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老家

2024-01-20 06:50董卓武
延安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姨夫赵云老屋

董卓武,陕西渭南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等,出版长篇小说《蕴空山传奇》《楼观》。

赵胜和妹妹赵云赶到机场,妈妈老远就看见赵胜,但妹妹赵云直到跟前,妈妈也没有认出来。赵云叫一声妈,妈妈惊诧地张大嘴,唉哟哟,这是云!我还在想跟在我胜身边的是谁呢,还是我云!我一点没有认出来,我娃咋瘦成这了!赵云这几年喝中药,练各种养生功法,确实瘦得不成样子,最关键的是妈妈没想到赵云也会到西安机场来接她。

相见的喜悦只维持了一阵子,当看见妈妈带的三样行李,一个手提的布袋子,装得满满的,一个比学生书包还要大的双肩背包,塞得鼓鼓囊囊,尤其是一只红色的大箱子,相比妈妈瘦小的身体,硕大得过分,脏兮兮躺在地上,像是在破烂堆里捡拾的,赵胜兄妹两个一下子对妈妈来了气。他们都知道妈妈都带了些什么。

赵胜先开口,电话里再三给你说,不要带你那些东西,不要带你那些东西,你还是带这么多!你累不累,麻烦不麻烦,你带回来它们有啥用!赵胜尽量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对妈妈的不敬,但他心里的火气忍耐不住就上来了。

赵云也说,妈呀你真是给人添麻烦,回回都是这!语气比赵胜好多了,但怪怨的意味也很浓。妈妈讪讪地笑。

来接妈妈没有开车,前两天赵胜儿子在上班的路上被追尾,车送修理厂了。赵胜和赵云拖起妈妈的行李找机场地铁口,三件行李果然都不轻。妈妈背起那个双肩包,又和赵胜抢着拉大红箱子,只让赵云提那个小布袋子。赵胜和赵云好气又好笑,赵云要过双肩包,说你跟我们抢个什么,赵胜说早知道不要带多好,语气里没有了三年里对妈妈的美好想念,脸上也带了愠怒。

在来机场的路上,赵胜接到范军从乌鲁木齐打过来的电话,说了妈妈在那边机场的糗事。范军送妈妈到乌鲁木齐机场办了登机手续,看着过了安检,可他刚走一会儿,机场一个警官给他打电话,说妈妈被扣下了。范军吓一跳,连忙赶回去找到联系他的警官,才知道缘由。妈妈在她的鞋底藏了十个打火机,安检时被搜查出来,机场公安觉得妈妈的行为可疑。范军忙说明情况,说真的只是一个普通老太太,可能是没坐过飞机不懂坐飞机的规矩。其实赵胜已经给妈妈买过好几次飞机票。那个警官问妈妈,你带这么多打火机干什么用。妈妈说,我家是农村的,带回去烧锅做饭点火用。警官又问,你不知道坐飞机不让带吗?妈妈说,我知道不让,所以藏在鞋底,想着你们查不出来。警官呵呵地笑了两声,又问了些什么,最后看妈妈的样子确实不像可疑分子,就让范军写了保证书,留下联系人和联系电话等一些基本信息,然后安排一辆电瓶车把妈妈送到登机口。范军在电话里对赵胜说,好险啊,差一点就走不了,这里可是乌鲁木齐!

在地铁上赵胜说了范军的电话,本来已经让赵胜和赵云数落得有些挂不住的妈妈更尴尬难堪,布满皱纹的瘦脸掩饰不住地紧一阵,松一阵。她腼腆地叹一口气,强笑着说,这下你大姨夫一家肯定都知道了,都要笑话我了。赵胜没好气地说,就是的,你成笑话了,现在谁会干这事,就为几个打火机,简直是出洋相!地铁坐了一个多小时,中间在西安北客站倒了一次。下地铁后,三个人带行李搭了一辆三轮蹦蹦车拉到小区门口,赵胜儿子赵宇在小区门口接住,大包小包地到了赵胜家。

妈妈住的房间赵胜早已收拾好,妹妹赵云来了两人正好一起住。稍事休息后,妈妈要打开她的行李,赵胜气哼哼地说,打开那些干啥,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我都不想看。看赵胜转着圈在揉肚子,妈妈带有谦意地说,看把我娃气的,我以后再也不带这些烂东西了!打开行李,果然不出赵胜和赵云所料,有众多的旧衣服,长的短的,单的厚的。妈妈说这件赵平能穿,那件赵云能穿赵震能穿,还有好些赵平儿子赵左赵右能穿的。妈妈知道赵胜肯定不要,只拿出两双夏天穿的丝袜给赵胜,赵胜一看袜子虽然比较新,但显然还是旧的,心里一万个嫌弃,就接过来顺手撂在一边。还有玩具,都是旧的或半旧不新的,妈妈说给赵左赵右。赵胜说赵左都上大学了,赵右也上小学了,你以为他们还是小娃,再说现在小孩子都玩手机,谁还玩这些!妈妈说,那就给老家村子里的小孩。还有很多食品,火腿肠,饼干,糖果,葡萄干等等,杂货铺子一般,简易的包装不是快烂了,就是揉得没了样子。赵胜说快扔了,没人吃这些!赵云也说,过期了吧!赵胜随手拿出几样东西查看保质期,饼干、糖果、葡萄干上面都找不到,原来这些东西都只是内包装,只有在火腿肠上找到了日期,果然过期了。赵胜要扔,妈妈坚决不让,说扔了可惜,留着她吃。气得赵胜哼哼地跑到一边,把那个大红箱子踢了几脚。这还没完,竟然还有冷冻的肉块和鱼块半化不化地包在塑料袋里,妈妈让赵胜把它们放进冰箱,赵胜简直快疯了,用训斥的口气说妈妈,这你也带,不说你这是捡的还是剩的,光是你能把它们从乌鲁木齐坐飞机带到西安,你就和外星人无异!

妈妈弱弱地说,旧衣服是大姨家剩的,吃的有些是大姨家剩的,有些是我买的,过期了的是因为攒的时间太长。一直说要回来回来,我就把东西买了,可一次一次被疫情耽搁,就放过期了。而赵胜和赵云都知道,这里面的东西肯定有妈妈在乌鲁木齐照顾大姨大姨夫之余偷空捡的。妈妈在乌鲁木齐十五年,中间每次回来都是这样带东西,好像她的家,她的孩子们什么都缺一样,哪怕是一堆破烂,带回来没一点用处,而且赵胜他们还万分嫌弃,但她还就是要带!

第二天是周六,赵胜的二弟赵平和小弟赵震都来到赵胜家,这样赵胜兄妹四人就都聚齐了,算是对妈妈回来的欢迎。吃饭的时候,妈妈对赵胜兄妹说,我这次回来待两个月,走时你们大姨夫说了,最多七十天就要回去。赵胜知道,七十天算长的了,前面每次回来,每次都是一个月左右,而且刚到半个月的时候,大姨夫就早早打电话催促赵胜赶紧买票,妈妈想待,赵胜他们也想让妈妈多待都不行。十几年下来,妈妈就习惯了,每次远远地回来,这家一走那家一看,个把月时间又匆匆走了。赵胜几个说,乌鲁木齐的大姨家成了妈妈的主家,而陕西的老家和自己的儿女家则成了妈妈的客家。

赵胜和二弟赵平说起老家的老屋。赵胜兄妹四人,赵胜参军出来后转业留在西安,妹妹赵云嫁到县城,小弟赵震当兵考上士官,转业时找了个西安媳妇也留在西安,只有二弟赵平一直留在老家务农,这样老家的老屋就由赵平一家居住。前些年,农村实行扶贫搬迁,作为贫困户的赵平一家在县城分到一套免费的新房,全家搬进县城,就把老屋子空了下来。只有在秋麦两料农忙时节,要收和种那几亩庄稼地时,赵平才回到老屋凑合住几天,平时老屋关门挂锁,只剩那些旧家具和很少再使用的各类农具守着。有一阵子,传言说凡是在县城分了搬迁新房的,老屋都要拆除,赵胜几个听后很是着急,怕把老屋拆掉,他们从小长大的根就没有了。好在后来政策不是这个样子,只是按照赵胜兄弟三人的平均面积,拆除了属于二弟赵平那部分的厦子房,五间一溜的老上房保留了下来。保留是保留了下来,但没人住没有了烟火,老屋烂得很快,已经有多处倒塌和漏雨,是修缮还是翻新重建,赵胜和赵云赵震不懂政策也不熟悉农村现在的情况,就全指望赵平拿个主意。五间上房里三间老上房是太爷爷手上建的,住过四代人,烂得最厉害,另两间上房是爸爸妈妈手上建的,虽然还不老,但和老三间连在一起,如果老三间倒了,这两间也保不住。就是说这个老家,这座老屋已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赵胜以前和赵平说过多次,赵平不但没个明确态度,而且也没有任何修或不修的举动,赵胜急得和他吵过,也没有啥用,赵平总是一个理由:把它修好谁住嘛?这次一提,赵平还是那样说。赵胜急了,说妈远在新疆,我和云和震不懂也弄不了,想靠个你你却一点也不上心,你以为你现在住在县城就成了城里人了?赵平说,不是我成了城里人了,现实就是这样,农村没有前途么!过去是没办法只能住在那,现在出来了,谁还愿意再回去,不说赵左赵右将来不回去住,我都不愿意再回去住。赵胜说,你现在不住,你老了呢?你现在住在县城里,可以到处给人打工,老了年龄大了没工可打的时候,回去住到农村不好吗?再说那里是咱们的老根,有老根在我们还有个念想,逢年過节还有个地方可回,把它失去了我们再想回家的时候回哪里?赵平不吭声了。赵胜知道今天也不会有啥结果,说了几句,不再逼他。

