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龙国

2024-01-20 06:50王文东
延安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矿长铁牛龙门

王文东,陕西铜川人。作品散见于《南方文学》《作家天地》《南方周末》等。

中华原点东北方向二三百里有一处地方,黄河在那里如万马奔腾般奔涌、嘶鸣。那地方山势凶猛,巨石林立,风像刀子一样割人肌肤,沙像霰弹一样伤人面目。鸟儿在山间找不到筑巢之所,放羊的老者望见巨石便心惊胆颤了。山道中奔跑的兔和老鼠一不留神,就被风沙吹下石崖,掉进张口咆哮的黄河。这一处河无水草、山无树木的地方,唤做禹门,也叫龙门。

龙门有来历。上古年间,黄河泛滥,水灾不断。帝尧命大禹治水。大禹率民众风餐露宿,疏通河道。大禹王走到晋、陕交界处,山高石大,洪水盘亘山谷,不得解脱,以致为祸晋、陕苍生。禹王气概贯彻天宇,挥斧在山谷砍出一处河道,黄河才得以走入东海,落入胸怀。天下百姓惊叹禹王为神人,所以那斧凿之处就叫禹门。禹门是黄河最狭窄的地方,水流湍急,无以表达。有那黄河里的鲤鱼,受禹王神力的感召,每年春季逆流而上,从这一水流最为湍急的地方游过。其中最勇猛的鲤鱼,抱着必死的决心,用肉身与面目狰狞且具备超迁使命的黄河抗争,最终越过这一险地,变化成龙。所以,禹门称龙门。

更有那屡次斗争失败了的鲤鱼们筋疲力尽,口吐鲜血而死。千百年来,它们的尸首留在龙门下黄河暗流的漩涡里,被河沙销蚀成骨、成泥。

龙门黄河里的暗流是世上最可怕的暗流,不要说别的什么东西掉到旋涡里,只说掉进去一棵巨大的枯树,瞬间都会被泥沙吞噬,没有了影踪。没有人有本领去瞅视暗流的究竟,它是一个迷,是迄今为止人们没有去窥探过的神秘所在,蕴含着苍天和大地的秘密。

因为在漩涡里终日旋转,被黄河的神力牵扯,那些死去的鲤鱼灵魂不能浮出水面,就不能升入空中、飘向宇宙。它们只能随旋涡的力量下潜,穿过水底的沙砾,穿过河底亿万年的淤泥。

魂灵们在不断旋转的过程中,汲取着旋涡的力量;在不断下潜的过程中,拥有了龙门暗流的灵力。

不知潜了多深,也不知度过了多少年月,这些灵魂突然灵窍初开、渐具神智,一个个都幻化成了三寸长的小人儿!

这些如精灵的小人儿们在地下挖地造田,建屋造厍。

更不知经过多少年岁,那龙门黄河底,竟成型了一个由鲤鱼灵魂幻化成的小人儿们组成的河底聚落。聚落中共有小人三万余户,十万多口,俨然一个王国。

精灵们变成龙的初衷不改,他们一直渴望受大禹王的召唤变化成龙。所以,这个王国叫做:有龙国。

当然,有龙国民众不仅仅是已经幻化成人形的小人儿,那些正在变化、变化了一半的鲤鱼精魂也是国中属员。

公元1976年,一队卡车开进了黄河龙门六十里以外的一个大山沟。工程兵们跳下卡车,在凶猛的山势中披荆斩棘,探出通道,用炸药炸碎山边险峻的山石,在山沟和山外之间修出了可以行车的公路。各地抽调劳改人员,以最有力的指挥、最强的决心,在山的胸腔里掏出了一条隧道,修上了铁路。工程之险峻,令人嗟叹;工程量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世事多奇妙啊!那最美丽的草原上往往有最凶恶的野狼,世上最险峻的地方却也往往藏有珍宝。在这人间艰险之处,有珍贵的矿藏被勘探了出来,那就是“黑金”——煤。

山沟离龙门近,叫做龙门沟,因为勘探出了煤,改名龙门矿。

一群从陕西全境选拔出来的优秀青年乘坐着大卡车,颠簸数日,来到了龙门矿。他们要在龙门矿安营扎寨,在最凶险的环境里,从地底下挖出煤来。

康安的父亲康铁牛是优秀青年中的一员,是龙门矿从渭北地区柳树沟公社招工招来的。

工程兵们在全是石头的山腔安置炸药,把山炸开,露出大山的伤口。优秀青年们扒开山的口子,戴着矿灯,坐着矿车,去山下深处挖煤。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挖掘机在山肚子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大响动。

有一天,挖煤掘进的声音传到了有龙国民众的耳中。十万三寸小人儿及其国中属员,既兴奋又深深恐惧。他们兴奋的是:如果掘进机到达有龙国,将打通人间与有龙国之间的通道,他们将重见天日。他们深深恐惧的是——他们终归是灵魂,如果重见天日,必定消失在虚无当中,有龙国会不复存在。

精灵们无法放弃成千上万年在有龙国的苦苦经营,也无法割舍历来同心的聚落情谊。精灵们进行了急切的商议:到底是让灵魂消亡,重新进入轮回,还是就继续这样在地下平静而平常地生活着?一部分小人儿说,与其在阴暗的地下千年不老地活着,不如烟消云散,再次去往人间,看一看世上繁华。还有一部分小人儿说,世上繁华,千年以前如此,百年以前亦如此,前人的故事在后人身上继续上演,后人的故事也还是前人的不断重复,去不去人间,没有什么大不同,不都是那些狗改不了吃屎的事儿吗?

