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年纪事

2016-09-02 07:25林培源
青年文学 2016年8期

⊙ 文 / 林培源

小 说 FICTION

阴翳年纪事

⊙ 文 / 林培源

林培源:一九八七年生于广东汕头,文学硕士,两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二〇一五年考入清华大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学位。作品散见于《花城》《青年文学》《山花》《作品》等刊,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钻石与灰烬》《第三条河岸》《南方旅店》等六部。

景都宾馆

那时阿喜的手指还是完好的。他汗涔涔地从秋蓝身上退下来。秋蓝背靠枕头躺在床上,被单裹住半个身子;灯光下,她胸前露出一片雪白肌肤,远远看去像撒了层糖霜。

房间有股霉气,阿喜低头,嗅到了南风天溽湿的味道。

他走进浴室冲澡。热蓬蓬的水浇下来,冲刷掉他身体的汗味。每次都是他先到浴室冲澡。秋蓝会趁他不注意,像尾小鱼那样溜进来。透过浴室玻璃迷蒙的水汽,阿喜瞧见她在房间走动的身影。阿喜移开了视线。他熟悉秋蓝,熟悉她皮肤的质感,她窄窄的盆骨和光滑的脖颈。那是黑暗中的熟悉。他害怕撞见明亮光照下赤裸的她。他让秋蓝等一下再进来。秋蓝不听,反倒撩开浴帘挨了进来。空间一下子缩挤了。阿喜转身背对她,拎起莲蓬,迅速冲洗。

秋蓝由背后抱住他,靠过去,胸脯贴在他的肩胛骨上。

水声哗哗,像瀑布,像湍急潜流掩住了呼吸。

他们约会,都是秋蓝开好房等他。她问为什么选这么一家旧宾馆。

阿喜解释:怕你被人撞见。秋蓝笑起来:我看是你怕吧?

阿喜不语。像赶赴一场隐秘盛宴那样:他推开宾馆的玻璃门,经过前台,再穿过长长的幽暗走廊,朝秋蓝所在的房间走去。宾馆铺了厚厚的地毯,减轻了踩踏的声响。阿喜沾了雨水的球鞋蹭过地毯,留下一摊水渍。这一切引发了他对凶杀案的联想:血迹,尸体裹在被单里,房门关上了,凶手戴口罩,步伐被厚实的地毯消了音,躲开监控器迅捷离开。接着便是发现,警报,混乱和惊恐,以及报纸上的凶案报道(死亡廉价了,关于死亡的讯息更甚)。阿喜敲了敲房门,不自觉瞥了一眼监控器,他很好奇,他的身影经常闯进监控视频:他们一定记得我。

秋蓝打开门,露出半个头,朝他眨眼睛。

这情景,让阿喜愣了一下,与一段遥远的记忆重叠起来了。

那时阿喜在县城一家餐厅打工。深夜下班,他跟工友在街边吃烧烤,喝啤酒。有人打趣问他:喜弟啊,你还是处男吗?阿喜的脸一阵发热,尴尬地笑起来。他们看阿喜,表情带着戏谑。阿喜记得后半夜,他满身酒气,手里攥紧工友们塞给他的“破处钱”,朝着汽车站附近的旧宾馆,摇摇晃晃走去。他把三张红色纸币塞进裤兜。敲房门时,心跳得快要迸出来。听到褡扣拨开时的“咔嗒”声,他几乎就要转身逃开,但不知为何,身体鼓胀的欲望使他立住了。

房门打开,一个女人躲在门背后。一股热流从阿喜身上涌起,他没有犹豫就推门进去,门在身后关上,天花板吊灯的红色灯光照落下来,阿喜转头,看到女人靠墙站着。只一眼,阿喜的胃部便泛起恶心。他想走。这个女人与想象中太不一样了,甚至和他臆想中注定会发生关系的女人都不一样。她少说也三十好几了,化了粗糙的妆容,戴一双银色的大耳环,短发,腹部赘肉长满了褶子。阿喜坐在床头,胸腔起伏不定,如同被困在监牢,无处遁逃。

女人开腔道:帅哥,喝了酒呀?她的声音略带沙哑,身上散着日夜颠倒、长期饮食不规律的气息。阿喜抬头,并不说话。他因害怕而吞咽口水,喉结止不住地上下滑动。女人嘴角带着虚假的笑,随后她恢复了她应有的职业操守,阿喜想起身,被女人按住了。她伸手去捂阿喜的裤裆。后来,阿喜也不知那一晚是如何结束的。所有既定的步骤都被缩短并简化了。他顾不上冲洗就穿好了衣服,带着惊颤和悔恨看着那个女人。在这场交易中,他失掉了童贞,完成了属于他自身的成人仪式;而她,则慵懒地躺在床上,蘸着口水数阿喜递给她的钱。阿喜什么话也没说,带着满身的羞耻,匆忙离开了宾馆。

几年过去了,阿喜在生活的丛林中拔足狂奔。他蓄起胡子,为了看起来成熟些,他还给头发喷定型啫喱,喷止汗剂。他努力模仿城市年轻人的装扮,然而这一切都掩饰不住他天生的孩子气,他对世界的恐惧,通过那对眼睛,暴露无遗。

这些年,阿喜换过几份工:他在麦当劳做过服务生,在超市干过搬运工,在KTV也待过一段时间。所有的工作都没能做长久。几年间,他由这一处地方徙往另一处,就像随时害怕被风浪掀翻的小舢板。

旧年他在车行上班。那是他做得时间最长的一份工。来车行的女人不少,从未有人拿正眼看他。有一天,车行里来了个陌生女人,化淡妆。一进来,她就阴沉着脸把车钥匙交给阿喜,叫阿喜帮她洗车。阿喜开车进洗车房,瞥见她拿着手机走到外面,说话的嘴型和表情都像在和谁争吵。阿喜猜想女人争吵的原因,同时忍不住闻起了她车里好闻的香水味。

第二次见面,女人的车在半路抛锚了,一个电话挂到车行,老板派阿喜去救援。阿喜开车赶过去。女人撑着一把阳伞站在街边抽烟。见到阿喜,她紧皱的眉头松开来。

阿喜下了车,帮她查看出了什么问题。

天气很热,地上投落一小块阴影。阿喜又闻到了那款熟悉的香水味。他抬头看了看她。女人低头笑,逆光剪出一个柔美的轮廓。女人说:谢谢小哥救援,最高待遇啊!把你电话给我呗。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她跟阿喜说:我叫秋蓝。阿喜顶着满头大汗说:我叫阿喜。

后来秋蓝到车行洗车、维护,找的都是阿喜。车行的伙计调侃道:你小子也有今天,这富婆看上你啦!阿喜尴尬地笑一笑。大约过了一个月,有一天阿喜下班,在盥洗室洗手、换衣服,搁在工装口袋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起手机,看到秋蓝的名字,心口便扑通扑通跳起来。这是留了联系方式后,秋蓝第一次打给阿喜。他擦净手,手机贴住耳边,听见秋蓝在哭。他的心倏地缩紧了。

秋蓝带着哭腔哀求说:阿喜,你能不能过来陪我?

挂了电话,阿喜反复搓洗沾满油污的手。他低头闻了闻腋下,又喷好止汗剂。

从车行去秋蓝家,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林荫路。阿喜坐上的士在城中心兜转,的士师傅问他去哪里,他报出小区的名字。不知怎的,他想起当年那一趟宾馆“破处”之行,然而这次到底是不同的。

他让司机在小区外边再转一圈,转足一圈之后他才像蓄足了勇气,下车朝小区走去。

日后在景都宾馆,阿喜不止一次问:为什么当时你会找我?明知这个问题很愚蠢。情事之后,谁都可以编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阿喜仍然相信,秋蓝找他,是出于某种需要。他的出现符合一个既定的命题:对她残破生活的缝补,是的,偷欢本身就接近于某种缝补行为。

他躺在床上抽烟,秋蓝挨着他,手伸出来,搭在他的胸口。秋蓝在床上很温顺,始终带着女人该有的柔情。阿喜说:是你教我怎么做的,我该不该谢谢你?

秋蓝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开玩笑说:那我呢,是不是要向你收费?

开始时阿喜就抵挡不住诱惑。在第一次赴约之后,他就沦陷了,迷上了此种背德的关系。

那天秋蓝找他,阿喜进门时见她哭红了眼,脸色惨白,没化妆(他第一次见着素颜的她,竟也无损她的好看)。秋蓝搂住阿喜。他面目张皇,身体僵直,目光止不住四处逡巡。花瓶掉落地板摔碎了,她的衣物也散在地上,他凭直觉判断,女人的丈夫(或情夫?)一定刚摔门出去不久。他们发生了关系。阿喜带着献祭的心,任凭秋蓝在他背部和手臂上咬,将他当作报复和发泄的对象。事后阿喜才知道,在他来之前,秋蓝灌自己喝了不少酒。他丝毫没有觉察到秋蓝的迷醉,只觉得,她身体像一口干涸的井,他掘进去时,她疼得夹紧双腿,指甲抠住他背上的肉。他低头看时,只见她双目紧闭,淌着泪。

在乡下

自有记忆的时候起,“世界”对阿喜而言,就是一栋老旧的平房,院埕内种了几株桑葚树,靠墙立有一架鸡埘。没有夯实的土埕,一到雨天便湿漉一片。鸡屎的味道趁机混入空气,像糜烂的鸡蛋花的味道,像回南天晒不干的衣物散发的酸臭。他低矮的视线无法触及高空,在隔了一扇木板门的房间内,他低头拉扯布条,布条扭成麻花的形状,一端系紧麻将桌的腿,一端捆住他瘦小的脚踝,苍蝇四处嗡嗡飞,在他额头、脸上烙下密实的瘙痒。

他从麻将桌底下钻过去,由于布条太短,好几次被麻将桌绊得晃起来,那个他本该叫她“阿嫲”的老女人,用尽诸多刻薄言语骂他“野种”“死狗”“害人精”……时而会有巴掌不经意间伴着牌运低落和即时发作的脾气掴下来,厚实的巴掌将他扇得耳廓嗡鸣,在声嚣静止的几秒内,他的眼泪、鼻涕混杂着从脸颊滑落。麻将桌上响起另外三种高低不一的声音,周遭重新恢复原貌时,他听见责备、善意劝诫以及戏谑的调侃自上方落下。

——要放伊出去耍一阵啦,整日锁紧紧,像只猴仔。

——要不是伊阿母走了,你老人家不会这么凄惨。

——你不怕孥仔长大记仇?你一把老骨头会给拆散的!

阿喜的意识隔离在外,并没有陷入她们谈话的泥淖。他对弥散在屋里的烟味着迷。烟味夹着烧焦的气味渗进鼻腔。他贪婪地吸起来,抬头看到有个老女人嘴角叼着烟。

阿嫲的嗓门大,动作粗野,打牌时会高声骂人。他瞧着陌生人娴熟地弹敲烟灰,烟灰飘落到脏兮兮的地板上,它们灰白、轻盈,像从天而降的雪花。他以手指摁压,沾了点烟灰在指尖,搁到鼻孔底下用力吸嗅,烟灰进去了,他止不住咳嗽起来。

待到牌局结束,牌友散去,阿嫲才蹲下来:我去市场买菜,你勿乱走,小心食竹仔鱼!

