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等候”:弥尔顿《哀失明》的清教心路管窥

2015-05-30 13:25黄宗英
关键词:弥尔顿英国文学

[收稿日期]2015-06-10

[基金项目]2015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比较视野下的赵萝蕤汉译《荒原》研究”(项目编号:15BWW013);北京市教委社科计划重点项目“爱默生与美国诗歌传统研究”(项目编号:22213991508101/003)。

[作者简介]黄宗英(1961—),男,福建莆田人,北京联合大学应用文理学院基础教学部主任、教授。

[摘要]约翰·弥尔顿不仅打破了英国十四行诗着重描写爱情主题的传统,而且在十四行诗诗体结构上也进行了大胆的探索。表面上看,弥尔顿十四行诗第19首《哀失明》描写诗人将用忍耐来抑制自己因双目失明而产生的焦虑和痛苦,但实际上它书写了一位清教诗人寻求侍奉上帝的清教心路。本文将这首诗置于17世纪英国清教主义情境之中,结合文本释读,讨论弥尔顿十四行诗形式与内容的创新契合,考察诗中双关、对照、圣经典故等修辞手法,进而揭示诗人摆脱焦虑和痛苦的清教心路。

[关键词]弥尔顿;清教心路;英国诗人;十四行诗;英国文学

[中图分类号]I56107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4917(2015)04007709

一、引言

十七世纪中叶,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 1608-1674年)可谓惟一一位在十四行诗这块土地上辛勤耕耘的英国诗人了,但是他不仅打破了英国十四行诗主要描写爱情主题的传统,而且在十四行诗诗体结构上也进行了大胆的探索。根据霍尼希曼(E. A. J. Honigmann)编辑的《弥尔顿十四行诗》(Miltons Sonnets)一书,弥尔顿一共写了25首十四行诗,其中有6首是用意大利语写的。[1]3-27就形式而言,弥尔顿没有效仿“英国诗人常用的十四行诗格律,而是追逆源头,仿效意大利体十四行诗的原型。”[2]49就主题而言,在弥尔顿的十四行诗中,人们已经看不到英国最早的十四行诗诗人华埃特(Thomas Wyatt,1503-1542)和萨里伯爵(Henry Howard, Earl of Surrey, 1517-47)笔下的爱情十四行诗,看不到伊丽莎白时代英国最早的十四行诗组诗诗人锡德尼(Philip Sidney,1554-1586)描写一位青年男子对其女友诚实但受挫的爱情组诗《爱星者和星星》(Astrophel and Stella,1580-84),看不到斯宾塞(Edmund Spenser, 1552-1599)描写诗人自己求婚的爱情组诗《爱情小唱》(Amoretti, 1595)以及莎士比亚笔下的许多爱情十四行诗。表面上看,弥尔顿似乎放弃了文艺复兴时期多数十四行诗诗人歌颂姑娘的美貌,或者赞美心灵胜过美貌的柏拉图爱情观,或者讴歌文学、婚姻能够战胜死亡等常见主题,但实际上,弥尔顿大大拓展了英国十四行诗的主题范畴。他的十四行诗不仅描写尖锐的政治抗议、冷静的忠告、对亡妻的哀悼,而且每一首诗的内容既自成一体,又关联其它,形成有机的整体。

1652年,年仅44岁的弥尔顿双目完全失明,写下了这首后来于1752年被编辑托马斯·牛顿(Thomas Newton)命名为《哀失明》(On His Blindness)的弥尔顿十四行诗第19首。这是诗评家们讨论最多的一首弥尔顿十四行诗,也是英国诗歌史上最著名的十四行诗之一。本文题目取自这首诗歌的结尾“那些只站立等候的,也在侍奉”。这一行诗高度浓缩了诗人肉体与灵魂相互统一的深刻内涵:一方面,是诗人对眼前“一片茫茫的黑暗”的屈从,但另一方面,又是诗人对当下只能“站立等候”的一种辩护。那么,作为一名双目失明的清教诗人,弥尔顿如何才能够讨上帝的喜欢呢?笔者试图在本文中将这首诗置于英国清教主义的背景之下,讨论弥尔顿十四行诗形式与内容的创新契合,考察诗中双关、对照、圣经典故等修辞手法,通过文本释读的方法,揭示诗人摆脱焦虑和痛苦的清教心路。笔者认为,这首诗表面上描写诗人“将用忍耐来抑止自己因失明而产生的焦虑和痛苦,”[3]140但实际上它书写了诗人寻求侍奉上帝的清教心路。

原文:On His Blindness

When I consider how my light is spent

Ere half my days, in this dark world and wide,

And that one talent which is death to hide

Lodged with me useless, though my soul more bent

To serve therewith my Maker, and present5

My true account, lest he returning chide;

“Doth God exact daylabor, light denied?”

I fondly ask; but Patience to prevent

That murmur, soon replies, “God doth not need

Either mans work or his own gifts, who best 10

Bear his mild yoke, they serve him best. His state

Is kingly. Thousands at his bidding speed

And post oer land and ocean without rest:

They also serve who only stand and wait.”[4]418

试译:《哀失明》 笔者在参考殷宝书、朱维之、金发燊、屠岸等名家译文的基础上,重译本诗,受益匪浅,就此致谢!

想到自己未到半生就双目失明,

眼前的世界是一片茫茫的黑暗,

想到那不用将招致死亡的才干

在我手里却无用武之地,尽管

我的灵魂更愿意侍奉我的造主

并献上真心,免得算帐时遭斥;

“神要人白天做工,竟不给光明?”