小人儿们争论了十三天十三夜,最后在一个问题上达成共识,那就是——如果进入轮回继续托生,不知会托生成何物,或许会成猪,或许会成马,也或许成人。但是,成龙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人间只有人王,而无真龙。

他们可都是鲤鱼跳龙门故事中的主角啊,怎么能放弃成龙的志向呢?一旦有了共识,那选择也确定了下來:精灵们决定继续在地下等待,等着有朝一日被禹王召唤成龙,那时节,身披云彩,纵游霄汉。

所以,有龙国的小人儿们要保住有龙国,要和龙门矿及该矿的掘进工作做全面斗争。

龙门矿上的人们遭遇了没有遇到过的问题。在山间打一口井,井水是涩的。在山谷打一口井,井水也是涩的。三十里外的村子里,家家户户井里的水可都是甜的。

吃惯了甘甜水的青年们难以吞咽涩水入肚。有那皮厚、口食粗的二杆子青年,喝矿上的水,一次也只能喝一茶杯,喝多了会吐出来。矿工们组织起来,每天到三十里外的村子里,用架子车拉水回来。时间分明耽误在了拉水上,影响了开矿的进度。

这是有龙国的小人儿们为驱逐煤矿工人而干的第一件事。

他们从黄河底挖通细细的水道,直通龙门矿矿山下。黄河里的水,沙子多,盐碱含量高。把黄河里的水和龙门矿里的地下水混搅在一起,水自然是又苦又咸,发出涩味。

矿长召集矿上所有职工开大会,声称已经给个别人的家里去了信,他说:“你们每个人都是公社推荐来的,谁要是再嫌水难喝,到外面拉水延误采煤进度,叫你们公社来人把你们领回去!”

七十年代末,能当上煤矿工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指标少,各个小队要向大队推荐,大队向公社推荐。一个公社三五百青年,只能在其中选一两个人去当煤矿工人。

为了让康铁牛当工人,康安当大队长的祖父专门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送给公社书记。书记不要他的表,但把康铁牛选上了。后来,祖父愣是每天黎明四点起床,走八里路到公社书记家,给书记家担了三年水。

矿工们一听矿长说出这样的话,一个个都低头不敢吭声。

康铁牛想:“我哪怕喝死,都要喝这难喝的水!”

打一棒子,再给个笑脸,矿长换个口气说:“水确实难喝了些,不解渴……矿上从广西采购了一批茉莉花茶,以后每个月,每个工人发一包茶叶……”

世上这事,就怕习惯。习惯了,在一定范围内,所有的事情都是能够变通接受的。过了半年,所有的人都喝不出水里苦涩的味道。

后来,只有那休探亲假的人,从家里回来,因喝了家里的好水,还会对龙门矿水有几天的不适应。其他人都已觉察不出水与水有什么不同了。日子长了,这反而成为了一种特色。矿工们调侃,说龙门矿的水就是龙门矿的特产。

这一“特产”,“造福”了矿工家属。工人们都和康铁牛一样,将矿上发的福利茶叶积攒起来,每年回家探亲时,当礼物送给家里的长者们,让长者享用好茶叶。

龙门矿地下矿井的瓦斯含量非常高。这是有龙国聚落为了毁灭龙门矿而干的第二件事。

十万精灵们每天都在寻觅着掉到黄河里淹死的骡、马、牛、羊以及枯木、洋芋蔓、西瓜蔓,等等。他们把这些要腐烂的尸首和植物从黄河旋涡里运到地下,埋在龙门矿的煤层中,每隔三五日去浇一次水。腐烂的动植物们如同瓦斯制造器一样,生产出大量气体,顺着煤层缝隙蔓延……

矿工们对此浑然不觉,他们只管用鼓风机向矿井里吹空气,挥动洋镐,协助掘进机一尺一尺、一寸一寸向前开进。偶尔有电压不稳的时候,鼓风机吹出的风一阵儿有,一阵儿没有。矿工们在地下会感觉到头晕、胸闷、喘不过气。有个别矿工,直接昏迷过去,一睡就是三五天。

这一日,康铁牛与工友们在井下打矿柱。抡锤的工友说自己头晕,抡不动锤。康铁牛接过工友手中的大锤,一锤砸向矿柱,不料用力过度,砸倒了矿柱。一根粗木狠狠砸在康铁牛的小臂上。

这一下,结束了康铁牛的井下生活。

康铁牛的胳膊骨折了,打了钢钉。过了五六年后取出钢钉,左手食指已经不听使唤。矿上征求矿医院的意见,让康铁牛去矿医院当护士。康铁牛自己反对,说,哪有男的当护士的。过了许久,矿上安排康铁牛去看守职工澡堂。

看守澡堂后不过一个礼拜,龙门矿发生了瓦斯爆炸,死了整整一个班组的人。前来鉴定的专家认为这是一起生产事故,从上到下追究了各级矿上领导的责任,该撤职的撤职,该承担后果的进了监狱。死去的矿工们被授予了烈士称号,这是对他们的告慰,也是他们应该得到的荣誉。

但是,煤矿的生产作业没有停下来,掘进组在发生爆炸的地方拐了个弯,变更了矿车道行进方向……矿工们如同地老鼠一样,继续向深处掘进、挖煤。

矿上也花重金从国外进口了通风设备,确保在掘进的同时,新鲜空气源源不断地送往地下。

那些腐烂的动植物“制造器”制造出的瓦斯,刚刚产生效果,便被新鲜的空气团团包围、合拢、消化。有龙国聚落的所有精灵都慌了手脚,他们再也想不出任何立竿见影的办法来阻止挖煤机器的前行。

隧道穿过山的胸膛,运煤火车一列列开进了龙门矿。火车头的腔子里烧着煤火,鼻孔里喷着烟气。火车力大无比,把挖出来的煤,运到省城,运到连云港,继而运往全国各地、世界各地。

每驶进、驶出一列火车,矿道就离有龙国近了一步,“咣当咣当”的火车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和采煤機器“轰隆隆”的声响让有龙国的小精灵们心惊胆颤。

为了想出彻底摧毁龙门矿的办法,有龙国的十万民众日日研讨,他们整整讨论了八年。

精灵们聚拢在有龙国的一个大石头旁,每个人轮流讲述历朝历代治国安邦的故事。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三皇五帝治世,人与自然如何抗争,帝与民如何同仇敌忾,民与民又如何相处。每讲一个故事,会拿一个砂砾摆在大石头上。那些富于创造的开拓精神以及抗争成功的典故都被他们摆在了石头上,密密麻麻。一个一个地分析,一条一条地梳理。最终,他们的集体智慧想出了最狠毒、最可怕的办法。

1988的秋天,有龙国的所有精灵集会一处,用他们千年万年修习来的灵力,向一百个未幻化成小人的鲤鱼精魂诵念,向这些精魂们浇筑“热衷功利、不负责任、精致利己”的十二字信条。

