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鼓盆到劈棺——论庄子鼓盆故事在戏曲小说中的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2016-05-05 06:59李万营
湖北社会科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庄子

李万营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由鼓盆到劈棺——论庄子鼓盆故事在戏曲小说中的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李万营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摘要:出自《庄子》的鼓盆故事经过戏曲小说的演绎,变成了情节丰富、内涵复杂的试妻故事。演绎试妻故事的戏曲分为两种倾向,神仙度化倾向被文人借用,演绎出表达文人理想和情怀的剧作;世俗道德谴责倾向则存在于面向普通百姓的剧作中。从鼓盆到劈棺,这一流变过程透露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信息。

关键词:《庄子》;鼓盆而歌;试妻;劈棺

“鼓盆而歌”是《庄子》中一个富含哲学内涵、感情色彩以及文化信息的典故,这个故事本是庄子用来阐发其对待生死的态度,出自《庄子·至乐》: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1](p613-614)

这个故事中存在不合常理的情节,即庄子妻子死了,惠子吊丧时看到庄子不但没依丧礼行事,反而“箕踞鼓盆而歌”,这一点遭到惠子的谴责,认为他“乖于人理,足是无情……一何太甚也!”[1](p613)庄子就此表达了一番对生死的态度:他将生与死的过程比作春夏秋冬四时的自然运作,人生在天地之间,应该对生死保持通达的态度。这种对生死的通达态度,在《庄子》一书中多次出现,如“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耶!”(《齐物论》)[1](p109)“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大宗师》)[1](p234)“不乐寿,不哀夭。”(《天地》)[1](p413)“明乎坦途,故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秋水》)[1](p568)这是哲学层面的内涵。

大约自元代起,“鼓盆而歌”的故事情节被吸收进戏曲、小说,在后世的接受与流传中情节逐渐丰富发展,成为古代文学艺术中的一朵奇葩。

一、元代:庄子鼓盆故事进入戏曲的肇端

(一)神仙道化剧。元代敷演庄子故事的戏曲,《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有《庄周梦》、《蝴蝶梦》,二剧已失传,无法判断这两个院本中是否有“鼓盆而歌”的故事情节。李寿卿有《鼓盆歌庄子叹骷髅》(又名《叹骷髅》)杂剧,仅存一折。从唱词内容看,此一折全为山林泉石隐逸之乐,从所用“仙吕”套曲推断,此一折应为《叹骷髅》开首。[2](p35-39)据《录鬼薄》,《叹骷髅》后又记题目正名“南华仙不朝赵天子,鼓盆庄子叹骷髅,”[3](p15)则该剧应有庄子鼓盆的情节,并且可以看出该剧所蕴含的思想是神仙藐视世俗权利、超脱尘世生活的山林之乐。

元代敷演庄子故事的戏曲,还有史樟的《老庄周一枕蝴蝶梦》杂剧,讲述的是大罗神仙犯戒被贬下凡,即为庄子,经过太白金星点化,成为神仙。此剧没有“鼓盆而歌”的情节。但是联系到李寿卿的《叹骷髅》,我们可以推测,神仙道化剧应该是庄子故事进入戏曲的肇端,庄子梦为蝴蝶、路见骷髅、鼓盆而歌等故事情节也随之进入了戏曲。

庄子故事进入神仙道化剧,与元代全真教的盛行有关。庄子是道教的南华真人,敷演庄子故事、借以宣扬道教的思想意识,应该是神仙道化剧敷演庄子故事的初衷。我们也可以从《老庄周一枕蝴蝶梦》一剧,窥见敷演庄子故事的神仙道化剧与全真教的关系。从名称上看,《老庄周一枕蝴蝶梦》又名《花间四友庄周梦》,题目正名作“太白星三度燕莺忙,老庄周一枕蝴蝶梦”。而此时的神仙道化剧则有《吕洞宾三醉岳阳楼》、《王祖师三度马丹阳》、《马丹阳三度任风子》、《韩湘子三度韩退之》、《韩湘子三赴牡丹亭》、《吕洞宾三度城南柳》、《王祖师三化刘行首》、《丘长春三度碧桃花》等,从这些题目可以看出,主人公都是全真教的神仙谱系中的人物,这些神仙度脱他人似乎必经三次,而太白金星度脱庄周也是三次,这种联系应该不是偶然。其次,《花间四友庄周梦》中庄周因顷刻间见鲜花开谢而省悟生死,就是外向观照“道”和内向体验“道”的过程,便是主体顿悟本性,“明心见性”的过程。而王重阳的道教理论也是既重视教徒自身“内向”性心理体验,同时又注意他们“外向”的意会直觉。[4]

