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勃朗特作品中的暴风雨意象

2014-04-17 02:20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夏洛蒂露西暴风雨

吴 蔚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13)

夏洛蒂·勃朗特闻名于19世纪,她的著作历经一个多世纪岁月的洗礼,仍然被认为是光芒四射的传奇,在她的作品中蕴藏着强大的精神能量,随着文学批评理论的更新被不断激发出来。乔·亨·刘易斯说:“它成功的秘诀——一切真正经久的成功莫不如此——则在于它的现实性。在这里,有一个发自悲伤的经验深处的声音,在向千万人的经验说话。外部自然界也描绘得同样忠实——漫长的了无欢乐的冬日,翻滚的冷雾夹带着寒气,有时凝结成雨;明媚的春天早晨,晴朗肃穆的夜——全部描绘得历历在目,并且深深映入你的灵魂,是用一只笔,蘸着心灵的经验来着色的。”[1](P.142)但人们逐渐意识到,隐藏在“真实性”或“现实性”背后的伟大心灵更值得赞许。虽然所有的情节、环境都十分写实,但其中涌动着一股异乎寻常的激情,又在文字之间固化下来,我们称之为“审美意象”。在本文中,我们要分析的暴风雨意象,是指在夏洛蒂的许多部作品中都经常出现的,具有特殊内涵和表现力的艺术符号。通过与不同的场景和人物形象结合,更有力地促成作品的主题或情感表达。

对于夏洛蒂·勃朗特而言,“荒原上的暴风雨”是一个常用到的渲染气氛的工具。在每一场疾风厉雨的包裹之下,都能出现一个个性鲜明的主人公形象。先说《简·爱》。在发起叙述的那一刻起,简·爱的头脑就被一层令人感伤的阴霾所笼罩,她会遐想阴冷的墓地和海上的幽灵,正是内心不安全感的体现,这种不安全感植根于简·爱童年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虽然开篇就充满了旧式哥特体小说的经典元素:颓败的老房子、鬼魅、恐怖的声音影像……但却没有照此发展下去,而是在超自然和自然之间的转换中渐渐消解。请看年幼的简·爱被关在红房子里的情景:“阴沉的下午正逐渐变成凄凉的黄昏。只听得雨点仍在不断地敲打着楼梯间的窗户,风还在宅子后面的林子里呼啸。”这段环境描写意义在于把简·爱从“回顾往事的急流”拉出来,又抛进巨大的心理恐惧之中。虽然是真实场景再现,却属于一段纯主观的心灵独白——因为暴风骤雨不仅猛烈地击打窗棂,更击打简·爱的内心,而使她无法负荷各种迷乱的狂想,终于昏厥过去。可以认为,暴风雨出现的时刻是推动情节发展的有力手段,让人物处境一缓一急的变化,恰好部分抹去了臆想中的鬼怪引起的诡异色彩,但是表达感情的力量却一点没有削弱。同时,由于凄风苦雨与悲惨遭遇结合在一起,在简·爱的内心产生消极的影响,“怎么也不会淡忘……所经受的那种揪心的痛苦”。接下来,就要看简·爱自身的意志能不能够对抗这种晦暗的记忆了。

疾风厉雨总是伴随着情节的突转:出现在简·爱被送到洛伍德学校的一段黑漆漆不知所向的路上,象征着前路的阴沉和渺茫;出现在北风呼啸的季节,象征着生存的冷清和艰难……然而却激发起了简·爱追求自由的志向,尽管这时候简·爱的性格仍有些自卑和迷茫,但倔强和不妥协的特质开始凸显出来,使人物个性增添了更多的亮点。女主人公在桑菲尔德庄园的生活经历,进一步强化了她顽强叛逆的精神,塑造了她勇敢与世俗抗争的人生观——这是简·爱历经风雨的磨练而走向成熟心智的必经之路。在简·爱和罗切斯特互相萌生爱意的时候,作家笔下的天气也不再阴霾重重,日光难得明丽可爱,这意味着简·爱心灵上的苦难暂时隐去。不过女作家并没有任由仲夏的阳光弥漫太久,就立即用创作之手在二人之间划过“一道耀眼青色闪电”——变天了,大雨倾盆而下。来读这一段:“尽管在持续两小时的暴风雨中,狂风呼啸怒吼,雷声既近又沉,电光频频猛闪,大雨如瀑倾泻,我却并不感到害怕,也没有丝毫畏惧。在这风狂雨暴的时刻,罗切斯特先生曾三次来到我的门前……就是应付一切的力量。”这是一处典型的很具有导向性的意象展示。一方面,反衬出两人的爱情给了简·爱傲视风雨的勇气;另一方面也影射出罗切斯特内心的忐忑。作者把评判的权利交给读者,结果谁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事实:这两个人的幸福不会一帆风顺,必然还有隐忧,有劫难。这处就是一种文本上的留白和暗示,类似风向标的作用。意象顾名思义就是铸意于象的意思,“而读者通过解码进入意象体系之中,才能体会到其中无穷的意味,并且以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审美经验加以补充,变成一种主体化的、不可重复的审美发现和审美感动,变成一种自己参与创造的情感体验”。[2](P.261)由此可见,一个成熟的意象单元的艺术阐释空间是非常之大的。