我愚蠢自问;但忍耐阻止抱怨

抢先做了应答:”神既不要人的

工作也不收回他的礼物;谁最

能轻松地背稳神轭,谁就最能

侍奉。他君临天下,差遣千万

万天使,越疆跨海,忙碌不停:

那些只站立等候的,也在侍奉。”

二、“行出上帝的摸样”

弥尔顿出生在伦敦一个虔诚的清教徒家庭。大约在1620年,父亲就把弥尔顿送往圣保罗学校走读,还专门给孩子请了一位后来当了剑桥大学基督学院院长的家庭教师,名叫托马斯·杨(Thomas Young)。1625年春季,弥尔顿住进了剑桥大学基督学院,并在那里度过了7个春秋;1629年获得学士学位;1632年获得硕士学位;之后,弥尔顿离开了学校。然而,不论是当时还是在他后来的言论里,弥尔顿“从未说过一句剑桥的好话”。[5]175

弥尔顿之所以对大学教育不满是因为欧洲文艺复兴不仅是一场重新发现古代文学和学术的运动,而且同时是一场矛头直指欧洲中世纪经院教育的教育改革运动。欧洲中世纪的经院教育以培养僧侣为己任。但是,从文艺复兴开始到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在一个世纪左右的时间里,“大学教育在反对中古经院教育的同时,正在走向以人文主义为内容的新的世俗性教育(弥尔顿就主张把圣职人员都驱逐出大学去)”。[5]175-176大学课程开始注重培养学生读经、注经、演讲、辩论的能力;几何、天文、音乐课程也是为了让学生懂得如何丈量土地、计算宗教节日和歌唱天主弥撒(Mass)。1644年,弥尔顿发表过一篇题为《论教育》(Of Education)的论文。在他看来,教育与国家的命脉息息相关,目的是培养德才兼备的人才,“使一个人能够在和平与战争时期公正地、熟练地、心胸广大地执行一切公与私的职务”。[6]632

1632年,弥尔顿剑桥大学毕业,父亲希望他到教会去当牧师,可是他看到当时的官方教会十分反动,官教的教士多是一些荒淫堕落的人,因此弥尔顿不愿意与他们同流合污,便拒绝供职于被专制帝国所控制的英国国教,于是在家继续苦读古典文学,继续研习希腊文和拉丁文,专心致志于诗歌创作,准备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在他看来,“学问的最终目的就是通过重新正确地认识上帝,才能够弥补我们的前辈父母所留下的废墟(ruins),而且只有通过这种认识,人们才能真正去爱上帝,去模仿上帝,并且行出上帝的模样”。[6]631因此,“不进行教育改革,这个民族就必将灭亡”。[6]630

三、弥尔顿的清教人文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同时也是宗教改革时期,是希腊文明与希伯来文明相结合的结果。虽然弥尔顿信奉清教,但是他不奉行禁欲,不敌视欢乐,相反,他热爱生活,歌颂爱情,尤其是纯洁高尚的爱情,表现出别具一格的清教主义人文思想。1629年圣诞节,21岁的弥尔顿就写下了人称“英语文学中最美丽的作品之一”《圣诞清晨歌》(On the Morning of Christs Nativity)。这首诗歌的前两节译文如下:

荒芜而零落的冬天,

天生的婴儿降诞人间,

全身裹上粗布,躺在粗糙的马槽中间;

大自然对他分外恭敬

把浓妆艳服脱落干净,

为了对她伟大的主宰表示同情;

这时节,不是她跟日头——

她强健的情夫,放肆逸乐的季候。

大地只能用委婉的语言,

请求温厚的苍天,

撒下纯洁的雪片,遮盖她的丑脸;

在她赤裸裸的羞耻上面,

在她可诅咒的罪污上面,

抛撒处女洁白的罗纱,把她遮掩;

因为造物者的眼光逼近,

使她自惭形秽,觉得恐惧惶惑万分。[7]18-19

这两节诗歌是全诗的开篇,点明了神子降诞的主题,但是其手法浪漫,耐人寻味:脱下“浓妆艳服”的人间肉体似乎被喻为神子降诞的临时寓所,可是她仍然自惭形秽,只有披上纯洁的白雪,才敢迎接她的天主;然而,更加浪漫的写法是“日头”(the Sun)被比喻作大自然“强健的情夫”(her lusty paramour),由于“神子降诞”,而无法与她“放肆逸乐”。虽然诗中充满神秘之感,但是读者能够清新地感受到诗人活泼积极的生活态度,并且听到一曲天真无邪、和平快乐的圣诞晨歌。

1632年,弥尔顿写过《愉快的人》(LAllegro)和《沉思的人》(II Penseroso)这两首姐妹抒情诗篇。表面上看,它们是两种相互对立和矛盾的思想表象,实际上是相反相成的对立统一,是诗人自己以及时代精神的真实写照。“愉快的人”代表古希腊罗马的明快的生活态度和现实精神;“沉思的人”则代表中古时代沉思冥想、探究科学奥妙的希伯来基督教的浪漫精神。这两首诗歌“庄谐俱备,凡圣交融,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交相为用”。[7]35此外,1637年,弥尔顿的大学同窗好友“黎西达斯死了,死于峥嵘岁月,”他用挽歌的形式,写下了他最后的一首抒情诗:“我再一次来,月桂树啊,棕色的番石榴和常春藤的绿条啊,在成熟之前,来强摘你们的果子,我不得已伸出我这粗鲁的手指。”[7]104《黎西达斯》(Lycidas)是英国文学史上的三大哀歌之一。