一百个未成精灵的鲤鱼精魂们为了十万民众的生死存亡,旋转着接受他们的长辈、兄弟、姊妹们的祈祷,它们变得愤怒、强大,拥有了必死、必胜的决心。

十万精灵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挖通了一条通往龙门矿小学地下管道的地道,借雨水涌入学校医务室的机会,他们躲在水下,将一百个被咒念过的精魂装进了一百个乙肝疫苗瓶子,融化在药水中……

大雨退后第三天,学校组织为第一批矿工子弟——一群生于八十年代的一年级小学生注射乙肝疫苗。一百个鲤鱼精魂随同乙肝疫苗一起,进入了一百个龙门矿小学生的血液里。

这批小学生,是一代特殊的群体,他们生活在矿山,是山的孩子,煤的孩子。同时,他们也是八十年代生人的代表,他们的一切表达都将代表八十年代人的生长历程。

二十年后,曾经有一个龙门矿子弟回忆注射乙肝疫苗的一天,发现怎么样也记不起那个手拿注射器的护士的脸,他想问一问众人,你们还记得给你打乙肝疫苗的护士的脸吗?她们真的是矿上的护士吗?如果是,怎么记不得她的脸?

先从康安的改变说起吧。

康铁牛的儿子康安是班级里的班长。在一节自习课上,他向全班同学宣布:“上课不准说话,谁说话就把谁的名字记下来,下课交给班主任。”

同桌扭頭问康安:“记名字对你有啥好处?”

康安答不上来,但是他把同桌的名字记录了下来,交给了班主任。

放学后,同桌在学校门口等康安,对他喊:“你不就是当个班长吗?有啥牛的?你爸就是个看澡堂的!”

康安说:“看澡堂的咋了?”

同桌说:“看澡堂的丢人!”

康安回家后,把同桌的话告诉了康铁牛。

康铁牛大怒,去学校里找班主任评理。班主任说了一句话就把康铁牛击败了,班主任说:“康安同桌的爸爸是分管后勤的副矿长!”

分管后勤的副矿长可是个了不得的领导,他管辖着全矿工人的餐饮、劳保、粮油供应,甚至还管辖着子弟学校以及职工澡堂。康铁牛从学校里回去,康安问康铁牛见了班主任没有。康铁牛黑着脸道:“见个屁,你给我写作业去!以后你班里同学说话你少管闲事!”

康安在上学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女同学,女同学手拿一元钱去买方便面,买了两包,要给康安一包。康安红着脸不要,说:“我书包里背着馍哩!”

女同学说:“馍有啥好吃的,方便面才好吃。”

康安还是不要。

第二天早晨上学前,康安向康铁牛要钱。康铁牛问:“要钱干啥?”

康安答:“买方便面。”

康铁牛吼道:“你吃屎不吃?”

班长和学习委员替老师们没收男孩儿们藏着的弹子,原因是即将期中考试,不能贪玩儿。康安和学习委员收了一簸箕的弹子。老师让他们把弹子倒到垃圾池里去。

倒的时候,学习委员说:“咱俩一人拿上两个吧。”

康安看着弹子,玩弹子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多好玩的小玩意啊!但是他摇了摇头,说:“老师不让玩弹子。”

学习委员说:“那你不要我就要了,你不准给班主任说。”

康安和学习委员是好朋友,他点了点头。

期中考试考完了,男孩们又开始打弹子了,学习委员用拿的两枚弹子赢了四十多个弹子。康安看着学习委员有那么多“宝贝”,肠子都毁青了。

所有龙门矿的小学生们,或许都因为鲤鱼精魂在体内运功的缘故,经历着与康安类似的一切。他们从小学起就接受着功利、责任、私欲的考验。他们一天天长大,有的人遵从老师的教导好好学习,因为他需要获取老师赞许的眼光以及别人嫉妒的眼神。有的人帮父母在石矸山上捡块煤,偶尔可以捡到一些雷管上的炮线,剥了外皮,里面全是铜丝,卖到收购站,红铜一斤五毛,黄铜一斤四毛。他们积累起金钱,购置小人书,购置水枪。还有的人,心里开始惦念自己的女同桌,看她跳皮筋,看她写作业。

康铁牛的心境也一天天变化着。

在给康铁牛的井下事故评定工伤之前,康铁牛先挨了处分。原因是他在井下没有遵守劳动纪律,争抢作业造成了安全事故。有了这个处分,龙门矿的各种先进、福利,康铁牛都没有办法评比和得到。

康铁牛看守澡堂期间,眼看着一起到矿上的工友们一个个当了班组长,当了科长,分了家属楼。他自己还是一个普通职工,一家人挤在单身宿舍。他心里觉得不平衡,时常在拖地或者擦桌子的时候走神,对自己,对龙门矿有了一点点的失望。

康铁牛有了自己的失望便把希望寄托在康安身上。三年级的时候,他给康安说:“考双百给你奖励一双新凉鞋。”四年级的时候,他说:“考双百给你奖励一套小人书。”五年级的时候,他竟然开出了奖励十元的奖励办法。康安也没有让康铁牛失望,每年都能拿到奖励。只是,他对这些奖励已不满足。

当年龙门矿开始开采的时候,周围方圆几十里的村庄还都是一穷二白的普通村落,一年到头不吃肉,到了冬天,永远是一碗酸菜就面条。但是,当龙门矿挖出煤以后,一切都变了。

村庄里有些跃跃欲试的胆大的人,几个人合伙起来,买一辆拖拉机就去山谷里挖煤。这些幸运儿刨来刨去,竟然真的挖出了黑色的煤块。他们用拖拉机把煤拉到关中腹地,一拖拉机就能卖近百元钱。有了钱,他们买了设备,雇了陕南的农民,帮自己挖煤。煤越挖越多。后来,他们索性建造了煤场,和外面谈起买卖,把汽车路铺到了自己的煤场,用汽车往外运煤。

煤是黑色的金子,赚起钱来跟天上下钱一样。周围的村庄中,每个村庄都出了几个富得流油的角色。

一般的村民当然也不甘示弱,联合起来在村庄的大路上设了关卡。那些从小煤窑往煤场中转煤炭的大卡车,每拉一吨煤,要给设卡子的交三毛钱的过路费。龙门矿所在地的县、乡也没法管,只要派人去管,村民代表会说:“你看他们的卡车把我们门口的路碾成什么样了……你看他们的煤渣子把我们家门口污染成什么样了……”每天打门口过的车几十几百辆,每辆车都是十吨二十吨地拉。几年下来,村中的所有人都成了有钱人,村民自己不用去管卡子了,看守卡子、收停车费的小伙子们,都是从外面雇的。这样更乱了套了,只要哪个司机敢说一句不愿意,小伙子们上去就是一拳头。众人一旦认准什么事儿,几个、几十个人的力量也是薄弱的。小煤窑的窑主们虽财大气粗,也奈何不住众人一哄而上。

随着康安一年一年升学,从周围村庄里来的同学们中有钱、有势的少年越来越多。康铁牛奖励康安的十元,还不足有的同学一天的零花钱。父亲一脸神气地给他十元钱的时候,康安恨不得大吼两声,说一声:“不需要!”再说一声:“看不起!”