(二)《蝴蝶梦》佚曲中的女子角色。《宋元戏文辑佚》收有《蝴蝶梦》三支佚曲,这三支曲子为女性角色演唱:

【正宫引子】尘镜羞鸾,宝钗分凤,困花愁柳。拍塞闷怀,先自是多忧多病,那更遭着深秋。寒雁来时书难就,纵书就教他何处投?凝眸处,对斜阳衰草,离恨悠悠。

【南吕过曲】将无作有,心不如口,闪得我有国难投。从来剔透,不似这场落后。勘笑我似痴猫空守,他却恋楚馆秦楼。自窨约,这的是惺惺上,下场头落的机构。

【中吕近词】……捱着更漏。

钱南扬先生分析认为“这三曲同属一套,当是田氏唱,庄周外出不归,自伤之辞。”[5](p34-35)假使所论不错,则元代演庄子故事的戏文中,出现了庄子的妻子这个角色。通观《庄子》一书,只有“鼓盆而歌”提到“庄子妻死”,则可以推测,三支佚曲所属的全本《蝴蝶梦》,必有“鼓盆而歌”的情节。另一方面,即使此本《蝴蝶梦》全为新造,不依托《庄子》,庄子妻子角色首次出现,意味着元代流传的庄子故事已经出现了庄子和妻子的故事。

综上,我们认为庄子故事进入戏曲,得益于元代全真道教的盛行,宣扬道教思想意识的神仙道化剧则是敷演庄子故事的始作俑者。此外,《蝴蝶梦》佚曲中的女子角色表明,元代似乎已经开始流传庄子和妻子的故事。

二、明清:鼓盆故事转变为试妻故事

明清两代,敷演庄子故事的戏曲小说作品很多,明代以庄周为题材的小说作品主要有冯梦龙的拟话本《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戏曲作品主要有《庄周半世蝴蝶梦》、《鼓盆歌》、王子一《花间四友》、《山水邻新镌四大痴传奇》所收之无名氏《色痴》、冶城老人《衍庄》、王应遴《衍庄新调》、谢国《蝴蝶梦》、佚名《蟠桃宴》(又名《蝴蝶梦》)和陈一球《蝴蝶梦》等。这些作品中敷演庄子鼓盆故事或有庄子鼓盆情节的有《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鼓盆歌》(已佚)、无名氏《色痴》、谢国《蝴蝶梦》、无名氏《蟠桃宴》(又名《蝴蝶梦》)和陈一球《蝴蝶梦》。清代折子戏《蝴蝶梦》、京剧《大劈棺》,也有庄子鼓盆情节。

(一)鼓盆故事转变为试妻故事。

冯梦龙的拟话本《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是庄子“鼓盆而歌”故事流变过程中的一大转折,实为庄子试妻故事的滥觞。有观点认为韩国发现小说集《啖蔗》是“三言二拍”的祖本,其中《扣盆记》故事情节与《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完全相同。马美信先生指出,《啖蔗》是古代朝鲜人阅读《今古奇观》时所抄录的删节本,不可能是“三言两拍”的祖本。[6]

此话本讲述的是庄周和妻子田氏隐居南华山,一日庄周外出,见一新丧寡妇扇坟,原来是其夫死前恐其急于改嫁,嘱托她等坟干了再改嫁。庄周心有所感,助寡妇扇干新坟,寡妇赠扇为酬。庄周回家说与妻子,妻子大骂寡妇薄情无耻,并扯坏扇子咒誓贞节。庄周病故,有一少年秀士楚王孙来拜访,愿为庄周守百日之丧。田氏爱慕楚王孙,托苍头说合。为成好事,田氏将棺材移至破空房,成亲之日楚王孙旧病复发,需食人脑,田氏提出劈棺取庄周之脑。田氏劈棺,庄周复活。田氏欲瞒过庄周重做夫妻,庄周揭破田氏说出真相,楚王孙乃庄周幻化。田氏羞愤自杀,庄周鼓盆而歌,火焚其居,周游而去。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极大地丰富了庄子鼓盆故事的情节,将《庄子·至乐》中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的核心情节,改成了庄子假死试验妻子是否贞节,表现出强烈的反讽意蕴。《庄子》中的鼓盆而歌本是庄子用于表达对于生死通达观念的寓言,故事中主要人物是庄子和惠子,实质是庄子为惠子解释生死之大道。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庄周则是看透了男女情爱的虚伪,从而悟道得脱。其中寡妇为早日改嫁而扇坟,田氏为庄子守丧却情挑楚王孙、为迎合新情人而将亡夫移棺破屋、为救新情人而劈棺欲取亡夫脑浆等情节,讽刺了男女情爱的虚伪。

