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瑞和“风月宝鉴”对《红楼梦》中人物的象征意义

2016-03-19 08:59方莉玫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风月两极薛宝钗

方莉玫

(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507)

论贾瑞和“风月宝鉴”对《红楼梦》中人物的象征意义

方莉玫

(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广东广州510507)

贾瑞和“风月宝鉴”的研究存在一些误区:把贾瑞当作淫荡的反面人物,以此作为研究的前提和出发点,并据此推断曹雪芹旧作《风月宝鉴》是批判肉欲的诲淫小说。目前的研究还没有把贾瑞这个人物内涵的丰富性充分揭示出来,因而无法把握贾瑞和“风月宝鉴”对《红楼梦》全书人物的象征意义。贾瑞和风月宝鉴对书中人物的象征意义在于:《红楼梦》中人物的生命形态都如同贾瑞和“风月宝鉴”处于两极悖反的矛盾状态,并最终转向某一极端,必然走向悲剧的结局。这从小说主要人物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和贾宝玉两极悖反的生命形态和悲剧结局中得到印证。

《红楼梦》;贾瑞;风月宝鉴;两极悖反

一、前 言

《红楼梦》甲戌本“凡例”云:“是书题名极(多)。……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如贾瑞病,跛足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1]1。《红楼梦》第一回:“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甲戌本在“风月宝鉴”后有眉批曰:“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1]3从以上引文可知,曹雪芹曾经把“风月宝鉴”作为总领全书的题目,而跛足道人持风月镜为贾瑞治病之事则为“风月宝鉴”作为书名的点睛。红楼梦的五个书名 《红楼梦》《石头记》《金陵十二钗》《情僧录》《风月宝鉴》,意味着曹雪芹把贾瑞和贾宝玉、空空道人、金陵十二钗相提并论,该人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由此可见贾瑞和“风月宝鉴”在《红楼梦》中大有深意。

二、贾瑞和“风月宝鉴”的研究概述

目前,学术界对贾瑞和“风月宝鉴”的研究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

第一,认为“风月宝鉴”的美女是幻相和人的欲望,骷髅是生命的本质和真实。如果贾瑞能够认清这一点,只照反面就能保住性命,但是贾瑞以假为真照正面,结果丧失性命。持这种观点的相关论述有:韩国金芝鲜的《论〈红楼梦〉中的镜子及其象征内涵》[2]293-309,王娅的《从镜子意象看中国小说的发展演变》[3]46-48,张兴德的《“风月宝鉴”的哲理意蕴》[4]22-25,王志尧、仝海天的《论贾瑞之死》[5]22-27,李丽莉的《〈红楼梦〉“真”“假”命意探析》[6]326-346,刘相雨《谈〈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7]144-149,詹颂《中国古典小说中的镜意象》[8]22-26。书中第十二回“风月宝鉴”被烧时哭诉:“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9]第十二回持这种观点的研究者们由此预设了“风月宝鉴”的反面必为真,贾瑞照反面必得救。但是,“风月宝鉴”出自太虚幻境,本就因幻而设,如果正面为假,反面未必就真。同时,如果对贾瑞的病源以及病情进行深入分析,就会发现贾瑞不管照正面还是反面都必死无疑。

第二,与佛学的色空观相联系,认为“风月宝鉴”中的美女就是骷髅,一切色相的本质是空无。如果贾瑞能领悟色空的本质就能得救,反之则丧失性命。清人王希廉的《红楼梦回评》第十二回中已经做过阐述:“背面是骷髅,正面是凤姐。美人即骷髅,骷髅即美人。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10]。当代的相关论述有唐海宏的《略论“风月宝鉴”的旨义》[11]152-154、赵红娟《补天石·镜子·颜色——试论〈西游补〉与〈红楼梦〉的象征意象》[12]91-98、俞晓红《红楼说镜》[13]84-98。持这种观点的研究者忽视了《红楼梦》的写作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结局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全书是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伟大悲剧。因此,作者的写作并不是为了阐释“色空”,书中人物的命运并不是参透“色空”就能逆转的。

