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蕃古道见闻录(组诗)

2015-01-04 02:34臧棣
文学港 2014年11期
关键词:玛尼支点高原

臧棣

三江源的白云

沿通天河向西,差不多能看见

沱沱河的龙须了;一抬头,山峰之上,

它们的白,让看不见的海拔

有了熟悉而又陌生的颜色:

比洁白还白,比你在安静的或残酷的人生中

能想象到的最白的东西还白;

但它们的白,却羞涩于雪白,

它们甚至会悄悄阻止你使用雪白。

因为雪白的白,是留给爱情中的羊群的。

这里,神话比现实逼真,

梦的分析高于生活的选择,

但是,就这样公开告诉你了,

你,也不会懂它们为什么会这么白。

巴塘草原

在人和自然之间

有过的美丽,此刻,

可以毫无争议地用于

我和自然之间的美丽。

扎曲河

它就像一个长长的锤子,

从静止的石头中

敲击出流动的石头。

每隔十秒,湍急会放慢一个神秘的润色,

而它们会自动变回起源的石头。

山坡上,我的睡眠

是另一把锤子,在夜雨中敲打着

我身体里受苦的石头——

与本地的真言相比,那上面的纹路

显得过于复杂。如果是在平原,

我还可以解释说,作为一个清醒的过客,

我一向是凭人的复杂忠于我的天真。

但在流动的石头旁边,

我意识到,也许还有别的方式

可用来忠于人的天真。

比如,我不必张开双臂,

不必凭借拥抱,就能迎向它

对一个人的接纳。

玉树,一小时的骑手

我骑过悠悠白云,

呼啸的心像帮助我从浩渺中

夺回了一种秘密的记忆。

但你说,那不算什么。

你的口气就好像时间还有别的主人。

我骑过蔚蓝的波浪,就好像那是

一个过程,在克服自我中

恢复自我的本来面目;

但你说,那不算数。

我还骑过坦克,骑过野鹅,

骑过节日的灯笼,骑过清晨的咖啡,

但你说,它们全都不作数。

好吧。今天下午,蓝天就像是从无尽的碧草中拔

出的,

我骑着马,颠颤在格桑花的友谊中,

在美丽的巴塘草原小跑了几圈。

我想了很多天真的事情,

它们全都昂扬在生活的边缘。

我以为我再也配不上

这样的幸福。但很快这念头就消失了。

这依傍在青葱的群山中的草原

用它的深邃稀释我的个人情绪。

更让我高兴的是,从那一刻起,

无论你再说什么,也都不算数了。

赛巴寺

高原还在延伸,连日来的颠簸

突然急停在无尽的靛蓝中。

偎依在半山腰,它的对面,

青山开阔在神秘的友谊中。

四周,用脚踩过的每块石头

都垫高了善恶。对像我这样的

习惯了在平原上看山的人来说,

它的僻远,甚至让遥远也暗自吃惊。

乌鸦和藏獒相安在阴影里,

从观音巨像上飞下的鸽子

仿佛也知道萨迦派:我是我的雏形;

