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法海

2016-09-02 07:25/
青年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白家蟒蛇公子

⊙ 文 / 常 芳

少年法海

⊙ 文 / 常 芳

常 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收获》《十月》《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刊,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著有长篇小说《爱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战区》,小说集《一日三餐》等。曾获《上海文学》奖、山东省泰山文艺奖等。

白家小姐有个和她容貌一样美丽的名字,小素。

两年前,父亲和母亲张罗着,预备到白家给我提亲时,我只是从母亲口里得知,白家和我们家一样,也有着千亩茶园,小姐更是钱塘县里无与伦比的一位美貌女子。当时我以为,那只是母亲哄骗我应承这门亲事的开心之辞,心里始终半信半疑着,忧虑她会不会白白地辜负了“白小素”这个比月亮还皎洁的名字。直到那日在灵隐寺里亲眼见到,我始知道,母亲的言语果然不差丝毫,纵然倾尽所有,把整个江南和全天下颂扬美女的词句都搬出来,怕也不足以用来形容和赞美,白家这位貌若天仙的小姐。令我悔恨不已的是,当日,我竟以想多读两年书为由,谢绝了父母的一片美意。

茶树的叶子,在日头光下油得耀眼。我在北高峰上,眺望着山下茶园里恣意流淌的日光,觉得那些茶树,犹如被西湖里荡漾的春水笼罩住了。层层透明水波,在鲜嫩的茶叶间流过,连躲在光影里的叶片也被洗得光彩四溢。若是采下这流光溢彩的茶叶,缝缀成一件闪着霞光的衣衫,穿在白家小姐身上,我想,便是传说中那位西施姐姐,怕也不愿走出家门浣纱了。

“小素。”我在心里唤声白家小姐的名字,便觉有一窝蜜蜂把它们酿出的蜜汁,倾巢倒在了我舌根底下;瞬间,那妙不可言的甜蜜,就在唇齿间汹涌泛滥起来,万马喧嚣奔腾着,如八月十八日的钱塘江潮,把我像一节溃不可抵的江堤冲垮淹没了。

上年兰草节,我陪母亲去灵隐寺里礼佛,曾在寺中的溪水边与白家小姐相逢,有幸一睹了她的娇容。每年,母亲都会让我陪她到寺里去上几次香,但我却不喜欢随她到各个殿里去礼拜菩萨。母亲到殿里进香时,我要么就近找个清静之地,坐在那里观山赏水;要么就斜靠在一面山坡上,像在寺外山上那样,仰望着流云,跟随它们游览辽阔的天空。偶尔,我才会到方丈那里去,打扰一回从天竺国来的度马禅师,听他讲些外藩的奇事。见到白家小姐这日,母亲进了大殿,我遂也打发走书童三吉,独自信步往前,欲找个安静之处坐看闲云,却在溪水边,不期看见了白家的丫鬟青儿。青儿搀着位美貌小姐,袅袅婷婷地立在一株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那位小姐手里拿一柄湘妃骨的香扇,一边探了身子在水畔,似在观赏水里游动的鱼儿。我随父亲前去白府里贺寿时,曾认得青儿,此时见她,我便断定,她在此服侍的,定是白家小姐。钱塘县里人人知道,白家就只有一颗掌上明珠。我踌躇半晌,还是走上前去,对着青儿和她搀扶的那位小姐,施了一礼。青儿该是天底下最聪颖的一个丫鬟了。知道对着她们施礼的书生是谁后,青儿丝毫也没有慌张。她陪着小姐,彬彬有礼地还过礼后,又不动声色地朝来往的人群里睃两眼。我心里笑着,猜测她定是在寻找白老夫人,看她是否从殿里走了出来。张望过后,青儿桂花糖那般朝我一笑,走到转过身去的小姐身侧,俯在她鬓边,低低地耳语一番。不用设想我便明白,青儿是在告诉那位小姐,我是谁。果然,在青儿挽着白家小姐,缓缓地朝我转过身来时,我看见,由于娇羞,白家小姐绯红的面颊,竟比桃花还要艳丽了三分。

春和景明,遍野的花香令人熏熏欲醉。我背靠一块石头坐下,伸手拈朵叫不上名字的黄色小花,举在眼前凝望着,继续遐想着。上回在灵隐寺里见白家小姐时,正是中元节,秋去冬来,现今雁南复北去,又到了莺飞草长时节。别后数个月里,白家小姐如何知道,我撇下手中书本,几日便偷偷地来一次北高峰,就是为了站在这峰巅之上,遥望着山下她家居住的白乐桥,情深意长地眺望她。