第三,“风月宝鉴”正反两面镜像都是生命之死亡形态。贾瑞不管照正面还是反面都无法获救。相关论述有梅向东《正反悖谬风月镜》[14]58。该文还认为“风月宝鉴”与看照者之间所构成的悖谬是:当人需要“风月宝鉴”来解救的时候,其实他已无可解救;当人无需解救的时候,也就无需“风月宝鉴”。[14]58这种看法是准确的。但是,该文把人物机械地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以贾政、王夫人为代表的“禄蠹”(第十九回)“死珠子”“鱼眼睛”(第五十九回)之流,以“守理”为特征,这一类男女群体正是“风月宝鉴”上骷髅镜像的象征指涉。第二类以贾琏、贾赦、孙绍祖、薛蟠和多姑娘为代表的“斗鸡走狗、问花评柳的一干游荡纨绔”(第七十五回)“皮肤滥淫之蠢物”和一群“流荡女子”(第五回),以纵欲为特征,他们是“风月宝鉴”上纵欲镜像的象征指涉。“红楼”世界这两类男女群体,正构成同一历史文化形式下的两类非生命性的病态人格。第三类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人为代表的崭新的文化人格的生命群体,体现了“情”这个新的文化价值形态。该文认为“红楼”作者试图以“情”这个新的文化价值形态去消除而整合“理”与“欲”两极悖谬的文化哲学努力。[14]59-62笔者认为,这种划分是把人物进行简单的脸谱化分类,缺少对红楼梦中每个独特活泼生命体的深入体认,没有认识到每个个体其实都是欲、情、理的结合体。此外,该文没有认识到贾瑞这一人物在小说中的重要性,因此没能把该人物对全书人物的象征意义揭示出来。

第四,风月宝鉴象征贾府的 “盛衰荣辱”,《红楼梦》就是风月宝鉴的正照和反照,前一半正照,后一半反照。相关论述见梁归智《镜子的隐喻——论“风月宝鉴”》。梁归智认为贾瑞“正照”,只有死路一条。[15]58-61他准确地把握到风月宝鉴是贾府“盛衰荣辱”的一个大隐喻,但缺少对贾瑞这一点睛人物的深入分析,因而无法全面把握“风月宝鉴”的内涵。

以上对贾瑞和“风月宝鉴”的研究都存在一个盲点:没有对贾瑞的身世命运进行深入客观的研究。这导致研究进入误区。论者往往有感于贾瑞不堪入目的死亡,就一律把贾瑞当作淫荡的反面人物,以此作为研究的前提和出发点,从而认定贾瑞的死亡是咎由自取。此外,还有研究者据此进一步认为曹雪芹旧作 《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目的在于批判肉欲,与一般野史小说的“戒妄动风月之情”同出一辙。把旧作等同于以“劝诫”为名,实际上则是诲淫的色情小说。笔者认为,如果客观深入地审视贾瑞的身世命运,曹雪芹旧作《风月宝鉴》未必就是与《金瓶梅》《肉蒲团》等纯粹描写肉欲的小说相类似。目前的研究还没有把贾瑞这个人物内涵的丰富性充分揭示出来,因而无法把握贾瑞和“风月宝鉴”对全书人物的象征意义。

