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花下

2015-05-12 19:55熊莺
美文 2015年7期
关键词:华山母亲

熊莺

“爸爸拉我。”

坡下,三岁的女童仰面将一只嫩芽般小手伸向父亲。

山上的她的父亲刘道满正埋头砍柴。伐下的碗口粗的一根薪柴,他停在空中。

“爱玲儿——”

他回头,无限爱怜地笑。一只粗砺的大手递过去。

小小的女童或许永远不会明白,此时她喊出的,是一个时代,乡村的隐痛。

这坡,名当面坡。地图上你能查到地名:四川广元,秦巴山脉中的曾家山、农华村。

当面坡,是当地人给这无名山峦起的小名。

山上树木繁多,不成气候的松枝与那些不知名的树丫,爱玲的父亲砍下来,断成半人高。她的母亲,一根一根往爱玲父亲的背篓里顺。三口之家,这样相聚的时光,对于三岁多的爱玲来说,差不多是她年龄的十分之一。

山下约二十分钟的脚程处,是扎着羊角鬏的小爱玲的家。

不依山不近水,熟田熟地的阡陌中央,仿佛谁家遗忘在那里的一堆黄泥细瓦,爱玲的家中,她重病的老奶奶正躺在光线晦暗的一间屋子的床上,床的上方,顶部没有外墙的空空檩下的“穿堂风”,无风自拂。

老人无力地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半空,又似在用耳琢磨。

土屋不远处,一株缀满洁白花瓣的一树辛夷花,热热闹闹地绽放。

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呢?

小爱玲的奶奶,原本住在这高高的当面坡上。三开间的土屋,她奶奶的夫家,有两兄弟,各家一间半。平分出的那半间堂屋,是两家人共同的灶房。

爱玲的奶奶十三岁便没了娘,二十一岁又没了爹。她一生嫁过三次人,每一次留下对方的血脉,而最终,老人又只能孑然孤老。

老人老来的年历,几乎在以同样的方式翻阅。年复一年,目送爱子刘道满出门打工,日复一日,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儿子的归期。锄地,种菜,山上采药换些零花钱,只是乐章里的一段过门,经年累月等待的本身,才是她生命的全部内涵。等待,仿佛是在证明她自己从未掉队一直走在希望的路上。

爱玲的父亲刘道满,是小爱玲的奶奶与第二任丈夫诞下的。在爱玲奶奶的前夫家,刘道满排行老三,在爱玲父亲生父的这个家,刘道满排行老大。

家里孩子太多,家庭成员也复杂起来。爱玲的父亲十一岁那年,一场肺炎之后,奶奶对爱玲的父亲讲,让你弟弟妹妹念书吧。命运有时只因一场不经意的风寒起事而更改。才念到小学二年级,当年聪颖的少年,再也无缘回到学堂。

也就在那一年,同样辍学的一位同龄孩子约刘道满去陕西打工。他是秋收之后出发的,身高仅一米一,穿着一件单薄的秋衫这就上路。这一去,整三十五年。

陕西蓝田县,高高的山岗上,七八十个工人建高压线铁塔。搬沙石、运水泥、钢材,少年的第一份工作是往山上送电线。

一盘一盘电线往山上送,每一盘线圈直径近一米,当年的少年将一盘电线挎在自己的肩头。这一头在肩上,另一头就落在自己的脚跟上,少年每迈一步,线圈如鞭策,在他的脚跟抽一下。

1979年,那一年,两个月下来,少年挣了二十多元钱。靠着这一笔又一笔的钱,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开始供养他的弟弟妹妹念书。