阿喜不敢直视阿嫲的目光。老人家挎了只编织袋出门,木板门“啪嗒”一声锁上了。阿喜蜷腿坐着,望着空空的屋子。他扶着牌桌站起来(自从母亲离去,他的世界就被裁剪得只剩这一块窄仄的天地),踮脚看着麻将四散在牌桌上。这些立方体令他着迷。很快,他把难过都抛在脑后,恢复了贪玩的天性。他伸手捡起一块麻将牌,用牙啃咬,又在牌桌边沿敲一敲。麻将牌和桌子碰撞,响起短暂的有节奏的回音。

阿喜咧嘴笑笑,又仰头看了看屋顶。天花板的白炽灯开着,光柱照在牌桌上,绿的地方发白,白的地方发亮。他在这片小天地耍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样的囚禁生活还会持续下去,直到那个他喊作“爸”的男人在赌场赢了钱,大发慈悲送他进幼儿园。

紧缩的世界如同橡皮球那样撑开了。

阿喜立在祠堂侧门,悠长的走廊阴冷晦暗。以前祠堂被乡里辟作私塾,现在改了相貌,两间厢房改造成教室,整齐放着漆成草绿色的课桌,成了乡里最早的一间幼儿园。

阿喜的个子比别人高,老师安排他坐后排。他上课时脖子伸长,看起来像只营养不良的狮头鹅。

教室与祠堂的正厅隔着道木门。初一十五,课间别的孩子嘁嘁喳喳耍成一团,只有他会趴在门上,透过缝隙偷看来祠堂祭拜的人。

烟雾缭绕,人头攒动。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如果她还在这个镇上,应该也是这群诚心的妇人中的一个。他喊了母亲几年“妈”,有一天她却抛下这个家跑掉了。那时阿喜还小,不明白个中缘由,他午睡醒来,眠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害怕地爬下床。

他听到大人们说话的声音。他趴在房门口,看到客厅挤满人。有他认识的邻居和姑姑们,也有他不认识的。

父亲拍着茶几激动地喊道:×她妈的!

他双颊塌陷身形瘦削,从未这样愤怒过。即使牌桌上输了钱,最多也是急红眼而已。然而那天,他像丢了魂似的在屋内来回踱步。众人散尽之后,父亲翻箱倒柜,试图揪出母亲逃跑的蛛丝马迹。

等到父亲冷静下来,阿喜躲在房间不敢出来。父亲问他母亲跑哪里去了。阿喜摇摇头。事实上,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跑掉的。自她嫁过来,她就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跑。

那时阿喜还太小,不懂得这个家庭的秘密。母亲伺候他吃,照顾他穿,晚上搂着他睡觉。她怀里有股淡淡的花露水的气味。和母亲躺在眠床上,就像躺在安稳的摇篮。然而更多时候,母亲会在半夜被父亲拖起来,他当着阿喜的面扒落她的衣衫。

阿喜看在眼里,在黑暗中,他缩在床角用被单蒙住脸。他听见厮打、啜泣和咒骂。

母亲走后,阿喜成了这个家里彻彻底底的“外人”。

他被挤对着长大,被骂,被憎恶,像只遗弃在暗巷里的幼鼠。

后来在乡里的祠堂里,阿喜看到母亲的形象和别的人叠合起来。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了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她的身影从门缝的间隙一闪而过,如此遥远而缥缈。阿喜喊了一声“姨”,声音被祭台上袅袅的烟雾带走。

读小学和初中,阿喜跟别人打架,有时只是因为一个眼神,有时因为别人的嚼舌根。打了架,他被老师罚站,背靠墙立着。教学楼只有两层,隔着栏杆,阿喜的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菜地、林檎地、连绵一片的庄稼。他望见成排水杉沿河而立,再远的地方,就是海了。

阿喜的目光收不回来了。那个纠缠了很久的问题再一次席卷而来。为什么不带我走啊?这个问题,敲着他的胸腔,额头,他身体的每个缺口。想着想着,阿喜就哭了。他的疑惑成了掉进深渊的石块,扑通过后什么也没有。

阿喜猜想了无数次母亲留下的谜题。如果她趁阿喜还在襁褓中就抱走他,也许,之后所有的敌对、打骂、忌恨便不会发生。可是假设始终是假设。母亲做出这个抉择,一定伴着痛苦的权衡。在血肉至亲和自由之间,她选了后者。谁也不知,在跑掉之后,她会不会也陷进另一摊泥淖里。长大之后,阿喜想明白了,他也必须做出自己的决定,像十多年前母亲那样。

他终于知晓了个中缘由,他花了这么多年,才揭开了母亲抛下的谜题:凭什么要我给他送终呢?

他们养他,对他好,给他吃喝供他上学,都是有条件的。

但如今,一切不一样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他们日渐衰老,“养儿防老”的观念牢牢地,像夯土的重物,落在他们心底。现在轮到他们害怕了,轮到那个他喊他“爸”的男人害怕了。他们想要阿喜明白,没有这个家,他只能像只丧家犬。是的,阿喜终于想通了,只有重蹈母亲覆辙,才能报复那个不是他父亲的男人。想通了这点,他感觉自己晦暗的人生透亮一片。

他意识到,“逃跑”是他握在手里的筹码。他忽然觉得,之前所受的那些屈辱都不值一提,他这个深陷囹圄的囚徒,发现了一条密道,只要静待时机,终有一天会逃出去。

这是入学那天,年少的他站在祠堂前怎么也想不到的,他想不到,有一天他会独自行过一段幽暗旅程,独自走向那片渺远的未知之地。

蛛网

秋蓝开车载阿喜去“鱼美人”美容会所,她是那里的会员。美容、按摩、做护理,像固定的节日,更衣沐浴,焕然一新。似乎只有借助这些,才能抵挡那日渐逼近的衰老。阿喜年轻着呢,不理解。他觉得,他和秋蓝之间始终垂挂着一道布帘,厚厚实实的,遮蔽了秋蓝原本应该袒露的面目。在阿喜看来,三十出头的秋蓝一点也不老,除了眼角细微的纹路,她脸上没有任何老的迹象。

从美容会所回来的路上,阿喜的目光从秋蓝身上扫过,此刻她像是刚剥落了身上的那层保鲜膜,更光鲜了,也因此更诱人。

和秋蓝认识这么久,阿喜摸熟了她的脾性,就像知悉一头高贵的麋鹿。

秋蓝出手阔绰,爱逛街买衣服,衣柜鞋柜总是塞得满满的。有时她懒得出门,就窝在沙发里看书。阿喜知道,秋蓝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也有过落魄、狼狈的时光。从前的她和现在截然不同。阿喜只是想知道,秋蓝怎么会看上他呢?

秋蓝问: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阿喜疑惑地看她一眼:怕死?

秋蓝摇摇头:不,我才不怕死呢,我什么都不怕,我怕老。

阿喜说:是人都怕老啊。

秋蓝沉默一阵,目光直视前方。

顷刻后,她的视线拉回来,同时慢吞吞讲起来:我从老家出来才十七岁,比你现在还小,那时出去过的姐妹都说广东遍地是钱,我就来了,坐火车来。谁知道第一份工就给人骗了,招工的人说是五星级酒店,当服务员,其实是拉我们去做小姐……

秋蓝话还没说完,阿喜皱了皱眉头。

秋蓝笑着说:我还没讲完呢,看把你吓的!

阿喜不说话,嘴角堆起一丝怪笑。

秋蓝于是接着说:开头那几天我来月经,就请假待在房里。其他人上钟去了,我就琢磨着怎么跑。走廊有监控,门口有保安,身份证又给扣着,跑出去抓回来,会打个半死。熬到晚上,领班的进来说有个大老板,口味很刁,喜欢处女,问我做不做。我咬紧牙,摇摇头。领班说,一晚一千呢,伺候舒服了还有小费呀。我就说,我来那个了。领班说,哦,我不管,他们说你是处女,只要是处女就行,客人来头挺大的,我们开罪不起。我当时还想,来月经了,那个大老板不敢对我怎样,咬咬牙,就去了。

阿喜饶有兴致地听着。

他们在一起快一年了。他没想到秋蓝会和他说这些。

马路在眼皮底下延伸开去,日头毒辣,阿喜眯缝起眼,沉浸在秋蓝软绵绵的声线里。

秋蓝边开车边讲,他越听越觉得,比起她的经历,他自己的那点经历不值一提。

所以你的第一次,给了他?

呀,你先听我说。

好,你说,你说。

他们去了景都宾馆,两人躺到床上,秋蓝的故事还没讲完。她今天是怎么了?阿喜觉得有点怪。秋蓝看着天花板,阿喜看她。想象比现在年轻十几岁的她,是怎么样一个人。那天天气燥热,空调发出嗡嗡声。阿喜满头大汗,脱掉上衣,躺着,露出壮实的胸肌。秋蓝的声音在房间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他喜欢听秋蓝说话,听着很舒服。他登时有了反应,拉起秋蓝的手放在裤裆上。秋蓝抽开手,拍他一下,疼得他跳起脚,“呜哇”叫起来。

秋蓝说,大老板其实没有想象中吓人啦,穿件花衬衣,腰上别了只呼机,胳肢窝还夹个黑皮包,梳着主席头,油腻腻的,走进房间就看着我笑。

阿喜在头脑中迅速勾勒财大气粗的中年男人形象,想着想着笑起来。

秋蓝骂他,别笑,严肃点。阿喜抑制不住,捂起嘴,更笑得肚子都疼了。

秋蓝继续说:我站在床边,也不坐,就瞪着他看。他拍拍大腿,要我坐过去。我说,我来月经。他皱眉,很快又舒开,笑着说,坐,坐床上。我就坐下来。床单很白,我怕弄脏了,坐着别扭。他把皮包搁下,脱裤子,花衬衫几下剥光。我很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抽出一沓钱,晃一晃递过来。我没有接,就坐着,不说话。他顺势搂过来(阿喜的手也搂了过去)要亲我,我嘴巴紧闭,他有口臭。

阿喜问,后来呢?

秋蓝说:我说,大哥我是被骗来的,大哥你救救我,救救我……他根本就不信,还以为我骗他的,他一边脱我衣服,一边在我身上蹭,还捏我。我越说哭得越厉害,他反而来劲了,趴身上,使劲脱我内裤,我用手死命拉住……

秋蓝轻描淡写讲着,好像讲的是别人。

阿喜翻过身压住她。事实上,他对女人怎么失掉了“第一次”不感兴趣。丢失的永远丢失了,并不属于他。她低低叫唤起来,身体配合着,直到阿喜喘着气摊开四肢,沉溺在情欲的满足中。

秋蓝搂住他汗津津的背,扯过被子盖上,把还没说完的那些补充完整:我后来能离开那家酒店,也多亏了他,第二次,第三次……后来也不怎么疼了……

阿喜无法将“堕落”“情妇”这些字眼套在秋蓝身上。当他真的卷进秋蓝的人生,并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时,他自动选择了她的立场。或许现在他们是平等的,又或许,他比她还要轻贱。在秋蓝和她男人的冷战期,阿喜充当了他们的替补。这种感觉,像站在球场外等候很久的球员,真正在场上狂奔时,早已忘记了等待的漫长。这一切都令阿喜觉得,他深陷在一张蛛网里头。他和秋蓝,他们互为猎物,也互为捕手。

就是在这一次,秋蓝对阿喜说,下次别戴(套)了。

阿喜问:为什么?

