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德堂本《西游记》与《西洋记》“语—图”互文研究

2013-12-10 09:42··
明清小说研究 2013年3期
关键词:互文西洋故事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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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以下简称世德堂本《西游记》)是百回本《西游记》小说见世以来有案可查的第一个足本。作为中国古代神魔小说的重要代表,世德堂本《西游记》对后世同类型小说的创作具有深远影响,特别是《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以下简称《西洋记》)在语图上与世德堂本《西游记》具有明显的互文现象。以互文性视角探索世德堂本《西游记》对《西洋记》的“语—图”关系,能够清晰地见出后者在语言文本和图像文本上对前者的互文,也有利于理清两者之间的承继与生成关系。

一、世德堂本《西游记》与《西洋记》版本简况

《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二十卷一百回。每半叶十二行,行二十四字。前有壬辰(1592)夏端四日秣陵陈元之“序”。白口,四周单边(20.5cm×13.5cm)。卷以“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二十字为序。题“华阳洞天主人校,金陵世德堂梓行”(故学界称之为世德堂本)。卷九、十、十九、二十则题“金陵荣寿堂梓行”,卷十六题“书林熊云滨重锲”。全书插图计197幅,除第十八回、第九十四回、第九十九回为一幅图,第六十五回为单页图,第九十八回为三幅插图以外,每回为二幅插图,双页联式,散插于各回中。此本虽不是祖本,但为今见古本《西游记》足本。日本天理图书馆、广岛市立浅野图书馆、日光轮王寺天海藏。

《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二十卷一百回,简称《西洋记》,叙明初郑和下西洋出使三十余国之经历,并穿插了许多神魔故事和奇事异闻。该书题“二南里人编次,三山道人绣梓”。因前面“叙西洋记通俗演义”署“万历丁酉岁菊秋之吉二南里人罗懋登叙”,学术界认为该小说作者即罗懋登。“万历丁酉”为1597年,也即仅仅在世德堂本《西游记》刊行5年后,就受其影响而诞生另一部明代较有影响的神魔类小说,由此可见世德堂本的流传之快和社会影响之大。

二、世德堂本《西游记》与《西洋记》语言文本的互文现象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通常被用来指示两个或两个以上文本间发生的互文关系。克里斯蒂娃认为,每个文本的外观都是用马赛克般的引文拼嵌起来的图案,每个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互文性理论主要是应用于语言文本之间的研究。按照小说插图的形成机制来看,也是先有小说语言文本及传播,后有根据故事情节而创作和镌刻的图像。从语言文本来考察,世德堂本《西游记》对《西洋记》互文性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故事源起架构上的互文。两者都是从一个真实的历史创举演绎为神魔小说。众所周知,《西游记》是由玄奘西天取经这一真实的历史壮举演绎而成。唐太宗贞观三年(629),玄奘不顾禁令,偷越国境,费时十七载,经历百余国,前往天竺取回佛经六百五十七部,震动中外。这一“乘危远迈,杖策孤征”的壮举,让同时代人及后来者对其求法过程中表现出的顽强毅力和坚强信念景仰不已。因而,由最初记录其所见所闻的《大唐西域记》,逐渐又创作出带有宣扬佛法、神化玄奘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进而,又于民间形成南宋话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虽然故事情节都比较简单,但已奠定了后世《西游记》小说故事叙事的基础;元杂剧《西游记》、《永乐大典》中“梦斩泾河龙”的故事、《朴通事谚解》转引“西游记”故事等等,表明“西游”故事在民间流传之广,直至世德堂本《西游记》的出现,使长期以来广为流传的故事终于成为光辉灿烂的不朽之作。同样,《西洋记》是由郑和下西洋这一真实的历史壮举演绎而成。自明代永乐三年(1405)至宣德八年(1433),郑和受朝廷派遣,率领规模巨大的船队七次出海远航,其时间之长、规模之大、范围之广都是空前的。它在航海活动上达到了当时世界航海事业的顶峰,最远到达非洲东海岸,同南洋、印度洋的30多个国家和地区进行了友好和平交流。郑和旅行探险被人们广为传播,“三保太监下西洋”的民间故事最终被罗懋登定笔为《三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

