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神

2015-01-04 03:43何葆国
文学港 2014年11期
关键词:姨婆光景楼群

何葆国

我的汽车在这蜿蜒的盘山公路上撒不开四蹄,但我的心情已有放风般的舒畅和愉快。在空气浑浊的医院病房捱过将近三十天之后,来到这林木茂密的山间,我降下车窗,让清新的空气像风一样扑过来。

这条通往闽西南土楼的山间公路,以前还是破破烂烂的时候,我就跑过几趟了,不过那时坐的是班车,屁股差不多被震裂成五六瓣,前几年土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时,这条路彻底翻修了一遍,虽然还是路陡弯多,但是宽敞了,路面平整,最近这几年,我和QQ群里的驴友一年至少也要跑三四趟,可以说对这一带的土楼乡村,我还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当父亲用微弱的声音吐出“光景楼”三个音节,我立即脱口而出,我知道,光景楼在乌石坑土楼群里,是一座中型圆土楼。父亲咧了一下嘴,插满全身的管子好像都晃了起来,他用嘶哑的声音缓慢地说,你锦红姨婆就住在光景楼。我心里怔了一下,霎时,面前似乎飘过许多陈年的光景……

很多年以来,锦红姨婆一直是我们家的言论禁区,母亲生前和父亲吵过几次架,都是因为锦红姨婆。作为一个晚辈,我不了解长辈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恩怨。面对父亲多年来沉默颓然的表情,我开不了口,我试图问姐姐,她正式得像外交部发言人,打着手势说,无可奉告,然后又八卦地咬着我的耳朵说,我也很想知道啊,可我什么也不知道。父亲这次住院,医院连下两次病危通知单,他也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但持续的昏迷,他变得神志不清,什么也说不出来。几个深夜里,我好像听到他在喃喃自语说着往事,但是靠近他的身边,却只听到一长串含糊不清的痰在喉道里蠕动摩擦的响声。昨天他显然恢复了一点意识,几乎用一个上午的时间交代我一件事:明天到光景楼看望锦红姨婆,给她带一桶花生油、一串香蕉、一包白香饼、两袋葡萄糖,再给她600元红包,同时把他五斗桌最下面那个抽屉里的一个钉书钉钉着的信封给她。其实就几句话,但父亲说得无比缓慢,中间又因为回想、走神、咳嗽、医生检查、换药水瓶等等而多次中断,这就像他的一生支离破碎一样,他是用一生的力气来向我交代这件事的。所以,尽管这段时间以来,我因为个人原因而时常走神,心不在焉,甚至有点玩世不恭,但对于父亲的嘱托,我必须全心全意,全力以赴。

汽车过了上汤岭,是一个长坡。去年秋天,我和一帮驴友到过乌石坑土楼群宿营,这里距离著名的田螺坑土楼群不远,但是尚未开发为旅游区,显得非常冷清,我独自到光景楼拍了大半个上午,发了十多条微博,记得偌大的土楼里只住了三四户人家,我看到三个老人,都是腿脚不便说话漏气的老男人,并非老妪,当然,那时,我根本没有想起锦红姨婆,“锦红姨婆”这个词是昨天上午才开始在我脑子里复活的。

浑圆阔大的老土楼,空寂的天井,我从三楼结满蜘蛛网的栏板前往上看,是一圈圆圆的天空,往下望,是一圈鹅卵石泛出的幽幽青光……我想起去年走进光景楼的情形,脑子里怎么也搜不出一个老太太的形象,或许她是坐在灶间里,或许出了土楼到外面去了,总之我没有遇到,我根本就不会想到无儿无女的锦红姨婆住在光景楼,自从母亲去世后,“锦红姨婆”这个词也在我们家被埋葬了。现在,我才知道,它埋葬在父亲心里。

公路往右岔出一条乡道,便是通往乌石坑的水泥路。岔道上做了一个彩球拱门,上面写着几个字,我只看到“公王庆典”四个字,已经大概知道这里要做什么了,用闽南话说,今天这里做闹热。没想到,我今天意外碰上了。公王,其实也就是这个村子的守护神,大多来自历史上对本村有过恩助的人物,衍化为神明之后,每年村民都要在一个固定的日子,将公王神像从庙里抬出来,巡游全村。这在村子里是比春节还要热闹的节日,我到永定、连城等地看过“走公王”仪式,各村的公王各有其人,但仪式过程应该是大抵相似的。我记得乌石坑的公王叫作齐福公王,在村口的樟树下有一座宽不过三米进深也不过三米的福盛宫,供奉的就是这位齐福公王。

耳边的锣鼓声渐渐大起来。我知道,土楼乡村的公王信仰已有数百年传统,乌石坑也不例外,他们一年一度敲锣打鼓地抬着公王游走全村,我感觉我正在走进一个仪式。其实,我代表父亲来看望锦红姨婆,不也是一种仪式吗?对我来说,锦红姨婆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概念,对父亲来说,则是一个怎样的锦红姨呢?她是我奶奶同父异母的最小的妹妹,据说她比父亲还小一岁,那个年代子女众多,我奶奶是嫡出的长女,而她是庶出的幼女,父亲是奶奶的长子,虽说年纪比她大一岁,却不得不按辈分叫她锦红姨。想到即将见到传说中的锦红姨婆,我的心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情感。

一阵鞭炮声像一堵墙挡在了我的汽车前面,硝烟散尽,面前出现一个戴红袖章的村民像交警一样,打着手势指挥我的车往左边停靠。这里是进入村子的一块空地,右边有几间废弃的烤烟房,去年我第一次来时,就有几个村民在这里设卡拦车,每个进村参观土楼的外地人,收费十元,当时我们有个驴友冒火了,说你们这里又不是景区,政府也没批准,凭什么收门票?村民说我们不收门票,我们收卫生费,我们这里也是土楼,田螺坑可以收一百元,我们为什么不能收十元?双方僵持不下,还是我息事宁人,替大家交了这笔钱,权当作是扶贫吧。现在这里也搭了一个彩球拱门,门下摆了几张方桌,桌上铺满红纸,长凳上坐着一支四五人的响器班,咚咚锵锵地弄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响声。我拿起手刹边的一张十元票,开窗递了出去。

那村民摆摆手,弯着腰靠近我的车窗说:“今天我们不收卫生费,你是外地的客人,今天是我们齐福公王出巡的日子,你要不要添点香油?多少随意,你要是添一百元以上,我们就把你姓名打上石碑,保佑你全家幸福,老少健康!”

这几乎是派捐了。但我想起这里是锦红姨婆夫家所在的村子,锦红姨婆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看在她的面上,捐就捐吧。我掏出二百元,那村民招手让拱门下一个管账的人过来,他问我姓名,我略微思索一下,报出了父亲的名字,让公王保佑他吧。那人收了钱做了登记,然后跑过去取了一张红纸符,贴在我的挡风玻璃上。那像交警的村民打着山寨版的手势,我开着车缓缓往村子里开去。

村口的福盛宫张灯结彩,人头攒动,路都挤没了,那地上一对音箱放着莫名其妙的摇滚乐。我摁了几下喇叭,人群好久才裂开一条小缝,我的车几乎是贴着他们慢慢地移过去。endprint

猜你喜欢
姨婆光景楼群
建筑工
论安冈章太郎《海边的光景》中的家庭
末日光景背后的地狱鬼岛
下一次,我想拥你入怀
人工湖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