秋蓝沉默了片刻,苦笑着说:我打过几次胎,最后那次,医生说我以后再也怀不上了……

阿喜想知道秋蓝说的“几次”是多少次。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秋蓝的话把他原有的快感压下去了,他感到一阵怅惘,陷入了某种负罪感之中。

秋蓝说: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反正就剩这张脸了,怕老,跟怕死一样。

出逃

阿喜将蓄谋已久的离家出走称为“出逃”,以此赋予它悲壮的仪式感。

在这之前,阿喜曾把客厅里挂着的中国地图取下来,放在地板上。地图蒙了灰,粉红和绿色显得很淡,他的指尖落在地图上的某个点,接着画开一条弧线。灰尘沾在指尖,好像在告诫他:顺着这个方向走,就会走向一片洁净之地,他身上背负的苦痛将被洗涤。

片刻后阿喜犹豫了,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地名、河流、道路,犹如盘错的网,令他晕眩。

他揣摩,想象出走之后所会遭遇的种种磨难。他没有独自出过远门,而这一次,他决定了,就没有退路。出逃意味着要斩断和这里的关联,所有他认识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都要在出逃之日起,断了关系。若干年后留在乡里的人也许会记起他,谈论他,就像谈论一桩逸闻或一个死人。想到这里,阿喜情绪激动。长到十几岁,他逐渐意识到,每个人从一出生便开始了逃亡,由岁月的起点,逃至时间的末日。他的越南母亲很多年前逃走了,现在终于轮到他。

恰好那天镇上出了件大事。阿喜骑车路过镇道,看到大人小孩自家中鱼贯而出。阿喜抬眼看过去,才发现公路对面的泡沫厂着火了,火势冲天。风一吹,浓黑的烟柱像是海面掀起了风浪。

有好戏看了,阿喜想,父亲说不定就混迹在扑火或围观的人群中。

你们绑不住我的,阿喜想,阿嫲不在家,她在桥头独眼佬家摸麻将。这些无疑是好兆头。阿喜使劲蹬自行车,赶回家。这天很多东西笼上别样的光晕,阿喜回家时,看到街对面粮油店,绾着灰白头髻的老姆坐在塑料椅上择菜,她脸上还挂着那副淡漠的表情,好像周围人事皆与她无关。阿喜知道她经常去莲花寺,为她深陷牢狱的小儿子添灯祈福。他们家的猫伏在铺头上眯眼,阿喜以前常逗它玩。粮油店斜对面,是阿城叔开的游戏厅。以前阿喜手头有零花钱,会叫上几个朋友去打游戏。他在那里学会抽烟,学会了地道的脏话,学会了打人和被打。紧挨着游戏厅,是块荒废已久的地,厝主七八十岁了,在马来西亚“过番”。那块地买了几十年,一直没盖房子。天长日久,长了杂草,堆满垃圾。

阿喜想,他成绩差,不可能外出读书,父亲也不会供他继续读下去。日后他会循着别人的轨迹过活,再过几年,父亲就要他娶老婆生孩子,要他养老送终。想到这些,阿喜一阵心酸,对往昔的怀恋和对未来的恐惧同时在心底翻搅。十几年来,厝边头尾早就将阿喜当同乡人了。他喝这里的水,吃这里的饭,讲这里的话。邻居们待他不错,偶尔还替他惋惜,说他没了母亲,怪可怜的。

母亲逃走后,乡里人曾给父亲张罗对象,然而一个又一个,看到他那副“姿娘相”,还带个“拖油瓶”,摆摆手拒绝了。阿喜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记忆顽固盘踞,像栽在心底的种子,年月久了,发芽、抽枝,争着往更高处伸展开去。

想起这些,阿喜禁不住心酸。他取来铁锤和螺丝刀,凿开父亲存钱的抽屉,取出一只装了钱的信封,也不管有多少,拿起就往裤兜塞。做完这些,他把收拾好的衣物和身份证塞进包里。不知十几年前,母亲是否也是这样?他无暇想这些了,匆匆关好门,上锁,钥匙丢进臭水沟,然后跨上车,往公路边骑去。

坐上大巴,阿喜的心狂跳不已。他旁边坐了个五十来岁的阿伯,满脸褶皱,穿黑色的短袖衫,双目无光。从阿喜上车,他就盯着阿喜看。阿伯的肩膀处粘着好些头皮屑,衬着黑显眼得很。大巴拥挤混乱,编织袋、装着水果的竹篮、扁担、捆成一团的被子,把过道堆得满满。有个女人在座位上嗑瓜子,瓜子壳丢得满地都是。车厢空气污浊,脚臭、汗味、家禽的屎尿味混杂着,一阵一阵冲向鼻腔。阿喜捂住鼻子,还是难受得要干呕。车开出一段距离,阿喜还在担心,如果半路有人把车截停,然后把他押下去,要怎么办?他的思绪混乱不堪,想起电视新闻播报失踪案件,电线杆上贴满有他照片的寻人启事。他们不会的,阿喜想,就当我死了吧,不要再找了。

大巴终点站是市区,再远的地方,司机就不去了。

在被父亲发现“失踪”之前,阿喜想能逃多远是多远。利用这段时间,他可以在市区换乘,逃往下一站,至于下一站是哪里,他还没想好。他读小学,有一年父亲带他到市区,父子俩坐了很久的公车来到小公园一带。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老建筑、骑楼、百货商店和隐在巷子里的食肆,当然,还有乡镇上没有的的士和三轮车。

现在,大巴停稳了,阿喜背着包下车。

天擦黑,风减弱了南方热月的溽湿。阿喜下车时被人推挤一下,险些跌倒。待他站定,才发现这地方如此陌生,既不是车站,也不是他去过的小公园。他听着喧嚣的说话声,望着不远处闪烁的霓虹。大街上人来人往,再过去,是几栋高大的建筑。阿喜迷路了。他像老鼠那样冲到马路对面,招手拦下一辆的士。司机问他去哪里,他结结巴巴说:车,车站,汽车总站。

的士开了二十来分钟,经过一段公路桥,停下了。司机伸手要五十块。阿喜说:怎么要这么多钱?司机吼了他一声:嫌贵别坐啊!阿喜意识到他被骗了,懊悔上车前没问清车费。市区的的士从来不打表,他不知情,最后只好硬着头皮交了钱。

下了车,阿喜直奔向车站。

烧烤摊

阿喜举起啤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沁凉的啤酒滑过喉头,咕噜咕噜进入肠胃。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说:像我这样一个乡下孩子,出外多年,时间久了就觉得自己是个怪人,你说我有家吗?有,家就在那里,闭着眼也能走回去……可那个地方是我家吗?回不去了。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逃走的那天我就没想过回去,回去有什么意思?不,你别打断我,我不是冷血,我是人,我对我老家对父亲也有感情的,但我就是不爽他,看见他就恶心。你知道乡里人怎么叫他的吗?他们喊他“姿娘细”,姿娘什么意思?你们那边叫婆娘叫姑娘,我们就叫姿娘,字面上你可以理解为有姿色的姑娘。对,这么说你就明白了。至于“细”,细就是小,他排行最小,我上头还有三个姑姑呢。说白了,他就是一个娘娘腔,你看他留了胡子,其实跟女的没什么差别,他年轻时会“钩花”啊,这玩意是女人做的,哪有男人成天没事就往女人堆里扎?我小时候最怕他拉我的手,捏我脸,尤其害怕他帮我洗澡。我是真的怕啊……他还喜欢赌钱,打扑克,我读幼儿园的学费还是他赌钱赚回来的。

秋蓝伸手拉住阿喜的手臂。她也喝了不少,脸颊绯红,路边烧烤摊烟雾弥散,她生怕裙子被油污弄脏,坐在矮凳上,脸色紧绷,身体扭捏着,看起来颇不自在。

她说:过去那么久,还说这些做什么?我跟你说,每个人都有过去,我有,你也有。说白了,有些事天注定,你只有让自己强大了,才能摆脱过去的包袱,你看我,三十几岁,也没结婚,没小孩,不也过得挺自在吗?他抛下我不管了,我也郁闷啊,我去酒吧喝酒,跟闺密们玩,又有什么用呢?男人都是一个样的,贪图享乐,完事了甩甩手,受伤的还是我们。越是这样,我越不开心。伤心的事只会加剧,不会翻过去。每次酒醒了,我就哭。我觉得耻辱,我这辈子不用再指望生小孩了。我不是针对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后来啊,我想通了,生不了就生不了,要是生出一个来讨债的,倒不如不要。

阿喜的眼里布满血丝,他咬着唇,活像一头饥饿的狮子,盯着闯入视线的无辜野兔,时刻准备扑上去啃咬:没错,你说的都对。小孩生来就是来报仇的。当年我妈要是不生我,把胎打了,清清爽爽跑掉,现在不会是这样。他们做的孽,要我来承受,凭什么呢?

说到这里,阿喜捏住一串烤鸡胗,用牙齿咬住,嚼起来,接着说:我小时候,乡里经常来乞丐,一次有个老乞丐推着手推车,就是那种学步车,里面坐着一个小孩,看不清是男是女,头歪着,眼珠突出,像鱼眼,半截腿没了,跟个怪物差不多。老头用麻绳绑住车,另一头捆在自己腰上,走一步,小孩的头就晃一下。那天他们停在我家门口,老头讨饭吃,阿嫲舀了碗米饭,把吃剩的菜倒在上面,叫我端过去给老乞丐。等他们走了,阿嫲蹲下来,捧住我的脸说,要是走丢了,就会跟那个小孩那样,被人砍断手脚。她说的我现在都记得清楚。呵,别以为他们是好心,他们只是怕我跑了,我跑了,这个家就断后了。我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啊,太可笑了你说是不是?

秋蓝招招手,叫烧烤摊的老板娘结账,老板娘走过来,秋蓝打开钱包,不料被阿喜抢过去,说:还没喝完呢,着什么急!

秋蓝说:哎呀,你看你,都这样了还想喝?

阿喜说:喝,怎么不喝?

秋蓝说:行,别说了,你要喝我陪你,但别在这里,等一下发酒疯还像话吗?把钱包给我,等一下我们回宾馆去,你想喝多少喝多少,喝死了我不管!

阿喜的眼快睁不开了,手哆嗦着,打开钱包,掏出一沓钱。他的右脚踢倒了堆在折叠桌下的酒瓶,酒瓶“哐当哐当”滚落在地,惊动了弯腰坐在摊档前穿烤串的老板娘。

阿喜说:有钱很了不起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钱是那个男人给的,车是他买的,化妆品是用他的钱买的,你浑身上下哪件衣服是自己挣钱买的?你别以为他会包你一辈子,醒醒吧!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稀罕你的钱!说着,阿喜朝地上啐一口,将钱包拍在折叠桌上,站起来,他的身体晃了晃,终于站稳了。他从裤兜摸出钱,走过去结账。

秋蓝望着阿喜离去的背影,昏黄的灯光照在她的妆容上,她长长的假睫毛挂着泪。她吸吸鼻子,举起酒杯,喝完剩下的酒。秋蓝从未被人这样羞辱过,即便她当了别人的小三,被别的女人指着鼻子骂她婊子,她也从不当回事。可是此刻,阿喜的话针一样扎进她肉里。阿喜将她裹在身上的硬壳剥落了,倏忽间,她那些不堪的过往,滔天洪水般涌过来,迅速将她淹没。

“揾食”

记忆顽诘,总以另一种方式重来,像倒流的水,像重燃的死灰。阿喜现在还会想起以前的苦日子。那时他在服装行打工。夜里睡在楼梯底。行军床和楼梯形成一个夹角,看起来像副畸形的棺材。他刚来时,身上没钱,租不起房,老板看他可怜,找了关系给他行方便。楼梯底下,门帘一挂,就成了他的宿舍。

阿喜知道老板的厉害,这个粤西人讲一口难听的白话,口头禅是“揾食艰难”,前鼻音总是发成后鼻音。阿喜本来可以睡仓库的,那间仓库租的自建房,民改仓,虽然阴暗潮湿,但好歹能住人,不像楼梯间,和老鼠窝差不多。

