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父亲死了

2015-01-04 02:31包倬
文学港 2014年11期
关键词:大寨

包倬

谁的父亲死了

包倬

1

庄厚土要死了。大寨的人在莫家凹找到了我。

我说,关我屁事。

来人说,他是你爹哪。

我说,鸟。

那天晚上,我们留在莫家凹过夜。莫小鱼父母听到庄厚土要死了的消息,面无表情,沉默了半晌说,“你们的事情,自己做主吧。”过了一会儿,莫小鱼对我说,“如果他死了,我们的事情就有希望了。”

莫小鱼是我喜欢的第七个女人。之前的六个,其实她们也都喜欢我,但到了要通过对方父母那关时,就卡壳了。他们的理由完全一样:庄厚土的儿子,不嫁!

我对庄厚土的恨与生俱来。每当我向我妈陈菊子问起她和庄厚土的事情,她就抱着我流泪。她永远只给我一个答案: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我拼命盼望着长大。可是,我才长到八岁,我妈就消失了。她在一个雨后的黄昏,从地里背了一筐猪草回来,热一碗苞谷饭吃了,对我说,“妈出去一下,你要乖乖听他的话。”她跟我说庄厚土的时候,都说“他”,以至于我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他是谁。庄厚土回来后,我如实转达了我妈妈的话。他恶狠狠地看着我,就像是我将她赶出去的一样。我心里害怕极了,想用哭来保护自己,哪知庄厚土并没有打我,而是一转身朝外面跑了。我追他到大门口,见他去拍隔壁邻居家的门,边拍边叫,“陈菊子跑了!”

“陈菊子跑了!”

那个黄昏,庄厚土这句绝望的叫喊声无数次回荡在我耳边。

村里的青壮年全部集中起来了。家里的羊被宰了,煮在锅里。庄厚土请人连夜去追,结果他们连她的屁都没有闻到一个。那天半夜,人们回到我家里,吃着喷香的羊肉,高声划拳。而庄厚土,连喝了三碗白酒后,醉倒在地上,放声大哭。他哭着告诉我,“你可能再也见不到你妈了。”他这样一说,我就哭。他却吼我,“你嚎丧啊?!是你自己放她走掉的。”如果我知道自己今后再也见不到她,我会抱住她的腿哭着求她不要走,或者带着我一起走。可是,这完全就是马后炮,是她离开了几个月以后我才明白庄厚土当

时的话是真的。

我妈妈走后,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盼望长大。庄厚土开始逼我叫他爸爸,他说,“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儿子,懂吗?”我懂。以前我妈妈在的时候,他就这样说过,被她骂不要脸,“你这个老不死的,不要脸,你别让他跟你一起丢人现眼。”于是,他们就吵架,打架,将家里能砸的东西砸个稀巴烂。过几天,庄厚土又会骂骂咧咧地去街上买回来。可是现在,庄厚土就成了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依靠,我只能听他的。

我叫了他一声“爸”,他将我抱在面前,眼泪滴在我脖子上。我抬起头看他,他的第二滴眼泪滴在了我的脸上。“儿子啊,你真的是我的儿子啊,”他紧紧把我贴在胸前,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但不敢挣扎。那天晚上,他要我和他一起睡,我答应了。半夜被他的脚臭醒,却发现他还躺在床上抽烟,长声叹气。

我妈走后,家里的羊没人放,庄厚土将它们全卖了。“你去上学吧,”他说,“只要你读得走,我把我这老骨头卖了也要供你。”我对上学这事完全没有概念,当时大寨也没有人上学。那年秋天,雨一直不停,庄厚土带我去学校报名,翻了三座山,过了一条河。河上没桥,他背着我,水没过了他的膝盖。我能感觉到他在水里艰难地探索着挪步,心里很害怕,心想,如果我们被水冲倒了,他会先顾自己,还是来救我?没过多久,庄厚土去劝说大寨的人,在那条河上建了座桥。我觉得,那完全是为我一个人建的桥。

我一点也不喜欢上学。庄厚土哄着我,每天给我一毛钱买糖。可我去到学校门口,买了糖后,就吃着糖慢悠悠地往回走了。逃学这件事,真的很麻烦。我需要避开那些路上的人,他们对逃学的小孩,有种老鼠过街的感觉。所以,我只能拣不是路的地方走,躲躲藏藏,跟人们打伏击。有一天,我走进了一条深沟,遇见了一条蟒蛇。那蛇在睡觉,它盘起来,像一泡被放大的屎。我蹑手蹑脚地从它身边走过,它居然醒了。那一刻,我想到了每天早上醒来时,伸懒腰的庄厚土。我拼命朝前跑,拼命跑,跑到村口,才发现时间刚过中午。

庄厚土用鞭子狠狠抽我,我的哭声钻进大寨每一个人的耳朵,可没人前来搭救。第二天,他押着我去上学,把我送进教室,向老师叮嘱,“如果他躲学,麻烦你帮我狠狠地打,打死他我再感谢你。”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我坐在学校里,感觉和坐牢没有两样。通常,我的眼睛盯着窗外出神,看到一只小鸟也要羡慕半天。小鸟多好,自由自在,还有妈心疼。一年级期末考试时,我的语文考了40分,数学21分。我被留级了。可庄厚土没有打我,“成绩不好不要紧,只要你去读,咱们慢慢学。”

新学期开始了,一年级的老师却不要我。“他真的不是读书的料,”那个老师已经为我未来想好了出路,“你还是带他回去放牛吧,听说你媳妇跑了,你家里也需要劳力。”

庄厚土涨红着脸,他低声说了几句好话,但那老师像是没听见一样,跟坐他对面的女教师挤眉弄眼。突然,庄厚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朝那老师叩头。我听到了他的头磕在水泥地板上的声音,那样子像鸡啄米。那个让我回家放牛的老师脸色煞白,他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坐他对面的女教师,失声叫了出来。那男教师伸手来拉庄厚土,他索性整个人躺在了地上。

“我答应你啦,老天爷。”那老师战战兢兢。在我的老家,人们认为被长者下跪,是件折寿的事情。所以那老师宁愿收下我,也想多活几年。

新的学期,我感觉学习要轻松一点,但仅能够保证及格。庄厚土很高兴,每当我拿到“良”的时候,他就给我煮一个鸡蛋作为奖励。可是到了二年级,我又发现那些课题像木头一样索然无味。我再次被留级。这一次,庄厚土没有下跪,而是背了一只大红公鸡去送给二年级的班主任。

我不想再说上学的事了。总之,我上到三年级时,跟我一起上一年级的人都已经小学毕业了。我也学着庄厚土的样子给他下跪,我说,“爸,我再也不上学了,我宁愿去吃屎也不上学了。我回来帮你放牲口吧。”我以为只要自己一跪下,他就妥协了,哪知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耳光。打过之后,又煮了一碗红糖鸡蛋端来,勒令我吃下。我的脸被打得红

肿,我蒙着脸说,“我不吃。”他又给我屁股上一脚,“吃,你不吃老子打死你。”我恶狠狠地吃光了那些东西。

“我们没有别的出路,只有读书这条路,”庄厚土抽着旱烟,眼神空洞地望着山外面,“你不上学,一辈子就跟我一样,睁眼瞎,在这土地上靠天吃饭。”

“我宁愿当一辈子农民,但求你别再让我读书了。如果你再逼我,我就离开这里,去找我妈,”我说,“但如果你饶了我,我向你保证,长大以后,不会怪你。”

庄厚土沉默了。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旱烟,把口水吐了一地。他的目光呆滞,盯着一个地方,半天也不会动一下。我不敢看他那副绝望的表情,便低下了头,拿手指在火塘石上写字。我写的是“陈菊子”。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她了,但我一直记得她走时的模样。她走的那天,穿着一件蛋黄色翻领外衣,蓝色涤卡裤子,她有一头天生卷发。我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不知在路上遇到,我们是否还能认出彼此?