有龙国的精灵们从越来越多的钻矿声音中似乎听到了八十年代的小学生们之间的攀比,也似乎听到了所有矿工们的心思变化。

一些矛盾正在自然而然地演变。十万精灵在水底静静地看黄河的水流,虽然身子随河水摇摆,虽然被泥沙呛得喘不过气,但他们一天比一天更坚定了变化成龙的信念。

毕竟人老实,干的时间也长了。公元1996年,康安的父亲康铁牛调到了龙门矿最好的浴池,是矿上领导洗澡的地方。在康铁牛看守的浴池中,有专门为领导提供的咖啡豆,也有专线电话。领导要来洗澡的时候,先打电话来说一声,康铁牛便熬好咖啡等着领导。当然了,康铁牛也会给自己熬一杯喝着。康安也经常去喝咖啡,但是他喝的只是这个洋名字,觉得“咖啡”二字洋气,其实咖啡太苦,没有什么喝头,还一股鸡屎味儿。

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浴池里的电话响起,矿上管生产的一个队长打电话来,说是要为康铁牛介绍一个朋友,让他准备熬咖啡。

来人是龙门矿外八十里路远的一個小镇上的中学校长,五十岁。他给康铁牛带来一个消息,他要在龙门矿的矿井边上开矿,各种手续已经办好了。

康铁牛问:“你给我说这干啥?”

校长反问:“老弟,你想不想挣钱?”

康铁牛道:“我一个看澡堂的,咋挣?只能挣工资!”

校长从提着的黑提包里拿出一份协议来,大体意思是:合伙开矿,赠予干股。这干股不是给康铁牛的,校长希望康铁牛把这份协议放在副矿长和矿长的更衣柜中。校长说:“只要他们不吭声拿走协议,我的矿开起来,就有你的大功劳……我自然亏待不了你。”

康铁牛正要拒绝,校长把厚厚的一个信封放在了他的手边,主管生产的队长手举着咖啡杯望着康铁牛微笑。康铁牛只好说:“那我试试看。”

那一日,副矿长开了更衣柜,翻看了那份协议,他愣了一下,脸色又马上恢复自然。副矿长把康铁牛叫来,问:“老康啊,听说你有过工伤?”

康铁牛伸出左手弯曲的食指向矿长晃了一下,道:“残疾证还没办下来。”

副矿长笑了,说:“过两天我叫人给你送来。”

后来,矿长也来了,矿长看到协议后和副矿长的神情差不多,也把康铁牛叫来问话。矿长和康铁牛是渭北乡党。矿长问:“乡党,你是哪一年来矿的?”康铁牛答:“七六年!”矿长说:“那你也是老矿山,为咱们矿出了大力了,职工浴池这里大大小小职工有十五六人,人不少啊……得有个管事的……我看你倒是很合适……毕竟你们浴池是领导浴池……”

不久,四十三岁的康铁牛接到了自己的六级残疾证明以及浴池主任的任命,职务等级相当于副科级。

半年后,龙门矿从国外新进了一批设备,又从各个煤技校、矿业学院吸纳了一批技术工人。在设备和技术工人陆续到岗后,矿长面向全矿开了一次大会。在大会上,矿长宣布:龙门矿的发展进入新的纪元,新的技术和新的设备一定能为龙门矿创造新的辉煌!光荣是属于所有龙门矿人的!

工人们振奋无比。

以康铁牛为代表的龙门矿的第一代工人是肯吃苦的,一个个不光能干,还能忍受简陋的生活、作业条件,一间单身宿舍、一盏煤油炉子就可以过活。无论是酷暑还是寒冬,他们都像楔子一样扎在龙门矿上。他们铺设矿车轨道的时候,像力大无比的大力士一样,两个人就可抬起一根矿车轨;他们在井下劳作的时候,从不歇息,只知道埋头干活。干完活,一个个满脸黑炭活像非洲黑人,但是他们还能“哈哈”笑着用黑胡子去扎儿女们的脸。

从煤技校和矿业学院毕业的技术工人可不这么干,他们巧妙地使用各种新的设备和机器,从井下一上来就用清水把自己洗涮得干干净净,就连头上的矿灯,也擦得光亮。

第一代工人看不起技术工人们,觉得他们没力气。技术工人们也看不上第一代工人,觉得他们简单粗暴、愚昧无知、胡搅蛮缠。

于是,新老工人之间时常发生冲突。只要冲突了,就有领导把老工人拉住。

领导把老工人拉到办公室里,嘘寒问暖,问家里有什么困难没有。然后说,别和年轻人计较。最后话锋一转,提议道:“想不想多挣些钱?”

老工人们疑惑不解。

领导说了赚钱的方式,说旁边有一家煤矿,需要几个能干的工人。龙门矿是大矿,工作干不完,让年轻人干去吧。龙门矿照样给老工人记工,但是可以抽出来一部分时间去旁边的煤矿干活,旁边的煤矿是小矿,爱惜人才,工人们既能发挥自己的本事,还能赚些外快,何乐而不为?老工人们笑了,见有钱赚,都应承了下来。

第一代工人去新煤矿上班,发现里面的设备全是以前龙门矿的旧设备。很多设备都是陪伴了第一代工人二三十年的,内心的亲切感油然而生。老工人们在小煤矿里挥汗如雨,像年轻小伙子一样生龙活虎地干了起来。

这个新的煤矿,就是康铁牛见过的那个校长开的。

使用龙门矿的旧设备,以及引进部分优秀老工人,就是校长给矿长和书记们开出的入股条件。当然了,回报也很丰厚。别的人不知道,仅康铁牛因此得到的好处费,就让他成为了万元户。

这些曾经公社里推荐来的优秀青年们,为什么都开始喜欢上了金钱?