四、“为英国人民声辩”

但是,17世纪30年代后期,英国社会开始动荡不定,国王查理一世对抗国会,压迫清教徒,而激进的清教势力要求彻底摧毁英国国教。当时,英国国会众议院与国王查理一世之间的矛盾进一步加深,因为众议院议员绝大多数是清教徒,而自1534年“至尊法案”颁布之后,英国国王成为英国国教的最高元首。[8]60 1638年,当弥尔顿取道巴黎到当时西方文化中心意大利旅行时,他在意大利会见了被天主教囚禁的著名科学家伽利略,并且被伽利略坚持真理的精神深深地感动。当他正准备继续东去漫游希腊的时候,英国国内传来革命即将爆发的消息,弥尔顿立即改变旅行计划,回国参加斗争,并且说:“当同胞们正在为自由而进行战斗的时候,我只顾自己在国外逍遥自在,那就是可耻的……最重要的是,我不能愚昧无知,不懂得什么是神圣的,什么是人权……我还是决定将我所有的才智和我勤奋的一切力量都投入到这一斗争中去。”[9]7

1641年,弥尔顿开始参加英国资产阶级反对教会及王权的活动。《反对教会管理的主教统辖制》(Of Prelatical Episcopacy,1641)是他撰写的第一篇论及英国国教管辖权限的论文。1642年,当英国国王查理一世企图逮捕5位众议院领袖人物时,英国内战的大火便骤然燃起。1641-1642年间,弥尔顿连续撰写出版了5个呼吁废除英国国教主教统辖制的小册子。1643年5月,弥尔顿结婚,但是这次不幸的婚姻导致他写出了几个论离婚的小册子;与此同时,弥尔顿发表了《论教育》(1644)和他最漂亮的散文著作《论出版自由》(Areopagitica),为教育和自由呐喊呼吁。

1649年,他勇敢地撰写出版了证明有理由可以审判查理一世的政论文——《论国王与官吏的职权》(The Tenure of Kings and Magistrates);同年,他接受了新委任的国务院的邀请,当了外交事务委员会的拉丁文秘书,起草给外国政府的公文,翻译政府文件,为外国使者充当译员,拥护革命、捍卫自由。最终,因为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英明的军事指挥才能以及国会控制了英国主要的财政资源,国王查理一世战败后作为暴君、叛徒、杀人犯和国家的公敌被国会判处死刑。虽然查尔斯二世率领苏格兰军队企图挽回败局,但也被克伦威尔所征服。历时9年的英国内战以英伦三岛共和国的成立而告终。在1649-1660年间,弥尔顿撰写出版了十多个政论文小册子,其中包括为还击莱啊登大学教授撒尔梅夏为保皇派准备的反驳书《为查理一世声辩》而撰写的《为英国人民声辩》(The Defense of the People of England,1651)。然而,他因长期劳累过度,视力渐弱,在准备这一还击的过程中,弥尔顿耗尽了他尚存的一丁点视力。

五、“一片茫茫的黑暗”

弥尔顿双目失明并非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从视力渐弱到完全失明,弥尔顿经历了十来年的时间。1644年,弥尔顿就发现自己在阅读时,眼睛不舒服,感觉似“一道彩虹”遮盖了他的视线;接着,左眼出现云雾状东西,逐渐阻碍他的视力,眼前的事物变小了,然而,当他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眼前又出现无数的颜色。眼科医生将他的这种病情诊断为“垂体囊肿”(a cyst on his pituitary gland)。1650年,弥尔顿左眼完全失明,但是他继续读书写作和校对文稿,加剧了右眼视力的退化。1652年,他双目失明,年仅44岁。

弥尔顿十四行诗第19首与他的双目失明密切相关,这一点毫无疑问。然而,由于这首诗歌直到1673年才出现在弥尔顿的《诗集》中,所以诗评家们对它的创作时间看法不同。第一种观点认为,弥尔顿十四行诗是按照时间顺序编排的,而且这首十四行诗的创作时间是在1655年4-5月份之后,是接着第18首之后写的(terminus a quo),[1]169因为1655年,意大利皮耶迪蒙特(Piedmont)地区的居民残忍地屠杀了韦尔多派基督教教徒(Waldensians, or the Vaudois)。韦尔多派是一个因参加宗教改革而被罗马天主教开除教籍的基督教教派。弥尔顿十四行诗第18首题目为《皮耶迪蒙特晚近大屠杀》(On the Late Massacre in Piedmont),就写于1655年。[10]266

第二种观点认为这首诗歌是在诗人双目失明之前就写下的。这种观点有两个理由:首先,有批评家认为即便是弥尔顿双目失明的当下,他似乎也没有因失明而感到残疾,况且他始终担任着国务院外交委员会的拉丁语秘书,承当着繁重的外交信函起草和翻译工作。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是,当弥尔顿1654年写完《再为英国人民声辩》时,他已经信心满满,坚信自己虽然双目失明,但仍然能够坚持写。在他看来,失明已经不是一种残疾。他似乎已经把自己当作一位得到上帝拣选的先知,准备去成就某个更加伟大的使命。其次,这首诗歌的开篇写到诗人“自己未到半生就双目失明,眼前的世界是一片茫茫的黑暗。”如果说这首诗歌写于1650年代,那么这两行诗似乎又证明,在创作这首诗歌的时候,弥尔顿早已年过“半生”。在17世纪,西方人的平均寿命约为70岁,“圣经”诗篇中也数次提到这个数字(Three score years and ten),然而,弥尔顿第一次发现自己视力出现问题的时间大约是1644年,那时他36岁,似乎已经年过“半生”了。