“你得记住你今晚说过的话,不怨天不怨地,只怨你自己。”庄厚土站了起来,捶了捶他的腿,伸了个懒腰,进屋去睡觉了。那天晚上,被喜悦冲昏头脑的我,打了一盆热水端到了他的床前。“你先洗。”他说。我怔了一下,其实是后悔给他端水了。他伸手拉住我,我甩了一下,没甩开。他把我拉向床边,强行让我坐下。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脚,我的脚往后缩,他咯咯笑了起来。“爸爸最后一次帮你洗脚了。”他撩起水花,洒向我的脚,像是无数条蚯蚓爬过。我闭着眼睛,想起了我妈帮我洗脚的情景。如果她真如别人传言的,早已嫁了人,那么,她现在也许是在给另外的一个孩子洗脚。

“你哭啥?”庄厚土问我。

我一脚踢翻了盆,水洒了一地,赤脚而逃。我的床,离他只有一米远。我纵身上了床,蒙住头,继续哭。当我流干了眼泪,忧伤也随之消逝。庄厚土轻轻关了灯,睡在黑暗中唉声叹气。可是,伴随着他的哀叹,我的好心情渐渐恢复了。对我来说,从此不再去学校里混光阴,这等于卸下了千斤重担。我度过了惊喜的一夜,天一亮,我就兴高采烈地扛着锄头下了地。晨雾笼罩着大寨,地里干活的人们变得影影绰绰,只听得见锄头的声音。我让手里的锄头跟上别人的节奏,我想让地里的锄头声,变成一曲大合唱或者一场比赛。但是很快,我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锄头重得像大锤。我的速度明显慢了,锄头开始在地上打滚。我沮丧地听到别人的锄头声仍然铿锵有力,而我,已经丢了锄头,仰面躺在了地上。

盈盈泪光中,庄厚土朝我走来。他的手里提着水壶。我藏起了手心里的水泡。“后悔不?现在还来得及。”他说。我坚决地摇头。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农民。这一点也不奇怪,大寨的人,要找个小学毕业生都难。像我这种,赶场上街已能算账,不会误入女厕所。在往后的几年,我还能给自己喜欢的姑娘写明信片,或者写一封勉强能念得通的信。

我的初恋在十五岁那年来临。那时,我们都是放牛娃。大寨的人,能够繁衍生息,首先应该感谢的就是那些满山跑的牛羊。牛羊是人与人之间的第一媒介。她放着一头水牛来大寨后山上,她家的牛和我家的牛天天在一起,成了朋友,我和她也有了感情。我们在山上唱了三十天的山歌,我和她在山里把该办的事都办了,然后才走乡村婚嫁的程序,请了媒人去提亲。

媒人只带回来她父母的一句话:“姑娘还小,暂时不考虑。”

这几乎是约定成俗的拒绝之辞。当着媒人的面,我们啥也没说。媒人说尽了安慰的话,又吃了顿好的,抬脚走人。这时候,庄厚土把被人家退回来的酒递给我。我接过来喝了一口,那酒又苦又辣,刺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他一脸沮丧地看着我,我一甩手将那瓶酒砸在了地上。酒瓶碎了一地,酒在地上渐渐流失,庄厚土拿了扫把过来,不动声色地将碎玻璃扫到了一起。他枯坐着,眼巴巴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出门去了。我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像是有人朝我的胸口开了一枪。那种疼痛令人窒息,我分明感到了体内有一团火在四处游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庄厚土像个幽灵似的摸进我的房间。灯光突然照亮了的瞬间,我翻过身

来,恶狠狠地看着他。他的手里,抱着两瓶白酒和几包花生米。

“喝点酒吧,”他说,“媳妇,总会有的。三只奶的没有,两只奶的满世界都是。”

“有时候,喝点酒也很好,”他说,“喝醉了,啥事也不会想了。”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一样,庄厚土仰脖把剩余的酒全喝了。但是,他并没有醉。他清扫掉我吐出来的污秽物后,沉默地坐在我的身边,像一棵行将腐朽的木桩。

我浑身无力,天旋地转。庄厚土喝酒的咕嘟声不时传来,他抬手喝酒的动作投射到对面的墙上,像一段黑白默片。

“好点了没?”他说。我没有说话。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怪你,”他起身将空酒瓶放在墙脚,站在床前,“但是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有一天,你会明白。”

他说完这句话,轻轻关上灯,把我们丢在了黑暗中。我会明白?这简直是笑话,我他妈做梦都想明白。可是,整个大寨的人,对庄厚土和我妈的事情,都是三缄其口。我试过好多次了,给那些酒鬼买酒,给那些烟鬼抽烟,但是,当我一旦想深入到实质性的问题,他们全都走开了。仇恨的血液在我身上汩汩流淌,这令我咬牙切齿,又无能为力。我头痛欲裂,但睡意全无。我的脑海里一会儿是我妈的影子,一会儿是我喜欢的女孩的影子。那一夜,庄厚土不时传来咳嗽声和吐痰声。

天刚亮,我便起床了,尽管头痛欲裂。我将牛放出圈门时,恰好遇见庄厚土要下地干活。他默默地看着我,目送我出了门。

早晨的山林,寂静得令人生畏。茂密的山林里,我总会产生一种幻觉:冷不丁地蹿出一头豹子出来。当然没有豹子,只有一群山雀和松鼠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我的牛进了山里,孤独得时而长哞,时而用角去蹭树干。我坐在一个高高的石头上,群山尽览眼底。风从高处来,但吹不去我心底的郁闷。一花一草,一树一石,我了如指掌。我知道哪里有水,哪里平缓,哪里陡峭。我知道她的牛会从哪条道上来,我望着那片山,等待她和牛出现。

(7)设备成本。设备成本包括设备的维护费和折旧费。设备的维护费指设备正常运行所投入的费用,设备的折旧费按照以下公式计算[6]:

太阳渐渐升高,山间明亮得刺眼。牛站在树阴下,摇着尾巴,反刍着青草。而我,饥饿感越来越强烈。我跑去山沟里喝了一次水,我的肚子变成了水壶,跑起来的时候咣当作响。

山上开始有牛出现,但不是她的。我对着群山吹了一声口哨,马上得到山对面的一声回哨。这口哨声像回音似的传递开去,在山里形成一种联络信号。放牛的人要集合了。可我丝毫不想加入到他们的阵营。

