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行文中的一处错误——从《鲁迅全集》两个注释的疏漏谈起

2015-03-31 01:15
东方论坛 2015年4期
关键词:晨报副刊周作人

田 丰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收录在1981年版《鲁迅全集》里的《俄文译本〈阿Q 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的小说出版之后,首先收到的是一个青年批评家【4】的谴责;后来,也有以为是病的,也有以为滑稽的,也有以为讽刺的;或者还以为冷嘲【5】,至于使我自己也要疑心自己的心里真藏着可怕的冰块。[1](P82)

在这篇文章下方作了如下注释:

【4】青年批评家 指成仿吾。他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号(一九二四年二月)发表的《〈呐喊〉的评论》一文中说:“《阿Q 正传》为浅薄的纪实的传记”,“描写虽佳,而结构极坏。”

【5】《阿Q 正传》发表后,曾出现这样一些评论:如张定璜的《鲁迅先生》说:“《呐喊》的作家的看法带点病态,所以他看的人生也带点病态,其实实在的人生并不如此。”(见一九二五年一月三十日《现代评论》一卷八期)冯文炳的《呐喊》说:“鲁迅君的刺笑的笔锋,随在可以碰见,……至于阿Q,更要使人笑得不亦乐乎。”(见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三日《晨报副刊》)周作人的《阿Q 正传》说:“《阿Q正传》是一篇讽刺小说……因为他多是反语(irony),便是所谓冷的讽刺——‘冷嘲’。”(见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九日《晨报副刊》)。[1](P86)

2005年版中除了将其中的“一九二四”等中国数字改作阿拉伯数字“1924”等之外,只是在“指成仿吾”之后加上了“参看本卷第212 页注【96】 ”,其余部分完全一样。而注【96】是成仿吾的生平简介及主要文学批评创作情况的简要介绍,与《阿Q正传》之间没有直接关联,可以视为对成仿吾个人情况和创作背景的延伸阅读。因而单就本文而言,可以将1981年版和2005 版合并在一起进行讨论。

首先,我们先看鲁迅的原文,他明确点明是在受到“一个青年批评家的谴责之后”—— “后来”——方才有了“也有以为是病的,也有以为滑稽的,也有以为讽刺的;或者还以为冷嘲”等等对于《阿Q 正传》的批评文字出现,也就是说这些“病的”“滑稽的”“讽刺的”“冷嘲的”等等评论与青年批评家的“谴责”之间必然有着时间上的逻辑关系,也即必须是“谴责”在先,而其他的评论在后方能符合鲁迅文章的本意。注【4】中业已明确文中的“青年批评家”实为成仿吾,他的批评文章《〈呐喊〉的评论》刊发时间是在1924年2月,那么与之对应的注【5】中一系列文章的刊发时间都应当在此之后。照此标准来看,张定璜、冯文炳的批评文字发表时间分别为1925年1月和1924年4月,都是符合这一要求的,但周作人的《阿Q 正传》一文刊发的时间却是在1922年3月,较之成仿吾的文章足足早了近两年,显然是不符合“后来”这一硬性要求的。

进一步深入研究和辨析我们便会发现,不仅注【4】和注【5】这两个注释之间不能自洽,而且注【5】和鲁迅的原文之间也相互矛盾。

众所周知,《阿Q 正传》是于1921年12月4日起在《晨报副刊》“开心话”栏首次刊登,自第二期起又移入到“新文艺”栏,直到1922年2月12日方才全部完结。周作人则在是年3月份即写出题名为《阿Q 正传》的批评文章,不可谓不迅速,他自己也认为该文“大概是说‘阿Q 正传’很早的一篇文章”[2](P110),而且在《晨报副刊》(1922年3月19日)上公开发表前“当时经过鲁迅自己看过,大抵得到他的承认的”[2](P111)。但是问题在于,鲁迅文中已经明确说是在“我的小说出版之后”,《阿Q 正传》如果在1922年2月12日全部连载完结后马上即出单行本,那么周作人的《阿Q 正传》一文也许还能赶在“出版之后”,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鲁迅将《阿Q 正传》连同其他小说收入在《呐喊》中结集的时间是1922年12月,正式出版则已迟至1923年8月,较之周作人《阿Q 正传》一文整整晚了一年有余。