2.小说文本结构上的互文。世德堂本《西游记》在文本结构上呈现为三个板块:悟空传、现世取经事由、取经历程及结果。《西洋记》在文本结构上亦呈现为三个板块:燃灯古佛揭谛转世、现世下西洋事由、西洋历险及结果。如果我们去除“悟空传”,再进一步考察世德堂本《西游记》文本结构,根据《西游记》小说自身系统的前后指涉与互文,前面当有“金蝉遭贬转世”之板块,如此,就与《西洋记》三大版块非常接近。在故事主体结构上,《西游记》既不同于《三国演义》“网式”叙述结构,也不同于《水浒传》“链式”叙述结构,而呈现为独特的“蚯蚓式”结构,这种结构表现为经历一处即形成一个独立的单元故事,虽然其间也或有指涉,但并不危及整个故事的独立性。相对于《西游记》中师徒取经所经历的宝象国、乌鸡国、车迟国、西梁女国、祭赛国、朱紫国、比丘国、灭法国、玉华府、金平府、天竺国等而展示的八十一难故事结构,《西洋记》则以途经的金莲宝象国、爪哇国、女儿国、苏门答剌国、撒发国、溜山国、木葛兰国、柯枝国、小葛兰国、古俚国、金眼国、吸葛剌国、木骨都国、忽鲁谟斯国、银眼国、阿丹国、天方国、酆都鬼国等18个国家展示历险故事,前后两者在结构上的互文性十分明显。

3.人物塑造上的互文。被鲁迅先生称之为神魔小说代表的《西游记》,涉猎天地人神鬼,描绘了佛、仙、神的极乐与逍遥,刻画了魔、妖、怪的贪婪与无知,特别是塑造了一个丰姿伟岸、相貌轩昂的唐僧和三个丑陋的徒弟孙悟空、猪八戒、沙僧。按小说描述,唐僧是如来佛祖二弟子投胎转世,是个十世修身、元阳未泄的童男子,出生后即遭抛江,后为金山寺迁安和尚所收养;但他作为师傅,仅仅是取经团队名义上的“领导者”,而真正的主人公则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与之相映成趣的是《西洋记》中的元帅郑和与国师金碧峰。三宝太监是上界天河里一个虾蟆精转世;金碧峰则是佛法无边的燃灯古佛转世金员外之家,出生后父母双亡,投托净慈寺,为云寂长老所救。两部小说在主要人物的设置上,十分相似。廖可斌指出:“该书虽以郑和命名,但真正的主人公是金碧峰,相当于《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而郑和,则相当于唐僧。”除了主要人物塑造上具有相似性之外,在《西洋记》中能见到许多《西游记》中熟知的佛界、仙界和神界人物,如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玉皇大帝、黎山老母、观世音菩萨、托塔李天王、哪吒、护法伽蓝等。如果说这些神仙是传统中国文化的古老传承,妇孺皆知。那么,在《西洋记》中竟也出现了属于这些神圣的使者与侍者。例如,如来佛祖头上的大鹏金翅鸟;观音菩萨身边侍者惠岸、善财童子;玉皇大帝的神将千里眼、顺风耳;特别是为《西游记》所独有的,作为地仙之祖的镇元仙家童清风、明月,在《西洋记》中却又成了元始天尊的家童。不仅如此,连妖精竟也相同,如《西游记》中“辟寒、辟暑、辟尘”三个犀牛精,在《西洋记》中亦有“辟寒犀”;金角大仙、银角大仙再次粉墨登场;《西游记》中冥府阎罗王手下的判官依旧姓崔名珏,执掌生死簿。甚至,为唐僧约束行者的紧箍咒竟也成了国师金碧峰的一种降妖本领;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变成了王神姑七十二变;红孩儿的三昧真火,变成了《西洋记》中火母的神通。互文性理论认为,任何文本都是引语的拼凑,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编。而“吸收”和“改编”则可以在文本中通过戏拟、引用、拼贴等互文写作手法来加以确立,可谓是一语中的地揭示了《西洋记》对世德堂本《西游记》人物塑造上的戏拟、引用和拼贴等互文手法。

