说说那木拉是什么意思?

大白鲨一时说不出话来,说,你让我喝口酒,我想想那木拉是什么意思。

塔老师说,你可拉倒吧,你就是把这碗酒都喝了,你也说不出。

大白鲨还在狡辩。我随便起的,是一个外国名。

你起的啥名,你自己应该知道意思吧。说着,塔老师抢过大白鲨放下的报纸,看了看,说,你在哪儿弄到的报纸?

大白鲨说,我在头几天市里的医院里,不知道谁看完留下的,我一看,写得真好,就揣在衣服里了,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那木拉是哪的人呢,咋这么能写呢,原来就在我的身边。

小眼镜也拿过来仔细地读了一遍,说,美。景色美,意境美,手法美。说着,看着塔老师问,真的是你写的?

塔老师说,可不,是我写的。

那木拉,是啥意思啊?大白鲨谦虚地问。

塔老师拿眼睛夹一下大白鲨,说,你见到真佛跳大神,你可真能装。我现在就告诉你,那木拉既不是随便起的,也不是外国名,是蒙语,秋天的意思。

大白鲨说,好啊!沉甸甸的收获,符合你啊!那你怎么不叫那木斯莱?这个名,比那木拉好。

塔老师说,那么圣洁的名字,我不配。

小眼镜说,塔老师,我们一直没整清楚那木斯莱的意思,你给我们解释一下。

塔老师说,那木斯莱,来自蒙语,是开满荷花的圣湖。荷花,品性高洁,自古以来就有君子之风,而开满荷花的湖,那就是更应该心胸开阔,涵养品性,我们几个,哪一个能有这样的品性,这样的心胸?所以,我不敢用这个名字。說到这,塔老师的眉头一皱,哎,我记得头几天你们就问这个?有什么来头吗?

大白鲨拿过手机,说,你看看,我这微信上收到一首诗,写得也美,我一看那人的昵称,叫那木斯莱,我就觉得,只有文华和你,能写出这么美的诗,才配叫这么好听的名字。原来,你也不是那木斯莱啊?

塔老师说,我看看。看完说,好,是一首好诗。因景生情,因人生情,声情并茂。尤其是中间的互文:你是水中的云,我是水的魂。把两者之间的关系发挥到了极致。这说明,这个作者看到了在水中游泳的女子,见景生情。

大白鲨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泛起了少女一般的情韵。太丢人了。

塔老师和小眼镜都莫名其妙。这和你有关?

大白鲨两手捂着粉红的脸,说,肯定是他偷看了我洗澡。

塔老师说,真的假的?我看看这个那木斯莱是哪的人,待看到署名页,塔老师笑了,阿尔巴尼亚。我说大白鲨,你看看,我也笑懵了,我不该叫你的小名,不过,你的小名,是因为你的仰泳而有名的,偷看你的不止刘二吧,你看看,阿尔巴尼亚的友人都来了,你看看你这国际影响力。

大白鲨的脸更红了,说,塔老师,你可别说了,丢死人了,我还以为是小眼镜和你写的呢,我就想调查调查,真的不是你们写的?

小眼镜说,我都没听说过那木斯莱,我怎么能用那样的名字。

塔老师说,我就是知道,我也不敢起,那是一个圣洁的名字。不过,大白鲨,不管这个那木斯莱是咱们本地的,还是国际友人,对你来说,都是双赢。

咋这样说呢?大白鲨满脸疑惑。

塔老师说,说你们是双赢,我是说,他真的看到了你仰泳的话,其一是这首诗因你而生,其二,是你成就了一首好诗。

说得真好。大白鲨受到了鼓励,说,喝一个。生活因为我而美好,我们因为诗歌而年轻。

好。塔老师和小眼镜都鼓掌应和。

放下酒碗,大白鲨说,到了夏天我还想游泳,可是,那片水泡子没了,那片芦苇也不见了,水边的荷花没了,天鹅不来了,水鸭也不来了,那里长满了玉米,我怎么去寻找我的那木斯莱?大白鲨说着,小脸开始发红,亮晶晶的大眼睛长满水雾,她忽闪忽闪地看着塔老师,她发现,自己这断了二十多年的那根神经,又接上了,她越来越感到,碰到塔老师这样的人,真的太晚了,她也越来越喜欢塔老师了。想到这,她的心跳得更欢了。她不好意思地说,塔老师,你是县里的政协委员,你帮我们跟上边的领导说说话,管管上游挖沙子的那帮人,让他们把河道里的沙坝挖开,还咱们河里的水,还咱们的水泡子,还咱们的那木斯莱。大白鲨越说越激动,眼泪真的流了下来。她说,你们发现没有,我怎么越来越会说话了?