反讽是“三言”极为常见的叙事方式,冯梦龙用反讽的方式解构了《庄子》“鼓盆而歌”故事所蕴含的哲学内涵,将鼓盆故事变成了试妻故事,表达了对虚伪的男女情爱的讽刺。晚明是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传统道德观念已近崩溃,追求声色犬马的淫靡之风在整个社会上迷漫,尤其是对于女色艳情的追逐,使得社会风气污浊不堪。冯梦龙的小说创作有其社会教化的意识,所谓“触里耳而振恒心”、“导愚适俗”(《醒世恒言序》),[7](p1)《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即是冯梦龙以反讽的叙事方式,警诫人们不要沉溺于“闺中之爱”,为“妇人迷惑,做出不孝不悌的事来。”[8](p13)

但是《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故事情节曲折精彩,致使故事本身带有了复杂的意蕴,可以解读出若干种思想倾向,如庄子由观看寡妇扇坟到经历田氏劈棺,看透了男女情爱的虚幻,从而悟道,这是神仙度化的因素。又如田氏由咒骂扇坟寡妇不知羞耻、赌誓守节到为救新郎楚王孙不惜将故夫劈棺取脑,强烈的对比中讽刺了女性的善变与无情。这是古代男权社会的价值观念对于变节女性的批判。这些不同意蕴成为后代鼓盆而歌故事流变的基础。

(二)试妻故事流传的两种倾向。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之后,又出现了许多敷演庄子鼓盆故事的戏曲,但这些作品都抛弃了《庄子》里鼓盆的情节,而按照《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基本情节模式进行敷演。可以想见,《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艺术魅力何等强烈。在敷演《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基本情节时,这些戏曲可以分成神仙度化和世俗道德谴责两种思想倾向,其中带有神仙度化倾向的剧作有谢国《蝴蝶梦》、无名氏《蟠桃宴》、陈一球《蝴蝶梦》等,带有世俗道德谴责倾向的剧作有无名氏《色痴》、清代《缀白裘》所收《蝴蝶梦》折子戏、京剧《大劈棺》等。

1.先看神仙度化倾向的剧作。

谢国《蝴蝶梦》,《古本戏曲丛刊》三集收,该剧包含蝶梦故事、观鱼故事、贷粟故事、说剑故事、却聘故事以及扇坟试妻故事。其中扇坟试妻故事是庄子鼓盆故事的变体,袭用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情节模式,但又有改动,消解了道德礼法对庄子妻子的谴责。

首先,庄子试妻的缘起,是庄子的师父长桑公子说“汝妻韩氏,素植慧因,合证仙果,但金沙未汰,尘念尚存,恐他日半途退转,须下一番死功夫淘洗磨炼方得成就也。”与《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庄子由试妻而参透情爱相反,该剧中庄子已成道,妻子韩氏未戡破情爱关,道心不够坚定,庄子假死幻化试妻,实则是度化妻子使其戡破情爱关。其次,庄子向韩氏诉说路遇寡妇扇坟时,其着眼点并不再是寡妇守节与否,而是向道之心是否坚定,韩氏听到寡妇扇坟的故事后,只说一句“这样人提他怎的”,并没有咒骂扇坟寡妇寡廉鲜耻,而是一再追问庄子修仙事宜,表示“仙路崎岖,信步行将去”,修道之心坚定不移。第三,韩氏守丧期间虽然对周生情意绵绵,但对庄子也不曾忘情,而且对周生的感情是建立在周生的气质风范与庄子相似基础之上的。而且韩氏并不像《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的田氏那样绝情,做出劈棺取脑那样骇人听闻的举动;而是周生提出换吉服、撤灵位、焚棺等要求,韩氏思索再三方答应换吉服、撤灵位,却不答应焚棺,周生只得提出埋棺;周生要求开棺不是为取脑,而是要看庄子是否尸解。第四,故事的结局,韩氏并未自杀,而是经庄周点化之后,双双得道成仙。这说明该剧不是作者意存劝诫,讽刺男女情爱虚伪。