4.故事情节上的互文。《西洋记》在故事情节上与世德堂本《西游记》的互文现象体现为对后者故事的嫁接、拼贴与编织。对《西游记》故事情节直接挪用的是第二十一回:“软水洋换将硬水 吸铁岭借下天兵”。此回故事是围绕过“软水洋”而展开,“软水洋”八百里,鹅毛也载不起。这与《西游记》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战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净”中所述“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具有一脉相承性。特别是该回以东海龙王向燃灯古佛讲述当年唐僧在孙悟空的保护下曾过得此水,进而将世德堂本《西游记》中第九回、第十回、第十一回故事情节串起来直接使用,从先生算卦、龙王犯天条、托梦向太宗求救、太宗与魏征对弈、魏征梦斩老龙、老龙冥府告太宗、太宗地府还魂、寻相老还愿、张榜召僧西天取经等故事情节娓娓道来,所述“西游”故事竟占此回整个篇幅的1/3强,只不过将相关人名作了改变,将本为叔父的袁守诚降为侄子袁天罡,将本为儿子的玄奘取经升为其父陈光蕊西天取经,猪八戒叫“朱八戒”,沙和尚叫“淌来僧”,径河龙王改为“金河龙王”,神、魔均可改,只有太宗和魏征这两个人间君臣不可改。除了直接将故事情节引用外,《西洋记》中第十回“张天师兴道灭僧 金碧峰南来救难”;第二十八回“长老误中吸魂瓶 破瓶走透金长老”;第七十一回“国师收银角大仙 天师擒鹿皮大仙”;第八十八回“崔判官引导王明 王克新遍游地府”等与世德堂本《西游记》故事情节如出一辙,但这些故事并非直接引用,而是经过重新拼装、编织、剪贴使用。例如,第四十六回“元帅亲进女儿国 南军误饮子母水”,在情节上即是将世德堂本《西游记》第五十三回“禅主吞餐怀鬼孕 黄婆运水解邪胎”与第五十四回“法性西来逢女国 心猿定计脱烟花”故事情节拼合在一起。唐僧、八戒误饮子母河水而生胎气,解邪胎必须要到如意真仙聚仙庵取落胎泉水,而要得到并非易事;《西洋记》中南军误饮子母河水,也必须到骷髅山顶阳洞取圣母泉方能解胎气。

5.叙事方式上的互文。《西洋记》与世德堂本《西游记》在叙事上的互文性可通过三个层面见出,一是开篇上语言叙述的模仿。例如,《西游记》开篇写道:“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西洋记》开篇写道:“天覆地载,日往月来,普天之下有四大部洲:一个是东胜神洲,一个是西牛贺洲,一个南膳部洲,一个是北俱芦洲。”二是对妖精形象描述的套用。例如,世德堂本《西游记》第六十七回“拯救驼罗禅性稳 脱离秽污道心清”,在描写红鳞大蟒所变的妖精出场时,小说写道:

八戒道:“古人云,夜行以烛,无烛则止。你看他打一对灯笼引路,必定是个好的。”沙僧道:“你错看了,那不是一对灯笼,是妖精的两只眼亮。”这呆子就唬矮了三寸,道:“爷爷呀!眼有这般大啊,不知口有多少大哩!”