赵胜问妈妈,妈你看老屋修不修,你回来我们就想和你商量这个事。赵震在旁边说,老屋要是倒了真可惜的。赵云也说,以后国家对农村再有新政策,我们没有房子就什么也得不到。赵胜以为妈妈会和他们一样舍不得老屋,不想妈妈却说,平说的对,修它干啥,没人住还要花一大笔钱!赵胜说,你还在老屋就没了,怕不行吧!妈妈说,你大姨夫说让我在他家干到八十岁,你看这还有三年,你现在修了放三年又要放坏,不如到时候再说。赵胜说,就怕三年里老屋倒了,倒了政策好像规定再不能重新修建。赵平说,有这种规定,像咱这种享受了搬迁政策的老屋如果倒了,就不能再建。赵震说,还是修了好,如果老屋倒了,老家对咱们来说就啥都没有了。赵胜说,就是的,想想才多长时间,爸妈在家,我们也小的时候,老屋里整天热热闹闹,烟火升腾,就是平一家在的时候,老屋里也鸡鸣狗叫,人来人往,这平一家不在老屋住才七八年,老屋就要在我们眼前没了,不忍心不舍得也接受不了!赵平说,村子里没人住倒掉塌掉的老屋老房多得很,村村一样,又不是咱一家!赵云说,不修也行,妈妈到那时候回来住我家,和我一起过,你就是修了到那时候也不可能让妈一个人住在老屋,妈这么大年纪咱们谁能放心!妈妈说,把屋顶上的草拨一拨,把漏雨的地方收拾一下,就让老屋这么撑着,等我老的那一天,给院子里搭个棚子支个锅灶把事一过,剩下的随它去。赵胜几个听了,一个个都没有了话,看来老太太在这个事情上看得挺开,但赵胜知道,妈妈是心疼修房子要花的那一大笔钱。

全家人在赵胜家吃了一顿团圆饭,饭后妈妈把昨天带回来的东西给赵平和赵震分了。两人嘴上说不要旧东西,但都拿了,算是顺了妈妈的心。赵胜说赶紧都分完拿走,肚子里昨天对妈妈的气才消完。赵平回了他在西安打工的地方。赵震问妈妈,什么时候到我家住几天。妈妈反问他,小怡咋没来,咋光是你和赵秦?小怡是赵震的媳妇,赵秦是他们的儿子。赵胜和赵云都抬头看赵震,赵震嗫嚅一会说,小怡上班忙,没时间来,说完避开妈妈的眼睛。赵胜打岔说,妈,马上就是五一放假,放假后我带你和云先去延安玩几天,我和聪聪都说好了。赵胜留在西安后,找了一个西安老婆,但两人只生活了十年就离婚了。离婚后赵胜一个人带儿子长大,直到前年经别人介绍认识了延安的刘聪聪,两年时间下来觉得都不错,目前正在谈婚论嫁。妈妈放过赵震,说好。

这些都是赵胜提前安排好的,包括妈妈回来的时间,包括把妹妹赵云叫到西安。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年龄也越来越大,赵胜一直想带她多出去转转。妹妹赵云也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和身体的原因,多年都不出门,整个人都要出问题了。远的地方去不了,那就跑近的地方,延安正好。

母子女三人出行还是很愉快的,到延安有动车,两个多小时。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妈妈和赵云早都知道刘聪聪,等刘聪聪在车站接上他们的时候,三个人亲得就像一家人一样。刘聪聪有一个女儿,已经工作,远在上海,家里平时就刘聪聪一个人。晚上住在刘聪聪家,趁刘聪聪做饭的空,妈妈悄悄问赵胜,你们俩这能行,不在一个地方,不嫌远?赵胜问妈妈,那你觉得远吗?妈妈说,还真不算远,比起新疆近多了。赵云插话说,不远,只要我姐人好,我看我姐人好着哩!赵云已经亲昵地把刘聪聪称姐。不一会,刘聪聪做好了饭,乐呵呵地叫她们吃饭。

在延安的几天,赵胜和刘聪聪领着妈妈和妹妹登了宝塔山、清凉山和凤凰山,到枣园、杨家岭等地参观了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等人住过的窑洞,还到延安的新城看了延安的新变化。赵云最大的心愿是去壶口瀑布,赵胜和刘聪聪就专门安排了一天。去的路上想着是五月天,担心黄河水小,可到了瀑布跟前那壮观的景象还是一下子把他们震撼到了,尤其是赵云。

赵云是四个孩子里唯一一个女孩,小时候很聪明,可是到高中时候,青春萌动谈起了恋爱。说是恋爱,其实就只是动了动那根心思,但导致的结果是高考落榜。落榜也正常,农村孩子考不上大学的多的是,但在接下来正式婚恋的时候却是一着不慎。这一着不慎的不是赵云自己,是爸爸妈妈没有把好关。当时,媒人介绍一个全家在县城的男孩,那男孩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但出过一次车祸,脑子受了伤,伤好之后说话做事变得有些木呆。开始全家人不知道,以为那男孩腼腆不爱说话,后来隐约看出点名堂。赵云提出不愿意,但在村上当支书的爸爸硬撑着说,都把礼金收了,日子说下了,还能反悔,人家不指脊梁骨子骂?妈妈不吭声。那家人也说,在医院检查过没什么大事,再恢复恢复就全好了。结婚的时候是年跟前,为此赵胜专门休假从部队赶回来。爸爸对赵云说,你愿意不愿意跟你哥说,你哥说咋办就咋办。赵云在炕上对着赵胜只是哭,什么也说不出来。结婚那天,赵胜看出赵云对前景的彷徨和无助,酒席上就去找那个媒人敬酒,结果把媒人吓跑了,赵胜也喝多了。赵云排行老三,却是兄妹中最早结婚的人。

婚后赵云他们和公婆同住,家里一切事务有公婆支应,先是生下赵胜的外甥,后来他们又想办法给赵云在县城安排了工作。所幸外甥长大后一切正常,身体健康,赵云和赵胜全家人才放下了心。十年前,赵云的公公因肺病去世,公婆搬到二儿子那里去住,这时候那个妹夫脑子上的问题不但没有好转,而且还由过去的木呆向痴呆方向发展,并且还得上非常严重的糖尿病和高血压,多病叠加基本上到了仅能生活自理的程度。每天起床穿衣、吃饭喝水、吃药看病等一应琐事,都要赵云照顾提醒,还得三遍五遍喊叫着催促。让他按时吃药打针,让他下楼走路锻炼,让他控制饮食等,不但指望不上那个妹夫承担一个男人的家庭责任,反过来还要赵云为他付出操不完的心。无交流、无沟通、无依靠、无指望,赵胜外甥上大学走后,二十多年这样生活下来的赵云抑郁了。抑郁的赵云不敢有一点点事情,哪怕是很小的事,都会让她几天睡不好觉,随之是脾气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大喊大叫,像一只燥热的火药桶。之前赵云还经常到西安赵胜赵震家来住几天,跑动跑动,后来她说她开始吃中药,练各种养生的功法自我调理,一天到晚安排得满满的,就几乎再也不出门。冬天她说怕风,夏天她说怕晒,春秋她说要静养,可每一次赵胜和赵震回去见面,只看到她一次比一次消瘦,臉色一次比一次暗淡。赵胜觉得妹妹赵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从她的自我封闭中解脱出来。

黄河水在壶口纵身一跳,轰轰烈烈壮如赴死,又滚滚向前不屈不挠,让人觉得人生就应该这样痛快淋漓,无所畏惧。妈妈站得稍远一些,赵胜刘聪聪赵云三个人都冲到了瀑布最前边,怒溅的黄河水湿透了他们的衣服,涛声风声在耳旁呼呼拉拉。赵胜打开手机,对赵云说,来,跳起来,唱起来。赵云也不犹豫迟疑,借着涛声水势,手一挥真的就唱了起来——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唉,几十几道弯——唱着,转着,刘聪聪赶紧过来从旁边护住她。观瀑的人很多,赵云也不管,只管尽情释放,拍照、录视频,身上淋得越湿越尽兴。河谷间刮起了风,风把高高飞溅的水珠撒向黄河两岸,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阳,照在空中的水雾上形成迷离的彩虹,人处其中如痴如醉。在瀑布边玩够了,他们一身凉爽又移到河床中的大石头上玩,赵云又是一阵唱歌跳舞,不怕晒了,也不怕风了,难得的兴奋和放得开。赵胜把录的视频和拍的照片发在家人群里,赵震说,这才是我姐应该有的样子。

在延安总共待了五天,妈妈对刘聪聪也有了了解。她对赵胜说,聪聪娃整天笑眉笑眼的,让人觉着热热乎乎。赵胜说,我就是看上她这一点,性格好修養好,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舒服。妈妈说,那你自己看准,多了解,你上一次找的宇宇他妈太厉害了,把你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赵胜的第一次婚姻给他心里留下了阴影,到现在都难以磨灭。那时候赵胜在部队当连长,堂堂的一个军官,同事介绍谈了一个西安女娃,结婚是在部队办的婚礼。那天,把新娘子接到部队门口往里面走的时候,赵胜走着标准的军人步伐,可一转身发现新娘子没跟上。原来新娘子嫌赵胜接她下车时没有伸手,走的时候也没有拉着她的手,站在原地生气了。赵胜赶紧回去哄,可是已经晚了,只见新娘子把手里的花捧往地上一摔,说赵胜不把她当回事,让她当众丢人,这婚她不结了。赵胜的战友和兵都涌在门口来看,赵胜又羞又臊又急但又没任何办法,就差找条地缝钻进去。最后是新娘子的父亲看不过眼,走上前去狠狠地连骂带训,新娘子才勉强动了脚步。在一群年轻人的哄闹下,婚礼是热热闹闹办下去了,但从这一天开始,赵胜算是遇到了一个强人。婚后妻子以大城市人自居,处处对赵胜颐指气使,骄纵蛮横不讲道理,不让赵胜回老家,不让赵胜父母来,也不让赵胜和弟弟妹妹联系。生赵宇的时候,赵胜父母硬着头皮来西安看望,当着赵胜父母的面,妻子的高跟鞋在赵胜的腿上不停地踹,赵胜父母不敢劝,站在一旁默默流泪。赵胜的部队在西安郊区,平时赵胜在部队,只有周末才能回城里的家,遇到特殊情况两三个礼拜甚至一两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可是妻子不管这些,家里有大小的事情,她不舒服了,孩子发烧了,缺啥东西了,她就给赵胜打电话叫赵胜回来,赵胜请一次假又请一次假,有时候连续请假,部队领导对赵胜就有看法了。赵宇开始上幼儿园时,妻子说需要一个人天天接送,她单位事情多顾不过来,娘家父母也靠不住,赵胜一咬牙从部队转了业。两人天天生活在一起后,不想矛盾比以前更多,妻子对赵胜不是嫌弃这个,就是嫌弃那个,不是看不上这样,就是看不上那样,磕磕碰碰到战火连天,关键是这时候赵胜不再像在部队时还有个可以躲的地方,矛盾一起来赵胜觉得他只有受死的份。赵胜叫苦不迭,痛苦万分,才知道他一个农村孩子娶一个城里媳妇是要付出代价的。离婚的话在两人的嘴上不知挂了多少遍,赵胜是真想离,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但妻子只是说,并不给他来真格的。一天,妻子回到家突然说她同意离婚,赵胜不敢相信,私下里打听后才知道,原来是妻子在单位高升了,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不知道是成了领导的妻子气派大了,还是终于想通了,但赵胜不管这些,他只要离婚。两人写了协议,赵宇归赵胜带,而且妻子不用出抚养费,两人单位分的房子各人住各人的,家里的存款归妻子,股市上的股票归赵胜,刚好数额都差不多,到民政局就把手续给办了。痛苦地生活在一起的时候,赵胜想如果有一天离婚了,他会是多么高兴多么开心多么轻松,但真离婚的那一天,他反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离婚以后赵胜十几年都没有再找,一个是心头的阴影难除,再就是觉得找不到好的,就全身心上班工作带赵宇。这次遇到刘聪聪,她积极乐观,身上的那股纯真自信打动了赵胜,赵胜才认真开始考虑婚姻。