三、贾瑞和“风月宝鉴”的象征意义

贾瑞父母早亡,由祖父贾代儒教养,家境淡薄。其祖父的管教非常严苛,动则体罚。“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9]第十二回,因此,贾瑞连出门都是非禀祖父不敢擅出。由于贾代儒对贾瑞的管教严苛有余,关怀不够,致使贾瑞正常的生理需求得不到正确的引导。有很多人把贾瑞与贾珍、贾蓉、贾琏同视为沉溺于性欲的“皮肤淫滥之蠢物”,甚至把贾瑞看成是极淫荡之人,其实这是对贾瑞的误解,贾瑞与贾珍、贾蓉、贾琏等人不能同日而语。贾瑞在遇见凤姐之前在祖父的管教下连家门都不敢擅出,不能“多走一步”,可见贾瑞在这样的管教下未经男女之事,更不知男女之情,何谈淫荡。在祖父不近人情的管教之下长大成年的贾瑞,其正常的生理需求被严重压抑。因此,贾瑞初见凤姐就完全倾倒,“身上已木了半截”[9]第十一回,受到长期压抑的心理和生理情感决堤而出。面对凤姐的捉弄毫无抵抗能力,深陷在对凤姐的情欲中无法自拔。在正照和反照“风月宝鉴”之前,贾瑞已经处于情欲压抑与深陷的两极悖反状态,因此,他死亡的悲剧是无法避免的。贾瑞死亡的根源在于贾代儒不恰当的管教和王熙凤恶意的挑逗。跛足道人带来的“风月宝鉴”只是贾瑞终结生命的一种方式,而不是贾瑞死亡的原因。正如甄士隐那样,如果没有经历人生变故,加之“本是有夙慧的”,是不可能被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度化出家的。

太虚幻境的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9]第一回在书中重复出现,可见其中大有深意。笔者认为这副对联意味着假中有真,真中有假,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假可以互相转化,假和真是事物的一体两面;无中有有、有中有无,有就是无,无就是有,有无可以互相转化,无和有也是事物的一体两面。清人王希廉也说:“《石头记》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16]13由此联系到“风月宝鉴”的正反两面,美女就是骷髅,骷髅就是美女,美女可以变成骷髅,骷髅就是曾经的美女,美女和骷髅可以互相转化,是“风月宝鉴”两极悖反的一体两面。而贾瑞不管是照正面还是反面,都必死无疑,因为贾瑞的欲求始终都得不到恰当的引导与接纳。贾瑞正照与反照“风月宝鉴”象征了贾瑞情欲的深陷与压抑这种两极悖反的情感形态,情欲的压抑导致情欲深陷,而情欲深陷缘于情欲的压抑,这是共存于贾瑞的两种截然相反的生命形态,是贾瑞的一体两面,使他必然走向死亡。贾瑞和“风月宝鉴”对全书人物的象征意义在于:《红楼梦》中人物的生命形态都如同贾瑞和“风月宝鉴”处于两极悖反的矛盾状态,并最终转向某一极端,必然走向悲剧的结局。书中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表达了与此相同的象征意义。

《好了歌》里将相的有名与无名、钱财的多与少、夫妻的有情与无情、儿孙的孝顺与不孝,都是两极悖反,却又相互共存、相互转化,是事物的一体两面,导致一切事物必然走向毁灭,违背了人们对现实的一厢情愿的美好希冀。“风月宝鉴”出自太虚幻境,《好了歌》“好便是了,了便是好”,都预示着一切终将毁灭,化为虚幻。甄士隐的《好了歌注》所表达的意思与《好了歌》大致相同。跛足道人用《好了歌》度化甄士隐出家,用“风月宝鉴”终结贾瑞的生命。这涵盖了《红楼梦》中所有人物必然毁灭的悲剧结局:出家或死亡。正如《红楼梦》十二曲中的收尾曲子“飞鸟各投林”提到“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9]第五回甄士隐的出家与贾瑞的死亡相隔十二回,贾瑞刚好在全书第十二回死亡,从十二这个数字上与金陵十二钗遥相呼应。因此,第一回的甄士隐和《好了歌》与第十二回的贾天祥正照“风月宝鉴”共同象征了《红楼梦》中贾府以及诸人两极悖反的生命形态和悲剧结局。