此剧故事情节包含着两次度化的过程,显示出浓厚的神仙度化的倾向:长桑公子以骷髅点化庄子,又让庄子点化其妻田氏,经过假死试妻,韩氏悔悟从而得道。

无名氏《蟠桃宴》(又名《蝴蝶梦》),《曲海总目提要补编》著录此剧,但未提及其版本流传情况,笔者未见该剧。据《曲海总目提要补编》,该剧与谢国《蝴蝶梦》情节基本相同,可能是在谢国《蝴蝶梦》的基础上整理删节而成。

陈一球《蝴蝶梦》传奇,故事情节曲折丰富,人物角色较为繁多,主要人物有庄子、庄妻惠二娘、妾如花,还有庄子的同学惠施、庄暴、淳于髡,以及神仙老子、尹喜、玉真仙女。此剧以淳于髡、惠二娘、惠施、庄暴为酒色财气的代表,四人虽一时光鲜,终至败落,而一心修道的庄子得道成仙,又来救脱四人,使其悔悟。庄子试妻的故事即穿插于其中。剧中,惠二娘有劈棺取脑的举动,因此死后入地狱受苦,应该说是作者道德谴责的对象。但需要辨别的是,惠二娘入地狱不只是因为守丧再醮劈棺取脑,还因她逼迫小妾如花堕胎,因此在地狱中,冥王让如花和胎魂惩罚惠二娘。此外,寡妇扇坟的情节也没有出现,可见剧作的道德谴责意识并不强烈。剧作更强调的是,作为色的代表,惠二娘悔悟与否。如淳于髡、惠施、庄暴败落后经庄子开导悔悟其错,亦得圆满;而惠二娘经开导后仍然耽于颜色无视孽障,于是,庄子以试妻之举来使惠二娘羞愧悔悟,惠二娘沉沦地狱一旦有悔悟之心,庄子即将其救出地狱,一同升天。惠二娘违反伦理礼法所应遭受的道德谴责被消解了,试妻故事中的度化因素突出了出来。

谢国《蝴蝶梦》与陈一球《蝴蝶梦》,都具有明显的神仙度化倾向,而抛弃了庄子试妻故事中的道德谴责成分。至于神仙度化倾向,二作并不像元代神仙度化剧那样纯粹以宣扬修道隐逸之乐为目的。谢国《蝴蝶梦》在修道的情节之外,还有立功的情节,即敷演《庄子·说剑》篇,叙述赵王沉迷击剑作乐,庄子受王子礼聘讽谏赵王使其悔悟。在谢国笔下,庄子既有济世之才,又能做到功成身退,正如祁彪佳的评语:“寤云功成而不居,在世出世,特为漆园吏写照。”[9](p13)这实际上已经不是庄子的形象,而是古代文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理想人格。而神仙度化的情节,正是“独善其身”的隐喻。陈一球《蝴蝶梦》的神仙度化倾向也很明显,但神仙度化的外衣下,隐藏的是作者救世的理想。剧中庄子不喜出仕当官,一心修道,但并不是隐居修炼即能成仙,还需要救脱世人积累功行,如老君赐庄子金丹一丸,不是让他服用成仙,而是“此药堪疗人间病,更能点石化为金,施药化金功行满,功行将成可脱身,”[10](p67)于是庄子到灵芝山下施药济人,将沉沦破落的淳于髡、庄暴、惠施三人点化,并假死试妻、将惠二娘救离地狱。虽然道士行功济世是其教义之一,但综合陈一球的经历来看,庄子施药济人的情节设置,映射出陈一球隐居泉林而心忧天下的矛盾心态。陈一球身处明清之交,在朝政日非、社会动荡的环境中,隐居泉林自我保存自是明智之举,但陈一球却怀抱“救时之念”(范黉《陈中翰一球公传》),[10](p154)几次挺身而出,为黎民、国家奔走呼号:崇祯初年地方遭遇岁荒,陈一球“发粟贷人,尽焚其券”(施元孚《陈蝶庵传》);[10](p159)御史赵继鼎巡按浙江,陈一球上书痛陈时事二十条,内容涉及宦官专权、官吏酷虐等朝政痼疾;唐王、鲁王分立,陈一球为唐王做使,向鲁王陈述利害,力主和解共御外侮。可惜上书指陈时事之举,给陈一球带来的是谪戍福建;唐王的沉湎酒色、大臣的徇私舞弊激发陈一球再度上言直谏,此次进谏给陈一球带来的是被罢官解职。于是陈绝意进取,甘老田园。对家国天下的热忱,与乱世归隐的无奈,构成了陈一球创作的矛盾心态,这种矛盾心态的反映,就是剧作中既肯定庄子隐居修道胜过淳于髡、庄暴、惠施三人的出仕,又以庄子的救脱他人寄托救世的理想。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谢国、陈一球不约而同地对庄子试妻故事进行了改造,减弱《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里对庄子妻子的道德谴责,强化了神仙度化的倾向。但二人的神仙度化又不是单纯的宣扬隐逸修道之乐,而是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和抱负。作为生活在政治黑暗、社会秩序混乱的晚明时代的文人,谢国和陈一球不愿随世浮沉同流合污,于是将出尘脱俗的庄子作为他们的精神向导,以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在对庄子试妻故事的改造中,表现出他们对时代、对命运的独特思考。