妈妈给赵胜说,儿子你发现没有,聪聪娃一笑,她的嘴就像一个元宝。赵胜惊奇地问,真的?妈妈肯定地说,嗯。刘聪聪在外面和赵云做饭,赵胜就从手机里找出在壶口照的照片翻看,一看还真是。刘聪聪爱笑,笑的时候两边嘴角上翘,把上嘴唇拉得长长的,在整齐的牙齿下面,下嘴唇丰满端正,组合在一起正好是一个上大下小、两头弯弯翘起的元宝。赵胜高兴地跑出去到刘聪聪跟前,看着她的嘴让她笑一个,完了说真像真像。刘聪聪和赵云问什么真像,赵胜就说了妈妈的发现,赵云又看刘聪聪的嘴,确认后也说真像真像。刘聪聪乐开了花,笑得合不拢嘴,大元宝就挂在她脸上更明显。晚上妈妈又叮咛赵胜说,和聪聪娃好好处,差不多就赶紧把婚一结,你年龄不小了,不敢再耽误。

从延安返回后的第一个周六,儿子赵宇开车,赵胜送妈妈和妹妹回关中东府南塬上的老家看老屋。说是看,是赵胜已经和妈妈说好,老屋子已经住不了人,只能去看一看,然后回到县城住在赵云家,住到时间再回新疆。车子进入老家的村镇后,要先经过赵胜一个表姐家。这个表姐是赵胜二姨家的大女儿,年轻时长得特别漂亮,人也很勤快能干,赵胜妈妈非常喜欢。赵胜当兵走后不久,妈妈和赵胜二姨一商量,就给赵胜和表姐订了婚,说是亲上加亲。表姐比赵胜大三岁,赵胜那时刚读完高中,腼腆老实不爱说话,但表姐觉得赵胜肯定能有出息。到部队第二年,赵胜果然考上了军校。到军校后身边有不少在农村订了亲事的同学,他们有的觉得自己身份变了,不愿意将来有一个农村妻子,便把订好的亲事退掉了。到赵胜跟前时,大家说你这是近亲,不是退不退的问题,是根本就不能结婚,与道德无关,赵胜就写信给家里要求退亲。最后,亲是退了,但妈妈给赵胜说,你把你表姐的心伤了,你二姨说你是“陈世美”。

车到表姐家门口停下来,赵云先推门进去喊,红姐红姐。表姐是一个善良宽容的人,退亲事件过去后,丝毫没有影响她和妈妈及赵胜家的感情,仍然一直联系,互相之间来来往往。表姐一看是赵胜妈妈回来了,兴奋地叫声姨,就张罗着要烧锅做饭。赵云说先回上头老屋子看,一会回来在你家吃饭。妈妈对表姐说,红你跟我们一起去吧,一路上说说话。表姐爽快地说,好,反正在家里也没事干。表姐也显老了,发福了。

从表姐家到赵胜家就很近了。车停到村口往老屋走时,村道里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妈妈这回是三年没有回来了,很想见见那些熟悉的村里人,见没有一个人,不免觉得失落。来到家门口,赵云找到藏在墙缝里的钥匙,插到锁孔扭了好几下才打开大铁门。一推开门,大家哇的一声,只见满院子都是半人高的密密实实的荒草。赵胜拿根棍子走在前头,先把高高的草丛拨开,再这里打打,那里打打,其他人一个一个跟在赵胜后面穿过院子。西边的厦子房作为二弟赵平的房屋已经被拆掉,留下一堆废旧木料和烂砖瓦,东边的厦子房在前年的雨季中自然倒塌,残垣断壁还竖立在半空中,仿佛世界末日的景象。开上房门的时候,赵云说,锁子被人扭断了。老屋两扇门上各一个锁鼻子,中间原本是用一根铁棍穿起来,大家围上前一看,铁棍头上的锁子真被人弄断了,两扇门只是虚掩着。

推开门,一只受到惊动的小花蛇抢先从旁边的草丛里钻进屋子。这是当地常见的蛇,众人看见都没有太惊慌,只是抬起脚避让开。屋子里是好久没有人迹的样子,桌子板凳上都是厚厚的灰土,一应杂物有倒有立,像静物特写。进门左手是锅灶,锅盖没有盖上,锅里有沉淀干的水渍印。案板上有落下来的屋土,抬头一看,是屋顶坍塌掉下来的,从坍塌的地方已经能看到天空。和锅灶相连的是一面土炕,土坑用两面墙隔在半间屋子里。众人站立的地方是过道,占用了一间房,右手是单独隔起来的一个房间,左中右连在一起就是老三间上房屋。妈妈、赵胜、赵云,包括表姐都熟悉这老屋,看老屋没落成这个样子,妈妈一声一声地叹息,其他人都没有话说,儿子赵宇就只当是看电视上某个国家的贫民窟。从有土炕的半间屋子里传来赵云的叫声,妈,哥,你们来看,贼把柜子给偷了。赵胜和妈妈闻声赶过去,看见家里的那只老平柜的柜门向上敞开着,里面的旧衣物被翻成一团乱疙瘩,柜子里的暗屉也被抽出半截。这只老平柜是赵胜奶奶当家时请木匠制作的,从赵胜记事起家里就有,是老屋子里的一件重要家具,平时放衣服被子杂物什么的,也能装粮食,装粮食时能装七斗。赵胜记得小时候奶奶经常会从柜子里拿出来好东西,夹冰糖的点心,红彤彤的苹果,捂得甜甜的柿饼,过年的花花馍等。老平柜有四只矮脚,柜身高及半人,长度占去半个屋子,从上面开有两个柜门。老平柜有一个秘密。两个柜门各占两个柜面的一半,柜门和另半个柜面用榫卯暗合,合上左边柜门后,再往左推一下,留出半指空隙,这个时候再盖右边的柜门。盖右边的柜门时,先把榫卯插入另半个柜面的下面,再往左一推,刚好和刚才留出的半指空隙严丝合缝,这样用一把锁锁住右边的柜门,左边的柜门也就锁住了。开的时候要先开右边的柜门,把那个空隙打开后才能打开左边的柜门。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看着左边的柜门虽然没有锁,但想打开是不行的,甚至连下手的地方也找不到。

贼把右边的柜门打开了,把里面翻了个底朝天,但左边柜的门还盖得好好的,看来不是秘密机关起了作用,是贼看到柜子没有可偷的东西放弃了。赵云熟练地把左边的柜门往右边一推,再往上一掀就打开了,这里面确实没有被偷,不过也没啥东西。妈妈和赵胜凑过去一看,一堆旧东西以衣物为主,泛着陈年的气味。赵云拨通赵平的手机,用视频和赵平通话,说家里进贼了,并让赵平通过视频看现场。赵平在手机里骂了一句贼,对赵云说,不要紧,家里也没有啥值钱的,不过你们别在村子里声张,别人知道了还真当咱家有啥好东西呢。赵胜对赵云说,偷不偷东西的不说,进了贼毕竟不好,你让平抽空回老屋收拾一下。说完又说,光知道整天在外面打工挣钱,老屋都成啥了也不操下心!

过道正中的墙上挂着一些老照片,有赵胜爸爸的遗像,當时是彩色的,现在已褪了色变得模糊。还有全家福和赵胜几个结婚时的一些照片,相框松了,相片大都歪斜着快要掉出来,其中有一张黑白照片赵胜非常熟悉,是妈妈二姨表姐妹妹还有外婆的合影照。这照片是当年赵胜和表姐订亲时她们专门去镇子上照的,照好后给赵胜寄了一张,留在家里的这张竟然还好好地保存到现在。赵胜看到没有吭声,表姐看到也没有吭声,赵胜在心里默默一算,已经过去快四十年,当时表姐应该才二十岁,可现在马上就要六十了。众人在屋子里盘桓唏嘘一番,站没处站,坐没处坐,除了儿子赵宇,都当是看望一位老朋友,在心里默默问候,或者是对难舍的一处圣地进行了一场心灵的祭奠,无言中有无尽的惆怅。