我纹丝不动地坐在石头上,像一块石头。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家的方向,盼望着那头黑牛映入我的眼帘。那是整座山上唯一的黑牛,打架凶猛,让牛们俯首称臣。山上的牛羊越来越多,有人吹着口哨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应。我像一只潜伏在山间的鹰,只等那只小鸡出现。但是,当那只黑牛出现在我的视野内,我却深深失望了。

放牛的人,换成了她的父亲。

一连七天,我都在等待。第八天,我终于等来了她。但我只等来了她的一句话:“我父母拒绝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你爸是庄厚土。他们说,你的根种不好。”

根种,这个词,大寨人都懂。说白了,就是“种”的意思。大寨人是非常看重“种”的,最伤人的词叫“杂种”。当她说我“根种”不好的时候,我真想甩她一耳光。但她只是一个转述者。

我将她的话转告了庄厚土。我看到他的脸瞬间惨白。他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像被人抽了筋骨似的瘫在了沙发上。

“为什么别人会那么说?”我问他。

“等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他还是那句话。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的床搬到了牛圈楼上。

楼是用木板简易铺成的,我感觉自己像是睡在牛背上一样。牛圈楼上暖烘烘,牛粪的气味扑鼻而至,但我觉得这比和庄厚土住一间屋里强多了。从此以后,他叫我往东,我偏要朝西;他叫我起床,我偏要睡觉;他叫我下地干活,我偏要上山找柴……跟他交流,能沉默的,尽量不说话;能用两个字的,绝对不多说一个字。他不高兴,我就开心;他痛苦,我更开心。

我时刻都想要逃离这个家,可是又没有方向,只有在大寨痛苦地煎熬着。

2

庄厚土真的不行了。

我还在院子就听到了他的咳嗽声。“是肺癌,”跟我回来的那个报信人轻声说,“去县医院检查过了,人家医生不医了,叫回来准备后事。”我隐约觉得他这么说的意思是在责备我,因为我去莫家凹已经一个月了。我想用真心打动莫小鱼的父母,打破那个“不嫁庄厚土的儿子”的魔咒。可是,莫小鱼的父母心像是铁打的,我在她家像长工一样干活,把一个农村男人的所有优点都表现了出来,他们还是对我不冷不热。不光如此,还处处防着我,怕我趁机占莫小鱼的便宜。

我走进庄厚土的房间,一股霉味扑鼻而至。我走到他的床前,又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我看到了他吐在地上的血,灯光昏暗,我感觉那血是黑色的。见我回来,刚才坐在床边的几个亲戚像见到救星似的说,“你总算回来了,你不回来,这事可咋办?”我没有说话。我看了一眼庄厚土,他的头被两个枕头垫着,闭着眼睛,正艰难地喘气。

“我们出去说,”一个亲戚朝外面指了指。其他人也跟着走出了房间,到了大门外面。“他已经不行了,你得赶紧准备后事。”那个亲戚说,“你是他儿子,这事我们都在等你回来拿主意。”我有些发懵。从小到大,参加过好多次丧宴,但从没想过这事落在自己头上该咋办。

“棺材我们已经打听了,施万斤家有一副白杉木的,要三千块钱。”亲戚们像是为了证明这事他们已经尽力了一样,“我们跟施家口头预订了,但得等你回来做决定。”

大寨的人基本上都来了,他们在我家门前的空地上,打着牌,聊着天,等着领任务。我的脑袋里嗡嗡响,一点主意也没有。既不悲,也不喜,更不知道该如何办。我说,“我没有钱,我现在身上只有两百块钱。”“没有人现在就要你拿钱出来,但需要你发话大家才好去办事,”他们说,“这种事是天上掉下来的,谁也不会逼着要现钱,可以等礼金收起来以后再给。”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说,“那就先请人去把棺材抬来吧。”那几个亲戚中有人是安排红白喜事务的人,他当即派了八个人去施家抬棺材;派两个人去镇上买烟酒;派四个人去给庄厚土远方的亲戚报信。安排妥这一切,我突然在心里想,万一他死不了呢?可我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下午的时候,棺材抬了回来,放在院子里;烟酒买回来,让乡邻们吃喝着。但庄厚土还没有咽气。吃了晚饭,人们就陆续离开。“你守着他,”有个亲戚说,“咽气以后,你来告诉我。”

屋里突然变得阴森起来,只有庄厚土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月亮升起来,照在黑黝黝的棺材上,让人感觉那月亮是从棺材里升起来的。我孤身坐在客厅里,每次听到庄厚土的咳嗽,都会皱一下眉头。他还没咽气。我把这些年庄厚土对我的好一点点回忆起来,我刚想因此而悲伤,可我马上又想到我对他的恨。

自从第一次恋爱被他活活断送以后,我们就成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干活的时候,各干各的,比如薅草,我们从两头薅,到了中间,沉默着干完活,走了。吃饭的时候,一前一后吃,先吃的人,会给后面的人留点饭菜。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别扭,但时间一长都习惯了。我和庄厚土的关系,曾经在大寨引发过人们的广泛探讨,但时间是个好东西,人们早已经习惯了我们的对峙。

我第二次喜欢上别人是在三年以后。大寨有人娶亲,请我去帮忙抬嫁妆,于是我遇上了那个姑娘,我搂着她的腰跳了半晚上的舞,然后轻轻在她耳边说,“我们出去吧。”跳完了那支舞,我走到外面去了,在门口等着她。过一会儿,她

真的出来了。我把她带到屋后面,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跟刚才判若两人,低着头,不说话。她在瑟瑟发抖。我伸手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她轻轻挣扎了几下,就将脸靠在了我的胸前。第二天我走的时候,她加入了送亲的队伍来大寨。可是当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对我却冷若冰霜了。“你爸爸叫庄厚土?”她问我。我沉默了。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庄厚土并不知道我遇到这个姑娘,但我和他的对峙越发强烈了。“要不我们分家吧?”我对他说,“你把牛圈和那头牛分给我就行了。”庄厚土瞟了我一眼,“你要分可以,但这屋里所有的东西其实都是你的,我去住牛圈楼上吧。”我有点心虚,因为我觉得这家里的东西其实都是他的。所以,这事只能作罢。

那一年,乡里开始在大寨推行烤烟种植。由于之前没有过种植经验,大寨的很多人对这事都不感兴趣。但只有庄厚土除外,从培育烟苗,到栽种,到烘烤,他都干得很卖力。我本来也觉得这事不靠谱,但地里都种了烟草,不去侍候它们又无所事事。夏天结束以后,乡里的烟草收购站开秤了,庄厚土烘烤出来的烟叶黄灿灿的,连颗斑点都没有。他每次背烟到收购站,都能得到站长的表扬,这种表扬意味着他比别人卖更多的钱。那年的中秋节,庄厚土买了几十斤新鲜肉回来,他煮了一锅,把剩下的撒上盐挂起来。他说,“晚上一起吃饭吧,今天过节。”我没有说话,但晚饭还是一起坐到了桌上。他拿了两条烟出来,递给我。我收下了,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得到的,我也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他把酒拿出来,自己倒了一杯喝着,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没人说一句话,只顾喝酒吃肉。他吃完饭后,进了卧室里,我听到他在噼里啪啦地翻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出来,递给我一沓红彤彤的钞票。

“拿着,”他说,“这个世道,没有钱,去哪里找媳妇?”

