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河的秋天

2009-02-17 07:11
长江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坟场烧纸纸钱

谢 伦

滚河的秋天,是一句满落花瓣儿的谶语,它在一阵凉凉的雨后来临。雨前的风由南往北吹,地上的植物温润,一片葱茏。当一些人开始在河滩里砍芭茅割芦苇,一些人挖红薯收黄豆,抽空要去庙里燃一炷香时,雨就来了。雨来了风向南吹,松树由青绿渐为翠黑,层层的樟叶被风吹黄,山冈上石头冷峻,脚下的泥土冰凉,河水清澈。大哥打电话给我说,秋天到了!我心里一沉:该朝山上送冥钱了。

一晃十年。十年里,先是母亲,再是二哥和父亲相继走进那片坟地。母亲是初秋,二哥和父亲是深秋,而且都是在雨中。雨中的山路很滑,风也很大。大哥斜打着伞走在前面,我走在中间,弟弟妹妹或挑或提着纸钱鞭炮在后。没有谁刻意地去按长幼排队,每一次上山就自然走成了这样的次序。二哥在的时候,他一定是走在我的前面的,二哥不在了,我前面就空了一个位置。我有时故意和大哥拉开一点距离,我就当二哥还在,他就是我前面空出的那一节路。这样想着,心里怪怪的。窄曲的路上经常会遇到一些熟人,熟人也是挑一担鞭炮和纸钱。“上山啦?”“唉,上山!”招呼打得简单。这时候的人心里都是恹恹的滋味,都知道对方是谁的后人,要去给谁烧纸上坟,都不愿意说多的话。也碰到些陌生的面孔,或依稀相识却叫不出名字的。毕竟离开村子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快两代人哪!我在村子的时候,每到秋冬,都要随父母亲去赶几场红白喜事。锣鼓一响喇叭一吹,有孩子出生也就有老人亡去。生生死死,喜悦与悲伤有如白天和黑夜,循环反复自然而从容,这或许就是大地上的一切生命的逻辑吧。在我们的村庄里,就我知道的那些人中,眼下已有三十几个安睡在坟场里了。严四爷、严永祥、皮二奶奶、毛婶、仇二伯、凹三儿、吹九伯……还有谁死去了?肯定是有,但自打父母过世之后,再没人向我叙说这些事情了。弟弟妹妹都住在镇子上,老屋也卖了,我与村庄的血脉从此割断。有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棵在那儿长了多年的树,一下子连根拔起走了,什么都没有了。

滚河的秋天野菊特别疯,河道里、山坡上、坟场里一片连一片的,有白色、金黄色。还有贴着地皮的晕头花、蒲公英,也如在春天里一样星星点点的开得灿烂。风把雨丝斜斜地铺开,花枝忽左忽右扭动着身子,有阵阵的苦香弥漫。父亲和母亲的坟墓都垒在半山腰,紧挨着,并排,背山面水。围着他们的几棵松树一年比一年长得粗壮。记得十年前这里还是坟场的边沿地带,十年过去,村上来的人逐渐增多,坟场就越扩越大,边缘成了中心。看着新垒的、愈垒愈气派的、挤挤挨挨的坟墓,你难免不迷惑,你不得不费一阵心神上下迂回地去找路——去年还走得好好的路,今年再来就找不到了——被新砌的坟墓把路断了。很有点像我们生活着的城市,一年一个新面貌,一座座高楼不晓得啥时候就冒出来了,街道也改变了,看得叫人眼花。想冥地里大体上也和人间一样吧,人太多了也必然喧嚣嘈杂。这就苦了父亲和母亲了,他们二老一辈子沉默寡言,喜静不喜闹,连生产队开社员大会,都要选在角落里坐,到了冥间反而不能随心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我们兄弟又不能把坟墓移了,一来这是道士仙儿看好的风水,不能随便动;二来理由也不充分,村上是不会给批地皮的呀!