四、《红楼梦》人物两极悖反的生命形态和悲剧结局

甄士隐和“风月宝鉴”对贾府盛衰的象征意义,已有相关论述,这里不再赘述。笔者主要以贾瑞的生命形态与《红楼梦》中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和贾宝玉四大主要角色比较分析为例,论证贾瑞和“风月宝鉴”对全书人物具有象征意义。

(一)林黛玉两极悖反的生命形态和悲剧结局

从人性的角度看,与贾瑞情感发展形态最为相似的人物是林黛玉。林黛玉的前身是绛珠仙草,她下世为人是为了还泪报恩,最终的结局是泪尽而逝。这是作者从虚幻的角度解释林黛玉死亡的原因。从现实的角度考察,林黛玉的悲剧类似于贾瑞。

林黛玉和贾瑞都从小失去父母,因而缺少至亲之人的关心教导。与贾瑞受到贾代儒的严格管教类似,当时的社会环境是严禁大家闺秀怀有儿女私情的,这样的行为被认为是伤风败俗的可耻行为,因此林黛玉的情欲一直处于压抑状态。她自幼寄居荣国府,与宝玉“亲密友爱”“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9]第五回,耳鬓厮磨一起长大。到《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宝黛共读西厢显示林黛玉的情欲已经觉醒。一方面林黛玉的情欲受到礼教的压抑,婚姻不能自主,另一方面林黛玉的婚姻无人为其作主,而唯一能接触到的婚配对象就是贾宝玉。因此,林黛玉一方面陷入对贾宝玉的情欲中,另一方面却不断压抑自我的情欲。例如,一方面,与贾宝玉共读西厢后,还“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9]第二十三回;听到十二女伶演习《牡丹亭》,“心动神摇”“如醉如痴”,最后“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9]第二十三回。另一方面当宝玉玩笑说:“我就是个 ‘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9]第二十三回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的通红了,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勃然大怒。[9]第二十三回凤姐打趣林黛玉:“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9]第二十五回她的反应是又羞又恼。再如第二十六回,林黛玉在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念出《西厢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句子,但一听见宝玉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9]第二十六回黛玉登时便翻脸气哭了。这便是情欲的觉醒与压抑的生动体现。而贾瑞初见凤姐虽生淫心,却是又爱又怕,仍有顾忌,与黛玉此时的状态类似。黛玉屡屡对宝玉动怒、猜忌,也是对宝玉不信任的体现。直到第三十二回宝玉诉肺腑,黛玉才完全明白宝玉对自己的一片痴心,此后便完全陷入对宝玉的情欲之中。第三十四回,宝玉让晴雯带给林黛玉两条旧手帕传情,林黛玉体会出宝玉的情意,“五内沸然炙起”“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当即作《题帕三绝》,写完后“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9]第三十四回。这如同贾瑞受到凤姐几番捉弄后,完全陷入对凤姐的情欲不能自拔,屡屡正照“风月宝鉴”,不知死期将至。对于林黛玉和贾瑞而言,“风月宝鉴”正照的美女象征深陷情欲,反照的骷髅象征压抑情欲。正是因为压抑情欲才导致深陷情欲,而也正是出于恐惧深陷情欲才导致压抑情欲,正照与反照互为因果。林黛玉与贾瑞一样在正照和反照“风月宝鉴”之间,最终沉溺于正照。因此,她也和贾瑞一样都是因深陷情欲而病死,这符合小说在开头交待她泪尽而逝的结局。当然,从审美的角度看,林黛玉与贾瑞的生命形态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是清爽女儿,一个是浊臭男子。