仿佛老天爷有意在试探这个少年,让这个家庭故事不断。

后来,少年的父亲病故,继父离世。再后来,少年在外打工的哥哥溺亡,妹妹又车祸致残。这一应的开支,犹如一个没完没了的黑洞,刘道满从少年到中年,怎么填也填不上了。

这个家庭被迫分家。分家之后,他的母亲随了他。母亲独自守着当面坡上的家,爱儿道满外出务工,补给这个家此前的亏空。

为了能挣到更多的钱,十五岁那一年,少年随一个亲戚第一次上了华山。他成了一名少年背夫。

他背夫的第一步,是从华阴市华山镇的一个菜市场迈出的。

清晨五点起床,他往身后的背篓里放一个馒头,灌一瓶自来水,与所有背夫挑夫一道,候在镇子上的菜市场。

少年接到的活,是给山上送乳胶漆。

从镇子上送到华山的北峰。六十公斤重的一桶乳胶漆,漆水不满,少年在山上走了一天,漆水便在他背篓里咣当咣当地荡了一天。晨光熹微时少年启程,下山时,已近黄昏。

那时的华山,只有东峰有几间宾馆,西峰的庙宇才刚刚动工开建。整个华山上寥寥无人,人如履于天宫的云梯。

午餐,少年一瓶自来水,一个冷馒头。 是晚,少年在出租房的厨房里给自己煮面条,肌肉颤得厉害,一碗面怎么端也端不稳。那一趟,1983年元宵节后那个乍暖还寒的初春,少年挣得了现金九元钱。

挣现钱,是四川、河南还包括华山当地许多农民工,愿意去华山当背夫和挑夫的原因。

小爱玲看父亲耙地,头一天用耕牛犁过的地里,她的父亲耙一锄,往后退一步。她的母亲往她父亲耙出的坑里点土豆。小爱玲穿着干净的小鞋在田垄里莫名地一阵欢喜,父亲耙出的坑,偶尔她用脚顽皮地踏一下,似母亲手里刚点下的另一粒种子。

小爱玲的奶奶已是绝症晚期,老人不知自己的病情,只道是一年前那次手术后失血过多,自己的身子已愈加虚弱了。浑身疼,不思饮食,换不上气。同样,小爱玲也不知对她而言的另一个秘密,备下那些薪柴、种上这些庄稼之后,她的父母又将远行。他们会在某一个她醒来的朦胧的清晨,又突然遁影。

菜地前的土屋,是这个家1995年盖的。

那时刘道满已二十多岁,说不上亲,后来连媒人也懒得上门了,对方嫌弃他家的房。

村里当时不让他家在这里盖房,常年在外打工,低眉顺眼惯了的刘道满第一次硬气了一回,他偏修,而且要修在村庄里这一大片田地的中央,修在那一片肥沃的褐色的土地上,让人一进这个村庄,远远就能看见。细青瓦,厚土墙。竹编为骨,着泥为壁。无须天花板,房梁下直接架粮仓。堂屋的两侧设卧室。与他家在山上格局一样,堂屋一角支灶台。畜栏搭在屋外。

钱一时不够,梁下外墙人字形檩下的夹壁先空着,堂屋与刘道满那屋之间的隔墙也留着,待挣上钱后再做打算。

2008年,刘道满娶了亲。同年下半年,他的母亲,便血多年的老母被查出患癌。母亲这一病,整整七年。

可不可以不离开母亲,不离开小女爱玲,不离开这家、这土地?每一次刘道满自问之后,仿佛会走得更急更快。他选择不去想。

但有一笔账,他不能不想。

在母亲来日不多的日子里,老人每一天口服的几种救命药,药费平均每一天约一百三十多元。家里两个学生,一个大学生,一年得花了三四万;一个中学生,一年得支五千元。加上爱玲,再加上两个大人,全家人的基本用度,平均下来每一天约一二百元。两个学生,是妻子带来的,不能亏待,小爱玲是自己中年成婚、中年得女天赐的宝贝,他不忍亏欠。

钱且不谈,小爱玲也可暂时寄养别处,可是自己的母亲呢?这一别,可能就是一生一世,阴阳两隔。

元宵节之后,要不要走,小爱玲的父母已闹过一次心。

“大学那边让交钱了。”爱玲母亲。

“娃人在,以后还有法子,母亲要是没了,那就莫法了。”

“我莫那意思。”爱玲的母亲。

“那你是啥意思呢?”