之所以造成如此相互矛盾的情况,无非有两种可能:其一,注【5】中有误,不应当将周作人的批评文章忝列其中作为例证,责任在作出这两条注释的注者。

果真如此的话,补救的办法则是需将注【5】中周作人的这篇批评文章剔除,另选其他人的当作例证,这样一来便可彻底解决现在所面临的原文与注释以及注释与注释之间的双重矛盾。那么重新遴选出的批评文章需要满足的两个必要条件是:首先,刊发时间必须是在成仿吾批评文章发表之后到鲁迅写出《俄文译本〈阿Q 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一文之前,也即1924年2月28日到1925年5月26日之间;其次,其文章内容必须涉及对《阿Q 正传》是“讽刺”特别是“冷嘲”的评价。笔者为此专门进行了搜集挖掘,结果发现在此期间,除了在《学生杂志》和《晨报副刊》等刊物上有几篇简短的书报介绍之外,真正称得上是评论文章的只有以下几篇:1、冯文炳刊发于《晨报副刊》(1924年4月13日)上的《杂感:“呐喊”》;2、天用刊发于《文学旬刊》(1924年10月27日)上的《桌话:六、“呐喊”》;3、张定璜刊发于《现代评论》上的《鲁迅先生》(分成上、下两个部分,刊发时间分别为:1925年1月24日和1925年1月31日)。但遗憾的是,这三篇评论文章都未涉及对《阿Q 正传》的“冷嘲”的评价,不符合条件。其中冯文炳和张定璜的文章在注【5】中已经标出。冯文此处暂不赘述,而张文有以下两点值得我们特别注意。首先,张定璜在所作的《鲁迅先生》这篇评论中除了说鲁迅的小说带有“病态”之外,还明确揭示出鲁迅创作的《阿Q 正传》等小说中有“讽刺”手法的采用,“至于他的讽刺呢,我以为讽刺家和理想家元来是一个东西的表里两面。我们不必管讽刺的难受不难受,或对不对,只问讽刺的好不好,就是说美不美。我不敢说鲁迅先生的讽刺全是美的,我敢说他的大都是美的”[3]。而再对照鲁迅原文,我们不难发现鲁迅是将“病的”“滑稽的”“讽刺的”与“冷嘲”用分号隔开的,而张定璜的文章恰好涵盖了“病的”和“讽刺的”,可以同时作为持有这两种观点的例证。“冷嘲”既然是单独列出来的,那么应该是单独为此找寻例证的。但是,无论冯文还是张文都无涉及对于“冷嘲”的评价。

天用在文中这样评论道:“《阿Q 正传》虽然最出名,我可觉得它有点自觉的流露,并且它刻画乡绅的地方作《儒林外史》的人也可以写的出来,……”[4],话语间颇有些不以为然之感,但既没有说明它是“讽刺”,也没有说是“冷嘲”;此外,对于小说文体方面,他也只是笼统地说《阿Q 正传》稍嫌过火,没有一星半点涉及到“冷嘲”。