那是一万两千块钱,是那一年除了肥料农药等投资之外的烤烟收成。我拿着这些钱,心里像是感觉拥有了整个世界。整个冬天,我都在外面晃荡。我的身边聚集着一帮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偶尔会有姑娘跟在身边,但她们没有表现出一点想嫁我的样子。到了春节的时候,我用最后一千块钱给自己买了一身衣服和两条香烟,回家来了。我进门的时候,庄厚土正在喂猪,他转过身时,我看到裤子上的两个补丁。我说,“我还有几件旧裤子,不想穿了,你要不要?”他说,“我有穿的。”

我们一起过的年。除夕夜他给亡人献饭、烧纸。他在嘴里念:“我公公、我奶奶、我爸爸、我妈,还有陈正芬,一起来吃饭了。”然后,他跪下去叩头,许愿,要亡人保佑我们平安。我问他,“陈正芬是谁?”他像是突然被触痛了一样,转过头来看着我,待脸上的表情平静下去,说,“等我要死的时候,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第二年,庄厚土更是信心十足地大力发展烤烟生产,我家成了全乡的烤烟种植大户。可是种烟很辛苦,一季烟种下来,能把人苦得老几岁。村里有人问他,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为啥子还能吃这种苦?他说,娃娃都二十岁了,连个媳妇也没有,家里没点钱,人家看不上。但我对他的这种说法非常反感,因为自从我花掉那一万两千块钱,毫无效果之后,庄厚土对我越发吝啬了。

我曾经问过大寨的一些人,陈正芬是谁?他们的表情和庄厚土一样,像是我提了一条蛇在他们面前一样,满脸紧张,“不知道,我们啥也不知道。”

3

“陈正芬是谁?”

庄厚土好半天没咳嗽了。我以为他死了,进屋一看,他正睁着眼睛。他想挣扎起来,招手示意我去扶他。待我走到他面前,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趁机问了他上面这句话。

“她是……你……外婆。”他的声音很小,气若游丝。我突然不希望他这么快就死掉。我还要他给我解开很多谜团。他的手抓住我的手,像是两把铁钳子一样坚硬有力。他流泪了。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是浑浊的。他又咳嗽起来,那力量似乎能把五脏六腑全喷出来。血从他嘴里吐了出来,跟我在电视里看到的人临死前的情景一样。我将他抱住,能感觉到他痛苦的抽搐。过一

会儿,他又好了一点。他重新躺下去,又来抓住我的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之前太生疏,即使是在他临死时,过于亲密的话都会显得刻意。

“我……对不起……你,”他说,“对不起……你……们。”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我的手,这让我非常害怕。我在想,如果他就这样死去,我能够掰开他的手么?但我又不忍心在他活着的时候挣脱。

“你给我一刀吧,”他说,“你要是不杀死我,你今后会后悔的。这是你报仇的机会。”

我自然是没有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是我知道,他活着受的苦,其实并不比临死前少。

庄厚土的病,跟种植烤烟有很大关系。那活真的很辛苦,白天要下地采熟透了的烟叶,晚上要熬夜烧火烤烟,不能让火熄灭。我是从来不熬夜的,像是要看他的笑话一样。看他忙碌,我心里痛快。因为他不再给我钱花这件事,让我耿耿于怀。我甚至希望他的烟烤出来像腐烂的树叶,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如愿。我和大寨的其他人一样,对他的烤烟收成充满了忌妒。

有一段时间,庄厚土从地里背烟叶回来,我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异响,像是有人在他的肚子里安了一只风箱一样。他歇气的时候就开始抽烟,一抽烟就咳嗽,一咳嗽就骂自己,要死了,要死了。我心里想,死吧,早死早投生。在种烟这件事上,我基本上只会采烟叶的活。我在干这些活儿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怨气。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庄厚土请的长工,而且是廉价长工,他除了每天供我抽一包烟和两顿饭之外,基本上不再为我花任何钱。我终于忍不住和他吵了起来。

“这么多卖烟的钱,你不给我花,你要带进棺材呀?”我问他。

“这些钱自然有它的用处。”他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会再骂我了。无论我说什么恶毒的话,他都能平静地回答。

果然,那年十月,庄厚土请了一帮人来,在老房子的旁边舂起了新房子。我一言不发。十几个人住到家里,嘈杂得要命,我干脆又外出去闲逛了。我冬月回到家里,房子已经修好了。他修了一院房子,长五间正房加四间厢房,还有院墙。大门漆成了朱红色,盖着青瓦,看上去有几分气派。大寨的人说,也只有庄厚土可以一口气修这么多房子了。我无动于衷。我跟着他平整地面,然后将那风雨飘摇的老房子拆掉。在那年的腊月二十六,我们搬到了新房子里。我和他一人住着一个房间,中间隔着客厅,半夜的时候,我常听见他在咳嗽。

“我的外婆死了,那外公呢?”我有次问庄厚土,“还有舅舅呢?”

我越发想要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反正大寨的人是没指望了,他们像是和庄厚土打好了联手一样,对我的身世讳莫如深。可是庄厚土的话,让我彻底断了这个念想,“你外公死了,你没有舅舅,只有你妈一个人。”

大年初一的早上,庄厚土让我跟他一起去坟山上烧纸。在大寨的后山上,有三座坟,墓门石上长着青苔,坟上长满草。它们矮矮地存在于深山中,完全就是三个小土堆。他放了几封鞭炮,声音在山里回荡。我小时候很害怕坟,特别是高大的新坟,总觉得死人会把墓门石推开,钻出来。但这几座坟,让我觉得很可怜。

“这是你爷爷,这是你奶奶,这是你外婆。”庄厚土向我介绍。然后,他跪下去,给他们叩头。我立在他身后,犹豫了半天,勉强鞠了个躬。“那外公的坟呢?”我问他。他沉默了一下,说,“没有在这里。”

他在坟前念念有词,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你说什么?”