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刻,暴风骤雨的幻象也会偶尔来到简·爱梦中。根据弗洛伊德的分析,梦境里的意象有这样的特点:“那些在醒觉状态下所不复记忆的儿时经验可以重现于梦境中。”[3](P.98)“对梦我们仍然可以这样说:它们证实了那些被压抑的东西仍然会继续存在于正常或异常人的心灵中,并且还具有精神功能。梦本身即是此受压抑材料的一种表现。”[3](P.490)也就是说,不论在现实中还是梦境里的暴风雨,都是简·爱内心不安全感的外露,也是情节将起波澜的预兆。及至简·爱出走桑菲尔德庄园的时候,在石楠丛生的荒原上,她又再一起遭遇了冷风冷雨的侵袭。“一整天都下着雨”“没有一点安全感和亲近感”、茫然、凄凉——这一幕有如李尔王在风雨之夜的荒野哭泣,也有如约拿在海上受到的风暴考验,都是在引导主人公作出抉择。简·爱在历经劫难以后,并没有被命运打垮,而是坚定了内心的信仰,认清了前方的道路,凤凰涅槃一般,获得重生。这使她勇敢反抗圣·约翰严厉专制的性格,面对着黑魆魆的暗夜大胆地喊出:“去你的吧,迷信!”最终简·爱拒绝了圣·约翰的求婚,回归到她和罗切斯特的真爱。“雨已停了,不会再下了,现在是雨过天晴,一片明媚”,这就是完整故事的一个尾注,指代风雨阴霾已然散尽的幸福情形。简·爱的性格也在这一刻臻于完美,她不再有怯懦,而是有力量握起命运的手,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这个文学史上独立、自尊的小女人的成长,是与她人生路上暴风雨的洗礼息息相关的。

同样是“暴风雨”意象,在《谢利》里和在《简·爱》里不一样。虽然也是随处可见,但是《谢利》里有暴风疾雨的地方都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夏洛蒂是以务实和同情的态度来书写其时英国卢德派运动的情形,照她的理解来刻画远在英格兰北部的新兴资产阶级和小人物形象。故事开始就有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形势,但这里的小老百姓们是随波逐流的,牧师们是无精打采的,有兴趣搏击风雨的是那些踌躇满志的小工厂主们,例如罗伯特·穆尔。在对待劳工的态度上,穆尔表现出的就是一种强硬的和绝不妥协的做派,在他与卡罗琳的闲聊中他甚至戏谑地称她是“小小的民主主义者”。对于穆尔来说,没落的家业和债务、劳工们时时酝酿的暴动,就是他猝不及防的暴风雨,但他的性格却坚强和勇往直前。《谢利》里两个出色的女性形象——谢利和卡罗琳,在面对同一片暴风雨的景象时,反应也各有不同。卡罗琳无疑是19世纪的淑女典范,小心翼翼珍藏着她对罗伯特的爱恋,任何自然界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搅动她那颗敏感的心。因此,每逢风雨晦暗的天气,卡罗琳要么焦虑,要么就是感伤。而谢利呢,“坐在窗边,望着天边的飞云,地上的迷雾,倾听着暴风雨中的一些声音,像是没有安息的鬼魂在幽诉……这些声音在她听来不过是教她由轻松愉快转向凝神静思罢了”。卡罗琳像一只白鸽,谢利就像一只极乐鸟,女作家夏洛蒂赋予她们的品质,都是她所见过的喜爱的人具备的特征。这部小说是夏洛蒂将写作视角从家庭生活转向社会生活的成果,虽然力求写实,却带有明显的主观心理主义的痕迹,不过在《谢利》中她对自然景观的描写仍然是让人称道和具有吸引力的。当我们看到疾雨暴风的形象的时候,感情上能够形成共鸣,这就是戴维·塞西尔评论的:“在一页之中,我们很少不遇到夹在平庸和荒谬之间的某种唤起联想的形象,某种萦回脑际、震撼心灵的音调。”[1](P.108)所以暴风雨意象体现在夏洛蒂的小说中,既是作家创作手法的独特之处,更是作家头脑风暴的自然流露。