或者,我只是你的雏形。

或者,离开之后,回到平原,

敢不敢让诗也自信一回。

敢不敢,这样使用词语——

我们只是语言的雏形。

意思是,这见地本来很平常——

除了心,真实根本就没成立过。

巨大的眼泪,或人在勒巴沟

不同于酝酿,不同于深渊中

还有一次反弹;更妙的是,

一个人的渺小已如此深邃,

却不反衬它的巨大。

它带来的压力甚至能

从群山的遗忘中按摩出你的身影。

它滚动时,石头上的裂缝

终结了一份挣扎。

如同鹰隼和蚂蚁不会默认

同一个影子的裁决。

它巨大,甚至从里面可以游出鳟鱼,

但它不参与鉴别你的悲伤

不同于人的悲哀。你这么具体,

疲惫于我们的颓废太聪明,

太善于借口,而它却从不否认

它的巨大源于你曾如此陌生。

玛尼石

藏族汉子秋加才让倚着车门

放声唱到:血管里回响着

马蹄的声音。一瞬间,仿佛有

很多东西都被感染在

小小的情绪中。哦,氛围之蓝。

甚至时间之舞也暗淡于那明亮的歌喉。

即兴的欢乐,从无边的轮回中

截取了生命之花,比榜样的力量

有着更多的风姿。直到我站在

路边的玛尼石旁,强大的

记忆的回流才渐渐占了上风。

来自平原,暧昧的观光客,

我,无法确切地辨识出

镌刻在岩石上的字迹,

但是很奇怪,我仿佛能无碍地领略

它们大美在自己的纯洁之中。

有过几个片刻,我偶尔也困惑于

为我不能进入到里面,

分享它们的秘密,而感到endprint

内心的犹疑。但是里面和外面的区分,

以及凭借这区分,加深

人和人之间的羞耻,似乎并不符合

它们的起源。也许,我猜得不对。

但我猜,它们至少宽大的

我仿佛只能暂时呆在外面,

安静地看着它们安于大地的样子。

去文成公主庙的路上

私底下,我动用了

巨大的克制,才没将平原上的天蓝

和高原上的天蓝,做另一番对比。

表面上,我似乎成功了。

夏日,时光的旅行和生命的旅行

有很多重叠的地方——

就好像取材于欢乐,还是取材于痛苦,

有时候,还真就是你说了算。

至于对比,它们通常能解决很多问题。

但此刻,我却拒绝陷入

比较的逻辑。没错,深入之后,

我感到了神秘的羞愧,

并且很可能,某种隐秘的新生

就建立在这强烈的羞愧之上。

但是更神秘地,我也感到了

神秘的骄傲,并且毫无疑问,

这骄傲,要比这羞愧,出色得多。

高原反应丛书

一路上,山谷开阔,

像葱绿的磨盘一样碾磨着

高原的景色:山脊的棱角比想象的要柔和,

它们像不像史前动物的背影

已不那么重要了。奔腾的河水

像是在不停地试穿哗哗作响的靴子。

当着你的面,蓝天毫不避讳地编着

永生的小辫子。公开地揪,还是

悄悄地揪,仿佛是一件私事——

考验你,却并不想为难你。

远处的山峰上,依然能看到的

微微反光的雪,像一架白梯子;

而本地的情歌中,藏族汉子确实欢乐地唱过:

如果你要星星,我会去把它摘下来。

即兴的频道。白云的白里

藏着一条耀眼的鞭子。

毕竟,肉体的痛苦比精神的幽深

更值得信赖。迄今为止,

每个真理几乎都根植于肉体的痛苦,

但我依然相信还存在着别的情况。

山坡上,随处可见的玛尼石

巩固着一条看不见的边界。

什么时候跨过去的,我并不知道——

醒来时,只见青春已变成一只巨大的眼睛;

哦,回眸。除了奥威尔描写过的,

1984年还掀翻过哪些裸身的权力?

我的旁边,青稞酒像老虎跳峡——

老李犁用端起的杯子把握时间的深浅,

王自亮则兴奋地拍着高原的桌子。

蕨 麻

浸泡在酸奶中,时而像蝌蚪,

密密麻麻在夏日的

一个纺锤形的邀请里;

时而又像深棕色的陌生的眼睛,

等着你使用你从未使用过的舌头。

品尝之前,我本打算问清楚

它们究竟是什么?但是出于

对高原的信任,我决定先吃完再说。

从未有过的味道,但却谈不上好,或不好。

也谈不上普通,或不普通;

怪异,或不怪异;也不在尺度之内。

它们带我去的地方,无门可入,

一个元素的空间:偏僻而神圣。

突然的进入,那里面的封闭

完美了血的原始记忆。

微量的锌,微量的镁,频繁地踮起

它们的芭蕾舞脚尖;兄弟,请看清楚了——

这迷人的旋转可从未低于海拔四千米。

返回时,咀嚼也恰好结束;

身边的藏族朋友告诉我,

它们另外的名字叫人参果。

结古镇东南三十公里

崖坡上雕刻过的岩石

打磨着时间的面孔——

有时,它因陌生而显得锋利。

但也有几个瞬间,它因锋利而显得熟悉。

我辨认着。我的辨认参与了

我的敬畏:自然从来就不是

自然的问题,并且至少有五百年,

这是没法对你解释的事。

在我辨认的过程中,我的身后像是

有只刚刚走出洞穴的雪豹

猛烈嗅着七月的人生观。

如果有机会见到希腊人阿基米德,

我会告诉他,此处,就有他寻找的支点。

而且看起来,好像不止一个。

一朵格桑花的细腰上

就有一个那样的支点。一坨牦牛粪里

也隐含着一个那样的支点,

甚至通天河的漩涡里也有一个相同的支点。

阿基米德脑海里的地球

固然不错,但我们还是玩点

更新鲜的游戏吧。我撬动了

我想要撬动的东西,并且我猜,

那对你也不再是一个秘密。

唐蕃古道上的不眠夜

回过神来,仿佛永远都是这样——

窗户窄小,却开得比门还大。

从河滩上捡回来的三块小石头

在窗台上排成一行字。

你看不见,但我知道

你猜得出它们的心思。

此时。我拥有的,仿佛是

石头的自信。不仅如此,

夜风,像刚撕下来的一块皮,

裹着你的旁边还有一个你。

前两个晚上,还有月光

像卷紧的旗帜,寄存过三小时。

三小时以后,就好像今晚

绝没有误会过永恒。淅沥的雨水

开始轻轻锯着人生的耻辱。

我探出头,梦一般的街道幽深得

就像有一群牦牛刚刚走过。endprint

猜你喜欢
玛尼支点高原
小海盗玛尼卡
高原往事
迸射
高原往事
高原往事
给自己一个支点
找到撬动变革的支点
玛尼石
我和梅加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