“大学那边交上不钱,咋办?”她嗔。

“先借来垫上,眼下是莫钱,等挣了钱再还上呗……”小心翼翼又尾音上扬的执拗。

……

话赶着话,那时小爱玲熟睡,小小的女孩不知,为平息争执,无计可施的她病中的奶奶闻声过来,竟一下子跪在了她母亲的面前。

爱玲的父亲上前扶起自己的母亲,老人的一肘在爱子的双手里,另一手撑着一根竹杖吃力地缓缓起身。

钱,把这个家庭已逼上了绝境。

建房借的钱还未厘清,母亲这一病又欠下巨债。决定要走的前一天,小爱玲是不是有所察觉,她与父亲寸步不离。父亲去老表马文贤家说事,她让父亲把自己抱着。父亲跟马文贤说,你看我这个家……如若我母亲快不行了,请一定打个电话给我。

小爱玲似听非听,她坐在父亲衣襟里,眼睛一直望着远方几个正玩闹的小孩 。

已是四月的天,此前,别人家的莲白菜已并了秧,猪粪捏的玉米苗粪蛋子,每一窝里,玉米已吐出三两片嫩芽,谷雨之后,待这些苗芽发到“三叶一芯”时,就该往地里移了。小爱玲家三个人的地,前些年老人即使病着,拖着残身也种些菜。这一年老人动弹不得了,除了小爱玲的父母每年外出前种些土豆仅着老人吃外,土地基本撂着。去年雨水多,家里种了些苞菜,这些菜老人吃不了也卖不上价结果都烂在了地里。

爱玲在田垄间小鸡啄食似来回蹦着,那日她的奶奶身子骨似乎稍微好些,一把小椅子靠在墙边,老人不坐,是不是卧床一年多已坐不太稳了?她坐在地上,半个身子依着泥土的墙根。上午的阳光温暖和煦地照着这一家人,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媳妇还有孙女在跟前晃悠。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

华山镇外一纵平房的屋檐下,小爱玲的父母背着空空的背篓往走道深处走。房东说,还是原价,按天计,每天每张床五元房钱。包月呢,一百元一月。

三路人共租的房内,三张大床。除了小爱玲父母,另一个是背夫,还有个是乞丐。

听说他们回来了,那晚几个相知的工友前来串门。坐在平屋外的屋檐下,他们饮酒唱歌说笑话旧。一万多个日日夜夜相处下来,他们已是异乡里的 “老乡亲”。

他们中——

程运生:挑夫,1977年来华山,河南人。

铁虎哥:挑夫,1998年来华山,河南人。

程玉良:挑夫,四十岁来华山,今年六十岁了,河南人。

权伟: 背夫,四川人。

刘道满:背夫,十五岁来华山,今年整三十五年。

还有背夫老何老蒋,他们在华山漂泊打拼都已二十多年了。

第二天清晨,小爱玲的母亲递给丈夫十元钱,二人的早餐费。力气就是钱,余下两餐费用,他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去挣。二人去从前常去光顾的一家小店吃面,面条上了桌,半碗面已经下肚时他才看见,从前五元钱一碗的面年后涨到了六元。吃完面,二人欠下店家2元钱。

这一天,无活。

早年,背夫和挑夫在镇子里的菜市场候着,等“上面”派活下来,如今山上已无工程在建,三十多年过去了,华山的四个山峰上,高中低档的宾馆都已建成。这里已成为了享誉世界的名胜景区。游客服务,管理局组建起了一支管理规范的自己的队伍,零星地给山上和沿途酒店饭庄送些饮料和食材之类的活儿,早有相应的工头揽下。而剩下的一些零散活儿,凭的是关系。爱玲的奶奶这一病,爱玲的父亲来来去去,这里头的“关系”已有些疏离。

第二天,疏通好关系之后这一对夫妻终于开了张。

从山下往山上毛女洞方向背货。六大件矿泉水,两件方便面。夫妻俩的背篓里,一人各三件水,一箱方便面。每件水二十四瓶,每瓶五百毫升。

毛女洞位于西北峰的毛女峰上,传说是《列仙传》里餐风饮露的“毛女”隐遁栖身之处。一去一来,走得快,约七八个小时。

山路有的地方梯步狭窄,一边是岩石,一边为悬崖,小爱玲的父母攀援着一旁的铁链缓缓行。

他俩面红如潮,不多一会,他们脖子和手背上的血脉皮筋似地勃胀起来,他们的衣衫湿了,汗水咸咸地淌进了他们的眼里和嘴里。山道拐弯处,有店家将黄瓜浸在清水里脆生生地叫卖;悬崖边,不时有游人歪着身子给他们拍照……