“让他们保佑你早日娶到媳妇。”

在大寨,有几间像样的房子,是娶媳妇的前提。但这个前提对我并不管用。大寨的人对我家的新房子充满了羡慕和忌妒,他们酸溜溜地对我说,“房子修好了,媳妇也应该快来了吧?”这种嘲讽让我脸红,心里更恨庄厚土。因为我的第三次恋爱又失败了,理由和以前一样。有大寨的长者向我指路,“如果我是你,我就去其他地方做倒插门女婿。”这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于是,

烤烟结束以后,我对庄厚土说,“给我点钱,我要出去一段时间。”我去了离大寨有一百公里的天生桥,在那里帮人干活。我其实是个懒汉,但为了让人看得起,我完全改掉了身上的懒毛病。我照着庄厚土的方式做,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干活的时候从不偷懒,把别人家的活当成自己的活干。过了一段时间,真的有人看上我了,但她是个寡妇,男人去山西挖煤死在了井下。她得了一笔抚恤金,让天生桥的人很眼红,有很多人想赢得她的心,顺便享受那笔钱,可是她却看上了我。

在这里,人们只知道我从大寨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是庄厚土。我像是摆脱了噩梦一样,从没有过的开心。这个叫天生桥的鬼地方,人心和大寨一样,嫌人穷,恨人富,他们看到我干活很努力,便管我叫“大骒子”,他们说,“那匹大骡子好勤快,天不亮就上山找柴了。”可是,我并不在乎他们这么说。我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很少想起大寨,我甚至想像粉笔字一样,将那里的人和事从我的记忆里抹去。

可是,庄厚土却找到了天生桥。

“回去,”他说,“你得跟我回去。”

我喜欢上的那个女人刚见到庄厚土时脸上还笑着,但看到他那副强硬的口气,便不再说话了。

我说,“该回去的人是你,我是不会离开她的。”

“你必须得回去,”他说,“不然,老子就死在这屋里。”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的,哪知他像变魔术一般,从包里掏了一瓶甲胺磷出来。他拧开了瓶盖,目光从她身上移到我身上,“我说到做到,如果你不回去,我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就死在你身边。”我和她都吓傻了,没想他是有备而来。

“你跟他回去吧,”她说,“处理好了再来,如果处理不好,就不用来了。我可不想有人死在家里。”

回大寨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回到家里,我大睡了三天,然后起来跟他吵架。“你毁了我一生,你知道吗?”我说,“你不是我爸,你是我前世的仇人。我为自己身上流着你的血脉而羞耻。”“随便你怎么说吧,”庄厚土慢悠悠地咂着旱烟,“只要你不离开这个家,你说什么都可以。”

此后,庄厚土真的不再管我了,并且对我百依百顺。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大寨的年轻人都羡慕我的日子。庄厚土依然是烤烟大户,但家里的钱每年都被我花掉。只有在花钱的时候,我心里才痛快。我曾经想从大寨的年轻人嘴里套出一些话,但他们同样守口如瓶。“你的家事,我们不敢说,你爸可不是好惹的。”他们说。大寨的人都有点怕庄厚土,因为他是个亡命徒。但他在我面前,温顺得像头绵羊。

这头“绵羊”现在紧紧抓住我的手。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这双手上了。有一阵子,他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需要闭一阵才能睁开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看着我,仿佛要将我印在他心里一样。一想到他将死,如果他将我装进心里带到另外一个世界,我就害怕。他嗫嚅着,我好几次将耳朵凑到他嘴边,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我的声音高得像是在对一个聋子说话。

他的眼睛闭上了。他的眼窝里装满了泪水,只要眼睑一动,就会溢出来。他的脸黑得像要腐烂的树皮,嘴唇干裂,嘴里发出一股像尸体腐烂了一样的臭味。

“我……对……不起……你们。”我又听到他说。但说完这句又没有了下文。

我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夜晚像死亡一样沉寂,连狗叫声都消失了。月亮已经翻过大寨后山,把黑暗还给了大地。我探头从窗子里望出去,外面一片黑暗。我感觉体内憋了一泡尿,却不敢将手从他手里挣脱。他又咳嗽起来,那声音像是机关枪在扫射。血从他嘴里喷出。我感觉他的身体在往下沉,我紧紧抱住他,他用力挣扎了几下,让我想到杀年猪时,刀子抽出来后的情景。

庄厚土死了。死在了我的怀里。他的眼睛大睁着,望着我。我哭了起来,不知是害怕还是悲伤。我将他放在床上,找出他的火药枪拿到门口放了三枪,将他死亡的信号传递了出去。没过多

久,大寨的人就来了。

4

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是万念俱灰。庄厚土不再跟我争吵,让我感觉相当无趣。我又在谋划着另外一件事,我想去找我妈。但我知道这基本上等于痴人说梦。她从大寨离开后,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那年庄厚土他们去追她,听人说她在黑水镇上了一辆客车,朝县城的方向去了。当年的庄厚土深知,只要她到了县城,就相当于鱼儿游进了大海。所以,当我到了黑水镇,我也放弃了找寻计划。

我搭车去了莫家凹。前段时间,莫家凹有个人去大寨赌钱,出老千被抓住,是我替他解的围。他对我心存感激,当即说,如果有天去莫家凹,一定要去找他。我在黑水镇跟人赌钱,输了只剩下三百块,于是想到了这个人。

我在莫家凹找到他,他那段时间输得分文不剩,像个乞丐。我们将我身上的钱用去扳本,结果血本无归。“算了,”他说,“他妈的,我俩天生就是吃糠的命。不赌了,找姑娘耍去。”他带我去村里玩,于是我遇见了莫小鱼。莫小鱼其实长得不漂亮,满脸的雀斑,矮墩墩的。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她的长相呢?重点是,她对我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之前的六次恋爱经历让我对谈情说爱驾轻就熟,能说打动人心的话,长得也不丑。莫小鱼看到我时,她脸上的表情就已经告诉我了,这事儿有戏。可是,我却心虚得很。莫家凹隔大寨不过几十里路,我不确定这里是否会有人认识庄厚土呢?于是我在和莫小鱼交流的时候,尽量回避着关于家庭和父母的话题。

我回了一趟大寨。跟庄厚土说起莫小鱼这个人,他既开心又难过。“不知道人家会怎么想呢?”他说,“也许只有等我死了,你才不会遭人嫌弃。”那段时间,庄厚土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他并不知道什么是肺癌,甚至以为是感冒了,吃了很多安乃近和头痛粉(解热止痛散),还去乡医院里买了止咳糖浆。

我对他说我要去莫家凹一段时间,有事就派人去找我。我之所以这么说,其实是怕他去莫家凹坏我的好事。事情如我最坏的预料那样,莫家凹有人知道庄厚土。当我再次去到莫小鱼家时,她就把父母的意思告诉了我。但有一点,她对我死心塌地,“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嫁你,但我不管,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话,我第一次抚摸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么说的。他的父母,对我很冷淡,连话都懒得跟我说。我重复使用在天生桥的办法,想靠勤劳赢得别人的认可。但这一次,我错了。我和莫小鱼的感情越来越深,可我们很多时候只能用眼神交流,她的父母随时在监视着我们。我一筹莫展,甚至想到了放弃。可是,庄厚土在这时候病危了。

这是福还是祸?我跪在庄厚土的棺材前面,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连续几天熬夜,我已经灵魂出窍,像个木偶,听凭别人指挥。要安排多少桌客,要上多少个菜,要多少人来帮忙,都是别人说了算。他们只跟我商量一件事,那就是该把庄厚土葬在哪里?“随便吧,”我说,“葬哪里都可以。”