《西洋记》第二十回“李海遭风遇猴精 三宝设坛祭海渎”中写道:

李海看罢回来,问着老猴,说道:“怎么大蟒下山,面前又有一对灯笼照着?”老猴道:“不是灯笼,是两只眼睛。”李海道:“眼睛怎么这等发亮哩?”老猴道:“它项下有一颗夜明珠,珠光射目,越添其明,故此就像一对灯笼照着的。”

三是对女性心理描写的相似。例如,《西游记》在叙述西梁女王见唐僧时写道:

《西洋记》在叙述女儿国女王见郑和时,写道:

三、世德堂本《西游记》与《西洋记》插图的互文现象

2.改造。显然,一部小说插图对另一部小说插图的互文手法仅靠复制是适应不了故事情节与人物场景的,因而,对前者原有插图加以修改或变更,使适合后者的需要就成为必然。改造成为插图互文的另一种方式。插图的改造主要体现为对原来小说插图中相关元素的增添与抽减。《西洋记》改造世德堂本《西游记》插图主要体现为对其单页插图中相关元素的增减。例如,《西洋记》第九回“张天师金阶面主 茅真君玉玺进朝”第二幅插图(见图3)A面,即改造于世德堂本《西游记》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第一幅插图(见图4)A面,此图表现为君臣对弈,正下到午时三刻,一盘残局未终,魏征忽然踏伏在案边盹睡,梦斩径河龙王。《西洋记》经过改造后则表现的是星夜张天师带着句容县茅山道士的玉玺回朝见君。两幅插图在构图、人物姿态、案几的摆放,甚至背景及地面的表现手法均完全一致,只是《西洋记》插图中撤去了前者案几上的棋盘,换上了包扎起来的玉玺;抽掉了皇帝面前与其对弈的魏征及绣墩。即便是如此的改造,实际上仍与小说描述的场景是不相符合的。《西洋记》将世德堂本《西游记》以表现太宗后宫消遣放松的对弈神情,作为表现皇帝金銮宝殿早朝、端坐龙椅的姿态,失去了朝堂上的威严,亦失去了插图对小说情节艺术再现的神韵。这种对世德堂本《西游记》插图改造的手法还可见于第八十三回“王克新两番铁笛 地里鬼八拜王明”第二幅插图A面,这是对世德堂本《西游记》第二十五回“镇元仙赶捉取经僧 孙行者大闹五庄观”第一幅插图A面的改造,图像承继了世德堂本对人物衣饰阴刻与阳刻并用的手法,撤掉了镇元仙,将猪八戒改为一个官人,但他的睡姿,甚至其双脚摆放的位置都没有改变。《西洋记》对世德堂本《西游记》插图的改造使用,甚至于出现反复使用同一场景的情形。如图5为世德堂本《西游记》第九十八回“猿熟马驯方脱壳 功成行满见真如”第二幅插图,此幅插图中接引佛祖曲身撑船,面带笑容的形象被《西洋记》插图多次改造使用。如图6为《西洋记》第五十八回“国师收金毛道长 国师度碧水神鱼”第二幅插图,图7为第七十一回“国师收银角大仙 天师擒鹿皮大仙”第一幅插图。图6中的A面和图7中的B面均改造于世德堂本插图,只不过增加或减少其中的人物而已。图8展示的是《西洋记》第八回“大明国太平天子 薄海外遐迩率宾”情形,此幅插图改造于世德堂本《西游记》第四回“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插图(见图9)。从B面来看,前者复制于后者;从A面看,增加了朝拜的人物,同时,又将世德堂本第五回中第一幅插图A面中吉祥柱嫁接其中。因此,从整体上考察《西洋记》此回插图,它在与世德堂本《西游记》插图的互文手法上,已不再局限于改造而形成了新的方式,即拼贴。

图1 图2

图3 图4

图5 图6

图7 图8

图9 图10

图11 图12

图13 图14

图15 图16

图17 图18

*古本图书右侧线装,从右向左竖行阅读,因而,对于双页联式插图,为便于区分,A面为右侧,B面为左侧。

① 严绍璗《日藏汉籍善本书录》(全三册),中华书局2007年3月第1版,第2003页。

*本文为江苏省社科基金《“图—文”互文视野下世德堂本〈西游记〉形成与影响研究》(项目号:12ZWC012)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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