(二)薛宝钗两极悖反的生命形态和悲剧结局

与林黛玉同为十二钗之冠的薛宝钗,她对情欲的处理则与林黛玉恰恰相反,在 “风月宝鉴”的正照与反照之间,薛宝钗最终选择反照。在小说中,薛宝钗的形象是“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9]第八回,就连住所也是素净得如同“雪洞一般”。这是薛宝钗对自身欲望自觉压抑的表现。但是,她并不是从小就这样,而是受到父母管教的结果。薛宝钗曾经对林黛玉说:“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9]第四十二回从这里可以看出,薛宝钗和林黛玉一样经历过情欲觉醒的阶段,但由于“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9]第四十二回,情欲最终被压制下去。薛宝钗在大人的管教下,受到封建礼教的成功塑造后,成为了品格端方,行为豁达,举止娴雅的传统淑女的典范。然而,薛宝钗的情欲并没有被完全消灭,被压制的情欲仍会不自觉地时时显露。例如,宝玉挨打后,宝钗送药给他时的表现:“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9]第三十四回宝钗心疼宝玉,不自觉流露出对宝玉的情意,但是礼教思想使她自觉地压制内心的情欲。这与林黛玉“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9]第三十四回毫不掩饰地宣泄内心的情感不同。再如,在书中第三十六回,夏日午睡之际,薛宝钗来到怡红院,不自觉地坐在宝玉的床边,独自一人帮正在熟睡的宝玉绣兜肚。很明显,这是宝钗下意识的表现。如果是在自觉的状态下,她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做法,这是作者在隐晦地透露宝钗潜意识里的情欲。这也体现在书中第三十五回,黄金莺要给贾宝玉打梅花络子,薛宝钗看到忽然提议打玉络,还要用金线配搭,这暗合贾府中盛行的“金玉良姻”之说,暗透出宝钗的心思。

与贾瑞和林黛玉一样,宝钗的情欲也成为了她的病。癞头和尚对宝钗的情欲之病的解释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9]第七回。因此,他为其开出冷香丸的药方进行治疗。冷香丸的配制服用方法为:“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9]第七回宝钗发病时“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9]第七回林黛玉犯病时和薛宝钗的症状类似,“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9]第四十五回。她们的病症都是咳嗽,一旦犯病都不出门在家调养。但是,林黛玉的咳嗽却比薛宝钗的要严重得多了,与宝钗“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9]第四十五回。再如“(林黛玉)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9]第四十五回。书中的种种描写暗示林黛玉的情欲之病比薛宝钗要严重得多。林黛玉有着先天的不足之症,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癞头和尚在林黛玉三岁时,便有先见之明地为林黛玉的病开出药方:要么出家,要么不许见哭声和外姓亲友之人。黛玉与宝钗不同,并没有听信癞头和尚开出的药方,只是吃人参养荣丸,而随着黛玉住进贾府,病情越来越严重。林黛玉的《葬花词》里提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用花朵象征女性的青春,青春则暗藏着情欲的萌发,黛玉的葬花是对青春的迷恋、怜惜与哀悼;而宝钗的冷香丸是把正值生命灿烂的花朵人为地碾成粉末并用黄柏送服,这是对青春与情欲的压制、扼杀与抗拒。总而言之,薛宝钗“先天壮”,又有父母的管教,并听从了癞头和尚的建议服用“冷香丸”,因而成功地压抑了自己的情欲,选择了风月宝鉴的反照,成为了“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冷美人。然而,对情欲的压抑带给薛宝钗的却是“金簪雪里埋”般清冷寂寞的毁灭。