庄厚土在外乡是有几个亲戚的,他活着的时候就很少走动。他死后,大寨有人去报信,对方根本就没来人。没有一个人送花圈,没有人哭,我的嗓子已经哑了。人们从我家里进进出出,脸上看不到一丝忧伤,对他们来说,这只不过是又一次喝酒吃肉的机会。大寨的风俗是死人要在家里放三天,第三天早上才出殡。那天早上,下起了大雨,只好把摆在院子里的饭桌搬到屋里去。原来计划一轮有十桌人吃饭,到后来却只有四桌了。吃饭的人排成长队,前面的刚吃完坐下,后面的又抢着坐下等下一轮开席。这在大寨是极少见的事,人们议论纷纷,“丧德事做多了,死了也这样折磨人。”他们说。早上八点开始摆席,一直到了下午三点,人们才全部吃完饭。这时候,要出殡了,有人开始点大寨的青壮年男人的名字,让他们去抬丧。可是,名字点完了,到场的只有八个人。抬丧要八个人,但路上需要人换。眼看没人到场,那几个已经站到了棺材面前的人也开始退缩了。那不是抬石头,是抬死人,杠子压在肩上,没人换是不能撂的。

人群中有心软的女人,看到这样的场景,开始抹泪了。有好心人让我去给人们叩头,敬酒,

我跪下去,他们把我拉起来,我又把香烟奉上,别人点燃了香烟,多了一点人情味。人们抬着庄厚土朝大寨后面的山上走,孝子只有我一人。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一点也驱赶不去我心中的悲凉。自从庄厚土咽气以后,这种悲凉一直笼罩着我,像是房子倒了大梁一样。我始终没有哭出来,这在别人看来很不像话,但我努力去哭过,没有眼泪,完全是在干嚎。

庄厚土的坟比旁边那三座高大一些,但我知道它会在往后的风吹雨淋中长满荒草,变得一个小土堆。坟飘纸在风中呼呼作响,让我想起大寨人插在地边吓鸟雀的胶纸。抬丧的杠子被人们烧掉了,变成了一堆木炭。庄厚土被埋在土里,他会随着时日腐烂,变成一堆白骨。他完成了他的一生,像草木一样的一生。我们这些站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都将和他一样的归宿,唯一的区别是葬礼的隆重与否,至于活在这个世界的意义,大寨的人,从来没有想过。

吃完饭,人们开始走了。他们搬走了从家里的带来的桌子、凳子、锅、碗、瓢、盆,让我的家里恢复了先前的样子。除了没有庄厚土咳嗽声,家里一切照旧。像一个漫长黑夜的梦,时而清醒,时而沉睡。我去门外抱了柴回来,让火塘里的火旺起来。其实并不冷。火熊熊燃烧,让我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我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拉亮。我又坐回了火塘边,出神望着门外,侧耳听着家里的动静,一声鸡鸣犬吠都能令我毛骨悚然。

庄厚土的黑色相框放在神龛上,我发现他的眼睛在看着我。我想站起来跑到门外去,可这样一来我会更害怕。他活着的时候我们能坚决地对抗,可他死后,我才发现活人是没法跟死人计较的。

在大寨,人们在谈论我和他的对峙时,总忘不了提到他对我的娇惯。小时候,他让我感觉到哭能解决一切问题。我母亲走后,他对我更是百依百顺。二年级的时候我跟人打架,被人打伤,他直接扛着火药枪找上人家门去,当着人家大人的面,用枪指着那个欺负我的家伙,逼他道歉。此后,没人再敢欺负我。

他的一生,留下了九间房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他用自己的汗水,在这片土地上,换来了自己几十年的光阴。活着,成了他最大的追求。我用礼金给了他的棺材钱和烟酒钱,还剩下二百四十元。我把那钱数了几遍,然后在心里想着,过几天全部买成纸来,烧给他。他活着的时候一生为钱操心,死后,但愿他能做个有钱的鬼。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至于我心里未解的秘密,算了吧,我想,那个魔咒会随着他的死去而消失。我还必须活着,踩着他的足迹,在这片土地上,努力活到该死的年龄。这是我们的宿命,他如此,我也如此。我决定等过了“头七”,就去莫家凹。死亡和娶妻,都是我们在这个世界需要完成的事情,但想到这事,我心里有点内疚,仿佛是在用他的死来换取莫小鱼一样。

我一直坐到深夜,眼皮滞重,头昏脑胀,只好心惊胆战地去了卧室里准备睡觉。我的身子一沾到床,立马睡意全无,我想到了躺在棺材里的他。也许,我们的姿势都是一样,只不过躺的地方不一样而已。阴阳之间,隔着一层土;阴阳之间,隔着一口气。我叹了一口气,让自己闭上眼睛,风突然把门吹开,像一个人推门而入,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走了进来。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浑身发抖,张着嘴就要失声叫出来。好在这时候风停了,没有让那种恐惧突破我的底线。我再也不敢睡觉,又起来坐在火塘边,把火烧得更旺,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寒冷。我一直坐到天亮,太阳升起,心里的恐惧才逐渐消失。那时候,我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我扶着墙到床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连七天,恐惧都没有散去。我夜晚坐在家里,白天才上床睡觉。如果不是因为我突然感觉到生与死的区别,我绝不会一直守孝到第七天。这七天,没有人来看我,不知是出于对亡人的畏惧,还是对活人的不屑。大寨的人们,像是忘记了他和我。

月亮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剩下满天星星。整个世界都是空的,极需要一些东西来填满。我在床上躺着,想象着明天和莫小鱼见面的情景。我想我会娶她为妻,和她生几个孩子,让这个空荡荡的家里充实一些。有了女人,家会更像一个

家,会有鸡犬之声,会有烟火气息。这是大寨人的追求,我当然也不会例外。

大门突然响了起来,我的心里又一阵紧张。这不是风吹门,而是有东西砸在门上。我听了一会儿,像是有人在拍门。啪啪啪——啪啪啪,有节奏的响声。“哪个?”我壮着胆子问了一声,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门外的声音停止了,这让我的头发竖了起来。

“是我,”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是我,开门。”

我确定那是人声,虽然我听不出是谁的声音。我披衣起床,拉亮了院子里的路灯,透过门缝,看到大门外的人影在晃动。“哪个?”我又问了一句,对方没有出声。我打开门,那个从黑暗中闯进来的人,在灯光的照耀下眼睛仿佛有点不适应。她的脸迎着光,她还没看清我背着光的脸,可我已经认出她来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她是我妈陈菊子。我没有叫她,她愣了一下,便将我拥在了怀里。她的身上有股清香,我分不清是什么味道。我的脸碰到了她的乳房。

“长这么大了,”她带着哭腔说,“都长这么大了。”

我轻轻将她推开,替她拎起了放在一旁的皮箱子。她跟随我进屋,一眼就看见了神龛的黑白照。“他真的死了?”她说。我点了点头。“他终于死了,”她说,“我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我没有问她到底是多少年。那种气氛,真是无比怪异,我朝思暮想的母亲,回到我身边,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只好等她问我。

“他对你好吗?”