第三种观点认为这首诗创作于诗人双目失明之后,因为诗中所表达出来的绝望心情只能是在诗人完全失明之后才能深切感受到的。[10]266 诗中所呈现的是诗人亲身经受过的双目失明的人生经历,带有普世的意义,承载着深邃的生命意义。它让人们想到了某种能够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伤残、某种无法医治的伤害,甚至是一种不可挽救的损失。然而,清教主义强调精神生活,追求生命意义。为了契合这一原则,诗人在这首诗歌中并没有重墨描写双目失明给自己带来的肉体摧残,而是注重挖掘他所面临的精神危机。他所关心的是自己如何才能够继续侍奉上帝?如何继续讨上帝的喜爱?对于弥尔顿来说,双目失明是一种不可挽救的损失,那么他只能从精神层面去寻求解决的办法。他只能顺从上帝,保持忍耐,守侯盼望。在这种顺从、忍耐、盼望的心绪之下,诗人运用对照手法,巧妙地把他的观点表现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我们不仅看到前八行诗歌中的自我(I, my, me)表白,而且看到了后六行诗歌中诗人侍奉神(God, his, him)的盼望;我们不仅看到了前八行诗歌中肉体的绝望,也看到了后六行诗歌中一种精神的胜利;我们不仅在诗歌中看到了积极主动的侍奉:“我的灵魂更愿意侍奉我的造主/并献上真心”,而且似乎也看到了诗人一种消极自觉的隐退:“那些只站立等候的,也在侍奉”。

六、《哀失明》

从形式上看,弥尔顿的《哀失明》基本上是按照意大利体十四行诗的诗体结构进行创作的:前八行(octave)提问,后六行(sestet)作答,但是弥尔顿独具匠心,并没有恪守传统。第一,为了表达双目失明给诗中人带来的无限焦虑和痛苦,弥尔顿让前八行与后六行的句法结构形成鲜明的对照。诗中前八行实际上是一个长句:主句由原文第8行前半句构成:“I fondly ask”(我愚蠢自问);第7行引号中的问句(“Doth God exact daylabor, light denied?”)是动词“ask”的宾语;前6行实际上是一个由“When”引导的状语从句,其中又嵌入了两个并列的名词性从句(how…And that…),其中第2个名词性从句又包含了一个定语从句(which)和两个状语从句(though…lest…)。[11]132这里的句法结构真可谓盘根错节、错综复杂了!它很好地契合了诗中人因失明而遭受的无奈。然而,诗中后六行的句法结构却十分简单,不仅直截了当,而且一气呵成,仿佛诗中那被拟人化了的“忍耐”毫不费劲地就“阻止[了]怨言”并且“抢先做了应答”。第二,尽管前八行的句法复杂,但是全诗的思路是基于一个十分简单的逻辑结构:诗中人“我”来提问,然后被拟人化的“忍耐”出来作答:虽然“眼前的世界是一片茫茫的黑暗”,但是“那些只站立等候的[天使],也在侍奉”。第三,诗人把原本应该出现在第9行开头的情感、逻辑或者主题的转折提前到了第8行的中间位置:“我愚蠢自问;但忍耐阻止怨言”,仿佛这个被拟人化了的“忍耐”再也耐不住性子,而急匆匆地问:“神要人白天做工,竟不给光明?”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诗人直截了当地告诉读者这是个“愚蠢[的]自问”,但是全诗不仅仅是围绕这么个“愚蠢[的]自问”展开论述的,而且这首诗的核心主题就是侍奉上帝,因为诗中的核心动词“侍奉”(serve)出现了三次(第5、11、14行),成为全诗的核心动作。不仅如此,弥尔顿把侍奉上帝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首先,是前八行中那种积极主动的侍奉:“我的灵魂更愿意侍奉我的造主/并献上真心”。诚然,这种侍奉对于一个刚刚双目失明的人来说,似乎是望尘莫及的;于是,在后六行中,诗人发现了另外一种上帝同样可以接受的侍奉方式:“那些只站立等候的,也在侍奉。”与前八行中那种积极主动的侍奉形成鲜明的对照,这后六行诗歌所演绎出来的侍奉似乎是一种消极隐退的侍奉,但实际上是一种自觉的侍奉。“那些只站立等候的[天使]”实际上是侍立在上帝的身边,等候差遣。虽然他们不需要“越疆跨海,忙碌不停”,但是他们“也在侍奉”。这个“站立等候”的意象似乎大大地拓展了这第二种侍奉方式的想象空间。