在老三间上房屋的西边还有两间,这两间是赵胜爸爸和妈妈盖起来的。盖这两间的时候,对门的青莲婶不让盖,嫌离她家门户太近。赵胜爸爸当着村上的书记,青莲婶两口子一寻事,他马上就心里发虚,停下来不敢动工。还是妈妈出面找村镇上的干部据理力争,和青莲婶也没少吵,硬顶着把屋子盖了起来。屋子打地基时,赵胜从部队休假回来,和赵平从东沟里驻过部队的旧窑洞上拆回来十几车又方又整的好石料,所以这两间屋子的地基特别结实。为修这两间屋子,还挖掉了正好长在墙基处的一棵皂角树。赵胜记得那棵皂角树可大了,从根上长出三根各有一人抱的主干,相依着长到半天空,形成一个巨大的树冠,在赵胜家门口遮出一块很大很大的阴凉地。赵胜小时候整天就在皂角树底下玩耍,秋天时成熟的皂角在风中“啪啪”作响,像大自然的风铃,全家人也经常在皂角树底下休息或者吃饭。赵胜记得有一次全家人都坐在树底下,奶奶给他出了一个谜语,谜语是这样说的:从小绿瘪瘪,长大黑瘪瘪,风一吹,瘪打瘪,让赵胜猜是什么。赵胜猜不着,奶奶就一指头顶的皂角树,赵胜就明白了说是皂角。现在,皂角树没有了,奶奶也没有了,就连老屋也快保不住了。要进两间屋子的时候,赵云找不到钥匙。赵胜说,找不到钥匙就不进了,里面放的都是赵平用的各种农具,没啥看的,大家在门口停顿片刻又回到老三间。赵胜让赵云取出来时路上买的一刀烧纸说,把烧纸一印,去给咱爸上坟。

赵胜的爸爸去世十六年了,墓碑上的磁砖有些已经松动脱落,中间刻着当年赵胜为爸爸撰写的碑文。晚辈们跪下来给赵胜爸爸把纸烧完,妈妈默默站立一旁,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地里长得有半人高的野草上。这块地是赵胜家几十年的包产地,这些年一会儿让种苹果,一会儿让种猕猴桃,一会儿又让种核桃,这会儿地里长着稀疏的花椒树。地里的野草比花椒树要密要高得多,一看就是没有长成的样子。妈妈说,平就把地种成这样!赵胜说,这也不能怪平,人住在县城里太远,谁能天天跑几十里路来种地,再说种地挣不下钱,把地撂荒的人多得是。表姐说,我村子的猕猴桃种成了,大家一起种就能种成,这三年猕猴桃收入不少。这个赵胜知道,去年国庆回来时还从表姐家拿了两箱,吃后他觉得确实不错。农村的变化出现分化,各地各村的情况都不一样。妈妈说,让我在地里把草拔一拔。赵云说,赶紧算了,这么多草,你能拔完!赵胜说,你就是拔了,还是会长的,除非你天天来拔!妈妈心疼得不行,说好好的地,咋成这!

从地里回来在村南口碰到福善两口子,看到妈妈后稀罕地拉住她说话。说话间,一辆面包车呼地停在跟前,下来一堆人,是福善家的儿子女儿带着孙子外孙从县城回来了,原来福善两口子是在村口迎接他们的儿女。哎哟哟,这是小时候的谁谁谁,谁谁谁,长大了不认识了,都有娃娃了,妈妈惊诧地说。一堆人中有把妈妈叫奶奶的,有把赵云叫奶奶的,有把赵胜叫爷爷的,弄得一旁的赵宇直笑,这一下子都变成了老一辈!福善两口子让妈妈一行人到他们家吃饭,妈妈表示感谢后说,不了,一会回红红家吃,村子里咋不见其他人?福善说,唉,还有啥人嘛,有本事的人都出去了,不是挣钱去了,就是住在城里不回来了。福善媳妇说,侠侠家有一伙人在打麻将,灰灰妈,油菜婶几个人。赵云听了连忙说,走,那我们过去见见去。灰灰妈和赵胜妈妈是同一天结婚嫁过来的,到村子后两人成了一对好姊妹,有几十年的情谊。油菜婶和她们两个同年岁,人长得特别漂亮,有一头农村人少见的金黄头发,像春天地里的油菜花,所以大家都叫她油菜婶。三个人做新媳妇时,是村子里从北到南的三枝花。来到侠侠家,不光有打麻将的四个人,还有好几个人在围观看景,看样子一村子的热闹全到这儿了。开始一进门,屋子里的人没有认出来是谁,等认出来是赵胜妈妈后,油菜婶先大喊一声,哎呀,是你个挨刀的,几年不见了,从啥地方冒出来的,声音和语气像个男人。几个年轻人管赵胜妈妈叫婶婶,和赵云赵胜打招呼,也有和表姐熟识的,也互相问候。灰灰妈胖了,赵胜一开始没认出来,开口说话才知道是她。灰灰妈没有油菜婶那么夸张,她把赵胜妈妈拉到麻将桌跟前和她坐在一起,亲近地说她一点儿不见老,还是那么漂亮,说得快八十岁的妈妈在众人面前不好意思。大家七嘴八舌地聊着,一致说赵胜妈妈这十几年在新疆享福了,不用没完没了地干农活,不用天天在地里晒太阳,不用整天一身土一身泥,洗都洗不干净,说妈妈显年轻,人也比以前白多了。妈妈在村子里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勤快人,干活做事麻利,手上脚下永远不知道停歇。侠侠打趣妈妈说,婶你在的时候,恨不得把你家的活都干完,现在你十几年不在,那些活没人干,你看还不是照样都过来了。妈妈应和说,就是的就是的,咱那时候光知道干活,现在看那些活不干也可以,还把人累的。有人跟上说,咱农村人就是干活的命,你不干活你干啥,你不干活你吃啥。有人问妈妈还去不去新疆,妈妈故意说,不去了,回来陪你们。妈妈没有说她还要去,是不想让他们觉得她和他们有了距离。油菜婶又大声说,听说人家那人又高又胖,还是个当官的。赵云一听就明白油菜婶的意思,接上说,我妈在我大姨家,那是我大姨夫。妈妈和村子里的熟人们热乎了一阵子,心里很是熨帖。离开村子的路上,赵云在车里给大家说,灰灰妈和油菜婶的老伴不在以后,她们两个都先后找了人,你听油菜婶说的那话,好像妈和大姨夫也跟她们一样呢。表姐说,那是她们胡想哩,咋可能。

妈妈突然说,没见到你们青莲婶,她这几年怎么样?青莲婶一家和赵胜家对门,赵胜和赵云都小的时候,两家人关系很好,赵胜和青莲婶的儿子山平今天你在他家睡,明天他在你家吃,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赵胜爸妈盖房子时两家人的关系闹翻了,中间有十多年两家大人都互相不招嘴,但赵胜赵云和山平这一辈人之间处得倒好好的。赵云说,山平爸去世以后,青莲婶和山平在村南头盖了新房,早不在咱对门住了。妈妈说,这我知道,她家的老屋都给拆了。赵云又说,本来好好的,山平和青莲婶一起住照顾着她,可前年山平去广东打工,在一起工地事故中人没了,就剩下了青莲婶一个人。赵胜问,山平不是有个女子吗,我上次回来还见过。赵云说,人家都出嫁了,听说和丈夫也在外面打工,不可能回來管老太太。妈妈说,那你青莲婶就剩一个人了!语气里没有了过去的怨恨,更多的是一种关心。赵云说,那可不,关键是我青莲婶的精神垮了。村里有人张罗着想给青莲婶再找个人,怕她一个人撑不下去,但我青莲婶坚决不要,整天一个人形单影只,孤苦零丁,在地里干活是一个人,回到家里也是一个人!妈妈叹口气说,我记得她比我还小一岁呢,下次我回来去看看她。

回到表姐家,表姐炒了一个土豆丝和辣椒配青西红柿,熬了一锅玉米糁子稀饭,又摊了煎饼,这些都是当地普通又好吃的家常饭。吃完饭,表姐自豪地领着妈妈和赵胜把自己家里参观了一遍,妈妈和赵胜以前都来过,但能看出来,这次还是有许多新的变化。表姐家的房子由前后两排组成,外面是磁砖到顶,高大气派,各个房间内也都干净整洁,有卫生间,有冰箱洗衣机大电视等生活用品,有几间不同的卧室,布局摆设和城里人无二。两排房子中间的庭院一边是厨房,一边是上楼顶的楼梯,中间有小圆石桌,四周摆有花草,庭院上方高出房顶一两米的位置用透明的玻璃钢覆了顶,整个庭院既亮堂又通风,下雨时还淋不到雨。这样的房子不但在农村算是阔绰的,就是在城里人看来也是令人羡慕的。赵胜心里由衷地为表姐的幸福生活感到高兴。依依不舍地和表姐告别后,赵胜和妈妈回到县城的赵云家,赵胜给妈妈安顿说,多年不在一起,你和云多拉拉话,抽空到我舅家和姑家还有一些亲戚家走走,回新疆之前再到西安我和震家住上一段,两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妈妈说好,赵胜和儿子赵宇就返回西安。

今年的天气热得早,才五月中下旬,人在家里就感觉热得待不住。赵胜每天都给妈妈打电话,最明显感到热的是妈妈。妈妈说,咋这么热,把人难受的,这些年在新疆就没感觉到热过。赵胜说,西安哪能和新疆比,新疆多凉快。赵云在电话旁边说,妈妈是嫌我老说她,她老要给我干这干那,我不让她干,她就待着难受。妈妈说,就是的,我云心疼我,我要帮她扫地不让我扫,我要给她洗锅碗不让我洗,我一动她就在后面盯着我不让我干,可是老要我坐着歇,我哪坐得住!赵胜说,妈,云不让你干,你就好好歇,好好享个清闲。又给赵云说,妈想干点啥你就让妈干,你不要老说她,老管她,妈不是那种不干活光会享清闲的人。赵云说,我和妈是她心疼我,我心疼她,心疼遇上了心疼。赵胜笑着说,你们母女两个是相亲相爱,但是可不要相爱相杀。赵云也笑了说,好,我和妈妈光相爱。

过了几天,赵云给赵胜打来语音,对赵胜说,新疆那边不让妈妈去了。赵胜还没有明白过来,妈妈接过电话说,你大姨夫打电话过来说不让我再过去了,说他现在让几个孩子照顾,不用我管了。赵胜疑惑地说,咋这么突然,新疆那边是什么意思?妈妈说,你大姨夫家的老大白浪今年退休了,二女子白月去年就单位内退了,家里也确实是有人管他了。赵云在旁边大声说,大姨夫说暂时先不让妈妈去,说以后去不去再看。赵胜说,啥叫暂时不去,不去就不去了。妈妈你都这么大年纪,我们也不想让你再去。妈妈说,我回来时你大姨夫一个劲说,给我回来两个月,最多七十天,一定还要去,不管什么情况,现在却突然不让我去了!赵胜没有听出来妈妈的意思,说不去了正好,以后叫咱去也不去了。