“嗯。”

“妈对不起你,但妈是有苦衷的。”

“嗯。”

她也沉默了,盯着我看,脸上的表情悲喜交集。她比我记忆中的老了许多,但皮肤白皙,比村里的同龄妇女要年轻一些。从穿着上看,她似乎过得不错,戴了手表还有黄金戒指。仿佛我的目光灼疼了她的手,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换了一个姿势。

“你喜欢这里吗?”她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想带你离开,”她说,“我在外面有家了,比这里好。”

“我哪里也不去,”我说,“这就是我的家。”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解,但那目光并不坚定。遭到拒绝后,她有点羞愧,不知该说什么。我想她和我一样,对这样的气氛极不适应。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说,“为什么人们会嫌我是他的儿子?”

她的脸色滞重起来,眼睛看着闪烁的火苗,火苗映到了她的瞳孔里。她转过头去看了看神龛上的相片,又看了看我。“你真的想知道?”她问我。我点头。“你确实该知道这些,”她说,“我知道逃避隐瞒不能解决问题,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跟你讲出这件事情的机会。”

5

我妈的故事,从多年前讲起。而多年前,当然还没有我。多年前,她还是个少女,含苞待放。命运之手如椽,所到之处,灰飞烟灭。但没人明白命运的安排。我妈永远不会想到,平静的生活,会在十八岁那年被打破。

“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死于一场感冒。”她的声音轻缓,带着过去时光的滞重。命如草芥的农村人,把所有的病都当感冒来对待。所以,我其实并不确定我的外公是死于感冒,还是跟感冒症状差不多的疾病。他的死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亡这个现实。

“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婆,眼睛是哭瞎的。”她起身去外面抱了柴回来,放在火塘里,火旺了一些,她以此驱赶内心的寒意。“哭瞎了的眼睛,像一口枯井,”她说,“任何一点跟你外公相关的东西都能让她伤心。我觉得她不一定是不舍,而是她害怕接下来的生活。”

我见过那座坟。从坟能够看出亡者生前的际遇。高大的碑是有钱人的,黄土堆属于穷人。

“你没有兄弟姐妹?”我问她。

“你外婆生下我以后,便没有再生,所以,当你外公死了,所有的重担落在了我和她身上。我和她之间,必须有一个要嫁人。否则,家里连个会犁地的人都没有。”

我当然知道,如果想要在土地上乞食,有两样东西必不可少:一个男人和一头牛。没有男人的家庭,是遭人嫌弃的。一个女人失去了男人,她会成为男人关注的焦点,女人目光的众矢之的。更何况,那是只有两个女人组成的家庭。

“我以为会是我,因为那之前已经有人开始上门提亲,只是我没有同意而已。我没想到是她。当提亲的人来到家里,表明了态度,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让妈随便嫁了,但不能让你随便嫁,’她说。”

我鼻子发酸。如果我早知道山上那个黄土堆里埋着一个这样的灵魂,我至少应该给她叩个头,上炷香。我总算明白了,“外婆”这个词的真实含义。我妈吸了一下鼻涕,掏了一块手帕来擦。擦过后,又将手帕方方正正叠好,装进兜里。

“她真的嫁了?”我问。

我妈点了点头。在她点头的时候,泪水洒了下来。那时的她,像一棵雨后的树,风一摇,雨水哗哗落。她将头深埋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一团,时而耸动着双肩,像一支一直在尝试发射的箭。我沉默地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坐在我的对面,这个已经模糊的母亲,当她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已经生疏得不知所措。

“妈,”我艰难启齿,待她抬起头来,我说,“如果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她说,“父亲的死,让我感觉身体里的骨头被抽走了,而母亲以牺牲的方式改嫁,我比她更痛苦。”

虽然我有过好几次恋爱经历,但是,我并不懂她所说的牺牲。我觉得,我身边的很多男女,是没有感情可言的。他们的结合,无非是因为某一种需求。生理需求,心理需求,生活需求,各种卑微如尘的需求。我外婆的第二次婚姻,其实也是一种需求。很多时候,这种需求大于他们的心理感受。

“谁会睁着眼睛娶一个瞎子?”她问我。我屏住了呼吸,摇头。

“我对他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候走进我们的生活,心存感激。”我妈又抬头看了一眼神龛上的遗像,“他要我们跟他走,我们答应了。我们的家当本就不多,搬家毫不费力。腐朽得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房子被拆除了,陈旧的瓦片和檩子不值钱,随便卖了。剩下一头猪,一匹马。搬家的时候,我拉着马,猪跟在后面,母亲和那个男的背着一些农具。”

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一头猪,一匹马,行走在山间。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迁徙图,但所有的人物都是模糊的。我无法想象那时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年轻时的照片可供回忆。我们分开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我心里的暗处,阳光照不进,看不清她的容颜。

“外婆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忍不住问。

“那个男人对她还算不错。她瞎了,基本上等于废人,他不光不怪她,还照顾她,迁就她。可是,他家和我家一样穷。唯一的改变就是,家里多了一个男人。对我来说,母亲有人照顾,也算是安心了。我像从前一样,干一个女人该干的活,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场地而已。”

夜已深。不知不觉,火塘里的炭已化为灰烬。寒意袭来,我打了个冷噤,起身,去了一趟厕所。我走在院子里,一轮寒月嵌在夜空,发不出多少光。风声呼啸,电线呜呜响着。这是个初冬,萧瑟的大寨,在夜风中草木乱飞。这样的夜晚,连狗都不叫了。我在院子里站了一阵,抽了三支香烟,又回到了屋里。

“今晚先说到这里吧,”她顿了顿,似乎有点难为情,“我能跟你睡一间房吗?我怕。”

其实,我也怕。我陪着她在我的床旁边,打了一个地铺。然后,我们和衣而眠。

屋里多了一丝人气,令人心里踏实。同时,也多了一份别扭。关了灯,我们睡在黑暗中,沉默着翻身,彼此都能听到。她叹了一口气,翻身坐起,问,“你有烟么?”

我拉亮了灯,看到她的头发有些凌乱。我先点了一支烟,又把烟和火机丢到了她床上。

“把灯关了,”她说。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抽着烟。她居然没有咳嗽,猛抽几口后,将烟头扔到了地上。

“这些年,你在哪里?”我问她。

“四处乱逛,”她说,“天南海北走了一圈。”

“你结婚了,是吗?”我又点燃了一支烟,

“村里一直在传关于你的各种事。”

“结了,”她倒也坦诚,“你有一个弟弟,他和你一样,都长得像我。”

我翻过身去,没有再说什么。我并不忌妒她的孩子,而是在想这个我最需要她的时候,突然离开的人,多年以后为什么还要回来?她睡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继续翻来覆去,而我,只能假装已经入睡。困意袭来,眼皮终于如帘子般合上。

醒的时候,她已经起床了。太阳从小窗里照进来,明亮的阳光下,微尘飞舞。我赖在床上抽烟,听到厨房里响起锅碗瓢盆的声音,心里竟然涌起一丝幸福感。我在幸福之中想起了莫小鱼,浑身燥热。我将那个硬得像只红薯似的家伙摁在床上,把它想象成擀面杖,搓揉着。没过多久,它便奄奄一息。

我妈突然推门进来。她准确适时地出现,我怀疑她刚才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起来吃饭了。”她说完,急忙转身走了出去。

她的厨艺已经变了,做出来的菜口味很淡,这跟我从小吃惯的辣味相差甚远。这口味败坏了我的好心情。我随便吃了几口饭,便放下了碗。

“不好吃?”