小眼镜说,你的嘴巴本来就不秃。

那要看跟谁。我今天就是跟对了人儿,请对了神儿。诗歌让我又年轻了,咱们再喝一个。

大白鲨放下酒碗,说,该到塔老师了。小眼镜和大白鲨都看着塔老师。

塔老师说,我说什么,我本来想把自己刚写的东西读给你们听,都让你给我说了。

小眼镜笑着说,那就叫:作者,那木拉,朗诵者,大白鲨——

塔老师和大白鲨都笑了。大白鲨说,还挺押韵。小眼镜,你真是个才女。

小眼镜不好意思地说,啥叫才女,就是庄稼院的文化人。

好。塔老师说,下面,就请庄稼院的文化人给我们朗诵你的诗歌。

小眼镜说,给我喝一口酒,要不,我还真说不出。

塔老师说,能行?

小眼镜说,没事,酒壮怂人胆。说着,把大白鲨的酒碗拿过来,抿了一小口。接着,又扶扶鼻梁上的眼镜,说,我这几年,还真写了不少,我就挑一个符合话题的,念一个。

大白鲨说,欢迎——

小眼镜念到:

荒野里长出高楼

石头上开满黄花

少了麻将的声响

多了广场上的身影

禁锢了一冬的希望

在人们的心中

悄悄地发芽

小眼镜刚一读完,塔老师就说,你看看,文华的诗比我的好。

大白鲨说,前面的两句,不知道是啥意思?塔老师你给我们解释一下。

塔老师说,如果说,我的那首诗美的话,那文华的这首诗就更美。它有美的意境,更有生活和时代的美。

大白鲨说,塔老师,你给我好好说说。

塔老师一边想,一边问小眼镜,我说你的诗有生活,是和咱们镇的发展紧密结合的,荒野里长出的那片高楼,是不是咱们的工业园区?

小眼镜说,对啊!

那石头上开出的黄花,是不是在乱石岗子上,经过改造,换土,长出来的那一片油菜花的王家沟,成了咱们镇的旅游景区?

小眼镜说,对啊!

少了麻将的声响,多了广场上的身影,是说现在打麻将的人少了,在广场上锻炼的多了,说明庄稼人也有了健身意识,这都是新时代的产物,所以说,文华的这首诗,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这样的诗,是不是比我的单纯写景更美?

来,为了美,和更美,干一个。

塔老师和小眼镜一致同意大白鲨的倡议。

一碗酒喝干了,大白鯊还要。小眼镜又从里屋拿出一瓶,给他们倒上。刚要说一点别的,大白鲨的手机叮铃一声响了,大白鲨翻到微信,看了看,眼睛里竟然冒汗了,汗珠子越来越大,滚成几个水珠,从眼角流了出来。

小眼镜说,大白鲨,你这是咋了?不会是那个那木斯莱又给你写诗了吧?要不,我的那首破诗,也不至于让你感动得痛哭流涕吧?

大白鲨还是哭。她把刚刚倒满酒的碗端起来,一下子喝进去半碗。塔老师一看不对,赶紧站起来,把她的酒碗抢下来,说,快说说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兴许我们还能帮忙。

大白鲨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咱们都是无话不说的好邻居,那我今天也不瞒你们了,我那姑爷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塔老师和小眼镜都盯着大白鲨。