原来,他们在故乡的父母们步入了老年,一部分工资必须邮寄给老人、医院了。他们子女的花销也越来越大。初中以后,矿上子弟都在距离龙门矿几十里外的县城读书。学生们每个月回来一次,张口就要几十块、上百块。有节俭的学生,从矿上背了馍去学校,早上喝开水吃馍,中午和下午各吃一碗捞面,一个月有三十块钱就够了。但是有的学生,吃了捞面想吃凉皮,吃了凉皮想吃羊肉泡馍,吃了羊肉泡馍还要喝橘子汁……再加上手头富裕的同学的引诱,或是抽烟,或是喝酒,一个月一百块钱,还花得紧紧巴巴。

康安一个月的生活费,康铁牛给他八十元。

老师们说了,考上大学,人就能改变命运,可以有好的工作,还可能当官——这令康安壮志凌云。所以八十元中,四十元他用来买各种学习材料,四十元用来吃饭。吃得少,也吃得不好,他的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贫血严重,个子是全班最低的。他对富裕孩子的学习成绩嗤之以鼻,却对他们的生活很是羡慕。

不能不说,有龙国精灵们的智慧以及一百个鲤鱼的精魂深刻地影响了康安和其他九十九名学生。

在县城里读书的龙门矿子弟共一百位,五十个女同学,五十个男同学。

龙门矿的女同学一个个皮肤白皙,长相俊美,她们每个人都是受县城人瞩目的对象,总有人给这五十个女同学送吃送喝的,请她们去录像厅看录像,给她们送生日礼物。月末从龙门矿回来,也有县城里的男同学骑着自行车去接她们。

那五十个男同学,一个个生龙活虎,精明能干。

龙门人评价山西河津人为九毛九。

在黄河上摆渡的人以河津人居多,龙门人要过黄河,需坐河津人的船。河津人的船票要价一元,龙门人讨价还价说一元太贵了,河津人说:“好吧,那给你便宜一些,你就给九毛九吧。”龙门人“哈哈”大笑,说河津人小气,没有胸怀,让一分钱还不如不让呢。

龙门矿五十个男同学的算计不输河津人,无论是这五十个男子彼此之间,还是与县城里其他同学相处,龙门矿的男同学不吃一分钱的亏,凡事总是要占足便宜。

这是因为,无论五十个女同学,还是五十个男同学,他们所有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有龙国十万小人儿的信念,这种信念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会减弱,反而一天比一天强。

龙门矿以及所有的小煤窑,日夜不停地生产着煤。好煤被运输到世界各地以及各地发电厂去;块煤被拉到关中地区烧煤的家庭中取暖,做饭;面煤被送到砖厂、水泥厂去,烧砖、烧水泥。就连那些没用的石矸,堆放在石矸山上,自有硫磺厂的人来挑选一些石矸,烧制、提炼硫磺……

险峻的大山几乎被挖空,险恶的大石看起来威风,其实脚下早已经立不稳了。年复一年地挖煤,到处都是黑的,早已惊跑了四处的动物。只剩下卑劣的老鼠,从煤堆子里钻出来,去食堂和饭馆里偷吃些残羹剩饭。

挖煤的掘进机越来越发达,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有龙国的子民们,在睡觉时都会被挖煤的声音吵醒,他们不断地祈祷,祈祷被他们赋予责任的鲤鱼魂灵能够尽快平息这令人嘈杂呕吐的响动,解除他们的生存危机,让他们享受平静而美好的河底生活。

或是因为煤越采越多,或是因为人越来越多,龙门矿一天一天变得陌生。那些技术工人们,用了新的设备,使矿上的煤炭产量不断增加。很多年轻的技术工人被提拔当了班组长,甚至队长。队长们也比之前的人拥有了更大的权力,他们制定班次计划,掌握着记工的重权。记工与绩效工资之间保持着最紧密的联系。记的工越多,绩效工资越高。

工人们要是和队长关系不好,那队长会给你少安排活儿,减少你的上班时间,还老老实实给你记工,你干一个小时就给你记一个小时。工人们要是和队长关系处得好,经常一起喝酒的话,那就算你偶尔有几天不去上工,队长也给你记工。这种权力最终将体现在金钱的价值上。一时间,年轻的队长们意气风发,一个个都买了摩托车,骑着摩托车上下班。有那四五十岁的老工人,一看见摩托车,就连忙拿了抹布上去抹摩托车。抹得好了,隊长们赏一根烟抽。抹得不好了,队长拉着脸说,你最近工作热情不高嘛。

当然了,队长们之所以能这么干,他们也有自己的道道儿,每逢月底,他们都要宴请矿上的出纳和会计,给他们又是拿烟,又是拿酒的。他们请出纳和会计,是因为只有出纳和会计能看来他们记工有没有水分。

这样一来,精明的人显得越来越能干了,记工不少记,工资不少拿,职称一直升,而井不一定多下,活也不一定多干。勤劳老实的人,似乎是老了,再下苦,每个月的记工都是那么一点儿,几乎要养不活家庭。每逢收麦和收秋的时候,还要给老家去信,让捎一些麦和玉米来。

矿长们拿到每个月的数据,都会想:岁月催人老,曾经那么能干的小伙子们都老了,他们的贡献怕是已经要到头了。

于是,一个买断工龄的计划摆在了矿长的案头——所有在1980年以前进入煤矿的老职工,都可以自愿地向龙门矿提出买断工龄。如果不愿意买断,那也不用上班了,自己自谋职业或者待在家里,每个月矿上会发放少量的生活补贴。如果买断工龄,则可以根据矿工个人的家庭条件,适当安排部分人的子女接班,或安排到交换单位里去接班。交换单位是指,彼此结盟、互通有无来安排就业、教育、培训等的“兄弟单位”。

这是一枚炸弹,炸得康铁牛们心惊肉跳。

康铁牛坐在浴池里等矿长,但矿长三四个月都没有来洗澡了。据说,矿长在自己家里安了洗澡的设施,不用专门跑到浴池里来了。

他跑到隔壁的矿上去找那校长,想问问校长,他那煤矿还要不要人,他虽然不能下井,但是做做后勤工作还是可以的。去了四五趟,都没有见到人。

校长早发了大财了,搬到省城去办公了。在省城和各个大厂里的人员吃吃喝喝,把自己煤窑里的煤卖出去,或是炼钢,或是烧煤供暖……

康铁牛试探着问办公室的人:“咱这矿上还要不要人?”