一阵风卷着花香吹过。我嗅着花香,回味起前日梦里的情景,在面前闪烁跳跃的明媚日光里,不觉又闭了眼睛,暗暗地祈求着钱塘地界上所有的神灵,能够助我再次入梦,腋下再生出翅膀来,去重温一番前日的梦境,见见白家小姐。可惜的是,这次,我沐浴着熏熏南风,闭着双目,直等到夕阳即将西下,也没能进入梦乡,进到白家繁花似锦的花园中。

三日前,我站在山上朝下眺望累了,便想坐下去,闭目休息片刻。谁想到春风和煦,暖洋洋的日光一晒,居然昏昏地睡了过去。不仅睡过去了,竟然还做个万分离奇的梦,梦到自己腋下生出片片羽毛,变成一只通身翠红的鸟儿,飞进了白府。进白府后,我稍一思忖,觉得应该先到花园里去,这么一想,就到了花园里。春暖花开时节,百花竞相绽放,我想,说不定,白家小姐就会在花园里赏花呢。真是天公作美。一落进花园,果然看见白小姐由青儿服侍着,正在花园里赏花。我欣喜地展动翅膀,在花园上方盘旋一圈,意欲飞到白小姐手边一株牡丹上去,仔细端详她两眼,问候一声,一解多日相思之苦。思来想去,又恐贸然落在她身前,会惊扰着她,搅了她春日赏花的逸致。能来这里见她,或者就是度马禅师往常讲解的那些佛祖的恩典了。这么一想,我心里念声“阿弥陀佛”,平展开翅膀,在距离白小姐几步远的一株老海棠树上,落了下来,躲在一簇盛开的海棠花后面,静静地窥视着她的花容月貌。比起灵隐寺里见她时的姿容,白小姐身量似乎清减了两分;再看她脸上的形容,虽在热热闹闹开着的花前赏花,面容上却少有赏花人应有的春光。“她必是也在日夜地思念着我,才变得这样清瘦。”心里想着,我竟情不自禁地唤了声“小姐”。听到我的声音,白小姐从一朵白芍药上移开双眸,惊慌地朝四处花丛里打量起来,对一边的青儿说,仿佛有人在唤她“小姐”。青儿笑着回答说:“小姐您定是瞧着花瓣上扑来扑去的彩蝶,想着心事走神了。花园里就咱们主仆二人,还有就是那只翠鸟儿,刚飞过来,落在那边的海棠树上,啼叫两声。难道是灵隐寺里见面那位公子,跟着哪位神仙学了道业,变化了而来,是他在叫你不成?”“再要胡说,仔细我告诉母亲,让她胡乱找个人家,将你打发了出去。”白小姐面红耳赤着朝海棠树上窥一眼,俄顷,又避开青儿,伸出葱白似的两根手指,悄悄在右腮上匀了一下。我躲在海棠花后面,偷眼看着白家小姐的桃花面,有些不能自持,展动一下翅翼,欲要再呼唤白小姐一声,告诉她,我正是灵隐寺里与她相见的那位书生冯文德。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一阵风吹来,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投在了我一只翅膀上。我惊叫一声,便从海棠树上落了下去。再次睁开眼时,花园和白小姐都不见了,只有我独自一人,坐在遍野都被日光笼罩着的北高峰上。

从北高峰到南高峰下的南灵隐村,约有六七里地。夕阳已经西下,我只好恋恋不舍地从白乐桥收回目光,起身下山。沿路俱是青翠树木和一簇簇灼目的野花,夕阳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在路径上缀满斑斑余晖。天色渐晚,我无心观赏路上的春花美景,花了不足半个时辰,便已到山下通向灵隐寺的路口。我在路口停下步子,朝晚霞映照的灵隐寺瞭望两眼,寻思着什么时候能到寺里宿上一夜,请度马禅师为我去开解一番前日的梦境。那在日头底下突兀做起的白日梦,一直让我心中生着狐疑,拿不准究竟是个什么兆头,又万万不能说与他人知晓,思来想去,或许,唯有度马禅师才可一解。