(三)王熙凤两极悖反的生命形态和悲剧结局

与林黛玉深陷情欲不同的是,书中另一位女主角王熙凤却是溺陷于对金钱和权力的欲望之中。

王熙凤的外貌长相和身份地位极具矛盾性。具体表现为:首先是外貌长相的矛盾。王熙凤在《红楼梦》第三回第一次出场,作者对其外貌的描写是“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9]第三回,生动地刻画出了一个既俏丽又有权谋的凤姐形象。其次是身份地位的矛盾。虽然是女儿身,却“自幼假充男儿教养”[9]第三回,还起了学名;虽然是大家闺秀,却没有受到良好的诗书教育,文化修养不高,为人处世流入世俗;虽然是贾赦和邢夫人的儿媳妇,却帮忙王夫人理家。《红楼梦》创作于清朝中期,当时虽为异族统治,但是学者认为“满清的君主之符合中国传统,更超过于前朝本土出生的帝王”[17]221。可见,满清社会对传统的遵从更甚于前朝。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王熙凤外貌长相和身份地位的矛盾造成其独特的矛盾个性。体现为:一方面要遵守传统的妇德,帮助夫家打理家庭事务,做好丈夫的贤内助,不能逾越分际、对金钱和权力有过多的追求;另一方面却在荣府管家奶奶这个位置上彰显着犹如男性般对钱权的极度渴望。正如贾瑞和林黛玉选择风月宝鉴的反照、最终深陷于自己的情欲一样,王熙凤也选择了风月宝鉴的反照,深陷于对金钱和权力的欲望之中。

王熙凤协理宁府一方面展现她过人的才干,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她对权利的迷醉,“凤姐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9]第十四回。这是她深陷权利欲望的开端。如果说凤姐协理宁国府仍是符合封建礼法的“用权”治家,那么在铁槛寺与净虚老尼的一段故事就是逾越分际的“弄权”营私。有了第一次滥权获利后,“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9]第十六回可见,凤姐在权利的欲望中越陷越深,用尽心机去操控周围的人与事。例如,在谋害尤二姐一事中,凭借衙门的法、家族的礼把贾琏、尤二姐、尤氏和张华等一干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王熙凤对金钱的强烈欲望除了表现在在外包揽讼诉牟利之外,还表现在对内克扣荣府上至主子下至奴才的月钱放债生息。凤姐对金钱甚至达到分毫必较的程度,即便是“十两八两零碎”她也要把它攒到一起放出去。她在大闹宁国府的时候还不忘记趁机向尤氏勒索五百两银子,从中净赚二百两。其算计之精、聚敛之酷,还表现在贾母为她凑份子过生日,她连最卑下窘迫的赵姨娘和周姨娘的钱也不肯放过。贾琏要请鸳鸯帮忙偷取贾母的金银财物去典押,还必须先许下给她的好处,才愿意帮忙疏通。因此赵姨娘抱怨“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9]第二十五回,虽有些夸大,但也非空穴来风。

对于王熙凤而言,风月宝鉴正照的美女象征深陷金钱与权力的欲望,反照的骷髅象征压抑金钱与权力的欲望。压抑金钱与权力的欲望导致深陷金钱与权力的欲望。既是因为传统礼教对女性金钱与权力欲望的压制,使其处于弱势之境,同时,贾府逐渐衰败没落,凤姐因之种种而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才导致深陷于金钱与权力的欲望。而深陷金钱与权力的欲望来源于压抑金钱与权力的欲望。王熙凤在正照和反照“风月宝鉴”之间,最终沉溺于正照,以致把自己逼上绝路。因此,正如“聪明累”所云“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9]第五回

(四)贾宝玉两极悖反的生命形态和悲剧结局

作为小说中最重要的男主角贾宝玉同样处于压抑欲望与深陷欲望的两极悖反状态。首先,人生价值取向上两极悖反。一方面贾宝玉被寄予振兴家业、报效祖国的厚望。宁荣二公认为:“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9]第五回,并特地嘱托警幻仙子道:“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9]第五回然而,另一方面贾宝玉却 “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9]第五回还被警幻仙子推为“古今第一淫人”[9]第五回。长辈的期望和贾宝玉的天性之间构成了一对矛盾。要么压抑欲望来达成长辈的期望,要么顺从天性而陷溺于欲望之中。贾政用严苛的管教对待宝玉,希望他能走上读书仕宦之路,他在父亲面前变得唯唯诺诺,压抑自己的欲望;一旦离开父亲的视线就会顺从自己的天性,为女性尽心尽意。