办公室的人不耐烦地回答:“要人也不要你!”

康铁牛捎话让康安回家一趟,商量商量买断工龄的事,康安也不搭理。

后来,大部分的家长都买断了工龄。一百名学生中,有八十多名辍学了:男同学一部分到矿上接了班,一部分去了外面打工;女同学大多数去了交换单位,在省城的一个纺织厂里当女工,剩下的一些在矿上的医院以及幼儿园打临时工。

那一年,龙门矿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百个男女中有一个在幼儿园打临时工的女同学结婚了,她嫁给了一个四十岁的小煤窑矿主。她是五十个女同学中最漂亮的一个,身材高挑,巧笑嫣然。谁也想不到她能嫁给一个几乎能当她父亲的人。她向对方开出的条件不低——她要矿主给她买金项链、金戒指还有金耳环,还要汉显传呼机。更重要的,她还提出,结婚的那天,矿主须宴请龙门矿所有的人。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矿主不但慷慨答应了她的要求,更是表示,不光宴请龙门矿所有的人,结婚的时候,只要龙门矿的人来,逢人就给一百块钱。杀牛五十头,连吃三天。

他还给她买了一辆夏利小轿车,让她成为了龙门矿第一个会开车的女性。

这是一枚重磅炸弹。

当其他四十九个女人为她嫁给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惋惜的时候,也深深地嫉妒了她。嫉妒她貌美如花,嫉妒她穿金戴银开着车。还在上学的女同学,县城里的男人们请她们吃喝,她们不去了。男同学周末用自行车接她们,她们也扭头就走了。其他的女同学则一天到晚抱怨着龙门矿,抱怨着命运的安排。每个人心中,都如同升腾出了一朵蘑菇云,要炸碎眼前的世界。

男同学们比同龄的女人们晚熟一些。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会成为这些女人们在未来时对他们的一种要求,他们还没有想过成家,更没有想过未来该如何成家。

尤其是康安,他考上了大专院校,离开了龙门矿,他想他可能再也不回龙门矿了,至于那些美丽的女同学嘛,外面不是还有更多美丽的女同学么?

康安到外面去上学,康铁牛是自豪的。

康铁牛在因为康安自豪的同时,也在大趋势下,不得不买断了工龄。多年的工龄,换了四万块钱。

他用两万块钱买了一处山坡上的小院。小院不远处是石矸山,每天有矿车不断拉着石矸倒在山上。没有了看澡堂的轻松工作,他只好每天去石矸山上捡煤。煤的价格越来越贵,石矸山上的煤,也要四五百元一拖拉机。康铁牛一个礼拜能拾一拖拉机煤。拾到的煤堆放在院子里,自然有人开着拖拉机来收购。

另外的两万元他预备给康安上学用。

但是,那两万元根本不经花,学校里的花销越来越高,费用越来越大……

没有办法,康铁牛只能每天等在矿井口,见了下去装石矸的矿工就发烟。只要那矿工接了烟,康铁牛会把一整盒烟都塞在对方口袋。装石矸的心知肚明,用石灰在某个矿车兜子上画个三角符号。康铁牛再到石矸山上拾煤的时候,就盯着画三角符号的矿车兜子。那下面,会有矿工埋着的好煤。

外面世界的精彩令康安惊慌。

宿舍里的同学坐在桌前嚼肯德基、麦当劳的汉堡,让康安惊慌;班里的同学上学来就拿著黑色的手机,也让康安惊慌;学校里一对一对拉着手吃饭的男女同学,更让康安惊慌。这种惊慌来源于陌生,来源于金钱的缺乏。这涉及到一个严峻的问题:都是同龄人,为什么他就能那样呢?

有龙国的子民们等待了十多年,在这十多年里,他们在每日的操劳里,必定保持诵念。这种诵念如同无线电发射器,不断发射他们的欲念给一百个男女体内的鲤鱼精魂。

血液里流淌着鲤鱼精魂的青年人真不能小看。

那些留在矿上接了班的同学们具备着天生的适应能力。他们无一例外的用烟、酒、路边饭馆里的菜肴和班组长、队长处理好了关系,他们称呼对方为铁哥们,形容彼此间如钢铁一样坚固的关系。

他们不约而同地借探亲的机会,从父母的老家带来了比他们身体更结实的青年,让这些青年顶替他们去上班。他们告诉这些青年,这是临时工,临时工的工资矿上有统一标准。在班组长和队长的默认下,他们让这些老家的青年替他们去上班,他们把工资中的少部分拿出来当成临时工工资发给这些青年。剩下的部分,他们自己开销着、积累着。

不到几年的工夫,他们一个个彼此效尤,用手中的积累做起了倒煤、贩煤的经纪。别人倒煤、贩煤要自己买车,自己雇佣人,他们什么都不干,看见路上的空车随便叫一辆,看见闲着的工人,随便叫几个。找好车和人,付钱到煤场里随便拉一车煤,跟车出了龙门矿,只要赚钱就倒手。倒得越快,钱赚得越多。他们这种本事不光令自己的父辈感慨,就连队长们也不得不服。如果遇到难说话的领导训斥他们的行径,青年们就联合起来,晚上朝领导家的玻璃上扔几个砖头,听几声响声,便不再有人训斥了。

那些到了省城里的纺织女工们,因为聪明伶俐、勤劳能干,很快便获得了厂里上下一致的好评。一时间,省城里的男人都跑到纺织厂里寻找龙门矿的纺织女工。可是这些纺织女工对外放出了话,她们说:“要比貌,我们龙门矿上美男太多了;要比才,我们龙门矿上也有几十个大学生;要比钱,我们龙门矿上多的是矿主。你们回去想吧,想好你们有什么再来找我们。否则,谢绝骚扰。”