阿喜不敢跟老板申请住仓库,老板精得很,他怕阿喜半夜偷拿衣服卖。

后来住久了,阿喜也就习惯了,反正一个人,凑合着过。

那个冬天,广州遭遇了一场寒流。阿喜晚上睡觉,把棉被裹紧。寒气从门缝渗进来,南方的湿气重,早上睡醒,阿喜都感到颈椎酸痛,加上平时搬货爬楼梯,腿脚总是僵硬的。门缝透射的天光照在他脸上,他从枕头底下摸出诺基亚看了看,才六点。再过半小时,外头就热闹起来了。卖早餐的小贩沿街排开,都是推车,下雨天就撑起大伞。食客们都是附近服装城上班的,人来人往,撑起了早餐档的生意。阿喜来不久,就把这一带摸清了,早餐卖得最便宜的是那家潮州人,他们家卖粥,白粥五角钱,配咸鸭蛋、咸菜或榨菜,他们也卖热豆浆和油条,两三块包你吃撑。阿喜每次去,卖粥的阿伯都会用家乡话亲切招呼:小老乡,来食哩!挨着卖粥的还有其他摊档:煎饼果子,糕点,酸辣粉,麻辣烫,茶叶蛋……背靠护栏,一眼望去,腾起的热气把人脸都模糊了;地上丢满了纸巾、塑料袋、纸杯和食物的残渣,一到雨天,污水横流。天南地北的方言混成一锅粥。

只要有钱赚,再狭长拥挤的街,也会挤满摊贩。

这天清早阿喜醒来,喉咙干渴,提不起任何食欲。他发烧了,额头摸起来很烫。不上工是要扣钱的,阿喜知道,扣就扣吧,也没多少,反正档口还有人帮手。他每天都干些重复的活儿,跑仓库,拿货、换货,搬运,清点,登记。有时客人要打包,量多,又急着要,他就要推着手推车送到货运部快递。服装行干搬运的人很多,阿喜学他们,将推车倒过来拖,双手向后抠住车把,遇到下坡路,一屁股坐上去,凭借推车驮的重物保持平衡,风呼呼吹过耳边,过瘾得很。

那个冬天特别冷,双脚伸出被窝时,阿喜冷得倒抽口气。这种破天气还有几个月才能结束,他勉强起身,穿羽绒服,踩着拖鞋到厕所洗漱。头很晕,用力擤,乳白色的鼻水黏在掌心,阿喜厌恶地看一眼,打开水龙头冲掉。

晨间寒气袭人,阿喜绕过热闹的早餐摊,折往大马路,走了几步,发现对面骑楼底下的药房还没开,又逛回来。肯德基倒是开了,二十四小时营业嘛,阿喜推门进去,口袋有些散钱,阿喜要了杯豆浆和老北京鸡肉卷,都是热的,坐下来,吃这个的钱够他买一周的早餐,他不管,呼呼吃起来,边吃边拿纸巾擦鼻涕。

那天阿喜没去上班。“大参林”开门后,阿喜买了一盒感康,一袋感冒冲剂,回他的楼梯间,到开水房倒热水,泡了冲剂,吃了药,躺到行军床上休息。

楼梯底对着小门,打扫卫生的、送外卖的,进进出出。

阿喜迷迷糊糊睡着了,盖着棉被出汗。醒来时是中午,衣服湿了,汗酸臭熏得他干呕。

迷迷糊糊过了一天,除了老板的电话,再也无人找他。我要是死在这里,也没人理吧。阿喜想着,抹了抹脸,也不知道是汗是泪。出外好多个年头了,春节还没到,服装行的人忙着抢春运车票,有时还不惜花高价买黄牛票。只有阿喜从来不抢票。他不知过年要去哪里。来服装行的头一年春节,他坐地铁去逛花市。花市热闹,红的绿的,逛花市的人很多,一家老小,边走边笑,拍照的人也不少。阿喜也想拍照,但诺基亚拿不出手。就用眼睛看吧,琳琅满目的花,年轻的女孩子,三三两两,打扮入时,她们手挽手,走几步停一下,拍个不停。

阿喜在广州没什么朋友,他也不想交朋友。在外这几年,他避免和老乡接触。他认识的几个老乡,一个个喜欢拉帮结派,动不动就搂着人家肩膀说:自己人,有事相扶!阿喜知道,他们喜欢问你家在哪里,兄弟姐妹几个,父母做什么的。这些问题都很正常,但对阿喜来说可不是这样。他练就了一身撒谎不心虚的功夫。对他信任的人是一套,对不信任的人又是另一套。

老板没见过他和家人打过电话,偶尔聊起来,阿喜说:我是个孤儿,福利院养大的,出来“揾食”,总不能一辈子靠别人嘛。

阿喜觉得这么说也没错,他的母亲跑了,父亲那个家形同虚设,这样的他,跟孤儿没区别。

往后他总会想起这段日子。以前他觉得苦,后来想想,也没什么。

秋蓝听他讲起这段“揾食”的经历,听得很心酸。她问阿喜:你出来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找你妈妈吗?没有找到?

阿喜苦笑一下:大海捞针,怎么找?以前想过,后来就不想了,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她如果没死,也应该有自己的家了,就算找到了,又怎样呢?

秋蓝问:所以你干脆就不找了?

⊙ 黄明祥·靠近

本期插图作者 / 黄明祥:一九七三年出生,现居长沙。诗歌作品散见于《文学界》《青春》等刊,入选《2013年中国诗歌排行榜》等多种诗歌选本。

阿喜移开视线,不说话。

秋蓝拉起阿喜的手说:把你的身份证带上吧,我们去办护照。

阿喜问:办什么护照?

秋蓝说:傻瓜,有了护照就能去越南找她呀。

阿喜苦笑:别开玩笑了,我连她现在是生是死也不知道,再说,我的户口在老家,护照只能回去办,我不想回去。

秋蓝有些丧气。她看着阿喜,不知说什么好。有时她把阿喜当弟弟疼,有时又把他当情人。他们俩的关系很奇怪。阿喜说不上多喜欢她,但又离不开她。他觉得秋蓝身上有股韧劲,像水,截不断的地方,还会继续往前流淌。也许是为了达到某种平衡吧,秋蓝在其他男人那里得不到的,就在阿喜身上找。

情人

秋蓝跟第一个男人的时候,他拿了一张银行卡给她。那张薄薄的卡片上有一串数字,有块抛光的金色,灯光下煞是好看。秋蓝接过银行卡,放进了包里。

那天男人请秋蓝吃饭,吃着吃着,他盯着秋蓝的包说:换一个吧。

秋蓝撒娇道:换什么呀,不是用得好好的吗?

男人说:让你换你就换吧。语气严肃,把秋蓝吓了一跳。

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这期间的种种,让秋蓝发觉,他并不是真的爱她。从他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秋蓝看出来了。开始时,他待秋蓝很好。秋蓝下班,他开车来接,带她吃饭、看电影、逛街。那时秋蓝和同事租住在城中村。下楼是大马路,再过去是车站,距离上班的公司不远。那年五月,暴雨来袭,水淹进了城中村,下水道堵住了,没一处能下脚。

秋蓝打电话给他,不到半小时,他开车过来了。从很远的巷口秋蓝就看到了,他挽起裤腿,蹚过一片污浊的雨水朝她走来。雨还在下,握手楼挨得那么近,抬头望不见天。

水没过膝盖,把他的裤腿打湿了。

秋蓝很是感动。

那天暴雨过后,他们完成了从朋友向情人的过渡。他们有了一次酣畅的床事。秋蓝抱住他,像抱住洪流中坚挺的石柱。隔天,她搬出城中村,住进小区。小区有电梯,门口有保安,出门走五分钟就是地铁站,秋蓝很满意。她庆幸自己离开了,一起住的女生,总把卫生棉扔在垃圾桶,几天也不倒掉。

后来有一天,毫无预料地,秋蓝得知他有老婆有孩子。她忍住眼泪说:你有家庭是你的事,我有你就行了。

秋蓝道行太浅,她没有意识到,作为情人,他们之间永远都是不对等的。在他妻儿出现的地方,她只能隐身,她是一个不能存在的人。其他时候,他才短暂地属于她。秋蓝用他的钱,买来时长不均等的安全感,这样的安全感真的太虚无了。也许爱情本来就是虚无的,秋蓝想。她早就过了相信爱情的年纪。她信任的,是物质,是身体的快感。他每次和秋蓝做完,都会感慨,为什么跟你感觉这么好。秋蓝笑一笑,油然生出优越感。她不知道,优越感和所谓的爱情一样,都是虚的。时间长了,他也会厌倦秋蓝的。那时怎么办?秋蓝不想那么多。她想的是,做完这次,她就能买那只相中很久的包了。那只包的拉链头,金属上有压印的“BURBERRY”,皮革处四边是封死的,车线均匀齐整。秋蓝找了几个闺密,她们仔细甄别过了,不会是假货。

再后来,性爱成了例行公事。秋蓝尽量让他满意,然而,再精密的仪器也会有出错的可能啊,再娴熟的性爱也总会疲沓的。有一天他对秋蓝说:最近公司账务出了点问题,这个月先不给你打钱了。

秋蓝听完,笑一笑说:没事啊,那就等下个月。

她外表装得若无其事,可私下里,还是嗅到了危险的临近。

二十几岁之后,秋蓝对所谓的爱情灰了心,她不打算结婚,赚的钱都砸在自己身上:出国旅游,逛街,购物,美容,练瑜伽,参加礼仪培训,加入各式各样的俱乐部,闲下来会看书,到剧院看话剧,也不管看不看得懂。她把这些叫作隐性投资——这是她从一个从事金融的情人身上习得的。金融男比她小几岁,擅长做短线投资,股市旺的时候,每个月有好几万进账。秋蓝不会炒股,倒从他身上学了些理财的经验。

他们谈了半年,见过他父母,快到谈婚论嫁时,秋蓝提出分手。

两个人纠缠了好久。到真的分手时,他什么也没给秋蓝,秋蓝一点也不觉得遗憾。

遇到阿喜之后,秋蓝劝他辞掉车行的工。对阿喜来说,做什么工作都行,只要能养活自己。

秋蓝说:你老大不小了,不要总做这些体力活,每天忙生忙死,也赚不了几个钱。

阿喜说:赚那么多钱干吗?

秋蓝瞪他一眼:你以后不用娶老婆,不用养家啊?

阿喜狡黠一笑:我有你不就行了嘛,想太多也没用啊。

秋蓝拍拍他的脸说:你要做小白脸?

阿喜说:我这么黑,哪一点像小白脸?