其次,有情与无情的两极悖反。贾宝玉在人生价值取向上明显异于长辈的期望和社会主流对男性的要求。他认为人生价值在于守护青春美丽的少女。他以不合流俗的奇特言行表达对少女的异常关怀。这从他小时候已经露出端倪。周岁抓周时,其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可见,生性便爱调脂弄粉,呵护少女。他的前身是神瑛侍者,又被称为怡红公子、绛洞花主,并高居情榜之首。这一切表明贾宝玉对少女的热爱与欣赏,甘愿为少女们服务。虽然贾宝玉把保护少女作为自己的毕生事业,但是他却没有能力保护身边任何一位少女,眼睁睁看着身边少女们的凋零。鲁迅曾说:“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18]49“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19]162由于贾宝玉对少女们用情过深,随着少女们的离去,最后反变为无情,悬崖撒手,剃度出家。

最后,贾宝玉个人姻缘的两极悖反。贾宝玉有着“木石前盟”和“金玉良姻”相互矛盾对立的姻缘。贾宝玉和林黛玉有着前世的缘分,绛珠仙草由于获得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因此跟随神瑛侍者下世为人,用眼泪去还所欠的甘露。因此,贾宝玉和林黛玉一见面就似曾相识,并从小坐卧一处,同息同止,友爱亲密,略无参商。长大后成为心心相印的知己。薛宝钗是封建礼教文化塑造出来的淑女典范,无论是长相外貌,还是言行举止,还是为人处事,都符合封建家长对女性的要求。从世俗层面考量,从家族利益出发,薛宝钗就成为了宝二奶奶的绝佳人选。在婚配对象的选择上,对贾宝玉而言,林黛玉是个人情感上最默契的知己,薛宝钗是世俗生活上最合适的伴侣。“金玉良姻”代表了压抑个人情欲、服从家族利益和长辈意志,“木石前盟”代表深陷个人情欲。这两段相互矛盾对立的姻缘,让贾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9]第五回,处于情感的两极悖反状态。贾宝玉在“风月宝鉴”的正照与反照之间,倾向于正照,顺着天性,深陷自己的欲望无法自拔,并最终以遁入空门的方式为现世今生划上悲剧的句号。

综上所述,曹雪芹赋予贾瑞非常丰富的人物内涵,不能片面地把其视为淫荡的反面人物。贾瑞和“风月宝鉴”对书中人物的象征意义在于:《红楼梦》中人物的生命形态都如同贾瑞和“风月宝鉴”处于两极悖反的矛盾状态,并最终转向某一极端,必然走向悲剧的结局。这从上文对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和贾宝玉两极悖反的生命形态和悲剧结局的分析,可以得到印证。把握这一点,有助于更全面准确地理解曹雪芹把“风月宝鉴”作为总领全书题目、贾瑞作为点睛人物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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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向红]

The Symbolic Significance of Jia Rui and The Mirror on the Character in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

FANG Li-mei
(Guangdong AIB Polytechnic College,Guangzhou Guangdong 510507)

There are some misunderstandings in the researches on Jia Rui and The Mirror:Jia Rui is treated as the villain.According to this point,researchers deduced that Cao Xue-qin's previous work The Mirror is erotic novel with critique of promiscuity.Hence the recent researches on character connotation of Jia Rui are limited.The investigators haven't found the symbolic significance of Jia Rui and The Mirror on the character in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The symbolic significance is that it is in this contradictory state all kinds of character's fate in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 not only turn to one extreme but have tragic ending,like Jia Rui and The Mirror.It has been confirmed by the major characters in the novel,such as Lin Dai-yu,Xue Bao-chai,Wang Xi-feng and Jia Bao-yu.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Jia Rui;The Mirror;contradictory

I 207

A

1672-402X(2016)04-0052-07

2016-01-09

方莉玫(1979-),女,广东惠来人,文学硕士,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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