2.再看世俗道德谴责倾向的剧作。

无名氏《色痴》一剧,《山水邻新镌出像四大痴传奇》收,有《扇坟》、《毁扇》、《病诀》、《晤俊》、《露衷》、《诀嫁》、《假冢》、《劈棺》、《阴妒》等折,故事情节与《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基本相同,只是多出《阴妒》一折,写田氏死后做鬼,逢扇坟寡妇再嫁,前去报复,忽听庄子呼叫“楚王孙在此等哩”,田氏鬼魂羞愧惊慌化风而去,却把新娘轿吹坏,新郎背新娘去完婚。

清代《缀白裘》收有《蝴蝶梦》折子戏,不题作者。计有《叹骷》、《扇坟》、《毁扇》、《病幻》、《吊孝》、《说亲》、《回话》、《做亲》、《劈棺》九出,除《叹骷》一出讲叹骷髅故事,其余诸出情节与《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基本相同。但此剧《扇坟》出乃是观音欲点化庄子故化为寡妇扇坟。

京剧《大劈棺》。《京剧剧目初探》著录此剧。据民国年间北平打磨厂泰山堂印的“京调真词”《大劈棺》,故事情节与《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基本相同。不同点有:寡妇扇坟情节为庄子转述。增加童儿买棺木及童偶情节。田氏为救楚王孙要取童儿脑,童儿被吓跑。

这三部几乎完全套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情节模式,变动之处极少极微,如下表所示:

世俗道德谴责倾向的剧作,封建伦理礼法的印迹极其明显,违反封建礼法的行为遭到惩罚,违反礼法的行为人则是承受道德谴责和道德批判的对象。但是应该注意的是,在《色痴》、《蝴蝶梦》(《缀白裘》)、《大劈棺》的演绎中,寡妇扇坟的情节有明显变化,意味着扇坟寡妇所承受的道德谴责有所淡化,而田氏则成为道德批判的焦点。

寡妇守节是封建伦理礼法的要求,无论是急于求嫁而扇坟的寡妇,还是守丧期间再婚的楚王孙,他们的行为都是违反伦理礼法的,因此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田氏和扇坟寡妇同样承受着谴责和批判,遭受谴责的根结是他们守丧再嫁不守礼法的行为,这隐含着对所有不守礼法的妇人的谴责和批判。但是《色痴》中田氏和扇坟寡妇受到的“待遇”则很不相同。田氏羞愤自杀后,鬼魂嗔怪扇坟寡妇,恰逢寡妇再嫁,于是报复闹婚。然而一句“楚王孙在此等哩”,田氏鬼魂就羞愧惊慌化风而去。由此可见,田氏纵使亡故,脱离了现实社会的谴责和束缚,其鬼魂仍然背负着道德的谴责。与田氏结局相反的是,扇坟寡妇最终顺利再婚,没有受到世俗的阻挠。同样是夫君亡故速求再嫁,扇坟寡妇得遂心愿,而田氏却只能羞愤自杀,鬼魂仍受谴责,其结局的不同是耐人寻味的。《色痴》谴责田氏却放过扇坟寡妇,这意味着该剧对田氏和扇坟寡妇共同的不守礼法的行为——守丧再嫁——的批判和谴责有所减弱,而田氏独有的行为成为其遭受谴责的重要原因:咒骂扇坟寡妇寡廉鲜耻、自认贞妇烈女与守丧再嫁、劈棺取脑形成强烈的反差,虚伪的贞节与淫邪的内心构成鲜明的对照,田氏正是这样一个言行不一的、表面贞妇烈女内心淫邪好色的女子形象,她所遭受的谴责显然要过于扇坟寡妇。