秋蓝住在城中心的小区里。

房子是台湾人丁先生租的。丁先生是个皮具商,来大陆做生意好多年了。那时他在皮具城租了层写字楼,又在城郊投资建了厂,把皮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几年前金融危机,珠三角一带很多代工厂都关张了,丁先生的厂却熬过那阵风雨,挺了过来。

秋蓝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和他认识的。

那天,秋蓝一个人到居酒屋吃日料,进门时,她看到一个四十上下的男人,坐在榻榻米那里自斟自酌。他穿了件开衫和淡蓝色的衬衣,理了个精神的平头,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喝酒、吃东西。

秋蓝看了一眼,觉得他侧脸真好看。

那天居酒屋人很多,座位都坐满了,吧台那里也是。

秋蓝环视了一下,走到他跟前,问他能不能拼桌。他礼貌地点点头。

起先,他们自顾自地吃着。也许是那天的气氛很适合陌生人搭讪聊天,也许是那天秋蓝让人觉得安心、可靠。吃到一半时,坐秋蓝对面的丁先生举起酒杯,做出敬酒的动作。秋蓝微微颔首,也倒了一小杯清酒。两只小小的酒杯轻轻碰到一起。秋蓝看了他一眼,他也盯着秋蓝看。

两个人都笑了。

秋蓝问他,怎么一个人来喝酒。

他说:我跟我老婆吵架了,心情不好,就跑出来散散心了。

他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台湾腔,秋蓝注意到,他有很重的眼袋,左边眼睑下长了颗小小的痣。

那天,台湾人丁先生喝多了,秋蓝帮他打了辆车,上的士时,他突然握住秋蓝的手,秋蓝有些错愕,又很快露出了微笑。他双眼红红地说:谢谢你啊,秋蓝小姐。

秋蓝目送的士开走,她手里抓着丁先生给她的名片。

她心想,台湾人真可爱,喝多了酒还这么彬彬有礼。

秋蓝跟了丁先生三年。

丁先生的祖父是台湾日据时代教育部的一名官员,他们一家人,老老少少,几乎都会讲日语。也许是“家族遗传”,丁先生敬仰日本文化,特别喜欢吃日料。他来大陆做生意,最喜欢去的还是居酒屋。秋蓝总觉得,讲日语的他和讲台语的他,是两个人。

丁先生带秋蓝出席各种酒会。有时太忙,还会把一部分生意上的事务交给秋蓝做。

秋蓝心气再高,也不得不佩服他在生意上的老到。从材料的挑选,到制作加工,出厂销售,所有程序他都盯得很紧。和秋蓝一起,他不喜欢戴套,有时喝了酒,做完了他就趴在秋蓝身上睡。秋蓝为他打过两次胎。医生说,身体不是铁做的,不能再折腾下去了。

那天秋蓝心情沉重,从医院走出来,抬头看到久违的蓝天白云,路边的簕杜鹃一簇簇开得很艳。秋蓝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想起一些事,想着想着,泪就流下来。

她和台湾男人朝夕相伴,有时会有错觉,觉得他们就是夫妻,觉得这样过下去,也挺好。可是,美好的东西终归短暂。这一年,整个加工行业都遭到了严查,尤其是高仿产品和贴牌的皮具。皮具城是工商严打的对象。那些生意做得很大的商家,不仅仓库被封,老板也被抓起来判刑。一时间,风声鹤唳。工厂停工,老板遣散了工人。台湾男人躲过了金融危机,却没躲过严查。管厂的人想贿赂执法队,一看架势不对,就撤了。丁先生闻到风声,买了机票,连夜飞回老家基隆。

阿喜听秋蓝讲完她跟丁先生的事,叹着气说:三年啊,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秋蓝淡淡一笑:你觉得可能吗?

阿喜说:怎么不可能,他不是要和老婆离婚吗?离了就好了,离了你嫁给他,嫁去台湾,多好啊。

秋蓝说:别调侃我了,他可能早就跟老婆和好了吧,他回去了,再也不会来大陆了。

说完,秋蓝的眼神黯淡下来。

阿喜知道,秋蓝没那么容易忘掉这一段。她住的房子,还有那个丁先生的痕迹。

阿喜问她:你想我跟着你做生意?

秋蓝点点头。

阿喜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说吧,什么条件?

阿喜说:把这间房退了吧,我们到别处去住。

父之谜

有时阿喜觉得自己变身一尾鲑鱼,在时间湍流中奋力回溯。起点是现在,终点却不知在何方。他努力寻觅源头,发现越游越偏,直至疲累,被巨浪拍垮。

他时常坠入混沌中,恍惚间望见一个男人,背对着他,身形高大、壮硕,坐在沙发上抽烟,烟头火光明了又灭。阿喜想看清他的长相,转来转去,始终不见。在晦暗的房间,另一个男人面对他,身形纤瘦,握紧了拳头,不住地说话。他的声音尖细,像鸟叫,嘁嘁喳喳。抽烟的男人捻灭了烟头,站起来,瘦弱男人拉住他的手,带着哭腔恳求他。高大男人捏起茶几上的玻璃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如此阵势,似壮士签立生死状,临行诀别,悲怆而绝望。

阿喜浮了起来,飘在半空中,脸朝下,身体倒挂,目光落在高大男人的头顶上。男人走向更深的黑暗中,阿喜跟着动,却怎么也靠近不了。他们之间隔了层半透明的膜。阿喜隐约觉得喉咙被扼住了,有什么东西在他腹腔中耸动,挣扎着要跳出来。

阿喜愤怒,发狂,张大嘴巴呼喊,对方却耳聋一般。他行进的姿态好像要奔赴刑场,酒精在他身上发挥了效力,他跌跌撞撞拨开门帘,门帘上珠子哗啦一声。

而后,阿喜跌入了噩梦中,梦中有一堵高墙,眠床挨靠着墙面,布满灰尘的蚊帐挂下来,严实得像顶囚笼。阿喜凑近去,看到男人压在他母亲身上,她发出咿咿呀呀的咒骂,那异乡的语言全然失效。她咬他手臂,推他,踢他,被他牢牢按住。阿喜预感到了什么,他避开那双恐惧的眼睛,惊得向后退,退到门外。

门帘哗啦一声合上。他和焦急立在门外的男人撞个满怀。

阿喜认出来了,是那个他称作父亲的人。

阿喜感到震惊,震惊像只炸药包在他身体中引爆,震得他内脏破裂,血流满地。

等他从沉睡中醒过来,房间重归了寂静。

那个幽灵般的男人消失了,床上躺着死鱼一般的母亲,她的眼是空的,胸脯在颤抖,盖在身上的被单,如一床裹尸布。此刻的母亲和死人没有区别。她遭受了比远嫁他乡更严苛的苦楚。她来不及思考苦楚与耻辱有什么关联,便陷入了昏厥。

阿喜在羞辱的胚胎里活下来。

母亲并无生为人母的喜悦,倒是瘦弱的父亲,对着襁褓中的婴孩,露出了带泪的笑容。

这个场景被阿喜反复描摹、涂抹甚至篡改,核心却一直不变,所有想象性的弥补都指向一个确凿的事实:父亲借他人的种,将阿喜拽到了世上。

阿喜自懂事以后,每次想起自己的出身,就像当众给人剥光衣物,露出野人般荒芜的躯体。

他明白了,为什么阿嫲会骂他是野种,为什么有人带着异样的目光看他。是啊,那个生理上的父亲不见了。这个陌生的男人出卖了自己,留下阿喜这个怪胎,这个怪胎就是阿喜。

现在他长大成人了,想揪住他,将那个男人往死里打。

反正贱命一条,阿喜想。何惧失去,何惧死亡。所以,阿喜与父亲针锋相对,争吵,不断惹祸闯祸,都是变相地向那个消失的父亲发起进攻。

有一次阿喜和同学打架,把别人打伤了。父亲把阿喜吊在楼梯扶手上,用皮带抽打,皮带落在大腿和背上,异常响亮。那次虐打,让阿喜心底生出了更多的憎恶。

后来,父亲胆怯了。他怕阿喜会和他的越南母亲一样逃跑。他收手了,不再打阿喜。他们恢复了表面上的和平。除了养与被养的联结,他们的父子关系形同虚设。

阿喜睡觉时,习惯将身体弯成虾米状。秋蓝由背后抱住他,胸口贴紧,感受他呼吸的起伏。

有时他会半夜突然惊醒。秋蓝扭开床头灯,见到阿喜脸色仓皇。

又做噩梦了?秋蓝问。

阿喜不说话,手背擦擦额头黏腻的汗,嘘了口气。

秋蓝说:你这样,太没有安全感了。

阿喜说:我没事的,睡吧。

秋蓝说:有什么话别藏在心里。

阿喜说:知道了。

阿喜跟秋蓝说起他的身世。他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干出这种罪恶的事,好像母亲是块任人耕种的田。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作孽吗?

阿喜问秋蓝:换作是你,你会原谅他吗?

秋蓝说:你想过没有,这么多年你心里装满了恨,到头来,最大的受害者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阿喜苦笑:其实我当面问过他,一问起这些,他的反应比我还疯。

秋蓝说:你这样做等于揭了他伤疤。

阿喜说:难道我没有伤疤?

秋蓝捧住他的脸,劝道:要是你真的报复了,也泄恨了,然后呢,你能改变现状吗?

阿喜不语。秋蓝的话,戳中了他多年来一直不敢正视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迷宫,焦灼地绕来绕去,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也许出口就在心底,绕个弯就能找到,也许,耗尽这辈子也找不着。

离散

丁先生跑路之后,秋蓝和阿喜住到了一起。

新屋是秋蓝选的,中介带他们去看房,屋主还没搬出去,他的普通话透着很重的粤语腔。

我这间屋风水好,谁住谁旺,小姐你们是做生意的吧?做生意啊,风水好重要的!

阿喜逛了一圈,看了浴室和厨房,又看了两间卧室,站在阳台望出去,能看到不远处的湖在阳光下闪着光。小区不是很大,附近有商业街,车来人往的,挺热闹。绿化也挺好,进出门都要刷卡,房租三千一个月。秋蓝选这里,是看中这片小区离皮具城和工厂较近,以后跑工厂看货也方便。

他们签了合同,交完押金跟首月房租,拿了钥匙和门禁卡,就算租好了。

那天下午,阿喜回他租的地方把行李打包,等秋蓝来载他。之后他们到秋蓝的旧屋,叫了搬家公司来。秋蓝在这里住了三年,街坊邻居不知道她和丁先生的关系,进进出出,以为他们是夫妻。唯一让秋蓝不舍的,是对面那户陕西人。那对夫妻开了家发廊,人很实在。去年他们生了个闺女,还请秋蓝喝满月酒。秋蓝塞红包到小姑娘襁褓中,她睁大圆溜溜的眼看秋蓝,好像要和她说话。

秋蓝要搬家了,不敢和他们打招呼,小姑娘会走路了,见到秋蓝,咿咿呀呀喊人,揪秋蓝衣服的下摆。秋蓝喜欢她那双水灵的眼,声音细细的,一说话,甜到心底。

阿喜帮秋蓝收拾房间,秋蓝指挥搬运工。整个屋子里堆得乱糟糟的,都是秋蓝的东西。秋蓝看着这个住了三年的地方,心里一阵酸楚。原来三年了,留下的东西这么多,每样东西她都想带走,又不想带走。和台湾男人在一起的三年,他们到宜家买家具,一起下厨做饭。除了无正式名分,他们真的和寻常的夫妻没有差别。

现在风声一紧,他蒸发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铁了心要和秋蓝撇清关系。

其实早在之前,就有传闻说工商要来次大扫荡。秋蓝劝他暂时避避风头,他说,不着急啊。他的那些生意伙伴都不当一回事。以前也不是没有严查,不过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打点打点关系,疏通一下就过去了。谁也没想到这次来真的。红头文件一下达,工商和警察悉数出动。

那天秋蓝不敢把车开进皮具城的地下车库。

大路边全是穿制服的警察,还有很多协警、便衣。警车停在路边,已经拉了不少人。警察勒令形迹可疑的行人都要打开包裹。皮具城周围的几条街道,一时被阴云笼罩起来。

秋蓝心里怕,打电话给他,手机关机了。

她不敢上去写字楼,掉头把车开走。

天气闷热,云很厚,到处都是灰蒙蒙一片,快下雨了吧。秋蓝还留有一丝希望,心想他不过暂时躲起来,等风波过去,又会回来的。她看着远处被风吹动的树叶,不知接下来这段日子怎么过。车开进桥洞,光线忽然暗下来。秋蓝不争气地哭了。她不知道,就在这当口,就在她不知往何处去的时候,他已经坐上飞机越过海峡,逃离了这片生钱的热土,逃离了伴他三年的秋蓝。