就诗歌题目而言,有学者认为纽顿在1794-1752年间编篆弥尔顿诗选时给这首诗歌加上的“On His Blindness”这个题目“并不恰当”。[12]143弥尔顿之所以在诗中避免使用“blind”或“blindness”等字眼,是因为“blindness”只表达肉体上的失明,而不容易让人联想到精神层面的多重含义。由于弥尔顿是一位虔诚的清教主义诗人,因此原诗中的“light”一词包含肉体和精神层面的多重涵义:第一,指视力之光明,比如,在弥尔顿《斗士参孙》(Samson Agonistes)第70行中,双目失明的斗士参孙就说:“光,上帝的首造,已对我熄灭”;这里“上帝的首造”原文为“the prime work of God”,指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章第3节中上帝最初的创造物;第二,是生命之光,同样,在《斗士参孙》第90-91行中,参孙说:“既然生命如此需要光明,/光明本身可以说就是生命”(朱维之,503);第三,指照亮灵魂的神圣真理,比如,弥尔顿《失乐园》(Paradise Lost)第3卷第51-52行就有这样的诗行:“天上的光呀,/照耀我的内心,照亮我心中/一切的功能”。(朱维之,206)这里“天上的光”可以指圣经中神圣的真理,是上帝的话语;然而,弥尔顿因失明而无法阅读“圣经”,不能聆听神圣的真理;第四,指基督教传扬的神圣真理,比如《马太福音》第5章16节中说:“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12]142-144弥尔顿坚信自己投身革命,乃是在为上帝的正义事业而奋斗,也同样是在传扬神圣的真理,可是他因失明而无法继续接受神圣的真理,因此,继续传扬神圣真理也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由此可见,诗人双目失明不仅仅是失去视力之光明,而且是失去生命之光明。他既不能继续接受神圣的真理,也无法传扬神圣的真理。这对一位清教诗人来说,无异于生命的死亡。

七、“神要人白天做工,竟不给光明?”

那么,如何才能更好地侍奉上帝呢?为了更好地表达这个主题,诗人在这首诗歌中运用了多个圣经典故。第一,是《马太福音》第20章1-16节中关于“葡萄园工人的比喻”(The Parable of the Workers in the Vineyard)[13]38-39的故事:清晨,主人出去雇人到他的葡萄园里做工,说好了每人每天一钱银子工钱;之后,主人每3小时出去一次,每次都雇回几个工人;到晚上发工钱的时候,早到园子里做工的雇工就开始埋怨主人:“我们整天劳苦受热,那后来的只做一小时,你竟叫他们和我们一样吗?”主人回答说:“朋友,我不亏负你,你与我讲定的[工钱]不是一钱银子吗?”于是,“那在后的将要在前;在前的将要在后了”。我们知道,这首诗歌是围绕着“神要人白天做工,竟不给光明?”这个“愚蠢”的问题展开论述的,这里的“白天做工”的英文原文为“daylabor”,意思是“labour done for daily wages; labour hired by the day”。[14]276 实际上,弥尔顿是在叩问上帝为什么要让失明的人白天做工?显然,诗人这个“愚蠢自问”是影射“葡萄园工人的比喻”故事,因为故事中的雇工有的是整天做工,有的只做一小时工。上帝让人做工多少是由着他的性子来的,就像故事中的主人所说的那样:“这是我愿意的。我的东西难道不可随我的意思用吗?因为我做好人,你就眼红了吗?”由此可见,弥尔顿笔下那些整天“越疆跨海”“忙碌不停”、积极主动侍奉上帝的天使和“那些只站立等候的”天使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同样在侍奉上帝。

第二,是《马太福音》第25章14-30节中关于“才干的比喻”(The Parable of the Talents)[13]49-50:有一天主人要出门远行,走之前把自己的财产交托给三位仆人;按照仆人的“才干”(ability),主人给了其中一位仆人5个talents

一个talent约值一位仆人20年的工钱。,一位给了2个talents,一位给了1个talent;前两位仆人把主人交托的钱拿去做买卖,分别赚回了同样数额的钱,可是第三位仆人认为他的主人是一位“忍心的人,没有种的地方要收割”,于是就在地上挖了个洞,把主人的钱埋了起来。后来,主人回来找三位仆人算帐的时候,第三位仆人因未能给主人带来利润,而遭受主人斥责。弥尔顿笔下“那不用将招致死亡的才干”,显然是一语双关。那“才干”首先指原文第1行中的视力(light, the ability to see),然后又影射诗人自己文学创作的“才干”(literary talent, the ability to write)。假如他的文学才干施展不了,就像那位守财奴一样不能给主人赚回利润,那么他就不能侍奉上帝,无法讨上帝的喜欢,也同样会遭受上帝的斥责。

第三个圣经典故来自《约翰福音》第9章《耶酥医治生来瞎眼的人》[13]180-181,其中第4节有句名言:“趁着白日,我们必须做那差我来者的工;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做工了”。这个典故仍然影射弥尔顿诗中那个“愚蠢自问”:“神要人白天做工,竟不给光明?”但是,由于原文中“light denied”相当于一个条件从句:if light is denied,意思是“假如不给光明”,所以诗人的“自问”不但没有责备上帝,而且明显地表白了自己态度:“我愚蠢自问”,换言之,“神要人白天做工,竟不给光明?”是一个“愚蠢”的问题。诗人在此为自己在后六行诗歌中的辩护打下了伏笔。尽管如此,这首诗的前八行充满着焦虑、害怕、沮丧、痛苦的情绪,甚至出现有点反叛的心理,但这一切最终都落脚到了“我愚蠢自问”:“神要人白天做工,竟不给光明?”这个问题承载着诗人双目失明后所有的复杂心绪:恐惧、不信任、对不公平的指责、抗议、惶惑、反叛等等,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诗人自己把这个问题称为“愚蠢[的]自问”,因为没有人能够在夜幕降临之后在葡萄园子里做工。同样,上帝也不会要求人们去做人们无法做的事情。