第二天,赵胜刚下班回到家,妹妹又打来语音,赵胜一听,觉到问题比他预料的要严重。妹妹赵云说,妈妈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人愁得脸色乌黑,不停地唉声叹气。赵胜问,咋会这样。妹妹说,妈妈有点想不通,太突然,主要是她还想过去。赵胜让妹妹把电话给妈妈,说妈,不去就不去了,你咋这么想不通呢?妈妈叹一口气说,我的东西都在那边,回来什么也没有拿,说不去就不去了,我舍不下。赵胜听了也觉得是,但嘴上劝妈妈说,你放宽心,我大姨夫会给你寄回来的。妈妈说,我那东西多了,在哪放着他们都不知道,咋给我寄!赵胜说,都是些旧衣服啥的,好些都可以不要了,他们找不到的话就正好不要了,你不要舍不得。妈妈又叹一口气说,走的时候还说最多七十天就让我回去,这才刚刚回来一个月,又不让我去了,你看让我咋个办嘛!赵胜说,你在新疆十五年,这一下子说不去了,还真是个难转的弯,但难转也要转,那边是人家,这边才是你家,是咱的家,人迟早都要落叶归根,咱总不能不回来吧。妈妈说,道理我都懂,人家不需要咱了,咱也不能赖到人家家里,但就是太突然了,也不说提前给我说一下,我心里难受。赵胜感受到妈妈的心情,也觉得大姨夫这事做得有点蹊跷。

爸爸去世的第二年,新疆的老大白浪就打电话叫妈妈去照顾大姨,说大姨脑梗晚期成了植物人,已经六十二岁的妈妈听了马上就去了。在娘家还是姑娘时,大姨和妈妈关系最好,大姨嫁给大姨夫后随军到新疆安了家,距离远了,但两姊妹互相牵挂的心没变。把大姨伺候了五年,大姨去世了。七十七岁的大姨夫对妈妈说,三妹你别走了,你看孩子们都在上班也管不了我,你走了我一个人也要请保姆,你留下来照顾我吧,妈妈就留下了。中间赵胜打电话对妈妈说,妈你这么大年纪了,跑那么远的有个什么事我们都照顾不上,差不多咱就回来吧。妈妈说,我身体好着哩,不用你们照顾,你大姨夫一个人离了我不行,再说这边几个娃娃对我也都好,你们放心。赵胜说,村子里的人还以为是我们几个不管你,才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说我们心咋这么狠的。妈妈说,那是闲话,你们不要当回事。赵平媳妇生老二赵右那年,赵平想让妈妈回来帮忙看媳妇的月子,再给带几年赵右。妈妈把这事给大姨夫一说,大姨夫说不行,说你老了能给人家看个啥月子,让赵平找个年轻人看。最后是赵云给她嫂子看的月子,一个多月没有上班,为此赵平媳妇背后对妈妈有了意见,说你不给我看娃,以后少叫我给你养老。刚开始,大姨夫给妈妈一个月六百塊钱,说是工资,这样给了约十年,后来增加到八百、一千。妈妈曾经觉得有些少,但大姨夫说,你一个老太婆在农村能干个啥,一年能挣下多少钱,在这里吃住都不让你花,够了!妈妈一想也是,再觉得少的时候也不吭声了,但却偷偷地给她自己找了一个挣钱的门路。

妈妈在电话里对赵胜说,除了衣物东西外,我在那边有个银行折子,上面有个一万多块钱还没有取。赵胜说,折子上的钱让白浪取出汇过来。妈妈说,折子的密码我藏在一个地方,怕白浪找不到。赵胜说,没事,慢慢找。妈妈又说,还有你大姨夫以前说过,说我哪一天不干回来的时候,他另外再给我两万块钱,可他现在光说让我别去了,没有说那钱的事,你说我能不能提那两万块钱。赵胜说,这个可以给我大姨夫提一下,两万块钱不多,他要给了就给,不给就算,都是一家亲戚,说到为止。妈妈说,那好。

妈妈在电话里说了两万块钱的事后,大姨夫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答应了,妈妈的心情好了一阵子。过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不见动静,妈妈又打过两次电话,大姨夫不说给钱和寄衣服的事,只说他病了住院了。妈妈问,你住院了那需要我过去吧?大姨夫赶紧拒绝说,你不用来,有白浪和白月在跟前,语气与前些年早早就催妈妈赶紧过去的时候截然相反。妈妈似乎感受到什么,她觉得是不是她要两万块钱让大姨夫生气了。

白浪果然找不到妈妈存折的密码,妈妈说了好几个地方,白浪一找都没有。妈妈就使劲想,说出几个数字,结果白浪到银行取了三次后,钱没有取出来,帐户还被锁定了。白浪在电话里说,要妈妈出个委托书寄过去他才能把钱取到手。妈妈听了直叹气,不停地说,我过去就好了,我过去就好了。

妈妈住在赵云家,本来就有很多不习惯,突然不用去新疆让她心里更烦,一天天在屋子里转圈圈,脚无处着,手无处抓,心无处落。赵云说你吃好喝好睡好就行,但妈妈觉得什么都没法好,难受得必须找点啥事干才能缓解。可妈妈一动手,赵云就像专门在她身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一样,跟上来就说她,不是嫌妈妈把她的东西弄乱了,就是嫌这个没弄对,那个没弄好,说个没完没了,有时说着说着就喊叫起来。赵云这些年吃中药,练自己的养生功法,形成了自己有些偏执的生活方式。每天早上起来,打坐按摩熬中药,中午干啥,晚上干啥,把自己安排得满满的,还不能乱,妈妈在旁边看得着急又没办法。吃饭一日三餐一素到底,每天熬一锅大枣山药核桃花生小米等多样材料混在一起的粥,早上吃一碗,下午再吃一碗,她说能补气滋阴去湿利胃什么的,但把妈妈吃得嘴里淡得没一点味道。赵云对妈妈喊叫的时候,妈妈通常都不吭声,但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就会顶她几句。看着妈妈说多少次也改不了的习惯,家里一下子乱了的生活规律,赵云的脾气经常会失去控制,常常是喊叫着就自己先生气了,一生气先把她自己气得浑身发抖。也可能是面对亲妈无所顾忌,口无遮拦,只顾顺着自己的性子了。她知道是自己的亲妈,但就是控制不住心里的烦乱。妈妈也很痛苦,明明是自己的亲女儿,可感觉咋一点都不认识,处处难以融合。

赵胜知道两人的症结在哪里,云这些年把她和东升的生活过惯了,在家里对东升喊叫惯了,家里一切都由她随她。东升是赵云的丈夫,赵胜的那个妹夫。可妈妈一来打乱了她的节奏,而且她对妈妈好的心太急迫,一下子就想让妈妈过那种安逸的养老生活。而妈妈呢,本来是临时住一段的,心还在新疆,可一下子不去了,思想上乱了套,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该怎么办,同时还操心她在新疆那边的东西和钱。说到底是两个人面对突然的变化,都没有做好思想和现实的准备。十五年来一直遥远的妈妈现在变成了现实的妈妈,遥远的妈妈仅凭想念就可以很美好,现实的妈妈却需要接受、习惯、适应和面对。想到这里,赵胜心里就有些怪怨新疆那边,不去也行的,那就按不去的办法解决问题,把话给妈妈说清楚,把妈妈的衣物给寄回来,把说好的钱给妈妈,妈妈这边的问题也就会很快过去,可新疆那边拖着什么也不做,妈妈在新疆十五年,画个句号也画不圆!赵胜心里不舒服,赵云和妈妈心里也不舒服,但都不好对新疆那边说什么,妈妈在一天一天的烦闷焦虑中,明显地消瘦憔悴起来。

周末,赵胜在西安待不住,驱车来到县城赵云家。他知道赵云的脾气要改变不是一下两下的事情,但帮助妈妈转过眼前这个弯是当务之急,而且不去新疆了,下一步妈妈怎么安顿,也是摆在全家人面前一个迫切的问题。

见了妈妈,赵胜对妈妈说,云绝不是有心和你吵的,如果你和我住在一起,咱们俩也会吵,十五年不在一起,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习惯了,但这不影响我们的亲情。妈妈对赵胜说,我在新疆是最好的,离你们远远的,不用你们管也不给你们添麻烦,多好!能不能再给你大姨夫说说,还是让我过去,我过去能管好我自己,还能把他照顾好。赵胜说,妈妈你不要再这样想,这个事情你要想开,你看你已经七十七,真是个老人了,万一身体有个啥情况,我们担心,大姨夫一家人也担心,他们还怕给我们交待不了,所以不管是从我们的角度,还是我大姨夫的角度,你都该回来了。十五年,你跑了那么远的地方,也算是看了世事,见了世面,你看咱村子里的人有谁比你跑的远,有的人一辈子都在咱那个小村子里到老呢。妈妈说,对着呢,想开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咱还能在人家家里一辈子吗。赵胜说,对嘛,你再不回来,难道要人家白浪白月给你养老!妈妈说,就是这事太突然,一点准备没有,回来连一件多的衣服都没带,还有我走时刚捡的一堆纸箱子还没来得及卖掉,早知道我就卖掉了。赵胜这个时候不敢再训妈妈,笑着说,你咋都忘不了你那些破烂。妈妈说,捡纸箱子挺好的,得空的时候有个营生干,还能挣几个钱。看妈妈心情能好些,赵胜呵呵地笑了。