二哥的坟离父母不远,在东侧略靠下来一点,也是背山面水,也有渐渐长粗的松树。每回给父母烧纸钱时都要留下一些给二哥烧,纸钱打得多,每回都得烧上好大一气。这是一种心情,多烧些,他们在阴间不缺钱花,好有精力保佑我们。也有些时候,我烧纸钱时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严四爷,想到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喜欢躺在坟堆上睡觉;想他老是趿拉着一双没有后跟的鞋,像醉汉一样的走路;想香客们在庙里叩头时他虚眼敲磬半人半神的样子……是啊,在村庄里,除开父母兄弟,应该说严四爷是我记忆最深的人了。在我受到惊骇的那些日子里,是他教我拜神、数罗汉,帮我收回了飘散在山野路边的魂魄。他以自己对生死的理解,早早地引导我用懵懂的眼光去看那些生命之外的生命,村庄之外的村庄。虽然有些残酷,却使我终身受益。当然,我是在给父母烧纸钱、磕头,想到了别人,这是不应该的。可事实上我还不止想到了严四爷,还想到了其他的村人,你禁不住不想啊!身边儿的地下,躺着的全是你过去熟悉的面孔,你的长辈、乡亲,你是从村庄里走出去很久的人,偶尔也从另一个地方走回来,没准他们就在旁边瞧着你呢!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不会去给他们烧一张纸钱,磕一个头。不是舍不得,不应该,是太多了,烧不过来磕不过来反而会得罪更多的人,就只好不烧不磕。他们中间有打骂、讥笑过我的叔叔伯伯,有在我跌倒时拉过我一把、饿肚皮时给过我一个馍的嫂嫂和婶子。成长是痛苦的,成长中冰冷的恨与温暖的爱都是必不可少的。我总觉得愧对他们。对于养育我的村庄、滚河,冰冷与温暖都是我心底的永远珍藏。

找过几次严四爷的坟,没找到。在我离开村庄的第二年秋天,母亲曾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庙上的严四爷死了,你小时候那么黏他,不回来看看?那时间我正二十大几一颗蓬蓬勃勃的心,哪会在意一个孤老的死?现在想起来都为年轻时的无知可悲。不过,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至多是在村人们给他守灵时,多一个打牌凑热闹的人。严四爷没有后,不会有人真伤心去掉一滴眼泪,尽管他活着时为村人做下了许多的好事。现在的人们,悲伤的细胞是愈来愈少了,即使是血亲,悲伤也就那么几天,何况是跟自己不太相干的人呢?据说,在严四爷下葬时,连个吹喇叭笙的也没有,一点热闹的场面也没有,很沉闷的。这个给别人吹了一辈子喇叭笙的人,临了他上路时,没有一支温情的音乐相送,那个秋天他一定感觉很冷。

站在山腰的坟场朝山下看,滚河是一条白色的时光在向西流淌。在这条长长的时光的河流里,村人们一个接一个随流水漂远。他们中间有我的亲人,不久,也将会有我。我常常想,人的生命到底有多少的真实性呢?记得我和严四爷在庙上静坐时,他总好神鬼兮兮地突然骇我:看看你头脸儿咋没有了呢,手脚也不在了!我心下一惊,赶紧摸摸头,又摸摸手脚,还在,没丢,就安心地笑笑说:爷爷吓唬我哩。现在我不以为是吓唬我了,每当我烧毕了纸钱,磕毕了头,静静地坐在墓石上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就有什么都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真实的。我坐在墓石上,看那些扛镢头的人、挑担的人匆匆地从坟场边上走过去,走向了山下的村庄,就恍惚看到了他们在明年,或是后年,明天或是后天,会不由自主地调个方向,从村庄走向这里。像我父亲给我爷爷奶奶烧纸磕头,我又给我父亲母亲烧纸磕头一样,由他们的后人开始给他们烧纸磕头。

责任编辑易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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