“我没胃口。”

她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我,我在一旁抽闷烟。偶尔,四目相对,我面无表情,她则努力挤一丝笑容出来。她似乎觉得,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中吃饭,是一种罪过。她低下头,快速扒光了碗里的饭。

“跟我上山去,”她说,“我带你去你外婆坟上看看,即使她是一堆黄土,也是你外婆。”

我对很多事情失去了兴趣。随便吧,我想,我连说都懒得说了。

跟她上山的时候,天空飘着小雨。她默默地,用一根木棍拄着走路。走了没多远,她开始气喘吁吁。她的黑皮鞋,沾满了黄泥,她拖着那些泥走路,越发吃力。但是,下过雨的地面上,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快到坟前的时候,她开始抹泪。当她看到了那个黄土堆,奔跑着,跪了下去。我站住了,不想走上前去。掏了烟出来,点燃,悠闲地抽着。她在坟前不停地叩头。她带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在坟前。她让我过去点燃了纸和香。

“跪下,”她泪流满面,“叫她一声外婆。”

我站着没动。我不想跪在湿地上。她突然伸手来拉我,拽着我跪了下去。

“叫外婆。”她大声说。

我没有叫。面对一个黄土堆,我真的叫不出来。她瞪了我一眼,但她看到的是我无所谓的眼神。她愣了一下,眼里怒火渐渐熄灭,又变得柔和起来。

“走吧。”她说。

下山途中,我们沉默不语。遇到几个上山找柴的人,我们分别笑着跟人打完招呼,然后继续沉默。雨已经停了,但路更滑,她下山的时候滑倒了。我站在不远处,冷眼看她挣扎着爬起来。接下来的路,她走得更加小心翼翼。

我开始害怕跟她独处,那种相对无语的感觉,比跟庄厚土在一起还难过。我对庄厚土是恨,是对抗;对她,我只是感觉不适,不知所措。

我在床上躺下,她像是也害怕一个人面对那张遗像,也跟到了我的房间。我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她应该明白,我不想跟她讲话。她在地铺上枯坐了一阵,长叹一声出门去了。没有了她在身边,心里的沉闷一扫而空,我翻身坐起,抽了一支烟,找了一瓶啤酒来喝。然后,美美地睡了一觉。

我梦到莫小鱼嫁人了。她穿着红衣服,骑在马背上,背后背一片镜子。她走在阳光下,一路闪着光。我在后面拼命追,边追边喊:庄厚土死了!庄厚土死了!

醒来时,大汗淋漓。我妈站在我的床边。窗外黑黢黢一片,她拉亮电灯,从兜里掏了手帕出来,帮我擦汗。

“他死了,你是不是特别高兴?”她说,“反正,我是盼望他死,已经盼了好多年。”

“你们之间,究竟是咋回事?”我继续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懒懒地问。

“我今晚会告诉你的,”她说,“先起来吃饭吧,或许,我明天要走了。”

“我不吃。”我又翻身面对墙。关于她明天要

走这件事,激不起我心底的波澜。

她走了出去,过一会儿又回来,屋里飘着饭菜的香味。我咽了一下口水,但仍然不想起来吃饭。她静坐在我床边,从我的烟盒里拿了烟出来点上,抽得烟雾袅绕。

“我明天要走了,”她又说,“你不想跟我说什么?”

“我只想知道你们的事,”我说。

“昨晚讲到哪里了?”

“你们搬家了,他对你们还不错。”

“是的,他对我们的好,超过了你外公。日子虽然穷苦,但是让人感觉安稳。有时候他上街,会给我买回来针头线脑,我给他们一人做了一双布鞋。后来我觉得,这双布鞋应该是那起祸害的根源。”

她确实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她做的布鞋,舒适且牢实。一双春天穿上的布鞋,到了秋天仍然完好无损。她的箱子里,装满了各种花样,村里的女人,总是上门来找。大寨女人的腰带、鞋、头巾上的花样,都来自于她的箱子里。她走后,那只箱子,一直放在原地。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拉灭了电灯。我想,她这样做,是怕我看到她的表情吧。

“有人来家里向我提亲,他一概拒绝。‘那些人配不上你,’他说。确实,我也没有看中其中任何一个。直到后来出了事,我才把一切都想通了。”

她停了讲述,接着传来擤鼻涕的声音。我不知道她在黑暗中,将满手的鼻涕怎么处理了。她默默坐在床边,渐渐平息了自己的情绪。而我,对她的讲述,并没有太多感觉。

“那年九月,地里的苞谷掰完了,接下来要犁地种麦子。我去山上放羊,下午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了我放羊的地方。他说,‘我来看看你’。他坐在我身边,目光一直在我身上瞟,突然,他向我扑了过来……我天天跟那群羊在一起,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却连畜牲都不如!‘要么你就带着你的瞎子妈滚蛋,要么就乖乖听我的’,我现在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那副要杀人的样子。我不怕他杀,但是,一想到你的外婆,我闭上了眼睛。”

我一下子从床上翻了起来,同时拉亮了电灯。我看到她泪流满面。那一瞬间,我心如刀绞。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里喷射着怒火,但我依然没有打断她的讲述。

“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要去跳河自杀。可我走到河边又回来了,我死了,我母亲怎么办?‘把孩子生下来,’他说,‘如果别人问,就说是你妈生的。’那段时间,他不允许我母亲再出门了。再后来,我的肚子越来越明显,他也限制了我的自由。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有手机,可以打电话报警。在那几个月,他的主要任务几乎就是监视我们母女俩。我母亲毫不知情,我不敢告诉她。但我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

“你出生了。他向我母亲坦白了一切。他跪在她面前,求她帮忙遮盖这个丑闻。当时我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她听完事情的经过后,已经深陷的眼眶里流出了泪。然后,她笑了起来。伸手四处摸。摸到了床前的柜子。她退了几步,然后朝柜子的棱角上撞了过去。她血流不止,没一会儿就断气了。死前她说,‘妈对不起你,把你清白的身体送给了这条脏狗。’生了孩子可以藏着,但人死了总不能自己拖去埋了吧?于是,这个丑闻再也遮不住了。棺材停在了院子里,我躲在家里,事实上,这件事已经成了大寨历史上最大的丑闻。但是,你不能恨大寨的人,我对他们一直心存感激,是他们不计较他犯下的罪恶,出于同情将我母亲抬上山埋掉的,他们连他的饭都不耐烦吃,埋完人就回家了。

“伴随着你的出生,我又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我生活在别人鄙夷、同情、不解的目光之下,你无法理解那样的感觉。我有很多次想到了毁灭,但一看到你,我又没了勇气。所以,我只能等你大一些,我知道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的前半生已经葬送在了他的手上,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都赔上。我不该生下你的,这是我最对不起你的地方,让你也跟着受辱。现在,我想你已经明白了他是谁,明白人们为什么不愿把姑娘嫁给你了吧?你和我走,一起离开这里,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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