妈妈是个闲不住的人,到了新疆也一样。有一天,她发现捡旧纸箱子和空瓶子是个不错的活儿,新疆那边扔的人多,捡的人少,那些东西到处都是。当然,她是偷偷捡的,大姨夫和白浪白月坚决不让她捡,一是嫌丢人,二是嫌脏。大姨夫家住在一楼,楼下有个地下室,妈妈就利用早上早起和中午大姨夫午休时出门,把东西捡回来先悄悄放进地下室,得空再整理打捆送出去卖掉。后来大姨夫和白浪白月知道了,给妈妈下通牒不让她再捡,妈妈答应了,但却停不下来。还是大姨夫放了妈妈一马,只要妈妈不把那些东西带到家里,不影响照顾他,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说,反正白浪和白月十天半月才回家来一次。妈妈就这样给她找到了一个挣外快的门路。捡的东西能卖的她都卖了,有一些她认为还能用能吃的,她就攒下来藏起来,等到从新疆回来时就大包小包往回带。第一次从新疆回来时走的是火车托运,赵胜从单位借了个面包车到货运站去取,结果取到后装了满满一车,光麻袋就大小三四个。回家打开一看,旧衣服旧被子旧床单旧鞋子旧袜子,旧鞋子还分皮鞋单鞋棉鞋凉鞋拖鞋等品种齐全,还有旧的锅碗瓢盆和小孩子的各种旧玩具和旧学习用品等等家什。赵胜气得不得了,长这么大第一次对妈妈开训,说妈妈你把破烂当宝贝,这么远都舍不下,都要带都敢带,把你和我们折腾的这劲都比你那一堆破烂值钱。后来才知道在新疆那边上火车时,白浪白月和范军几个人也费了不小的劲。再后来妈妈带的少了些,但每次还是要带,总要把她瘦小的身子骨用尽。妈妈带一次,赵胜就生气一回,但是没有办法阻止。

妈妈说她折子上的一万块钱全是卖那些破烂攒下的,那一年赵震买房时给寄回来的三万块钱也是。这么多,赵胜一听吓了一跳,心里生出对妈妈的愧疚。

赵胜问妈妈,不去新疆了,你怎么住啊,塬上的老屋是住不成了,你轮换着跟我们几个住行不行?赵云在旁边说,妈不去你们几家,就住我这。赵胜说,住你家能行?你光跟妈干架!妈妈听了也说,我不想住在云家。赵云说,妈你真和我记仇啊!妈妈说,母女俩记啥仇,我是不想给你添事儿,你有个东升,一天要管他这管他那,再加上我,光把你一个人忙乎了,你看你那身体!赵云说,有啥忙乎的,你是我妈,管你是应该的,我身体也好着呢,东升能顾得过来,我的脾气也会慢慢改,你放宽心。平和下来的赵云绝对是一个孝顺的好女儿。

赵胜觉得妈妈说得对,虽然现在养老不分儿子女儿,让妈妈在赵云家住道理上没有问题,但赵云的现状确实不好。情绪时好时坏,身体经不起折腾,身边的东升,一天就像个离不开大人的娃,哼哼唧唧,要说要教要管,整个生活就像个泥潭,把赵云深陷在里面,妈妈来了,让赵云越陷越深可咋办。

赵胜问,妈你去平的新房没有?妈妈和赵云都说去了。赵平的搬迁新房在县城西边,离得不远。妈妈说,房子是好,可就是有点乱。赵云说,我二嫂哪有时间收拾,她在超市里每天要给人家上十个小时的班,回到家还要管赵右,我平哥经常在外面打工,能像那个样子就不錯了!妈妈说,唉,农村人进了城也不容易,不像在村子里种地,自由自在,想早想晚随你。赵云说,那样可挣不下钱,在农村没钱但饿不了肚子,在城里没钱你活都活不下去。

赵胜说,妈你住到平家,他两口子忙他们的,你帮他们收拾家,再接送赵右上下学行不?赵平的老二赵右正上小学四年级。妈妈还没有开口,赵云抢先说,我二嫂给赵右报了托管班,不用妈接,再说妈也接不了,那马路上车多的太操心,还有赵右现在跟城里娃学的可皮了,妈妈根本就管不了。妈妈说,就是,我上次去平家的时候,那碎仔光玩手机,理都不理我。我说别玩手机,小心对眼睛不好,谁知那碎仔顶我说,不玩手机玩啥,我同学都玩,你不懂不用你管,还是他妈过去扇了一巴掌,才夺下手机。赵云笑着说,妈你是不是心虚,没给人家看月子,也从小没有带过赵右,现在在人家面前就没有底气。妈妈也笑着说,多少有点吧,不过我回来你二嫂对我挺好的,没有跟我计较什么,关键是我到平家什么都干不了。你看他们说是城里人吧,没有像样的事做,活得不体面,上班上学还忙得没个头绪,说是农村人吧,一天到晚不种地光靠打工,吃一碗米面吃一把叶叶菜都要花钱买,唉,我去了想帮他们都不知道怎么下手。赵胜说,农村人进城,他们自己还在适应呢!

赵胜想到自己家,但知道自己家妈妈也住不长。前几次妈妈回来时住过,可他和赵宇一上班家里就只剩下妈妈一个人,妈妈说她一个人只能站在二十五楼的窗口往下面看,一看就是一天,那种孤独让她害怕。赵胜想到小弟赵震,就利用起来倒水的机会把赵云叫到阳台说,震的事得给妈说了,不说怕是不行。赵云说,那就说,妈不去新疆了,迟早都要知道。

赵震和媳妇黄小怡离婚了。赵震和黄小怡是赵胜和他的战友介绍的,两人认识的时候赵震还在部队,黄小怡见赵震穿一身军装非常帅气就同意了。结婚一年后,生下儿子赵秦,赵震也转业回到西安进了一家国企。儿子上三年级的时候,小两口申请到一套经济适用房,但家里没有任何存款,赵震用住房公积金办了按揭后,所有首付是赵胜赵平赵云和妈妈帮他凑够的。两年后,小两口闹起了矛盾,原因是黄小怡嫌赵胜没有给她安排好工作。黄小怡一直没有正式工作,赵胜当时在一个政府部门工作,看着應该能办了这个事,但赵秦都上五年级了,工作的事却一直没着落。黄小怡住在父母家不回来,儿子也不管,赵震去找,黄小怡父母不让进门。后来黄小怡干脆提出离婚,赵震自然不离,对黄小怡说咱们现在有房子了,儿子也快长大了,好好过日子不行吗。黄小怡说,我跟你都过了十一年了,要工作没工作,要钱没钱,再过下去能有啥好日子!两人僵了一阵子,一天赵震收到了法院传票,黄小怡直接起诉到法院要求离婚。赵震既震惊又气愤。开庭那天,赵胜和赵云都赶过去给赵震壮势,也想看一看黄小怡是哪根神经搭错了,还是有其他什么打算。他们没想到黄小怡竟然请了律师,到了法院门口,原来的一家人成了冷眼相对的冤家,赵胜以大哥身份试图和黄小怡沟通一下,但黄小怡神情冷峻,拒绝说任何话,让赵胜有话去找她的律师谈。审理开始时,黄小怡的律师说,这是家务事不应公开,请无关人员离开现场。赵胜说,我们是当事人赵震的亲哥哥和亲姐姐。法官问黄小怡,赵震的亲哥哥亲姐姐你认识不认识。黄小怡毫无表情地说,不认识这两个人。法官就把赵胜和赵云请离了现场。赵震是老小,结婚后一直受到哥姐的照顾,除了买房帮他们凑钱,家里大小事都有哥姐的心血。不说赵胜离得近,经常给他们帮这帮那,就是离得远的赵平和赵云,对这个小弟一家也是实心实意帮衬。赵平在农村养鸡时给他们一箱一箱拿鸡蛋,有时还逮几个活鸡,红薯熟了拿红薯,豆子熟了拿豆子,花椒熟了拿花椒,等等。有一年油菜收成好,赵平榨了两百多斤菜籽油,一下子给赵震家就拿了五十斤,赵震一家人能吃好几年。赵云更是个好姐姐,每次他们回家都是提前蒸好几大袋子馒头花卷包子,走时给他们带上,还有从县城里买的各种水果蔬菜,说西安的物价太贵。拿这些东西的时候,黄小怡每次都是愉快接受,哥呀姐呀叫得亲的不行,可这转眼间就翻脸不认人,当着面就敢硬说不认识,赵胜赵云难受得肚子疼。

从法庭上下来,赵震说,黄小怡想要我的房子。赵胜和赵云惊诧,凭什么要房子,买房时她和她家一分钱都没有掏,房贷现在也是你还,与她有什么关系。赵震说,与谁出钱没关系,房子是共同财产,至少有人家一半。赵胜和赵云说,黄小怡不会这么绝吧,她是要把你赶出家门。赵震说,看样子就是。三个人充满对黄小怡的愤怒,也充满对赵震的担心。第二次审理时,赵震按照提前和赵胜赵云商量的,提出黄小怡没有固定工作,没有固定工作就没有固定收入,没有固定收入就无法承担对赵秦的抚养,因此要求赵秦的抚养权归自己,现有的一套住房也归自己。法庭接受了赵震的意见,但提出房子必须分割,赵震要给黄小怡赔付属于她那一部分的等价房款。在房款数目和抚养费的数目上双方争执不下,各不相让,法庭让他们自行协商,协商不下的话择日宣判。双方协商啥呀,话都说不成,都硬着头皮等法院判决。一审判决下来后,法院以离婚理由不充分驳回黄小怡的离婚诉求。黄小怡对赵震说,半年后我还要起诉。赵胜和赵云一看这情况说,黄小怡是铁了心了,算了算了离了吧,让赵震问黄小怡十万行不行。在法庭上黄小怡的律师给黄小怡算好的,抵掉她应付的抚养费,赵震还要给她十五万。黄小怡回复赵震,十三万。三人一咬牙,给,保住赵秦保住房子就是胜利。十三万赵胜出了十万,赵云出了三万。

赵胜赵云把赵震的事说了,妈妈惊得合不拢嘴。妈妈说,我就看着怪怪的,不见小怡的面,震的神色也不对,你们也一句不提小怡,原来是真弄下了瞎事情。唉,你兄弟两个咋一样的命!赵胜说,我和赵宇他妈是真过不到一块,可黄小怡这娃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她究竟是为了啥要离婚,没帮她找工作只是借口,我看这娃是受社会上一些坏风气影响,思想变了。赵云说,黄小怡是脑子进了水,咱震人好脾气好,有工作有房子,对她爸她妈也好,也没有啥坏毛病,她竟然能舍得下!赵胜说,思想变了心就变了,再好她都看不见了。赵云说,唉,就是可怜了秦秦娃。妈妈在一边开始垂泪,说,那我得跟胜回去到震家看看,没有媳妇的家都不知道成了啥!赵胜一听正好,妈妈住到赵震家,既能帮赵震带娃管家,日常又能有个事情干。