《缀白裘》所收《蝴蝶梦》,应该是当时社会上较为流行的演出本,其情节内涵更加接近普通民众的价值观念和欣赏趣味。此剧中田氏仍然是戏剧冲突的焦点,扇坟寡妇却成了观音所化,目的是以此点醒庄子,如此寡妇扇坟急求再嫁这一违反礼法的行为因为神仙道化的因素而变得顺理成章,扇坟寡妇所承受的道德批判大大减弱,相应的,田氏则处在了道德批判的风口浪尖。

京剧《大劈棺》,寡妇扇坟的情节成了庄子的转述,其生动性大打折扣,寡妇扇坟这一情节退出了观众的视线,扇坟寡妇所承受的道德批判更加减弱。田氏劈棺之前还有问童儿取脑的情节,这一情节虽然近乎戏谑,但田氏为救新郎而不念旧情、色令智昏的形象更加显明,田氏所承受的道德批判势必更加沉重。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弱化寡妇扇坟情节的变化呢?笔者认为,这种变化应该是适应戏曲表演而出现的。同样是戏曲的演绎,谢国《蝴蝶梦》、陈一球《蝴蝶梦》显然是更偏向案头阅读的作品,是否有过演出记录,我们不得而知。但《色痴》、《蝴蝶梦》(《缀白裘》)、《大劈棺》诸剧则应该是面向民间的用于表演的剧本。从篇幅来看,《色痴》九折,《蝴蝶梦》(《缀白裘》)九出,《大劈棺》一出,相比于谢国《蝴蝶梦》(四十四出)、陈一球《蝴蝶梦》(三十二出),篇幅精简,更适于表演。《色痴》一剧收入《山水邻新镌出像四大痴传奇》,虽不见其演出记录,但从此《四大痴传奇》纠合《酒懂》、《色痴》、《一文钱》、《残唐再创》四剧分别冠以酒色财气之名来看,应该是面向普通民众的。胡适曾说“《缀白裘》所收的戏曲,都是当时戏台上通行的本子,都是排演和演唱的内行修改过的本子。”(胡适《缀白裘序》)[11](p7)其所收的《蝴蝶梦》应该是用于戏台演出的。《大劈棺》则是京剧常演的剧目,其他地方戏剧种也有此剧,“一般演出多有色情、恐怖、庸俗丑恶表演。汉剧、桂剧、粤剧、评剧均有此剧目,川剧有《南华堂》,湘剧、弋腔、徽剧、秦腔都有《蝴蝶梦》,河北梆子也有《庄子扇坟》。”[12](p39)

首先,戏曲表演要求戏曲冲突集中,结构严谨、情节紧凑,减少不必要的枝节,富有演出经验的李渔理论家即提出“立主脑”、“减头绪”的主张。因此,寡妇扇坟情节相对于庄子与田氏、田氏与楚王孙的戏剧冲突来说,不是核心情节,在戏曲表演中势必遭到弱化。《色痴》以谐谑的场面演绎扇坟寡妇的再婚,《蝴蝶梦》(《缀白裘》)将寡妇扇坟说成是观音点化庄子的举动,都是为了弱化寡妇扇坟情节所具有的戏曲冲突性,以免影响戏曲核心情节的演绎。而京剧《大劈棺》,寡妇扇坟故事成了庄子转述,舞台表演中直接去掉了此情节。其次,面向民众的戏曲表演,需要在严肃的主题外存在一些谐谑的、轻松的情节点缀,以迎合观众的欣赏趣味。《色痴》里扇坟寡妇再婚时的谐谑场面,《大劈棺》里童儿买棺木童偶的情节,即为此设计,《蝴蝶梦》(《缀白裘》)里观音变扇坟寡妇,一定程度上也具有谐趣。第三,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寡妇再婚是民间较为常见的事情,因此他们能够理解寡妇再婚的行为,对于寡妇急于求嫁而扇坟,至多存在嘲笑、讥讽。因此在戏曲表演中,对扇坟寡妇不宜太过求全责备。