既然神不会不给光明又让人做日工,那么双目失明的弥尔顿又如何才能讨上帝的喜欢呢?“忍耐”(Patience)无疑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因为基督圣徒的忍耐是对基督的信赖,是一种神圣的美德。圣经新约《启示录》第14章第12节和旧约《诗篇》第37首第7-9节中分别有这样的记载:“圣徒的忍耐就在此,他们是守神诫命和耶稣真道的”[13]449“你当默然倚靠耶和华,耐性等候他……当止住怒气,离弃忿怒;不要心怀不平,以致作恶。因为作恶的必被剪除,惟有等候耶和华的必承受地土”[15]914。于是,弥尔顿让“忍耐”出来“阻止抱怨”并“抢先做了应答”。为了达到强化形式与内容相互契合的艺术效果,弥尔顿在此可谓别出心裁,将原本应该出现在意大利体十四行诗第9行开头的“转折”提前到第8行中间的位置:“我愚蠢自问;但忍耐阻止怨言。”

那么,“忍耐”抢先做了什么样的“应答”呢?诗人在第9-10行中做了明确的回答:“神既不要人的/工作也不收回他的礼物。”“最能够侍奉神”的人是那些“最/能背稳神轭”的人。所谓“背稳神轭”指倚靠神、顺服神的人。这里的“神轭”(yoke)影射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1章第29-30节中基督耶稣的一句名言:“我心里柔和谦卑,你们当负我的轭,学我的样式,这样,你们心里就必得享安息。因为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胆子是轻省的”[13]20-21。因此,一般认为,这首十四行诗的第10-11行就已经回答了诗中人在诗歌前八行所提出的问题,完成了一首意大利体十四行诗前八行提问、后六行作答的基本内容。但是,弥尔顿没有就此停笔,而是增加了三行半精彩绝伦的诗句,使这首诗歌的结尾不仅打消了开篇的“焦虑和痛苦”,而且唱出了一位清教诗人灵魂深处寻求侍奉上帝的信心和胜利。根据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天使学理论(angelology,这种理论在清教徒中依然普遍存在),天使分为两种等级:一种是在人世间为侍奉上帝而昼夜奔波的积极的天使,另外一种是永远留在天国上帝身边昼夜沉思的天使。显然,在这首诗歌的结尾,弥尔顿把自己想象成在天国侍奉上帝的天使。虽然他双目失明,但是仍然可以昼夜沉思、祈祷、祭拜、奉献。

当然,要深刻理解这首诗歌后六行所蕴涵的信心和胜利,还需要我们对“那些只站立等候的[天使]”的意象做更加深入地阐释。首先,在第12-13行中,上帝被比喻成一位享有至高权力的君主或者国王:“他君临天下,主宰一切,差遣千万/万天使越疆跨海,忙碌不停”。这一意象影射圣经中许多天国侍臣和天使侍奉上帝的情境,比如,旧约《但以理书》第7章第10节就有这样的记载:“侍奉他[但以理]的有千千,在他面前侍立的有万万。他坐着要行审判,案卷都展开了”[15]1445。然而,最能够打动人的还是诗歌原文结尾的“wait”(等候)一词。“等候耶和华”(waiting on God)是圣经所宣扬的首要美德。根据利兰·莱肯(Leland Ryken)等人共同编著的《圣经形象表达词典》(Dictionary of Biblical Imagery)一书,“等候耶和华”这一基督圣徒美德不仅蕴涵着一连串丰富多彩的联想,而且全部都是为了给基督圣徒建立满满的信心和盼望:忍耐(patience)、顺从(resignation)、服从(submission)、依靠(dependence)、满足(contentment)、希望(hope)、盼望(expenctancy)等等。[16]921-922比如,圣经诗篇27首第13-14节中就有这样的诗行:“我若不信在活人之地/得见耶和华的恩惠,/就早已丧胆了。/要等候耶和华!当壮胆,坚固你的心。/我再说“要等候耶和华!”

八、“要等候耶和华!”

可见,弥尔顿的《哀失明》是一首典型的清教诗歌。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位侍立在上帝面前,正在努力沉思自己生命光景的清教徒形象。实际上,这首诗歌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沉思的过程,是一位双目失明的清教诗人寻求自己侍奉上帝的心路历程。诗中人在开篇就说:“想到自己未到半生就双目失明……想到那不用将招致死亡的才干……。”这是一种典型的清教心路,诗中的圣徒需要寻求一条上帝能够接纳的立本之道。说到底,诗中需要回答的问题就是如何才能讨上帝的喜欢?而要回答这个问题的先决条件自始至终就是上帝需要造物的侍奉。因此,前八行中清教主义感情色彩是浓重的,呈现出诗中人因失明而茫然焦愁的心境,同时,读者能够看出诗人弥尔顿作为一位清教圣徒必须侍奉上帝的性格特征和坚定信念。清教徒有一种积极劳动和主动行动的精神气质,他们鄙视懒惰和没有作为的人生。因此,在这首诗歌中,清教徒的这种性格特征被置于了一个一语双关的圣经典故的特殊语境之中。诗歌中“才干”指诗人的视力“才干”,但同时影射他非凡的文学“才干”。换言之,假如弥尔顿不能在积极的侍奉中施展自己的才干,那么他就无法讨上帝的喜欢,生命就没有意义。可见,这首十四行诗的前八行浸透了浓重的清教思想和情感。