“好辛苦。”有游人在他们身后道。但只有“刘道满们”知道,有活累,无活干时更累。

刘道满这一生干的最“累”的活是在二十九年前。那一年,十七岁的他与农华村七八个后生听说山西一家电热片厂招工,他们结伴去了。结果从全国各地被“招”来的近百名年轻后生都被关进了这家“工厂”。一排预制板下的工房里,每一间屋里住着几十号人。工厂只许进不许出。

轮班高温作业,不让休息。

他曾去问一个工友为何眼睛是肿的,结果当晚,他被唤进了一间黑屋被几个人暴打了一顿。

当时他只觉得自己不行了,鼻孔腥臊臊地喷着热血,双耳失聪。他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为何会被打?后来明白,那是“下马威”,打给别人看。从那一刻开始,他想到了跑。一个月之后,老实巴交的他与其他几个同乡终于等到了逃跑的机会。

那夜下班后,厂方同意他们六人去门外的小镇吃饭。哪里有心吃饭,他们出得门来,一路狂奔,亡命天涯一般。他们匿在路旁漆黑的苞米地里。很快他们听见了追逐声,来人凶悍地往苞米地里掷砖头。他们忍痛屏声闭气,这才躲过了一劫。

身无分文,无衣无食,怎样流浪回家的,他从不愿回忆,只是此后打工,刘道满再也没有离开过陕西华山。

那日在华山,从山下背货到毛女洞的小卖部,那一趟,夫妻二人共挣得现钱八十元。

毛女洞若再往上行是西峰,西峰之巅有一巨石上铭“劈山救母”。 女娲娘娘补了天,剩块石头成华山,那是所有戏里歌里,传说中,沉香救母故事的发生地。

八十元,是刘道满母亲这一天救命药费的近大半。母亲是这个背夫一生爬坡上坎,永远也放不下的负重。

小爱玲的父母轻快地往山下走,背夫们常年在外大多无缘成婚,二人走着,每一步仿佛都欢欣地踩在那晚饮酒时不知哪位工友唱的他们自己的“流行歌曲”的调调上:

妹妹若是来看我,千万别再走小路,为什么呢?小路里那个台台多,我怕扭了妹妹的脚……

妹妹若是来看我,一定要从梦中来,梦中的那个知心话,我们两个可以慢慢地说……

小爱玲的父亲是在背货上山的路上接到马文贤电话的,“三姑,快不行了。”

他赶回农华村时,母亲只能流泪,已不能说话。

母亲那屋,人字形檩下的外壁依然空着;母亲身旁床沿上方的土墙,那蜂窝状的墙上的泥屑,仿佛一触即落;房里的另一面墙上,母亲不知何时请来一张大纸,电影海报一样的那张大纸上,空落落地印刷着一个大红的“十”字。

他不知母亲最后的时光是怎样度过的。

母亲始终不相信自己得了绝症,“我一家人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我怎么会得癌呢?”

听说,母亲后来常常跟人讲自己年轻时的那些事。当年三个生产队,就自己一人爱当“积极分子”,有人偷了队里的苞米,我带人去擒。队里的几个地主和富农分子,我让人家戴上高帽子,站凳子上批斗。这些都是不对的。

可是,这些算“坏事”吗?她也常常询问前来看她的乡人。

爱子刘道满背井离乡打拼来的救命药钱,但凡有乡人来探视,对方携滴水之礼,老人定要还一碗之恩,有时甚至更多,方才心安。

历史制造了历史,远山里的一位善良迟暮的老人,却在以这样的方式厘厘“赔付”。

十余天之后,老人带着病体走了。

刘道满找人打掉了堂屋里的灶台。母亲的灵柩,敞敞亮亮地停放在她独守了近二十年的这间堂屋里。堂屋的右边是母亲的房,左边的一帘塑料彩条布后,是道满夫妻的房。道满夫妻的房中,一台火炉边,一个月前,这个孝子,曾在这里最后一次给母亲洗脚。