我不清楚天竺国在哪里,距离钱塘有多远。我常想,也许所有生活在钱塘的人都和我一样,并不想知道钱塘以外的世界。天下就是钱塘,钱塘就是天下。但我知道佛教是从天竺国流传来的,度马禅师也来自那里。随侍禅师的一个童子逢人便讲:“几百年前,度马禅师在天竺国里遭了劫数,躲进山洞里修炼。修炼完毕,他奉着佛祖在梦中的指点,沿山洞里另一条通道朝前走,走啊走,走了不知几月几年,才看到前方洞口有光亮照射进去。他从那个洞口出来,就到了现今的灵隐。”小童子神神秘秘地这样讲说时,我满面带笑地听着,丝毫也不怀疑他的说法。我听家里的老管家说过,他父亲小时见到度马禅师,禅师就已经须发皆白,是灵隐寺里修行最高的一位禅师,能呼风唤雨,役使鬼神,懂得林中百鸟啼叫,明白山间百兽之语。不过,对于度马禅师修行到底多高,能不能呼风唤雨,役使鬼神,降妖捉怪,是一百岁还是一千岁,我从来没去想过这些。我崇拜这位老禅师的,是他的博学多识。日月星辰,宇宙万物,他无不能条分缕析。

正踌躇着,我隐约听见,远处似有人在呼叫“公子”。我扭转头,循声望去,渐渐认出是三吉。三吉跌跌撞撞地跑着,跑得衣衫凌乱,左手里提只鞋子,右手拼命地扬着袖子,口中焦急地高声喊着“公子”。

等三吉满脸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至我跟前,我瞧两眼他的滑稽模样,笑着问道:“三吉,你跑得如此慌张,眼看气都要断了,到底是钱塘江水涨起来淹没了南高峰,还是南高峰被秦始皇那根鞭子赶进了钱塘江里?”

“公子您还有心思讲笑话。”三吉捂住胸口,探过身子,大口喘息着说,“老爷出门回来了,见您不在书房里读书,便问小的您去了哪里。小的不敢说您到北高峰来了,又不敢不回老爷的话,就胡乱说您看见外头春光好,才与人约着,外出踏青赏春去了。老爷听说您一早就出了门,生起气来,正在家里大发雷霆之怒。老夫人悄悄打发小的出来寻您,说日落之前还不见您回府,就要敲断小的两条腿,扔给狗啃。”

“要是没了两条腿,这以后,你不是要在尘土里爬着行走了?”

“小的正是这么想,才拼命地跑来寻您,肠子都要跑断了。”

“你小子还算机灵,知道编出几句瞎话糊弄老爷。”

说着,我又朝灵隐寺方向望一眼,看见方才晚霞映红之处,薄薄暮色已从周边山峰上云集而去,帘幕般遮挡了那些霞光。回身去看白乐桥,村外几棵香樟树,树冠上也已笼罩了一层似有还无的薄纱,仿佛回荡在我心底那些春愁。我悄然叹息一声,撩起衣衫,快步朝回家的路上奔去,一边低头琢磨着,回到家中,该如何应对父亲的盘问。父亲是钱塘有名的好读之人,他辞官回家后,除经营祖上留下的茶园,唯嗜读书。在他眼里,唯读书是人生里第一要事,比吃饭还要紧。想到往日里父亲见我不用心读书时发怒的神态,我心里越发忐忑。这几个月,我屡屡趁着父亲外出,扔下书本,溜出书房,跑到北高峰上来,今日到底露出了破绽。若是父亲再知道,我已不止一次如此行事,并且是为了白家那位小姐,只怕我的两条腿,也要被板子打得不能下地行走。

“老爷有没有问你,这些日子,我是否时常外出?”我惶惶地扭转身子,用扇子敲了下跟在身后的三吉。

三吉朝前跑一步,用袖口擦着脸上的汗回答说:“老爷就是这么问的。”

“那你是如何答的?”

“我说公子日日在家用功,每至深夜。今是见外头光景实在好,才欲外出走走。”

“回答得好。”我笑着说,“只要老爷不知道我到北高峰来了,回头定会好好赏你。”

“那公子你,今日有没有望到白家小姐?”三吉伸着脖子,瞅着我的脸,笑嘻嘻地问。

我想着梦里见到的白家小姐,又朝三吉脑袋上敲下扇子,故意嗔下脸说:“不该你问的事,莫要胡乱问。你以为我真能变成只雀鸟,飞进白府里去?”