然而,面对双目失明所带来的焦虑和痛苦,弥尔顿既无法超越也没有放弃他的清教信念。在寻求克服内心焦虑和痛苦的清教心路上,弥尔顿的思想和情感始终深深地扎根于清教背景之中。在这首诗歌的开篇,诗中人被迫放弃积极侍奉上帝的可能性,因为“自己未到半生就双目失明,/眼前的世界是一片茫茫的黑暗”,然而诗中人始终没有置疑他必须积极侍奉造主的必然性。清教徒有一种坚定的信念:“不论什么等级、身份、性别、或者条件,每一个人都毫无例外地必须有某种个人的和特殊的侍奉使命”。[17]1:755这是一种清教神召教义(Puritan doctrine of calling or vocation)。因此,为了满足这种清教使命,诗中人找到了另外一种上帝可以接纳的侍奉方式:“那些只站立等候的,也在侍奉”。假如我们把注意力从诗中的清教背景转向诗中人在后六行诗歌中所取得的结论,那么,我们还可以发现不少盘根错节的清教心绪一起交织在这首诗歌的结论之中。

第一,如果说这首诗歌前八行的清教神召教义让诗中人内心充满焦急和忧愁,那么这种清教神召教义在这首诗歌的后六行中让诗中人找到一种同样重要的慰藉。诗中人似乎已经不再感到焦急忧愁,相反,他显得十分沉着和镇定,因为清教神召包括神的双重呼召,即神的普世呼召(general calling)和特殊呼召(particular calling)。所谓普遍呼召指对基督生命的呼召,“是基督宗教的呼召,而这种呼召对生活在上帝教堂里所有子民来说,具有一种普世的意义……要作神的儿子,成为基督家庭的成员并成为天国的继承人。”[17]1:752理查兹·斯梯尔(Richard Steele)把这种神的普世呼召定义为:“我们的普世呼召或者灵魂呼召……是指一个人因信而被上帝呼唤,他相信并且尊崇福音”。[18]2所谓特殊呼召指神呼召某一个人并差他/她去完成各种特殊使命,包括他/她的主要生活。那么,在弥尔顿《哀失明》的前八行中,诗中人究竟是要响应神的特殊呼召呢?还是要响应神的普世呼召呢?是要积极努力地去完成特殊使命呢?还是满足于在葡萄园子里当一名普通的日工呢?由于弥尔顿已经双目失明,他已经不可能在人世间继续过着一种积极的生活。诗中人显然没有意识到不论是响应特殊神召还是普世神召,其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因此诗人认为这个问题是“我愚蠢[的]自问”。

此外,清教教义还有一条十分重要的信条,那就是普世神召(或灵魂神召)要比特殊神召来得重要。约翰·唐内姆(John Downame)认为:“神的特殊呼召所赋予我们的责任必须让位于基督宗教的普世呼召……[因为]没有任何一种呼召可以让我们离开上帝,或者让我们从这种有福的关系中撤离。”[19]861威廉·珀金斯(William Perkins)将这种普世神召称为“世界上最美好的呼召,”[17]1:754并且说“任何人的特殊神召都比不上一位基督圣徒的普世神召……因为我们首先是与上帝捆绑在一起的”。[17]1:757-758由此可见,这首十四行诗后六行诗歌与清教神召教义中占主导地位的普遍神召或者灵魂神召紧密相连。诗人是想通过假设一种事实上必将高于现实世界中那种积极侍奉的方式,来打消自己因为双目失明而无法积极侍奉上帝所造成的恐惧心理。这种普遍神召教义实际上让我们看到了原诗前八行中所表现的那种必然不停的“忙碌”。显然,“千万/万天使,越疆跨海,忙碌不停”未必就是上帝的意图,最重要的是要专心侍奉上帝,彰显神的荣耀,并在侍奉中获得永生。

第二,顺从神的意图也是这首十四行诗后六行中所蕴涵的一个重要清教思想,因为神的意图是弥尔顿灵魂深处一个永恒的安慰。在弥尔顿《失乐园》的结尾,当亚当和夏娃“二人手携手,慢移流浪的脚步,/走出伊甸,踏上他们孤寂的路途”时,“有神的意图作他们的向导”(Providence their guide)。[7]390顺从神的意图是一种清教理念,经常出现在清教圣徒讨论忍受苦难的时候。乔治·斯温诺克(George Swinnock)说:“不顺从神的意图是一切人类灾难的根源;惟一能够让我们灵魂安歇的安眠药就是按照神的意愿将我们肉体和一切默默地献上。”[20]1:316在这首诗中,第10-11行可谓是顺从神的意图的最好写照:“谁最/能背稳神轭,谁就最能侍奉神”。这不仅塑造了一个典型的清教圣徒顺从神的意图的意象,而且让读者联想起福音书(马太福音,11:29-30)中最著名的一个圣经典故:“我的心里柔和谦卑,你们当负我的轭,学我的样子,这样,你们心里就必得享安息。因为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担子是轻省的”。[13]20-21从清教思维视角看,顺从神的意图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灵魂侍奉。虽然这种顺从可能表面看不如现实生活中那种“越疆跨海[、]忙碌不停”的积极侍奉来得轰轰烈烈,但是它在清教圣徒的生命中却是精神层面的一种永恒的追求。由此可见,弥尔顿的这首《哀失明》与其说是一种肉体的顺从,不如说是一种灵魂的辩护:“那些只站立等候的,也在侍奉”。