这就是人生啊,风云会变,人要聚散,没什么注定长久。

搬家的时候,秋蓝看着墙上的照片,她把相框取下来,撕烂相纸扔进垃圾桶。阿喜也过来帮忙,泄愤似的,凡是跟丁先生有关的衣物和私人用品,一律当垃圾处理掉。在秋蓝心底,他已经死了。秋蓝将丁先生生意上的文件和资料装进公文包,其余没用的,都烧了。整个下午,她忙得一身汗,无暇对这段过往进行任何廉价的悼念。

傍晚时,行李搬进了新屋,他们都累了,再无力气去重新归置。

到了夜间,阿喜提议到酒吧庆祝他们“乔迁新居”。秋蓝喝了杯莫吉托,又点一瓶尊尼获加。喧闹的音乐一阵响过一阵。秋蓝搂住阿喜说:你说,我是不是很贱啊,跟只垃圾袋一样,用过了就给人扔掉了。

阿喜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秋蓝咬着阿喜耳朵说:你们男人没几个好东西,爱的时候假惺惺,出事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阿喜笑一笑说:反正不是我。

秋蓝身上的香水味和酒气混在一起,阿喜看着她,忽然明白了,觉得秋蓝也是个可怜人。

凌晨,秋蓝醉得浑身瘫软。

阿喜还清醒着,搂过肩膀扶秋蓝出了酒吧。

到了酒吧门口,秋蓝弯下腰,呜哇一声吐得满地都是。

阿喜走到路口拦了辆的士,走回来搀起秋蓝。上车不久,秋蓝睡着了,头倚在阿喜肩膀,呼出的气,还是温热的。

车窗开了一道缝,风呼呼灌进来。

阿喜伸手搂紧秋蓝,她穿一件圆领的无袖短裙,露出光洁的大腿。阿喜低头看到她领口的项链,随着呼吸起起伏伏。他想起秋蓝说的那些话,心里慌乱一片,就像有人在他身上凿开一口井。丁先生给过秋蓝很多,又一下子把所有东西夺走。秋蓝的生活意外地空出来一块地,阿喜趁其不备,便钻了进去。秋蓝就像是黑暗尽头照进的一束光。阿喜想起这些,又惊喜又恐惧。他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去给秋蓝呢?他想着想着,觉得没底。然而就在这一刻,在秋蓝的呼吸贴紧他的这一刻,他心底升起某种近似施舍的神圣感。

新生

生意不太忙的时候,阿喜喜欢站在仓库门口抽烟。仓库堆满一箱一箱的货,阿喜想起以前打工的服装城。“揾食”的地方都差不多,闹哄哄的,尽是人。皮具城离服装城不远,对阿喜来说,倒像是两个世界。

阿喜发现,这些年他绕来绕去并没有走远,反倒渐渐地对这座城市生出了好感,觉得它也有可爱的那一面。

上次的严打对皮具城影响很大,但还谈不上是什么毁灭性的打击。工商的做法,无非是杀杀鸡,儆儆猴。风声一过,皮具商们就又想出了新的对策。钱总要赚的吧,为了赚钱,就要变通。现在大家都不租档口了。他们将仓库和档口合到一起,搬进附近居民楼。只要肯出钱,总有人愿意冒着风险把房子租出来。

秋蓝租的这间仓库,就藏在皮具城后面的小区里面,和大马路隔得不远。

现在做皮具生意的策略是,派档口伙计到皮具城门口拉客,同时告知所有新老顾客,档口换了,欢迎惠顾,只要客源不断,有需求,就不愁没生意做。

秋蓝跟着丁先生三年,生意经学了不少,手头也积累了熟客。重新收拾起这摊生意,秋蓝便一个个联系,跟他们讲,现在生意由她接手,找她拿货,可以把价格压低些,有钱嘛,一起赚。

阿喜跟着秋蓝,不久也摸清了这一行的门道。其实做皮具和做服装一个道理,贴牌的,代工的,整条产业链的运作是差不多的。哪一家工厂的货色靓,价钱公道,哪一家就能稳稳站住脚跟。

丁先生的皮具厂被查封后,工人遣散了。秋蓝就去找原来的管工,叫他请工人们回来。这次,为了重整旗鼓,他们索性在城中村租农民房,一层做宿舍,一层做工坊。这样,既解决了住宿问题,又不耽误工人开工。厂房被查封那天,机械设备被工商拉走了。秋蓝联系了朋友,他们建议先买二手器械顶一阵,等资金稳下来了,再买新设备。丁先生以前待工人不错,工人们也都默认秋蓝为老板娘。开工前一天,秋蓝请工人吃饭,阿喜陪着。

秋蓝说:前段时间工厂遇到困难,现在把大家喊来吃饭,希望大伙儿互相照顾。

底下有工人起哄:老板娘,照顾我们涨工资不?

秋蓝一听口音就知道他是东北人,她走过去敬酒。东北人站起来,个头挺高,笑嘻嘻跟秋蓝碰杯。

秋蓝把酒干了说:涨,怎么能不涨呢?

工人们没见过这么豪气的老板娘,每个人脸上都是笑,有钱赚了,都开心。

那晚秋蓝喝多了,阿喜开车带她回去。

回到屋里,秋蓝蹭掉高跟鞋,坐在地上不起来。

秋蓝说:以前啊都是别人帮我收烂摊,没想到今天,我要自己收拾。

阿喜说:这不叫收烂摊,这叫风水轮流转。

秋蓝嘻嘻笑:你说我今晚表现得怎样,像不像老板娘?

阿喜帮她脱衣服:像,老板娘!

秋蓝醉眼迷蒙。

我以前没用,犯贱,以为男人靠得住,他们养我,给我吃的给我用的,我觉得挺好……现在才知道啊,男人不可靠,男人只图你年轻,有姿色,他们玩你,玩够了就扔掉。

阿喜说:你终于想通了?男人再有钱,也不能养你一辈子。

秋蓝伸出手,勾住阿喜脖子,呼着酒气说:那你呢,你要不要养我?

阿喜把她的手放下来说:我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秋蓝说:你还是怕啊,我就知道,你怕……

阿喜看着瘫坐在地板上的秋蓝,苦笑不语。

秋蓝说:不过谁叫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你跟他们不同啊,你害怕失去,所以想抓住点什么。

阿喜说:喝多了,老板娘。

秋蓝说:你过来,抱我。

阿喜重复道:你真的喝多了。

秋蓝尖叫起来:你过来!

阿喜依旧坐着不动,秋蓝把身上的衣服剥下来,裙子褪下,脱得只剩内裤。

阿喜走过去,抱起她,一把扔在床上。

秋蓝又是哭又是笑。

阿喜也脱了衣服,他觉得秋蓝的身体就像安稳的甲板,他趴在上面,不用担心风浪,不用担心明天漂向何方。

阿喜的背后都是汗。

秋蓝的指甲抠在他背上,抠出深一道浅一道的抓痕。

阿喜尽兴了。他习惯这具女人的身体,上瘾一般,如上天堂,如堕地狱。

阿喜想,也许这就是新的开始,打拼,赚钱,再过一段时间,他就有资本了,然后,他要离开秋蓝,到一个他喜欢的地方住下来,找个人结婚生孩子。这个人会是谁?眼前这个叫秋蓝的女人?阿喜被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一跳。我怎么会这么想呢?他看着躺在旁边的秋蓝,她的身体怎么那么好看?阿喜很快就将自己从幻想中拽回来,他知道,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他们终将远离彼此。阿喜去下一个地方,而秋蓝呢,也许会成为一个很有钱的人,一个不再结婚也无法生育的,有钱人。阿喜不敢往下想了。就活在当下吧:住进了一个像家的地方,有个对他好的女人,不愁吃穿,不再对过去念念不忘。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他问自己,你爱秋蓝吗?或许不爱。可是眼下,又离不开她。阿喜就像一个贪玩的小孩,迷恋这个循环不止、生生不息的游戏。

捆绑

有个疑问阿喜一直放不下。

这么多年他躲在外面,难道他们从来没有找过他?他们一定找过的,但是没找着,没找着更好,阿喜不愿意被找到。

刚出来打工那阵子,他每天都活得像个逃犯。那时他在一家餐馆打工。进这家餐馆出于偶然,当时他身上的钱花光了,必须找份工来做,不然只能露宿街头。

有天他路过这家餐馆,看到门口贴了张红纸,红纸上用毛笔字歪歪斜斜写着:招洗碗工。阿喜看见了,就走进去问还招不招人。老板看他身体结实,问了些情况,就招了他。

阿喜帮厨师打下手,洗碗刷盘,搬运食材,做清洁,倒垃圾,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要做。他的活动空间限于厨房,厨房飘满了油烟味、鱼腥味、肉味、洗洁精味和汗味,各种各样的味道充斥着味觉。对他来说,厨房不显眼,不用和太多人打交道,再好不过。

在厨房做事的厨师,一个很高,一个很胖,都不爱说话,空下来,他们到厨房外的小巷子抽烟。有时阿喜也会待在那里,那里听不到餐厅抽油烟机的轰鸣,远离灼热的煤气和火光。

深夜餐厅打烊后,阿喜累得不成样子,身上的味道要用肥皂搓很久才能洗掉。

隔天,继续重复之前的工作,身上的味,像油漆干了又重刷一遍。

有天阿喜端盘出来,撞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他吓得手发抖,如芒在背。还好,菜不是给那个人上的。放下那盘韭菜炒乌贼,阿喜转身蹩入厨房。他的心在跳动,他认得那张脸。那个人原是他家斜对面粮油店老姆的大儿子。阿喜以前经常见他,不会认错。他跑运输,阿喜坐过他的大东风。那时他贪玩,爬上大东风车斗,差点摔下来。因为这事,父亲还把阿喜训了一顿。

想到这里,阿喜意识到了危险。既然他来这里吃饭,指不定以后也会来。一次碰不上,第二次,第三次,也许就碰上了。阿喜害怕暴露行踪。思来想去,他只能选择离开。

这样的担忧就像定时炸弹,有段时间阿喜做梦,梦见被人绑住手脚,锁进一个铁笼里扔到河里。河水清冽,浸透他瘦弱的骨头,他哭喊,求助,看到无数张脸在水面浮沉,无数张脸冷漠地看着他,他张大嘴巴呼救,水呛进喉咙,喉咙被堵住了呼吸不了,沉甸甸的铁笼随之沉到水底。他失去意识,挣扎着醒过来。

这个梦他反复做了很久。他想消失在人群里。在服装行打工的时候,他也从不招摇,不和其他人深交。说不定哪天,会有人拍着他肩膀喊他名字,然后,所有不得不面对的灾难就接连降临了。对阿喜而言,被父亲找到无疑是场灾难,回到老家,也是灾难。

秋蓝的生意很快就上了轨道。

他们雇了一个小弟在皮具城附近招徕客人,派名片。阿喜呢,则负责接待客人,配货和送货。秋蓝负责对接工厂:挑材料,定款式,谈价格。凡是对外接洽的工作,几乎都由她来做。

秋蓝的定位很准确,不做大件的诸如皮箱、皮衣、皮沙发那些,这些大件的皮具成本高,工期长,风险也更大。秋蓝专做小件的皮具,主打钱包和皮带。丁先生跑了,没有给秋蓝留下什么资金,秋蓝靠她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投资买了二手设备,请工人,赶制了第一批货。这样一来,生意几乎是从零开始。开始的时候,阿喜担心这么操作胜算不大,他建议秋蓝说,要不就干脆炒货吧。但秋蓝自有她的打算。她的理由是,必须从出货源头做起,包产包销,尽管利润不大,但总好过炒货,炒货的话,中间还要经过几手,利润都让别人给赚了,到了销售商这边,单靠订单,挣不到什么钱。