那么是否是由于搜寻力度不足而有所遗漏呢,这种可能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但基本上是可以排除的。曾秋士在发表于《晨报副刊》(1924年1月20日)上的《关于鲁迅先生》一文中就曾这样说过:“鲁迅先生的《呐喊》,出版快半年了。听说买的人虽然很多,但批评的去未见十分踊跃。就是那些以中国将来的批评家自命的人,也还没有什么动静”[5]。曾秋士之言确非信口开河。实际上,早在《阿Q 正传》还在连载之时,就有读者给茅盾写信,迫切希望鲁迅的《阿Q 正传》能够出版单行本,而茅盾回复读者说:“鲁迅先生做的小说,听说将由新潮社出版,想来《阿Q 正传》也收在里头的。”[6]在众多如此热心的读者的热切期望下,《呐喊》自出版之后自然很快便已售罄,不到一年时间再版后“印三千部,出版未满一周,已消去二千余部了”[7]。而且,读者又多对其中的《阿Q 正传》一文青睐有加,《学生杂志》上介绍《呐喊》时便在文末说:“本志读者常常写信来问的《阿Q 正传》里的阿Q,也可从这本书里和他见面”[8]。但也正如曾秋士所说的那样,虽然《呐喊》的销量并不为少,但评论界却一时间出奇的平静。1923年10月,郁达夫在收到新潮社寄来的《呐喊》一书后曾专门致信周作人,说他打算写一篇《读〈呐喊〉因而论及批评》在《创造周报》上发表,以“思为鲁迅君尽一分宣传之力”[9](P36),帮助打开上海的销路,但最后却没了下文,不了了之。这多少未免有些让人感到遗憾,郁达夫如果真能写出该文并赶在成仿吾之前在创造社的刊物《创造周报》上发表的话,鲁迅与创造社的关系很可能是另一番面貌,作为熟悉创造社和鲁迅间矛盾冲突来龙去脉的见证人,郁达夫就曾说过:“创造社和鲁迅的纠葛,系开始在成仿吾的一篇批评,后来一直地持续到了创造社的被封时为止”[9](P23),而成仿吾的这篇批评正是注【4】中标示出的《〈呐喊〉的评论》。然而,历史就是这样命定的。不过,郁达夫的信却也透露出重要的信息,那便是《呐喊》在批评家云集的上海销路并不通畅,而这势必会直接影响到更多评论文章的出现,这也难怪刊发评论文章的刊物多在北京。

如此说来,鲁迅文中所说的“冷嘲”所指的无疑应该即是周作人所写的《阿Q 正传》。

基本排除这第一种可能之后,那便只剩下另一种可能,即其二,鲁迅的原文有误,他在为王西礼翻译的俄文版《阿Q 正传》撰写序文时,由于相隔较长,记忆难免存在偏差,因而将《阿Q 正传》出版前后的批评文章混在了一起,由此造成行文错误。而注者在对该文进行注释时并未发现这一问题,只是根据鲁迅原文所说的“讽刺”“冷嘲”对应择取周作人的文章进行注解,以致同样造成错漏。

对此,首先有必要补充说明的是,成仿吾实际上也并非是第一个对《阿Q 正传》进行“谴责”的人,事实上早在《阿Q 正传》还在《晨报副刊》上连载时就已经有了批评文字出现。《小说月报》主编沈雁冰在接到读者谭国棠写于1922年1月2日的来信后,将他的回信与来信一起刊发在《小说月报》第13 卷第2 号上(1922年2月10日),也即《阿Q正传》于2月12日完成连载前两天便已刊印出来,比周作人的那篇文章还要早一个月,这也是我们迄今为止所能见到的最早的关于《阿Q 正传》的批评文章。谭国棠这样评价道:“《晨报》上连登了四期的《阿Q 正传》,作者一支笔真正锋芒得很,但是又似是太锋芒了,稍伤真实。讽刺过分,易流入矫揉造作,令人起不真实之感,则是《阿Q 正传》也算不得完善的了”[10]。《阿Q 正传》在《晨报副刊》上一共刊载了九期,第四期是《恋爱的悲剧》,也就是说在《阿Q 正传》连载还不到一半时谭国棠即已写出这篇简短的带有评论性质的读者来信,而从他所作的评论文字的内容来看,也的确带有些许“谴责”意味,但较之成仿吾在《呐喊》出版后所作的“谴责”文章而言却又要温和许多。鲁迅对于谭文没有作过任何回应,成仿吾的批评文章却成为引发起鲁迅与创造社持续数年激烈论争的导火索,甚至在十年后鲁迅对此仍然念念不忘,1935年鲁迅在《故事新编·序》中写道:“我们的批评家成仿吾先生正在创造社门口的‘灵魂的冒险’的旗子底下抡板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坦白的说罢,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且还轻视了这位勇士的原因。……《不周山》的后半是很草率的,决不能称为佳作。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一定自误,而我也成了误人,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即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魂灵’回敬了当头一棒——我的集子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11](P353-354)为了给成仿吾“当头一棒”,鲁迅甚至不惜将《呐喊》初版本中唯一获得成仿吾首肯的《不周山》一文抽去,由此可见成仿吾的“酷评”的确给鲁迅带来了巨大的心理伤痛。