第三,逆境忍耐也可谓蕴含在《哀失明》后六行中的又一个顽强的清教理念。我们知道,统治17世纪英国社会的仍然是伊丽莎白专制帝国控制下的英国国教,清教徒始终遭受着宗教与政治的迫害,在社会上属于少数人群,因此他们逐渐形成了一种彻底的逆境忍耐的神学思想。他们认为“基督徒生命的一部分就是忍受苦难。”[21]3:24在这种“忍受苦难”的清教思想基础之上,清教作家们在创作中不断拓展了耐心忍受(patient endurance)和胜利忍受(triumphant suffering)的清教思想内涵。弥尔顿在这首十四行诗中使用了3个与这种忍受苦难的清教理念紧密相联的关键词:第8行中的“Patience”(忍耐)、第9行中的“murmur”(抱怨)和第14行中的“wait”(等待)。原文中的“忍耐”(Patience)是大写的,被诗人拟人化了,用来阻止“抱怨”(murmur);而最后一行的“等待”(wait)是“等待上帝”(waiting on God)。这三个关键词经常出现在清教教义的论著之中。比如,理查德·伯纳德(Richard Bernard)在评论路德故事时说:“因此,我们可以从苦难中学会忍耐(patience),并且变得不焦急(impatient)……不抱怨(no murmur),以免上帝惩罚我们。”[22]37-38约翰·科顿(John Cotton)认为“你们需要极大的耐心(patience),长期等待(wait);你们必须心满意足地长期等候(wait)上帝……你们必须耐心地(patiently)忍受一切”。[23]121由此可见,在这首十四行诗的前八行中,弥尔顿把自己因双目失明而引起的复杂心理和反叛沉思比喻成一种清教“抱怨”(murmur),而把原本应该出现在第9行开头的那个被诗人拟人化了的“忍耐”提前到第8行中来,去“阻止抱怨/抢先做了应答”。这些思考和细节真可谓惟妙惟肖地表达了双目失明的诗人寻求侍奉上帝的清教心路。

[参考文献]

[1]Honigmann, E. A. J. :Miltons Sonnets.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66.

[2]黄宗英:《英国十四行诗艺术管窥——从华埃特到弥尔顿》,《国外文学》1994年第4期。

[3]屠岸选译:《英国历代诗歌选》(上册),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

[4]Ferguson, Margaret, Mary Jo Salter & Jon Stallworthy. Eds.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Poetry. 5 th Ed. New York & London: Norton, 2005.

[5]杨周翰:《十七世纪英国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

[6]Hughes, Merritt Y. Ed. :John Milton: Complete Poems and Major Prose. New York: The Odyssey Press, 1957.

[7]朱维之选译:《弥尔顿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8]黄宗英:《试评安妮·布雷兹特里特的“文化叛逆”》,《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

[9]金发燊译:《弥尔顿十四行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

[10]Napierkowski, Marie Rose, & May K. Rudy. Eds. Poetry for Students. Vol. 3. Detroit: Gale, 1998.

[11]黄宗英编著:《英美诗歌名篇选读》,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

[12]胡家峦编著:《英国名诗详注》,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3年版。

[13]《圣经新约》(和合本,中英对照),香港:国际圣经协会,1998年版。

[14]Creel-Duzepere. Ed. :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Vol. IV.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9.

[15]《圣经旧约》(和合本,中英对照),香港:国际圣经协会,1998年版。

[16]Ryken, Leland. Eds. :et al. Dictionary of Biblical Imagery. Downers Grove (Illinois): InterVarsity Press, 1998.

[17]Perkins, William. :The Workes. 3 vols. London: John Legatt, 1626.

[18]Steele, Richard. :The Tradesman's Calling. London: Samuel Sprint, 1684.

[19]Downame, John. A Guide to Godlinesse; Or a Treatise of a Christian Life. London: Philemo Stephens and Christopher Meredith, 1629.

[20]Swinnock, George: The Works. 5 vols. Edinburgh: James Nichol, 1858.

[21]Adams, Thomas: The Works of Thomas Adams. 3 vols. Edinburgh: James Nichol, 1861-1862.

[22]Bernard, Richard.: Ruths Recompense. London: Simon Waterson, 1628.

[23]Cotton, John: The Way of Life. London: L. Fawne and S. Gellibrand, 1641.

“Stand and Wait”: A Puritan Quest in Miltons “On His Blindness”

HUANG Zongying

(College of Applied Arts and Science at Beijing Union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1, China)

Abstract: John Milton not only expanded greatly the thematic landscape of traditional English sonnets from writing primarily about love, but also explored artistic structure in his Italian sonnets. His Sonnet 19 [“On His Blindness”] is often understood as the poet's calling on the virtue of patience to hold back the anxiety and pain of his early blindness “ere half [his] days” are spent, but actually it is more dynamic, prescribing a Puritan quest to serve God. This theme is integrated with a discussion of its 17th-century Puritan context, the unity of form and content in an Italian sonnet, and such figures of speech as pun, contrast and biblical allusion.

Key words:Milton; Puritcan quest; British poet; sonnet; English literature

(责任编辑刘永俊)

猜你喜欢
弥尔顿英国文学
文化观念流变中的英国文学典籍研究:殷企平教授访谈录
温暖的衣裳
弥尔顿研究代表性文献评述
The Humanist Characteristics in Faustus’s Pursuit of Knowledge
1720年版《弥尔顿诗集》的排版、插图和导字——分析目录学案例研究
中世纪晚期英国文学中的农民写作
英国文学作品的茶文化解读
论弥尔顿《失乐园》对奥维德诗歌的借鉴之道
国内弥尔顿研究述评
英国文学经典化的溯源研究——回顾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