3.两种倾向的比较。

从上面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出,神仙度化倾向为文人所喜好,而世俗道德谴责倾向则存在于面向普通民众的适于表演的剧作中。文人的改造对《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试妻故事的情节改动较大,在神仙度化的外衣下,为之增添了文人的情趣和情结,将试妻故事改造成了抒发文人情怀的故事;面向普通民众的剧作基本沿袭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试妻故事的情节模式,但弱化了寡妇扇坟的戏剧冲突性,突出了田氏所应背负的道德谴责。

从传播情况来看,谢国、陈一球的剧作似乎仅限于案头阅读,没有广泛流传;而《色痴》、《蝴蝶梦》(《缀白裘》)、《大劈棺》一脉则传承了下来,不断上演,成为汉剧、桂剧、粤剧、评剧、川剧、湘剧、徽剧、秦腔等地方戏种的保留曲目。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是剧作的可表演性。谢国、陈一球的剧作虽然辞采斐然,但长篇累牍、头绪繁多、情节拖沓,不适于表演,只能成为案头阅读读物;《色痴》、《蝴蝶梦》(《缀白裘》)、《大劈棺》篇幅短小,情节紧凑,在表演中不断得到加工修改,更加适于舞台演出。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雅部戏曲的没落与花部戏曲的兴起。

三、结语

由以上梳理我们可以看出,源自《庄子》的鼓盆而歌故事,经过戏曲和小说的演绎,失去了所带有的深沉的生死哲学的意味,而具有了更加丰富的故事情节。以《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为转折,鼓盆故事开始变为试妻故事,形成了以试妻为主干的比较固定的情节单元,即扇坟——毁扇赌誓——调情再婚——劈棺。其后演绎庄子鼓盆故事的戏曲,舍弃了《庄子》的鼓盆情节模式,基本沿袭《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试妻情节模式。从思想倾向上,这些戏曲分成神仙度化和世俗道德谴责两种不同的倾向,文人的剧作呈现出神仙度化倾向,但神仙度化的外衣下,包藏着文人的情怀和情结;面向普通民众的剧作呈现出世俗道德谴责的倾向。然而文人剧作没能流传开来,只能成为案头阅读读物;而面向普通民众的剧作则在舞台上不断演出,且久演不衰。

假如我们将由庄子鼓盆到田氏劈棺的流变看作是中国古代文化的自觉选择的话,那么我们可以探索在这种流变中中国古代文化做了怎样的取舍:饱含严肃深沉的哲学命题的鼓盆故事,变成了带有世俗道德谴责倾向的试妻故事,在这种流变中鼓盆故事失去了什么,保留了什么?

第一,《庄子》鼓盆故事中的深沉的哲学意蕴被舍弃了,这是由于中国乐生恶死、实用主义的传统文化所致。在《庄子·至乐》篇,庄子用妻死鼓盆的故事作为幌子,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到他的生死哲学上:人的生死与四季的变换一样都是自然的过程,人们应该对生死保持通达的态度,生不足喜死不足悲。应该说,庄子的生死哲学是极为深刻的,他将人的生死与自然的循环联系起来,通过悟透生死齐一实现对世界最高存在“道”的关照。但是,中国传统文化是乐生恶死的,古代人们很难认同“生死齐一”的主张。长期占据意识形态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即有乐生恶死的主张,如孟子说“生亦我所欲”、“死亦我所恶”(《孟子·告子上》),[13](p332)荀子则指出“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恶,死甚矣”(《荀子·正名》)。[14](p428)孔子则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13](p125)由此而形成了崇尚生存、崇尚实用的实用主义的文化传统,这种文化传统对形而上的哲学实际是漠视的。