小说《维莱特》是夏洛蒂的作品中哥特意味最为明显的一部,也是她个人经验主义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典范。阴森的宅邸、飘忽的鬼魂、神秘的风雨……这些异象在文本中随处可见,但并不足以构成以怪诞著称的哥特主义,反倒因为与故事情节发展和人物心理活动的自然贴合而显得奇特瑰丽。一般来说,“缺乏任何先决条件和预见性的巧合在实际生活中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作者在这里有意运用了传奇的手法,旨在给读者一个惊奇……夏洛蒂在具体事件的描述中能始终把主观的因素和情感的因素放在首位,因此,传奇的效果某种程度上得到了缓减,这正是她比传奇作家高明的地方。”[4](P.10)简·奥尼尔曾经说过:“意象通过形象化的表达方式来传达意义。当它运用良好时,读者就会觉得非常自然,使作者的叙述更加有力,并帮助营造气氛。反复出现的意象往往被固化成符号象征,因此字面意思通常与隐含寓意共存。”[5](P.121)所以说,暴风雨的意象既是文本结构的衔接点,也是情感波动的转折点。例如在露西·斯诺离开布雷顿家之前做的梦:海浪冲击、狂风暴雨、希望陨落。就意象的功能性而言,这是一处具有心理分析作用的象征和隐喻,暗示着露西的生活道路将遇到坎坷,也暗示着她低沉消极的心理状态。露西甚至认为,暴风雨中微妙而刺耳的呼啸声是一种凶信。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露西舟车劳顿的时候,天气总是雾色浓重、阴雨靡靡,却又充满冒险和赌博的气质。作家通过露西之口说:“狂风暴雨唤醒了我一直昏昏欲睡的生命,激起了一种我自己无法满足的渴望。”这说明面对疾风厉雨的时候露西的心态是双重的,复杂的:既感到害怕,又渴望迎着暴风雨扶摇直上。作家之手就如同普洛斯彼罗的魔法棒,将各种考验加诸露西·斯诺的命运,反而使她更相信幸福终会来临。我们有理由认为,夏洛蒂对暴风雨意象的自如运用,是有可能受到莎士比亚的影响的。普洛斯彼罗利用一场海上风暴将仇人引上岸,而夏洛蒂则让露西·斯诺在暴风骤雨之后与故友意外重逢。更可贵的是,由于采取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所以部分抹去了刻意创作的痕迹,使读者更加直观地感受到来自书中主人公内心的呐喊和呼声——这里就不仅仅是纯粹的环境描写了,而是一种内心活动的显性呈现。在露西和保罗一起发现“修女的鬼魂”的时刻,暴雨如注,大风呜咽,整个哥特式意象的凸出甚至可以直接取代人物神态描写和心理刻画,但分明让人感觉到了露西和保罗以爱情对抗超自然现象的意志。不过当回到现实来的时候,夏洛蒂本人却并不自信露西和保罗能够拥有幸福结局,所以她再一次运用暴风雨设置了最后一个悬念:风雨仍在继续,露西仍在等待。这或许也是作家个人感情的落脚点的象征吧。

作家对自己的创作观有过这样的总结:“当一个作者写得最好的时候,或至少是写得最顺手的时候,似乎有一种影响力(influence)在他内心觉醒,成为他的主宰,要求一切照它的意思去做,抛开一切训谕,只听它的训谕;它口授某些词句,硬要作者写下来,不论其性质是过火的还是有分寸的;塑造新型的人物性格,构思想入非非的事件,摒弃精心炮制的旧观念,而突然创造并采用新的观念。”[1](P.44)纵观夏洛蒂的小说,就是这一创作理念最好的注释。

暴风雨是夏洛蒂小说中最具个人特色的意象,它出现在每一段情感的爆发点,蕴含着丰富的意义:既是对文学传统的沿袭,也是对人物心灵的探索。体现在小说文本中是这样,体现在夏洛蒂的诗歌中也是如此。首先,诗歌是创作主体以最为感性的手段来表达自己对宇宙、生命的看法,因此诗歌里的意象必然是高度凝练的,是最热烈的情感通过文字宣泄出来。其次,“诗歌意象是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它是视觉意象和听觉意象的整合。这样,时间性与空间性便成为意象本身的内在属性。”[6](P.88)夏洛蒂不仅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也是一个卓越的诗人。在她虚构的安格里亚王国里,充满了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和想象力丰富的神来之笔,大自然是她笔下的一个鲜明的意象母题,暴风雨就是其中惯常出现的子意象。比如:“低垂的乌云遮盖了苍穹/从高处把静穆的世界罩入其中/预兆风暴的滚滚雷声/正以悲哀的节奏掠过天庭/此刻孤独的旅行者/看到那来自远方的风暴/把夜色罩上了某片荒野沼泽/他听到远处传来阴沉的咆哮”(《冬,一首小诗》),“她看到她情郎骄傲的战船/正颠簸于风暴汹涌的海中/呼啸的狂风把一切摧残”(《黑夜降临万籁俱寂》),“时而跳入狂放的碧波/那儿,风暴与风暴掀动的海水激战/时而站在陡峭的海岸/那儿,波涛猛撞岩石,撞得浪花飞溅”(《再一次,再一次》)……这样的语句在夏洛蒂的诗歌中俯拾皆是,实际上也将夏洛蒂小说中出于各种考虑压抑的情感在诗歌里尽情释放,它们既是研究夏洛蒂小说创作主题的第一手资料,也是具有独立文学价值的艺术珍品。诗歌中意象是最精粹的情感结晶,诗歌里的暴风雨天然地具有一种雄壮之美,具有一种涤荡一切的气势,因此也是自由的象征,是作家以心灵向未来突进的力量。

[1]杨静远.勃朗特姐妹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2]夏之放.文学意象论[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

[3][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4]宋兆麟.勃朗特两姐妹全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5][英]简·奥尼尔.勃朗特姐妹的世界:她们的生平、时代与作品[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

[6]王长俊.诗歌意象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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