她们是跟省城里的男人们开玩笑的,可是这玩笑却真的令省城里的男人停住了脚步。

没料到,好景不长,因为效益逐年不好,纺织厂倒闭关了门。这些女人们,都成了下岗工人。她们在省城无依无靠,有个别几个,遇到还不错的男人,也就嫁给了人家。心更高、气更傲的,远走去了深圳和广州。还有一部分认了命,回了龙门矿。

不得不说,有龙国的小人儿是真厉害,他们把鲤鱼魂灵注入这些女人的体内,会将有龙国的计划传得更远、更广阔、更能解决问题。

嫁给省城的纺织女工,向省城人描述龙门矿,说那里产着黑色的金子。结婚的时候,人人杀牛吃三天。这令省城人惶恐,他们只说吃牛肉吃个半斤八两的,哪有能吃三天的,那得吃多少?省城的人不能满足纺织女工关于牛的问题,时间长了,他们一天一天被龙门矿的女人们打压,抬不起头。

回了龙门矿的纺织女工们和贩卖煤的小伙子们结了婚。纺织女工给贩煤的小伙子描述省城里的好,天好、人好、生活好。小伙子们刚开始不爱听,但听得多了,也对省城产生了幻想。他们发誓要好好挣钱,一定要人模人样地去省城走一遭。

这是一种梦想,但这要付出更多的体力和智力。

龙门矿毕竟是国营大矿,能贩卖的煤终归是有限的。

这个时候,狗咬狗、人咬人的事情多了起来。贩煤的双方有时候为了一担子的煤而出言不逊。为了占地盘,不是今天你打我,就是明天我打你。用在贩煤上的时间少了,用在进出龙门矿公安科、所在地派出所的时候多了。公安科的人说:“你们贩煤就不能文明些?”

贩煤的小伙子生冷地回答:“咋文明?我就没上过文明大学么!”

康安的几年大学上得一塌糊涂,硬是不知道自己学了什么,毕业以后,感觉什么都不会。他去应聘,也没有人要他。没有办法,康安到电脑城里给人装过电脑,到鸡汤刀削面馆给人端过面,到印刷店里给人找过错别字。但没有一个能干长的。原因倒不是他偷懒,是因为干上几天,人家就觉得他是来偷学本事、要自立门户的。那可是未来的竞争威胁啊!所以,干不了几天,人人都撵他走。

康铁牛为了供康安念大学,把一辈子换来的钱给他花了一半。到头来,康安却找不到一份工作。康铁牛不忍心看他在外乱漂,自己坐车到外面要把康安拉回去。他对康安说:“找不到工作慢慢找,实在不行了跟我一起拾煤也能过活。”

康安不作声,他可没想过自己要回到龙门矿拾煤,只是从找工作的情况来看,可能要先回龙煤矿思考一阵子。

公元2005年春节,贩煤的青年们、年轻的媳妇们以及那些从深圳、广州回来探亲的人们聚在了一起,龙门矿上的一百个男女在一起吃了顿饭。贩煤的感慨煤越来越难贩了;年轻的媳妇们说省城里好几年没去了;深圳和广州回来的人撇着洋腔赞美着外面的生活。

似乎,大家都活在别处,活在“热衷功利、不负责任、精致利己”里。没有一个人对自己是满意的,也没有一个人觉得生活是平静而美好的。

显然,所有的人都比康安更有历练,更有资本。康安理所当然的因为自卑,成了其中最“热衷功利”、最“不负责任”、最“精致利己”的一个。

考虑到康安也要成家,春节过后,康铁牛将自己两万元买的院子做价五万元卖给了往日的工友。用五万元,在龙门矿的平处买了一处地皮。多年来拾煤的积累,让他能自己盖一处房子。地方宽展了,给康安寻媳妇也好寻么。

春节过后,天仍比较寒冷,康铁牛想在夏天的时候再盖。

不料,才过了一个月,矿上突然来了人,说要征收康铁牛的地皮。康铁牛不愿意,说我刚买的地,你凭什么征收。矿上的人说:“老康你赚大啦,矿上要在你这地皮上盖商品楼哩。你把地让出来,矿上给你十五万元,再给你一套商品房。”

康铁牛和康安面面相觑,不能相信这一事实,直到来人拿出了征地的协议,他们才确信天上掉下了馅饼。

這一天起,康安开始观察龙门矿的一切。

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龙门矿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样,从康安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没有变化过。所有的矿工,以及他们已经长大的子女都挤在矿上提供的家属院里。家属院里狼藉不堪,楼道里到处堆放着面煤和成的煤饼、冬天的白菜、拥葱的土等等。甚至,楼道里都没法走人。

康安断定,接下来,龙门矿将不断建设新的房子,大家将陆续从家属院里搬到新的房子里去,在新的住所开始新的繁衍、生活。

夜里,康安睡不着觉了。他买了一箱酒,郑重其事地坐在康铁牛面前,说:“你把十五万给我,房子你自己用来住。”

康铁牛问:“你要十五万干啥?”

康安说:“继续买地皮。”

看着康安眼睛里闪烁的光,康铁牛恍然大悟了。

他们爷俩喝了一晚上的酒,小声探讨着龙门矿还有什么地方的地能买。康铁牛给康安说:“我不光要给你十五万,我连我攒下的八万一起给你。”

康安怀揣三万块钱,到省城找到中介公司,花了三万块钱中介费注册了一个一百万的实业公司。回到龙门矿后,他以公司的名义,用十万块钱租赁了离矿区不远的三十亩荒地——租地的费用只有三万。他让康铁牛给主管的副矿长说,荒地用来做煤场。副矿长对康铁牛说,那地没什么用处,要租的话,三万块钱租你三十年。康安让康铁牛多给了副矿长七万元,条件是,按三万元写正规租赁合同。副矿长得了那么大的好处,愉快地答应了康铁牛。

康安真的用这三十亩地来当煤场。贩煤的同学们不用再把煤贩卖到外面了,直接把煤倒到康安的煤场就可以了。但是康安给同学们的结算方式是一月一结。私人煤场里的煤当然比矿上的煤便宜,从外面来拉煤的车,就慢慢从康安的煤场开始拉煤。拉煤车拉煤给康安是现结,康安给同学却是月结,这其中就有了可观的资金流水。刚开始,拉煤的拉多少,康安就让贩煤的送多少。到了后来,拉煤的车多了,康安让贩煤的不受限制地送,有多少要多少。康安的经营策略是一吨煤只赚五块钱。显然比大矿上条件优惠得多。这样,这个煤场火热地运行开了。