实际上,不仅鲁迅因成仿吾的这篇文章受到了极大的影响,甚而还波及到周作人。周作人原本已将《阿Q 正传》这篇重要的批评文章收入在他的文集《自己的园地》里(排在第8 篇位置)①俞兆平在刊于《文艺研究》 2009年第8 期的《越界的庸众与阿Q 的悲剧》一文有这样一段文字,“文章本来也已收到文集(指《呐喊》——引者)里,作为晨报社丛书发行了,但为避嫌计也在第二版时抽了出来,不敢再印”,括号中的引者语——“指《呐喊》”是对周作人文章说法的误读,且不说《呐喊》初版本中根本没有这篇文章,周作人自己业已明确说明《呐喊》是由北大新潮社出版的,而他的《阿Q 批评》这篇文章却是收入到自己的文集《自己的园地》里并作为晨报社丛书出版发行的,两者之间并无交集。,并于1923年9月作为晨报社丛书第11 种发行,但因《呐喊》受到成仿吾的猛烈批评,周作人为了避免引火烧身起见在二版时将该文“抽了出来,不敢再印”[2](P111),因而对于周作人的这篇文章知道的人并不是很多①周作人自己为找寻这篇文章也费了很大的周折,他“只知道这曾经收在阮无名编的《新文坛秘录》里,可是这书也很是难找”。(周作人:《关于〈阿Q 正传〉》,参见张明高、范桥编:《周作人散文(第二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244 页。)周作人所说的阮无名真名钱杏邨,在由他编撰而成的《中国新文坛秘录》一书中的首篇文章即是《周作人与阿Q 正传》,在开头他这样写道:“周作人对于《阿Q 正传》的意见究竟怎样呢?这问题的提出,我想是很有兴味的吧。然而困难得很,在周作人的著作里,找不出他对于鲁迅这一篇小说的意见。他的最初的批评集《自己的园地》(一九二三)里没有,他的最近的讲演《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九三二)里,虽然第五讲是《文学革命运动》,讲到‘新青年杂志的刊行和文学革命问题的提出’,……却也没有提到鲁迅的小说。在李何林编的《鲁迅论》里,同样的没有周作人的文章”。(阮无名:《中国新文坛秘录》,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版,第1 页)由此可见当时即一文难求的真实情状。钱杏邨则是通过在中华图书馆协会刊行的《文学论文索引》中看到了《自己的园地》初版本目录后,方才确信有这篇《阿Q 正传》的批评文章存在的,但对于具体原因则不得而知。之后钱杏邨根据发表在1922年3月19日《晨报副刊》上的原文全文抄录下来。。但他这篇文章既已经过鲁迅本人阅览,而且又的确是“很早”的一篇关于《阿Q 正传》的批评文章,那么势必会给鲁迅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因而在写作《俄文译本〈阿Q 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一文时他将周作人文章所持的观点单列出来便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他在文中强调也有论者“或者还以为冷嘲”的,但却忽略了时间的先后顺序,以至造成了行文错误。其实,周作人对《阿Q 正传》是“冷嘲”的评价,竟使鲁迅“自己也要疑心自己的心里真藏着可怕的冰块”[1](P82),从这一点来看,周作人的批评文章并非像他自己所认为那样“大抵得到他的承认的”。

总而言之,通过辨析我们发现鲁迅所作的原文本身是存在着错误的,而《鲁迅全集》1981年版和2005年版都未能及时发现,由此也导致《鲁迅全集》中注【4】、注【5】这两个注释以及注释与原文间存在着明显的疏漏。

[1] 鲁迅.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A].鲁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 周作人.关于阿Q正传[A].鲁迅的青年时代[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

[3] 张定璜.鲁迅先生[J].现代评论,1925,(1)(8).

[4] 天用.桌话:六、“呐喊”[J].文学旬刊,1924,(145).

[5] 曾秋士.关于鲁迅先生[J].晨报副刊,1924-01-20.

[6] 雁冰.致吕兆棠[J].小说月报,1922,(13)(11).

[7] 文学书介绍:呐喊[J].晨报副刊,1924-07-11.

[8] 书报介绍:呐喊(鲁迅著)[J].学生杂志,1925,(12)(1).

[9] 郁达夫.回忆鲁迅[A].郁达夫谈鲁迅全编[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

[10] 谭国棠.通信[J].小说月报,1922,(13)(2).

[11] 鲁迅.序言·故事新编 [A].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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