看秋蓝那么有干劲,阿喜也就放心了。

秋蓝手头积累了那么多客户资源,工厂的机器一开动,钱就哗啦啦流出去了。秋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用顾虑太多,这批工人都是做皮具的老手,有他们在,成品的质量有保障。

生意越做越顺,阿喜也乐在其中。他第一次尝到了“赚大钱”的滋味。

秋蓝给他开的工资比拉客人的小弟高一倍,她对阿喜说,有我的,就有你的。

有天晚上,一个韩国客户打来电话,急着要取一批皮夹。

那天阿喜他们已经下班回家了。秋蓝问客户能否明天再取货,客户说他明天要回国,想在走之前验验货。他要的这批货量很大,刚好仓库进了一批。秋蓝盘算一下,心动了。

双方讲好了价钱,约了碰头的地方。

秋蓝让阿喜开车跑一趟仓库,提好货再给客户送去。阿喜也没想太多,拿上车钥匙就出发了。

皮具城附近的几栋楼,都租出去做了仓库,没什么住户。阿喜停好车,到达仓库时,天已经黑了。仓库所在的那栋大楼是九十年代建的,红砖墙,玻璃窗,看起来黑黢黢的,像一栋阴森的城堡。

过道的灯坏了,阿喜沿着楼梯扶手往上走。黑暗中,阿喜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摸索着找出钥匙,开门。他没有想到,他的钥匙还没拔出来,就听见背后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阿喜本能地回过头,来不及看清楚什么,就被几只大手按住了。阿喜趔趄几步,撞到了半开的门上,把门撞开了。

看不清面孔的人,很快就把阿喜推倒在地上。有人抬起脚来朝阿喜踹了一脚,踹在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阿喜呜哇喊了一声,整个人死死地趴着,脸朝下,贴在铺满地板的纸箱上。那是连续下过几场暴雨后,为了防潮,阿喜铺上去的。

纸箱黏湿一片,背上挨了一脚的阿喜,疼得眼泪飙出来了。

阿喜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尽管很害怕,他还是吼了一句:你们干什么!

他们按住阿喜的肩胛骨,警告他别动,小心吃刀子。

阿喜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老鼠,心脏要被人踹烂了。他扑腾几下,像断了翅膀的鹰隼,死死趴在地上。他们将阿喜双手向后拉,手腕交叠,用手铐铐起来。阿喜听到有把声音粗暴地喊了句:把手机搜出来!接着,另一个男人搜阿喜的裤兜,很快就把他的手机收缴了。

他们把阿喜的头压在地上,阿喜侧过脸,晦暗光线下他只看到皮鞋、球鞋和靴子。

闯进仓库的人共三个,借着窗户透进的光,阿喜看到,带头的那个头发往上梳,染成褐色,打扮时髦,穿靴子的就是他。他不停在仓库来回走动,像在等着什么;另外两个,一个拿阿喜的手机,嘴里不停嚼东西。这个年龄偏大,三十多四十岁,理平头,脖子一侧有块凸起,穿白色衬衫和西裤,脚上踩着一双穿皮鞋。最后那个脖子很长,眼睛眯成缝,总是发出“哧哧”的声音,活像一条响尾蛇。阿喜知道,坏人总归没有坏人的样子。这三个估计早在附近蹲点,盯他很久了。想到这些,阿喜反倒不那么害怕了。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工商的人,那么,就剩下一个可能了,他们是来敲诈的。这些事皮具城也不是没发生过。

阿喜向他们求饶:各位大哥,你们要搬货就搬,别打人。

他们听了,哈哈笑起来。

有个人给阿喜嘴巴贴上大胶布。阿喜说不了话,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嗷嗷的叫声。带头的染发男威胁道:老实配合,不然把你指头剁了。

说完,似乎为了增加震慑力,染发男亮出弹簧刀,冰冷的刀片在黑暗中闪过一闪。

他们把阿喜拉起来,靠在墙角坐着。这一刻,阿喜意识到,他们的目的绝非敲诈那么简单,他的脑子一片混乱,不明白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想到这些,阿喜才真的从心底感到害怕。恐惧延迟了这么久才抵达,久到阿喜紧绷的神经就要崩裂。

皮鞋男把手机晃了晃,凑到阿喜跟前。一阵不祥的预感从胸腔深处涌上来,阿喜心跳好快,喘不过气。他脸上挨了一巴掌。这巴掌他们打得很随意,也很有力道。他们一定收了人家的钱,不给阿喜一点颜色看看,似乎有违职业操守。打阿喜的是那个眯缝眼,他连扇了三个巴掌,每一巴掌都打在耳郭上。阿喜左边脸颊冒出红红的掌印,耳朵嗡嗡响不停。

阿喜含糊不清地骂他,又遭来皮鞋男踢蹬一脚。这脚踹在阿喜右边肋骨,疼得他倒在地上,眼泪翻滚。他们拿着阿喜的手机,打给秋蓝,阿喜听不到电话里秋蓝说了些什么。他只听见,这边威胁秋蓝说,要五十万,马上送来,如果报警,他们马上就把阿喜给做了。

说完,他们拍下阿喜被捆绑的样子,把照片发了过去。

秋蓝赶来交赎金之前,阿喜成了这伙人泄愤和取乐的玩偶。

带头的染发男冷眼站着,不时看手机,每过一两分钟,都要走到窗边朝外望。所有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混乱,完全超出了阿喜所能反应和想象的。

阿喜不希望秋蓝来救他,但他同时又明白,秋蓝那么讲义气,不可能放着他不管。

眼前这伙人什么来路,为什么这么做,阿喜想不明白,如果是得罪了生意上的人,通常都是遭人举报,仓库一抄货一缴就算完事。现在这么大的动静,绝对不是“得罪”那么简单。想到这点,阿喜又愤怒又慌乱。他们的目标,好像还不是敲诈那么简单,阿喜意识到自己成了诱饵。他嗷嗷地嚷着什么,恶心的感觉从胃部往上涌,酸水一阵一阵冲向喉咙,呛得他眼泪鼻涕溢出来。

他们看着阿喜额头冒汗,身子筛糠一样在抖,先是错愕,接着大笑起来。这时,毫无预兆地,皮鞋男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铁锤。当它冰冷的温度碰到阿喜的手时,阿喜本能地感到头皮针刺一般发麻。受刑的时刻即将降临,阿喜闭上眼,不住地往胸腔憋气。

眯缝眼骑上阿喜肩头,双脚夹住他身体,将他右手拉上来,按在地上。

皮鞋男用脚踩住阿喜手腕,半蹲下,像捶打发热的铁块那样将铁锤抡了起来。铁锤落下,第一次打偏了,敲在地板上,他骂了一句,这一次动作更慢了,铁锤在半空晃几晃,接着准确地砸下去,黑暗中,传来骨头和皮肉的碎裂。阿喜号叫,整个人抽动,晃得眯缝眼从他身上掉下来。此刻只剩阿喜低低的哀号,他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手指将断未断,血沾着铁锤,流在地上,阿喜握住断指,像尾虾蜷起身体。

报复

阿喜在一阵嘈杂的混乱中失去知觉。踢倒的油桶,汽油刺鼻的味道,黑暗中火光的闪动,接着火焰腾起,一晃一晃照亮了仓库,阿喜听到玻璃碎裂,那三人爬上窗台,准备往下跳。阿喜看到警察破门而入,有人鸣枪示警。阿喜蜷缩在墙角,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浓烈的烟雾像一张棉被那样倾覆过来,烟雾呛进鼻孔,呛得阿喜眼泪鼻涕流出来。他听到有人喊叫,杂沓的脚步声,皮具烧焦的气味使得整间仓库都弥漫在黑色的恐惧中。阿喜感知到手臂被人拖住,很快,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阿喜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医院。他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秋蓝。

秋蓝一晚上担惊受怕,妆花了,头发也散乱了。她看阿喜的眼神充满了焦急与怜惜。

阿喜说:秋蓝,对不起,我拖累你了。

秋蓝摇摇头,抱住阿喜的肩,嘤嘤哭起来。

阿喜的指头粉碎性骨折,做了手术,现在包扎起来,整只手掌肿得不成样子,僵硬,动弹不得。他身体的其他地方并无大碍,倒是肋骨被踢中的地方破了皮,红通通一片。

吊完点滴,擦好消炎药,他们连夜被警察带去派出所录口供。

进辖区派出所的时候,他们都有些害怕。

秋蓝隐约预感到,这起绑架勒索案背后一定有个和她有关的主谋。果然,审讯结果和秋蓝预料的不谋而合。逃跑的三人中,眯缝眼摔断了腿,皮鞋男倒是侥幸溜走了,带头的关键时刻掉链子,站在窗台不敢跳,被警察拖下来。警察分成两组,一组找东西灭火,另一组追逐、控制绑匪,好不容易把场面稳住,却让皮鞋男跑了。

带头的染发男告诉警察,他们三个是广西防城港人。他两年前来广州打工,待遇不好,就辞职不干了,后来他结识了另外两个老乡(皮鞋男和眯缝眼),三人商量,组支队,帮人讨讨债,收收钱,也不失为一个谋生手段。后来他们混出了点名堂,找他们“办事”的人多起来,他们开的价也水涨船高。

警察问他,为什么会盯上阿喜和秋蓝,背后有谁指使。带头的染发男坦白说,他们是受一个台湾老板所托,台湾老板不出面,叫了别人来找他们,先拿五万块订金,事成后再付剩下的十万块。后来警察顺藤摸瓜,找到了中间人,一并实施了抓捕。警察又来问秋蓝和绑匪口中那个“台湾老板”是什么关系,秋蓝一一告知。

警察对秋蓝说:你的仓库有消防隐患,还有你们的皮具可能也有问题,这些,我们会移交给相关部门处理的,你们回去等通知吧。

秋蓝和阿喜离开了派出所。夜风吹得人脸上有点凉,秋蓝扶着阿喜,两个人慢慢走到路口,拦了辆的士。

在回去的车上,秋蓝靠着阿喜,忍不住哭起来: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样来报复我。

阿喜说:他是想把生意抢回来吧,得不到的也不让你得到。

秋蓝说:我怕搞不好,连我也要坐牢……

阿喜安慰秋蓝,他受伤的手用纱布缠起来,吊挂在脖颈上。

他忍着痛,看着秋蓝: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秋蓝声音低低的,有气无力地说:不干了不干了,我累了……

回到家,秋蓝坐在沙发上,久久不说一句话。过了很久,秋蓝想起了什么,她说:台湾人不会轻易罢休的,这次没有做成,下次还会找上门来。我了解他的性格,这么大一摊生意,他不会眼看着它泡汤的。

秋蓝说:我太贪了,做事不考虑后果,不是我的生意不应该抢,现在报应来了。

阿喜靠坐在沙发上,他的右手还很疼,他龇着牙,倒抽冷气。客厅的灯打落下来,让他的脸色看起来苍白如纸。阿喜知道,一切都不好了。他没想到会卷入这桩事。原来一直以来他也被秋蓝蒙在鼓里,秋蓝利用了台湾人留下来的客户资源和他一手搭建起来的网络,最后自食其果,引来了台湾人的报复。

秋蓝的生意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阿喜对秋蓝说:也不是你的错,丁先生跑路,你来接手,理所当然的事,他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来报复,太他妈叫人心寒了。

秋蓝苦笑:人不就是这个德行?利字当头。他是个生意人,怎么会甘心钱给别人赚了,可笑。

阿喜问:你接下来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阿喜的话让秋蓝陷入沉默,她望着天花板发呆,房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阿喜脑子很乱,他想,大概在第一次到秋蓝家时,那颗危险的种子便埋下了。他和秋蓝度过的这段日子,那种危险一直潜伏着。直到这一刻终于撑破了土壤,开出了恶果。想到这些,阿喜沮丧不已。秋蓝救了他一命,阿喜很感激,但他同时也明白,经过这件事,他们原先那种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也随之破灭了。

他越来越坐立不安,只想赶快离开。

秋蓝说:我明天给工人补发工资,剩下的货清空了,好聚好散吧。

阿喜听了,也不开口,怔怔地看着秋蓝。

秋蓝躲避着阿喜的目光:你不怪我吗?