第二,《庄子》中的鼓盆故事与后来经戏曲小说演绎的试妻故事,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存在违反礼法的行为,而且这种行为都不被世俗理解,甚至遭到世俗礼法的强烈谴责。《庄子》中庄子妻死,惠子吊丧,庄子箕踞已是违礼之举,而鼓盆而歌更是遭到了惠子的强烈指责:“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1](p613-614)可见庄子在妻丧之时的鼓盆行为在当时即不被理解。这种行为在后世更是不被理解,如明代王慎中说:“闲时读《庄子》,见其所记妻死据床鼓盆而歌,虽病其放于礼,而亦以为达。以今思之,彼乃甚不能遣者,而姑托于放以自解耳,其为悲伤无乃过于恸哭者乎?”(《与万鹿园》)[15](p543)这可以集中反映人们对庄子鼓盆行为的疑惑:这种有悖礼法的行为或者是庄子行为旷达的表现?或者是庄子悲伤过度故作放达以排遣?到了戏曲小说演绎的试妻故事中,违反礼法的人变成了田氏,她守丧期间婚媾新好以致劈棺取脑的行为不但违反礼法,而且骇人听闻,于是试妻故事以其羞愤自杀显示世俗对她的行为的谴责。从庄子鼓盆行为的不被理解,到田氏劈棺行为的备受谴责,隐含的是中国古代礼法制度的不断健全和僵化。

第三,由《庄子》中的鼓盆故事到后来经戏曲小说演绎的试妻故事,故事的核心由男子的违礼变成了女子的违礼,显示出古代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歧视。《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将庄子鼓盆故事演绎成庄子试妻故事,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对庄子鼓盆行为的解释,即庄子之所以会在妻子丧礼上做出鼓盆而歌的反常举动,是由于妻子田氏在守丧期间的再婚新好劈棺取脑行为的刺激,于是,人们对鼓盆故事的关注,从《庄子》中关注违礼的庄子,跳跃到关注庄子妻子田氏。这意味着人们更愿意相信,男子的违礼反常,是由女子的违礼行为的刺激造成的;先有女子的违礼行为,后有男子的违礼举动;甚至是女子比男子更易违反礼法,更应该受到谴责。这种逻辑模式和古代常有的君王失去江山是由女子所误的女色祸水论是一样的,实际就是古代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歧视。另一方面,即使有所谓的“三从四德”等封建礼法来约束女性,古代的男性对妻子仍然存在不信任。庄子的试妻正是由于见到寡妇扇坟而怀疑自己的妻子是否能守节,于是假死试妻。在文艺作品中不只有庄子试妻的故事,还有秋胡试妻故事、薛仁贵试妻故事、薛平贵试妻故事等等,这些故事的情节虽然有差别,但试验妻子贞节的元素是一致的,由此我们看出,怀疑妻子贞节是古代社会男子集体无意识的表达,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观念,大约也是由对女性的歧视所致。

参考文献:

[1][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

[2]赵景深.元人杂剧钩沉[M].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

[3][元]钟嗣成.录鬼簿[M].北京: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4]王汉民.全真教与元代的神仙道化剧[J].世界宗教研究,2004,(1).

[5]钱南扬.宋元戏文辑佚[M].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

[6]马美信.论《啖蔗》与“三言二拍”和《今古奇观》的关系[J].明清小说研究,2000,(3).

[7][明]冯梦龙.醒世恒言[A].冯梦龙全集(第3 册)[C].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8][明]冯梦龙.警世通言[A].冯梦龙全集(第2 册)[C].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

[9][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A].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册)[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10][明]陈一球.蝴蝶梦传奇[M].沈不沉,编著.北京:线装书局,2013.

[11][清]钱德苍.缀白裘[M].汪协如,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40.

[12]陶君起.京剧剧目初探[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63.

[13][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4][清]王先谦.荀子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8.

[15][明]王慎中.遵岩集[A].四库全书(第1274 册)[C].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责任编辑邓年

作者简介:李万营(1986—),男,南开大学文学院2014级博士生。

中图分类号:I207.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77(2016)03-0125-07

猜你喜欢
庄子
跟庄子学说话
庄子之论
《樗树·社栎(读〈庄子〉)》
《庄子 逍遥游》
《庄子说》(二十七)
《庄子说》(二十三)
《庄子说》(二十二)
《庄子说》(二十一)
《庄子说》(二十)
《庄子说》(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