大白鲨说,你们知道我为啥没房子吗?就是因为我那闺女。我闺女处那对象,是城市人,爹妈都是钢铁厂的职工,我那姑爷子也是钢铁厂的职工。我寻思我那闺女不是学口腔的吗?大医院进不去,她想自己开一个牙医诊所,人家男方不给她拿钱,我寻思人家是城里人,咱们孩子在人家家里,也别太低气,我就和折边一商量,把镇上的房子给卖了,给她添置仪器,把诊所开起来了。不瞒你们说,现在也开了不少年了,一个月多的时候能挣两三万,少的时候,也一万多。谁会想到,风水轮流转,钢铁厂去年黄了,我那姑爷子下岗了,更倒霉的是,那两个老的都得脑血栓了,我那姑爷子不能给我闺女当帮手也就算了,还得一天天伺候那两个病人。我那姑爷子在家里,原本比我闺女优越,现在一看不行了,还得靠过去他们看不上的女人来养活他们,就在手机上赌博。他不敢和我闺女要,整几个信用卡玩透支,刚开始的时候,他肯定赢过,但靠赌博,有几个发家的?后来,就一个卡堵一个窟窿。可是,窟窿越来越多,卡里欠的钱也越来越多,最后,人家贷款公司把短信发到我闺女的手机上,才捂不住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输了多少?小眼镜问。

好像是十五万,可能比这个还多。昨天我闺女就给我发微信,说是最近添置了新的设备,把钱都投进去了,手里闲钱不多,说是让我给张罗两万。我昨天都把家里攒的一万给她打过去了,没钱了,我闺女说她自己先张罗着,如果张罗上就不给我信儿,这不,又来信儿了,还差一万,张罗不上了,让我给张罗张罗,还不让我告诉他爹,怕他的脑血栓犯了,你说说,我上哪儿给她张罗这一万块钱去。说是后天张罗不上,人家就带人。

这孩子,这不是铤而走险吗?人家那小额信贷哪是吃素的,都有一套对付你的手段。塔老师说。

这可咋整?我这孩子的家,不是要散了?

塔老师说,桂琴你也不要着急,花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大事。我给你拿一万。

小眼镜说,塔老师你不用拿这么多,我拿五千,你拿五千,咱们把桂琴的围,给先解喽。

塔老师说,这不结了吗?啥时候要,啥时候给她打走。

大白鲨激动得又举起酒碗,说,我遇上了你们这样的好邻居,再大的难事也不怕。你们就是我的那木斯莱。

塔老师说,你可别瞎扯了。像咱们这样的,都是一个女孩,虽说孩子都出息了,在城里都站住了,但毕竟孩子离得远,她们都忙,都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日子,咱们这个岁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一个走下坡路的年龄,如果咱们拿住劲儿,看好脚下,还能下到坡底,如果把握不住,出溜一下滑下去,那就是车毁人亡。既然咱们不想给她们找麻烦,那咱们就互相照顾一下,谁出门办事,先打个招呼。看着谁家早晨到点了没起来,发个微信,打个电话,这就叫组团式养老。再过五年,我退休了,咱们几家也做候鸟,到了冬天,去海南过冬,等来年清明,春暖花开了,再回雅漠营子。你们说,好不好?

好!

三个人站了起来,端起酒碗,一起高唱: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天,已经蒙蒙亮了。大白鲨醒过来,揉揉眼睛,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既不在小眼镜家里,也不在塔老师家里,她就在自己家炕上。

再听听声音,折边正在炕桌上吃饭。

她问折边,我是怎么回来的?

折边说,还能怎么回来,我把你背回来的。

大白鲨有点不相信,我真的喝多了?

折边说,那家伙喝的,跟个死猪似的。

你不是打麻将去了吗?你怎么知道我在小眼镜家里?

我看你到现在还没清醒,我不也去了吗?可别说了,我半夜回来,一看家里门锁着,我还懵了,我就四下里踅摸,一看,塔老师的屋里也黑着,可看见小眼镜的院子里雪亮,我才想起来你们在那喝酒,进屋一看,你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我怎么扒拉你都不醒,我就把你背回来了。

那,塔老师和小眼镜呢?他们没在屋里?

折边说,没有啊,我绕了一圈,发现他们俩在房后。

大白鲨腾地一下坐起来,说,这个小眼镜,我就知道,她给我喝的酒,肯定和给塔老师喝的不一样。

你可别扒瞎了,咋这么歪呢?

大白鲨一捂自己的嘴巴,说,咋改不了呢?

他们俩在房后干啥?大白鯊问。

还能干啥?折边说,我细听听,他们俩好像在念诗。

念诗?

对啊!

他们都念了啥?

折边说,我就听塔老师说,早春啊,早春——

小眼镜呢?

小眼镜好像说,夜半钟声到客船……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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