阿喜苦笑:不怪你,不是你,我现在还在车行干死干活的。

秋蓝打断他:要不是我,你也不会摊上这些事,还害得你受伤了……

说到这里,秋蓝忍不住哭起来。

阿喜用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抽了张纸巾递给秋蓝。秋蓝接过纸巾,捂在脸上,哭得更难受。过了不知道多久,秋蓝站起来,哆哆嗦嗦打开手提包,取出厚厚一捆钱,塞到阿喜手中。

阿喜一阵错愕,他看着那捆钱,想也没想,就把秋蓝的手推开。

秋蓝说:无论如何,这笔钱你一定要收下。说着,她用力把钱塞回去。

阿喜没想到,在这样的关节点,秋蓝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说出这些话。

阿喜说:你疯了吗?拿钱给我什么意思?难道我是为了钱才和你一起的?

秋蓝摇摇头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拿着,拿着钱,走吧。

阿喜的心都冷了,他站起来,看着秋蓝,像看着陌生人。绑着橡皮筋的那捆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听起来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阿喜脸上。

秋蓝仰起头,深深地吸一口气说:阿喜,我欠你太多了,没有什么好给你,这些钱,你,你就收下吧,算我求你了,好吗?

阿喜的脸僵住了,他的目光中带着疏离,羞辱和愤怒在他心中交织着。

秋蓝后悔说出刚才那一番话。她的话无疑冒犯了阿喜,冒犯了他的尊严。

想到这些,秋蓝捂住脸,想哭,哭不出来。

阿喜哽咽着,把憋着的话,一股脑倒出来:你知道吗?不是所有事都能用钱来解决的,你眼里只有钱,只知道钱,我和你一起是赚了不少钱,比我打工赚的还多,可是现在,我们成了什么样?对,我知道你秋蓝讲情义,怕拖累我,但是你这样塞钱给我,叫我走,你觉得我心里好受吗?

秋蓝想要辩解,嘴巴张开,最后只说了句苍白无力的话:不,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

阿喜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那捆钱捡起来,放回到茶几上。做这些事,阿喜脸上的表情是冷漠的,他的心在颤抖。他终于意识到,有颗炸弹爆炸了,在他和秋蓝之间炸开一道深沟。

阿喜惶然,望着这间原本就不属于他的出租屋,默默走回房间,他把东西一股脑塞进行李包,他的东西不多,三两下就装好了,像他来时那样。他好不容易才把行李袋的拉链拉上,在空寂的房间里,拉链发出刺耳的刺拉声。

他提起行李袋走到门口,蹲下来穿鞋。他只有一只手能动,连鞋带也绑不了。

秋蓝走过来想帮他,他低低吼了句:走开。

秋蓝怔住,抱着手臂僵直地站着,身体在颤抖。

阿喜的胸口起伏得厉害,仿若有千斤重物压在头顶,他知道,这一句话“走开”意味着什么。房间静如深渊。他听见秋蓝在啜泣,那声音传来,如刀片刮过。

他胡乱把脚塞进鞋里,推开门,走了。

火车站

走在深夜的街头,阿喜的衣服和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

街上到处是浅浅的水洼,水洼反照路灯的光,晃入眼中,像是碎了一地的金箔。

周遭的树影屏风般静止不动。

阿喜把行李袋斜搭肩上,他望了一眼身后的小区,秋蓝所在的那间屋子,灯还亮着。

他有些后悔刚才的举动了。他不应该和秋蓝说这些,伤害了秋蓝,也明确地宣告了他们之间关系的终结。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法回头了。

他走后,秋蓝要怎样收拾这个烂摊子?阿喜觉得自己怯懦,胆小。可他说服不了自己,他找不出回去的理由。他回想着和秋蓝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感情,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他和秋蓝的认识,从一开始就是错位的。想到这里,他似乎明白了,他之所以会说出这些话,会选择离开,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抗拒成为秋蓝感情的附属品,他抗拒成为这即将降临的灾难的牺牲品。阿喜很明白,是私心在作祟。他逃开家庭是出于私心,如今闹到这个地步无处可去,也是源自他的私心。

我怎么会做出这么多蠢事啊,他问自己,却无力回答。

市区的夜车早就停运了,马路延伸到黑夜的深处。

阿喜摸出烟盒,用牙咬出来一支烟,叼在嘴里,掏了打火机点燃。

火光一闪,他才注意到自己迎街伫立的姿势,他在马路中间,想象疾驰的车开过来,将他撞倒。他的尸身一定像那树桩轰然倒塌,流出来的血液,会混着潮湿的雨流进下水道。

这个想象中的死法令他释怀,也令他哑然。

片刻后,他慢吞吞地走向公车站,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烟抽完了,他看着街灯一盏盏覆灭,看着时间大踏步从他头顶踩过。

他回想着自己行过的这段路,记忆开始模糊,跳跃。

从抱定决心逃开家的那天起,上天就对他做出了惩罚。无论逃到哪个城市,做什么工作,和哪个女人相爱,他都无法摆脱命运那道沉重的阴影。现在他明白了,是他,而不是命运拉长了这道阴影。他将自己的生命搭了进去,狠狠碾碎,再也无法恢复原形。造物主赋予他的自由顷刻就要收回去了,此时的他,像极了一头丧家犬,垂着首将藏掖的祭品拱手呈上。

隔天醒来,阿喜感冒了,鼻涕不住流,他用左手背一抹,头疼得厉害。

他不知道怎么靠着车站的广告板睡过去的,血把缠着的纱布染成了猪肝色,看起来很脏。绑匪废掉了阿喜的一根手指,准确无误,像捣烂一块机械的零件。

阿喜记不清他到底做了什么梦,也许什么也没梦到。此刻的他又疲惫又邋遢,活像刚从什么蛮荒之地逃出来的。他没有食欲,不知道饿,胃里泛酸水。他干呕了几次,终于强撑着精神站起来,把行李袋的东西归置好,上了辆公车,中途下车转地铁,去了火车站。

雨早就停了。火车站广场烈日暴晒,这座城市的热月总是来得这样凶猛。眼前的一切都白晃晃的,像匹绵延开来的燃烧的布匹。火车站广场上丢满了垃圾,泡沫盒、方便面塑料袋、纸巾、丢弃的打火机、烟蒂……阿喜看到广场不同角落都站了人,有的打伞,有的靠在花坛边上,用衣服遮挡日光。他看到那么多的行李,那么多的人在说话、饮食、吐痰,那么多的人拖家带口来了,又离开。

小贩拿着折叠椅和自拍杆在兜售,他们沿着广场走来走去;卖盒饭的人推着小车。阿喜想象裹在白色泡沫盒中的米饭、青菜和肉,感到一阵恶心。巡警在广场上来回走动,警车停在中间。阿喜抬头望见高大的车站站牌,他们经过雨水的冲刷,鲜亮了不少。两边“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的美术体红里泛白,中间的方形时钟看起来像静止不动,它下方的电子屏幕滚动播出列车时刻表。进站口覆上了帆布顶篷,人们蚂蚁般挤成一团,分不清主次,看不见秩序,喇叭、广播不断喊出口号,音量盖过了所有人讲话的喧嚣。阿喜朝着进站口望去,那里人头攒动,看起来像要步入集中营。

几个年轻女孩从阿喜面前经过,她们吆喝着“冰棍”,她们统一着装,穿的是红卫兵的绿色军装,斜挎印雷锋头像的帆布包,脸上的妆容被日头晒花了,泡沫箱捧在胸口,看起来像要领取捐赠。阿喜很渴,想买根冰棍。但他又犹豫着,最后找了一个卖水的小贩,买了瓶农夫山泉。他站在小贩撑开的遮阳伞下,咕咚咕咚喝起来。

他还是不知道饿,他绕过拥挤的进站口,往售票厅走去。

发烧还没好,他的脑袋嗡嗡直响,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他看了看电子屏幕,阿拉伯数字,汉字,英文,它们组合起贯穿这片大陆的不同线路,层层交叠,织成一张巨型的网络。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火车站更杂乱不堪的地方了,人群像草,忽然冒出,又忽然被刈去。火车开来了又开走;收割完这批,再等下一批。

阿喜记起当年离开家前的那幅地图,那些符号和路线在他眼前跳跃着。

他想,终于又来了。他必须排队,忍受售票厅嘈杂的广播和人群的说话声,接着要面对售票员生硬冰冷的粤语或普通话,我必须在成千上万个站名中报出一个,日期,班次,车票张数,递上身份证。长长的队伍里不时有人探出头,阿喜头疼,手更是胀痛不止。他的视线穿过售票亭的玻璃门,外面是一片广场。不久前,这里发生过砍人事件,凶徒从广场南侧出站口冲出来,他们头戴白色帽子,身穿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手持长达半米的砍刀,一分钟内,砍刀所及之处六人受伤。几分钟后,歹徒被警察制服,车站又恢复了秩序。

阿喜害怕昨晚逃掉的那个皮鞋男冲出来,揪住他。砍人都发生了,还有什么不可能。他在心里想。他的行李袋鼓鼓的,挤在他身后的人撞到他,他收回视线,聆听着,试图从混杂的音响中辨别出什么。他往前挪了脚步,感到惶惑。他并没有做好离开的准备,也没想好要去哪里。他将所有能想起来的地名挨个数了一遍。它们错落有致,分布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

阿喜的手碰到了柜台,隔着一扇厚厚的玻璃,售票员问他去哪里。

阿喜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说不出话来。他吞咽着口水,反复掂量,唯独遗漏了最开始想要去的那个地方,它的名字如此陌生。售票员对着话筒重复喊道:你去哪里啊?

阿喜看到她的眼里,有烦躁、鄙薄和厌恶。他张口,使劲而含糊地发出声来。

——到广西的有没有?

——广西哪里?

——防,防城港。

——没有防城港,到南宁转。

——好,南宁,就南宁。

售票员不耐烦地敲着柜台,对着话筒催促阿喜。

阿喜慌乱中,把裤兜的钱和身份证掏出来,从柜台凹陷的洞口递进去。售票员刷身份证核对车次时,阿喜被一股无来由的恐慌擒住了,他疲惫的身躯必须再次承受长途旅行的颠簸和劳累。他说出的那个地名,就像上帝随意掷下的骰子,在未知的牌桌上滚动开来,直到停歇。他在心底默念南宁,又默念防城港。那道垂在身后的阴影被无限拉长了,就这么定了吧。他说出一个地名,又说出另一个,它们听起来这般陌生。在他微弱的呼吸之间,他听见了命运脚步沉沓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