回西安的车上,妈妈叹息着给赵胜说,我云娃咋办呀,这些年脾气越来越差,我在她家看她对东升喊,跟东升吵,心里就难受得不行。赵胜说,这和她身体有关系,身体不好,心情就不好,不过让她喊出来比不喊出来强,憋在心里才害怕。妈妈说,我知道她这些年和东升生活在一起心里委屈,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又有啥办法!赵胜说,云心善良,有人曾劝她和东升离了算了,一个人过都比现在强,但云说她做不出那种事。东升现在就跟个娃一样,啥事都离不了云,离开云他吃都吃不到嘴里。妈妈说,我看到了,每天晚饭后,云都要督促东升出去散步,要他保持一定的运动量,但只要云不说,东升就懒着不动,有时到门口转一圈,回来就哄云说他散过步了。赵胜说,你看云嘴上吵着,其实她对东升的照顾一点都没有耽搁,你就让她喊,让她吵,那是这些年他们相处的方式,如果云不喊了不吵了,东升反而不知道一天要怎么过了!妈妈说,人家女娃都有男人依靠,有事了找男人靠男人,我云可怜的,一个瘦瘦小小的人,还要管两个人,唉,都是我们当年没给娃把事情做好。赵胜说,过去的就不说了,谁也不是神仙,把每件事情都做好,现在云马上就要退休,只要她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要太痴迷中药养生那一套,心态调整好,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再出来多跑跑,心情能调整过来,身体也能恢复好,她还年轻着呢!妈妈说,这样说我不去新疆也好,和你们几个在一块,咱们互相照应着,把身体都注意着,你们也有年龄了,也该照顾照顾自己了。赵胜说,对呀妈,你在我们就有主心骨,我们一家人就有了核心,逢年过节我们就都往你跟前聚。我爸去世早,你又走了这么多年,我们做儿女的还没有好好孝敬你呢。

回到西安,妈妈就住进了赵震家。赵震家比妈妈想像的要干净、整洁,赵震当过兵,人也勤快能干。父子俩上班上学走后,妈妈就主动找这找那的干。不会用赵震家的煤气灶,妈妈就早早起来用电饭锅熬好稀饭,热好馍,晚上把要做的菜洗好切好,等赵震回来再做,吃完后她再收拾。得空的时候,不是扫地拖地就是擦桌子窗户和茶几,眼里能看到的事她都做了。赵震老是挡着不要她做,怕把她累着,但他一走,也只能由着妈妈。赵震的儿子赵秦刚上初一,人长得又高又胖,但懂事听话,奶奶准备的简单饭菜,赵秦从来不嫌好壞也不挑三拣四,总是说奶奶做的饭好吃。上学走时说奶奶再见,回到家叫一声奶奶,说我回来了,城里孙子和农村奶奶相处得和谐融洽。在赵胜家没事做,在赵平家不会做,在赵云家不让做,在赵震家她终于找到了事做,妈妈心里一下子舒畅了很多。

新疆的大姨夫终于打过来电话,说女婿范军已经把妈妈的东西收拾了大小十个包,这几天就给寄回来。还说妈妈提出的两万块钱他会给的,妈妈在他们家十五年出了力,立了功,他不会忘记,只是让妈妈稍等一段时间。妈妈听了后,不去新疆引起的不适和焦虑渐渐平复下来。

可是一个星期后,妈妈却受了伤。妈妈是在为赵震家擦玻璃时,踩翻凳子摔了下来。晚上赵震回到家时,妈妈已经在沙发上躺了一天,这一摔把妈妈腰上的旧伤摔复发了。在老家的时候,家里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树,每到秋季妈妈都要摘柿子。柿子树长得圆蓬蓬的,果实都挂在外围的枝梢上,摘高处的柿子时要用一种独木梯。就是中间一根独木,一排梯子腿从下往上穿在这根独木上,独木的顶头是光的,方便找一处树杈搭上,底下只有一根较粗的横木起固定和平衡作用。那一次独木梯底下的横木断了,独木梯转了一下,把妈妈从树顶摔到树下。

赵胜赶过去和赵震把妈妈送到医院做了检查,住了十几天院,然后拿了些药回来静养。本来是想给赵震帮忙的,这一下却成了拖累,妈妈不顾自己的腰伤,只顾懊恼。赵云也赶到西安陪了一段时间。赵震对哥姐说,妈妈爱干活挡不住,我和赵秦一走她就在家里干这干那的,这一次真吓死我了,留在这里她好了还会干,再出个这样的意外咋办!赵胜和赵云都觉说得是,再加上西安的天气越来越热,妈妈的身体肯定受不了,最后决定还是让妈妈回到县城和赵云住到一起最好。

赵胜认为,一个妈妈最幸福最幸运的事是生有女儿。母子能亲不能近,母女却能亲能近。在老家村子里有母亲生了几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女儿的,你看那母亲终日寡欢,不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就是站在自家门口空洞洞地张望。没人和她说体己话,没人知她身上些微的冷暖,因为她没有一个入心入骨的女儿。幸运的妈妈在赵云的悉心照料下,很快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走路的时候,她的腰佝偻得比以前更厉害了。

看自己能跑能动了,妈妈对赵云说,我想一个人回塬上去住,你看平把咱家的地荒着,草长得比人高,人家笑话哩,我住到塬上到地里拔拔草,干干活,把家里收拾收拾。赵云马上反对说,不行,塬上老屋烂成那样咋住人,你就住在我家什么都不用干。妈妈说,你让我好歹干点啥,啥都不干一天光吃光睡,我憋得慌。赵云说,干了一辈子了,你就是舍不下你那些活,不说你现在这么大的年龄,就算你年轻力壮,把那些草拔完,把那些活干完,又能打下多少粮食,换下多少钱?如果再把你的身体累下了,你看划算不划算。妈妈说,咱农村人不都是那样一辈子吗,要吃饭就要干活,有啥划算不划算的。赵云说,他们是没办法,他们也想出来,也想过城里人的生活,可是出不来啊。妈妈无奈地说,唉,农村人想过城里人的生活,城里人想过农村人的生活,谁都不明白谁!赵云说,我们那时候多羡慕城里人,现在我们也成了城里人了,却不会活了,妈你知道这是为啥?是我们不会享受,不敢享受,没有一天啥都不干光吃光喝光睡的习惯。妈妈叹口气,说,这就是咱农村人的命,不一样。

一天,邻居告诉赵云,说赵云你妈妈咋成天捡破烂,捡来就藏在小区东墙角的绿化带里,小区管理员都说过几次了。赵云不相信,说我妈妈没有捡啊。邻居说,就是你妈妈吧,瘦瘦的,驼着腰,脚底下生快的一个老太太。赵云回家一问,妈妈看瞒不住,就承认是她。赵云一下子就火了,把身上背的包往地上一摔吼道,又捡你的破烂,又捡你的破烂,咋就硬是听不进去人劝,不嫌丢人啊,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妈妈为自己争辩说,我看见了就顺手捡几个,有啥丢人的,我还能捡得动么。赵云继续大叫,就知道捡得动捡得动,不捡活不成啊,有吃有喝的安安宁宁的不行吗?妈妈也生气了,怼赵云说,看你厉害的,跟你住一起把我能难受死!我好好的腿脚能动弹,你却这个不让,那个不让,把我管得死死的,算了我不跟你住了,我一个人回塬上去!赵云生硬地回道,你回就回,我也不想跟你住了,固执得像个老石头,老顽固,还专给人带来麻烦,不爱你这样的妈妈了!妈妈啜泣起来,说,我看明白了,你们每家都过得好好的,只有我是多余的!我跟你们谁过都是多出来的那一个!赵云心软了,意识到自己又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就放缓口气说,妈你要适应我们的生活,不能再按你那老一套,你看你啥啥都节省,一个菜疙瘩都不能扔,吃完饭要开水涮盘子涮碗,洗手舍不得用洗手液,手没冲干净就赶紧关水管,连上厕所都舍不得冲水,卫生纸只用手掌大的一片,我看了实在难受,咱畅畅快快该用就用该舍就舍不好吗,我们已经过不了你那样的生活!妈妈说,我要是在新疆不回来多好,离你们远远的,不用你们来管,你们过得安宁,我也过得安宁,唉,咋给回来了!说完一个人默默地转到阳台上去了。

晚上赵云给赵胜打电话说了和妈妈吵架的事,赵胜一听妈妈又捡破烂,心里没有再生气。赵胜在电话里给妈妈说,最近西安的疫情又闹起来了,你知道传染源是哪里吗,就是废品收购站。境外感染人员在隔离酒店用过的东西被送到废品收购站后,一下子就引起传染,西安正在进行封闭管理呢,所有废品收购站已经关了,大街上凡是看到收废品的人员全部拉走隔离。妈妈一听赶紧说好好,我再也不捡了。赵胜说,如果你实在想捡,咱们等疫情过去后再捡。妈妈说,我不捡了,这边扔的人少,捡的人多,捡也捡不到个啥,还让你们生气。赵胜又给赵云说,妈妈年龄大了,一辈子的习惯不容易改,咱们对妈妈都要宽容一些,忍耐一些。亲近的人容易口无遮拦,虽然有些话不是故意,但出了口还是会伤妈妈的心。捡个旧纸箱空瓶子的没有啥,卖的钱还不是给咱几个用,再说让妈妈适当有些事干还好,人不干活没精神,也衰老得快。赵云都一一听了,说她知道这些,就是脾气有时控制不住。赵胜说,控制好你的脾气,就是在调理你的身体。

平媳妇来赵云家,说青莲婶死了,她要回塬上给帮忙过事,问她们回不回。妈妈和赵云听了都吓一大跳,齐声问,啊,咋个回事?平媳妇说,不知道为啥,青莲婶自己上吊死了。妈妈说,哎哟哟,咋了嘛,怎么会这样,我还没有回去看她呢!赵云大叫,吓死人,怎么会上吊!平媳妇说,村里人发现时已经死了,吊在灶屋的门梁上。妈妈抹了一下眼泪说,我得上去送送她,人这一辈子咋这么不经活的!过去我们还吵哩,这一晃人可就没了!赵云说,我也要去。