一盆热水放在母亲脚下,他蘸着水给老人濯手。人老了,手上只剩一层皮,人皮如盆里的毛巾,一牵可以叠起来拧。他递毛巾给母亲擦脸,就着这盆热水又给母亲洗脚。

他扶母亲回屋,脸上有了容光的母亲被儿子搀扶着,另一手柱着杖,破旧的棉衣风褛般披挂在肩,似威风凛凛的“佘太君”。母有子孝时,方尤显“贵气”。

那一晚,他的母亲将一只手曲回来枕在耳下,侧着身,就这样痴痴地望着翌日即要远行的爱子。这一别,母子俩都知道意味什么。

“在外头再莫得钱,借钱也要吃哦,身体要紧……”母亲偶尔说。

震天的鞭炮响起来,出殡那日,他端着灵像走在下葬队伍的最前面。

大红的红布,覆盖着母亲的棺椁。母亲被抬着迈出家门的那一刹那,他听见的,分明是今生最后一次挥别母亲时那个清晨,母亲的声音——

妻女在身后,田地在身后,村庄在身后,一只行囊在背上,自己已走出家门了,站在光亮处,母亲在门内,在阴影里。他转过身,在自己的家门口,最后一次也是平生第一次给慈母跪下了。

母亲没有料到,一时慌了手脚,她忙扔下手中的杖,去扶儿,然后不住打恭,又恍若是在答谢一个外人,“幺儿呀,你慢慢地哦,往后满谷满屯的好哦,钱也使不完哦,粮了吃不完哦……”

那是一个老农给后人,一世的终极祝福。

“我们……可不可以,以后留在这片土地上?”

我所说的“我们”指刘道满。

羊年前夕,刘母去世八个月之后,在刘家, 我问小爱玲的父亲道满。

小爱玲在我身后,在这屋与堂屋之间,那张用以替代隔墙的塑料彩条布下伏着。塑料布似道具,留着童花头的她自言自语,一会儿这一面一会儿在那一面,独自玩着藏猫猫。

刘母走后,小爱玲一家搬去了爱玲的母亲处。这家,彻底成了空巢。

堂屋里,刘母生前随时拄在手里的竹杖还在。刘母生前爱蹲的墙根处,着急的老鼠已打了两个小洞。屋前屋后的地,荒在那里。道满夫妻的屋里,一把镰刀吃在墙上,几节竹竿插进墙里,一应的生活用品,竹勺、洗衣粉、小半袋大米、毛巾、衣服等,担在竹竿上。

这个家实在是乏善可陈,可以叫家徒四壁。

每一次出门,道满夫妇外出打工,小爱玲会哭得声嘶力竭。去年他们去西安打工,也就是道满最后一次别母那次,据说同样也是。她从外婆怀里挣脱出来,冲过那些坡坡坎坎追上了父母,但最终又被送回到了外婆怀里。

小爱玲走出门来,大半个身子匿在父亲大腿后。在城里,这样年龄的孩子应该上幼儿园,再大一些,该念学前班了。

小爱玲眼里有着这个年龄小囡囡少有的倔强,与见着生人的怯。她拽着父亲裤腿的小手上,长着密密的土色疹子,道满说,可能是娃背着外婆玩蟾蜍,中蟾蜍吐的毒液。我劝他带爱玲去看看,担心是一种病毒。他用手抚爱玲的头,说不用,娃不金贵,那得花不少钱,山里春天会长出一种草,听说那草汁一抹就好了。

腊月里,山里依旧天寒地冻。父女俩身旁的一片荒地上,几朵苦麻菜花黄灿灿地开着。没有一片叶子替它们吸吮日月光华,那花,依旧金雏菊一般绚烂璀璨地怒放着。

不远处的那株辛夷花树也没有树叶,这种先开花后长叶的树木的枝头上,挂满了一树山雀蛋大小的毛茸茸的蓓蕾。

写下这篇稿子时获知一个数据:中国的自然村落,目前正以每天八十个以上的速度消亡。土地上的人们扔下土地,扔下老人和孩子去了远方,而在那远方,华山对于“刘道满们”而言,如今却已彻底无活可干了。年龄偏大又无特殊技能的背夫刘道满,据说年前,只在陕西的西安和青木川等地,找到了一点临时的活计。

一代又一代的农人过着他们看似平静又如常的生活。小爱玲长大之后,不知那时,乡村何样,爱玲何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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