康安拿出租赁合同,拿出煤炭进场、入场的详情表格和资金流水,到信用社找了主任喝了茶,从信用社里贷出了五十万元的款。一年的时间,他如法炮制,租赁了龙门矿几乎所有的闲置土地。然后,康安躺在家中睡起了大觉。

2006年夏天开始,煤炭价格上涨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所有煤矿工人的工资都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一个开洒水车的普通工人,一个月能拿到近六千元的工资。有了钱的煤矿工人,在礼拜六礼拜天坐着公共汽车去城市、去省城玩。他们花钱花得不眨眼。

外面的世界也给了煤矿工人们新的刺激。他们在时代的大背景下,羡慕起了城市人的生活方式,羡慕起了城市人宽敞明亮的住房。

工人们开始向矿上反映住房的问题。他们写联名信,痛陈一家三代人住在二十多平米的宿舍里的窘境……更有“老资格”直接在矿长办公室大喊大叫:“我们为矿上贡献了一辈子,矿上给了我们啥?”

矿长十分难堪。

痛定思痛,龙门矿决定在三年内,为所有的工人家庭提供新的住房。

当矿上寻找能盖住房的土地的时候,大吃一惊。

康安盘踞了所有的土地,每片土地的租赁年限都还有二十九年。矿上派人到矿外各个地方打听,看外面有没有合适的地皮。不料,外面的地皮早已涨成了天价。

一边是被康安占了的地,一边是焦急的矿工。矿上找康安要买回土地租赁权,康安说:“那里面还有煤哩!”

矿上说:“多少煤,矿上帮助你销!”

康安开出的条件是——每吨煤让矿上再加十元钱,租赁的土地违约金按三倍赔偿。第一次租赁来的三十亩地,暂时不能归还,因为还有一帮哥们儿要贩煤用。矿长不答应康安的条件,勒令康安尽快腾出地方来。

康安将所有贩煤的同学请到煤场,说:“矿上要收咱们的煤场,贩煤这生意看来干不成了。”

贩煤的同学们说:“矿上凭啥收?收了咱们吃啥?这事弄不成。”

于是,浩浩荡荡一帮人,去龙门矿办公楼前举着横幅游行。横幅上写:“黑心矿长,榨干工人血汗,剥夺挖煤人后代生存空间。”

事情很快闹大了,闹到了矿务局,矿务局的人批评矿长不讲政治。矿长丢了人、现了丑,回来以后将主管土地的副矿长撤了职。

事情按照康安计划的方向发展了,龙门矿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从他手中收回了土地的经营权。

二十八岁,康安成了一个千万富翁。他将被撤职的副矿长安排在三十亩煤场当场长,自己则离开了龙门矿。

大功告成的康安,很快成了贩煤的青年和他们的妻子效仿的对象。他们追求功利的心思越来越重。他们把目光放在了贩煤以外的地方。有的人为盖楼的推销沙子,有的人为盖楼的推销钢筋。如果不要沙子或者钢筋,第二天,就有一车煤倒在工地的大门口。盖楼的为了防止这些人成为祸害,专门雇佣了这些人里比较厉害的前去帮忙看守工地,却不想雇佣来的人为盖楼的推销起了瓷砖。还有的人在矿上开出了建材专卖超市,只要一个楼盖好了,他们就拿了装潢的材料去各家推销。矿工们刚要了他们的材料,他们又拿着饮水机上了楼,说:“这么多年矿上的水不好喝,装个饮水机喝纯净水吧。”

无法不生活在龙门矿的矿工们,接受了他们的各种推销和建议。但是,他们也把自己的声音,通过探亲和安装在家里的互联网传播了出去。那些矿业学院毕业的学子们再也不愿意到龙门矿来了,他们去了陕北,那里的煤炭更优质、设备更先进,他们能挣的钱更多。

在龙门矿赚了钱的人,都纷纷离开了龙门矿。

到了公元2010年,一百个聪明绝伦的龙门矿上的男女都离开了龙门矿,他们利用有龙国咒念的“热衷功利、不负责任、精致利己”,赚取了父辈们几乎一辈子的积累。他们用自己的手段,让一个富饶的煤矿快速地老去。他们用自己的恶劣行径,吓走了一个一个有志于煤矿事业的能人。没有办法,他们的血液让他们那么的功利;他们的环境,让他们建立不了责任感;正在发展和变化的一切,让他们无法不利己。

秋天的一个夜晚,校长的煤矿不断地掘进,机器钻到了黄河的河底。河底的水如同巨龙一样钻进了矿井。校长的矿井连着龙门矿的矿井,一瞬间,黄河河水倒流,龙门大矿的矿井淹没在了黄河母亲的怀抱。

有龙国的十万个小人儿处心积虑,要给自己一個平静的世界,却最终在梦乡里随黄河之水一起涌到了地面。

那些可爱的三寸小人儿,瞬间就化为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变龙的梦想,瞬间成为了一个个破灭的气泡。

除了机器的钻头以外,没有什么人或物目睹过有龙国子民的真模样,他们到底如何拥有智慧,是否有着三头六臂,是否洞悉世上的所有,我们已经无法得知。而且,死无对证。所以,到底是有龙国的十万个精灵为龙门矿的一百个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施展了“热衷功利、不负责任、精致利己”的密咒,还是,这本身就是厂矿发展的规律?

大禹部落的十万小人儿消逝了,那些还在幻化的鲤鱼的精魂,不知是否也因此灰飞烟灭?那一百个人最后去了哪里?他们终将干出什么事来?厂矿的未来,或许会给出最终的答案。

康安派车来接康铁牛回故乡渭北柳树沟养老,康铁牛坐在车上回望龙门矿。

青春的奋斗、中年的坎坷,一个个工友们的面容像电影一样在康铁牛的脑海里翻转。黄河的水或许会将这里重新变成不毛之地,一代人的价值和另一代人对龙门矿核心价值的态度,在这里重新变成谜团。

康铁牛欲哭无泪,龙门啊龙门,别了,我的一生,我的矿!

责任编辑:吴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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