青莲婶的丧事是山平的本家哥给操办的,山平的女儿女婿回来了,全村的人也都来了。灰灰妈和油菜婶带着女人们和面蒸馍,洗菜做饭,支应着丧事上的一切后勤事务,妈妈、赵云和平媳妇回来后,也加入到她们的队伍之中。妈妈见到了更多的村里人,很多上次没有见到的都见了,互相打招呼、问候,感叹岁月带来的变化。大家对青莲婶的死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青莲婶是受不了失去独子的痛苦,有人说青莲婶是受不了一个人的孤单,还有人说是青莲婶和村子里的人有了矛盾,受不下气。有个人说,都不是的,是青莲婶得了一种瞎瞎病,她才想不开的。旁边一个人说,农村人就怕得病,得了病就只有等死,舍不得花钱治么!又一个人说,哪有钱嘛,你想治拿啥治,一年的苞谷麦能卖多少钱,就算你出去打个工又能挣下多少钱?又有人接道,就是有钱也都给娃了,自己连半毛毛都舍不得花!前边的人又说,给娃了还好,娃还能管他,这青莲婶没了山平以后,想让人花都没有人花了!旁边人纷纷唏嘘叹道,活个人这难的!刚进门时,妈妈、云和平媳妇在青莲婶的灵前烧了纸,之后妈妈就坐在灵前开始哭,开始还缓缓的,可哭着哭着妈妈就抑制不住了,哀痛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几次哽咽失声不能连续。油菜婶听到妈妈的哭声不对,老远跑过来小声骂道,你个挨刀的,看把你哭得恓惶的,你有啥恓惶嘛,儿女们都有出息,你也在外面享世事,多好的日子,快甭哭了!灰灰妈也觉出了妈妈的过度悲伤,劝了一会劝不住,便让赵云硬拉着妈妈离开了灵前。在悲伤的气氛中办完了青莲婶的丧事,南塬上青莲婶家的地里多了一个隆起的土包,一辈子在土里地里刨吃刨喝的人被土地一口吃掉了。

回来后的几天,妈妈一直沉闷不吭声,赵云觉出不寻常。范军从新疆打来电话,问寄过来的东西和钱收到没有,又给妈妈解释说,是因为赵胜大姨夫查出脑部有一个恶性肿瘤,情况不太好,才突然决定不让妈妈去了的,东西和钱寄晚了也是因为这,还说赵胜大姨夫住院已经两个多月了。妈妈听了,安顿了几句,没有再提要不要她去新疆照顾的话。

一天晚上赵胜给妈妈打电话时,妈妈才说出她这段时间的心事,原来在妈妈的思想上竟然发生过一场生与死的较量。妈妈说,我感觉我老了,不中用了,啥都为你们干不了了,还要吃要喝要你们管,纯纯成了你们一个一个的拖累和负担。去了新疆十五年,回来把自己的家也给弄丢了,没处立了,没处去了,虽然你们都有家,但那是你们的,不是我的。我没有添过一块砖,没有出过一丝力的地方,我住在里面不有理,不气强。你们都是好娃,是我自己不懂了,不会了,不适应了,看不到往后的日子了。在你青莲婶之前,我想我干脆死了算了,找你爸去!我一夜一夜的半夜醒来,就想着怎么死。我想去撞汽车死,县城的马路上全是汽车,想跳崖去死,咱老家周围有那么多的沟崖,还想喝农药去死,镇上的农药店里几块钱就能买到一瓶,或者跑到哪个地方藏起来饿死冻死,反正咋死都行,死了算了!我死还不能给你们添麻烦,最好是悄悄地死,干干净净地死,名正言顺地死,不要让人家骂你们,说你们不孝,也不要让你们处理起来太麻烦,我死了你们把我一埋就可以马上过你们正常的生活。我想来想去,我知道不是你们不好,是世事变化快,是老年人真的没有用,年轻时候干过挣过的已经过去了,没干过没挣过的现在也来不及了,要认现在的世事,要认这个老命!人老了就该死了,迟早是一回事,利利落落地死,清清白白地死,比老到床上不能动弹,老到糊涂,老到一身病,老到给儿女添一堆麻烦都要好!可你青莲婶死在我前头了,她替我死了,她的死把我惊醒了,原来要死是那么容易,一个转念你就成了黄泉路上的客,就再也看不到你的儿女,就再也没有了这世上的日子!村里人说,你青莲婶死时的样子可吓人了,我想到我如果死了会不会和你青莲婶一样吓着你们,你们都是从我身上生下来的儿女,我可不想吓着你们,还有那些孙子娃娃们,那样的话他们的奶奶在他们眼里成了啥!这样一想我又觉着不敢死了,死了容易活下去难啊,我就开始往好的方面想。想我有四个娃多有褔气,不像你青莲婶只有一个山平,而且我四个娃就像你油菜婶说的都有出息,县城里的省城里的,有房有车有事做有学上多好!想国家现在每月还给我们老年人有补贴,我多活一年就能多领一年的,多好,死了谁给你呀?想当了一辈子农村人,下了一辈子苦,现在该享福了却为啥不享,老了老成个傻乎蛋了吗?想灰灰妈和你油菜婶她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为啥不能像她们一样也畅畅快快?翻来覆去的我就想通了,想通了才给你们说这些话,我要好好活,和你们一起好好活!我不计较干不了这干不了那了,不想那些庄稼了,不想那些破烂了,高高兴兴的,让你们也高高兴兴的,比啥都好!只要我的娃们好,我就什么都好!电话这头的赵胜一开始是万分震惊,听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

进入八月,正当赵胜担心妈妈能不能受得了这么热的天气,赵云的脾气会不会也像天气一样控制不住再和妈妈炸出火星的时候,一天赵云在家人群里发消息说,我们上塬了,回老家了,同时还发出她和妈妈在老屋子里收拾做饭的视频。赵胜和赵震都问,咋突然就回去了,老屋那个情况能住吗?赵云说,妈妈想上来住,我也想通了,塬上老屋这么凉快,为啥不上来住,老屋看着破旧,是因为长时间不住人,你们看收拾一下就能行的,我们先住着试试。视频里,地扫干净了,有灰尘的地方洒了水,床铺整洁了,桌椅板凳也擦得干干净净,尤其是锅灶上蒸腾的烟火,一下子让赵胜和赵震看到老屋久违的那种熟悉的样子。刘聪聪也在群里看见了,留言说,炊烟带来生机,老屋又活过来了!到了傍晚,赵云又在群里发消息说,妈在村子里和灰灰妈、油菜婶等人聊了一天,可开心了,现在还没有回来。赵震感叹说,看来这才是妈应该待的地方。第二天早早的,赵云在群里发了一段视频,是她和妈妈在地里摘花椒,天高地遠的。赵胜正准备上班时看见了,留言说,起来这么早啊。赵云说,起得早凉快,空气好。赵震看见了说,妈妈一回家就闲不住。赵云说,就是的,村里人都起得早,起来了趁凉快先干活,太阳出来一热再回家吃饭。赵震叮咛赵云说,用棍子把草丛打一打再进去,小心里面有蛇虫什么的。中午,刘聪聪在群里留言对赵云说,老家太阳好把被子拿出来晒一晒,晚上睡觉舒服。赵云回复说,好的姐,老家晚上可凉快了,和延安差不多。刘聪聪发了三个笑脸。

晚上下班后,赵胜给赵云打电话问她们的情况,赵云说,回来感觉挺好,干点农活不光妈高兴,我也觉得非常快乐,是在城里没有的那种轻松快乐。赵胜说,那就好,老家老屋就是老了也是家,老屋认妈认咱们!赵云说,我们来时带了些馍,再用老屋的锅灶简单熬些稀饭,先住几天试一试。赵胜说,老屋有些地方快塌了,你和妈注意安全。妈妈接过电话高兴地对赵胜说,我和云今天摘的花椒卖了五十多块钱。赵胜说,这么快就卖了,不是要晒干才能卖吗。妈妈说,现在不用晒,收青椒的人就在村边等,现摘现卖。赵胜说,哦,那倒是省事了。妈妈又说,平时管得少,咱家的花椒长得不好,树上长得稀,颗粒也小没分量,卖不出钱。赵云在旁边说,我们能摘多少算多少,这些年都让别人摘了。赵胜说,就是的,咱没有费工夫,长得不如别人家很正常,今年有你们回去摘,咱家的花椒树也算是終于盼到了主人。妈妈说,花椒树和庄稼都是农民的娃娃,你务它它就长得好,你不务它它就长不起来。

第三天,赵胜又打电话问,妈妈说今天摘的花椒比昨天卖的多,卖了七十多块钱。

第四天,妈妈说卖了六十多块钱。

第五天,妈妈说卖了五十多块钱。

第六天,妈妈说,今天把青的都摘完了,只卖了三十多,留了一些老的,等红了再摘。又说,红红今天来看我了,陪我们摘花椒,还用她的手机拍什么音。赵云在旁边说,是抖音,我红姐开了抖音直播,说今年要在网上卖她们家的猕猴桃。赵胜说,红姐还是能行!他把妈妈卖花椒的钱一算,五天共卖了二百六十多块钱。在家人群里一晒,赵震说,真划不来,才卖了那么点钱。赵云说,不在于卖的钱多少,关键是那个过程。赵胜说,对,有了这个过程,人和花椒就都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哪怕很微小。赵云说,我的身体一直没有知觉,晒了这几天太阳,再加上天天闻着花椒味,花椒有健脾去湿的作用,我现在身上有一种暖和和的感觉了。大家听了都为赵云感到高兴。赵震说,姐,那你和妈妈就干脆住在塬上老屋里算了,妈妈能干她的活,对你的身体也好。赵云回答说,你想得太简单了,就摘了这几天花椒,妈妈的腿就已经开始疼了,说老没劲,走不动路,你还敢让她再干下去,再说这老屋住了几天,墙上和屋顶老往下掉土块,让人提心吊胆的,不能再住了,我们明天就下塬回我家。赵震不吭声了。

赵胜看着他俩的对话,突然想到赵平一直没有在群里说话,就在心里怪怨赵平,光知道打工挣钱,现在妈妈不去新疆了,那老屋咋弄,是修还是不修?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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