“小的是想,公子从山上朝下眺望,万一有山神助着,果真望到了白家小姐,小的也替公子高兴不是。便是日后老爷知晓这桩事,暴打小的一顿,打得屁股开成夹竹桃花,也值得。”

“你也觉得世上会有神灵?”

“怎么会没有。若没有,天庭里的玉皇大帝跟王母娘娘,还有观世音菩萨和月亮里的嫦娥仙子,那些神仙都是谁?亏您还常唠叨,说那个度马禅师就如神仙一般。”

“这些你倒记得明白。”我看着暮色中半明半暗的一座山峰,“禅师若真是神仙就好了。”

“他若是神仙,您去求他老人家,教您些许法术,您何时想见白小姐,就能时时如愿了。”

“如愿你个狗头。”我豁朗地笑起来,将脚下一颗石子踢了出去。石子飞起来,落进路边树丛里,将两只在里面栖息的鸟惊动了。两只鸟奋力扇动翅膀,疾声鸣叫着逃出了树林,迎着天色最后的余光,向远处飞去。望着两只比翼飞走的鸟,我骤然想起梦中自己变的那只鸟,被一颗石子击落的事,忽然懊悔,为什么方才会踢起那颗石子,惊扰了两只鸟的好梦。说不准,那正是两个思念良久才在梦里相见的人,变作的两只鸟。

“要是不能像神仙那样有法术,现在就剩下一个法子,让公子时时能见到白家小姐。”三吉缩下脖子,瞅着我,鼻子眼里都在一个劲地坏笑着。

我猜出三吉会胡咧咧什么。但那两只被石子轰走的鸟,让我突然有点心烦意乱。我抬起脚,一脚就踹在了三吉屁股上,说你年纪不大,肚里花花肠子倒有两丈。

“小的哪里就说错话了。”三吉咧着嘴朝前跳蹿两下,挤眉弄眼地摸着屁股,拧过身子高声嚷嚷道,“您想想嘛,您心心念念想见到白家小姐,这几个月,北高峰都被您鞋子踩矮了二寸。可您又不是玉皇大帝,又不是王母娘娘,也不是观世音菩萨,连个土地爷的穷法术都不会,怎么能有本领说见就能见到?您说,除回家央了老爷夫人,请他们做主托了媒人,将白家小姐给您娶回家,您还有什么妙法子?”

“这事不消你操心。你只记住,我往日来登北高峰的事,万万不可让老爷知道消息。若让老爷察觉了,就是他不敲断你的腿,我也会给你敲断,趁着半夜把你扔进西湖里去。”我吓唬着三吉,唯恐回到家里被父亲责问时,他一时撑不过父亲的威吓。

“老爷若是询问,小的跑出来半天,是在什么地方寻到的公子,那小的该如何回话?”

“你就说因没处找寻,故一直在庄子外等候,原来我是到灵隐寺里逛去了。”

我躲开三吉嬉皮笑脸着探到面前的脑袋,看见一轮明月从东方缓缓升了起来,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我立住脚步,痴痴地凝望着盈满天地间的银辉,思想着白家小姐,恍惚看见白小姐此刻正在绣楼上,倚着窗子,对着婵娟,缠绵地唤着“公子”。我喃喃着应一声“小姐”,慌慌地对着月亮,躬身便拜了下去。

三吉看着近来因为白家小姐变得有些痴头痴脑的我,吃吃地笑半天,说:“公子您这是在拜托月老,让他赶紧给您和白家小姐拴红线呢,还是在练习和白小姐拜天地?”

“该打嘴的狗东西,白小姐也是你能叫的?看来我真要把你狗腿打断,扔进西湖水里喂鱼了!”我骤然回过神来,佯作骂着三吉,心里却为自己一时的忘情和失态,暗自好笑起来。

家里灯火通明。我小心翼翼地迈进家门,战战兢兢地见了父亲,没想到,父亲非但没训斥我,还一改往日的满面威严,笑着问我这么晚回来,是到哪里游玩去了。我怕父亲是笑里藏刀,拿不准他心思,于是便偷偷地瞥眼母亲。见母亲也是一脸祥和,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猜测是不是三吉见老爷回来了,怕遭连累,故慌张地跑出去寻到我,拿话唬我。

“孩儿见今日春光实在是好,就到灵隐寺里逛去了。”父亲尽管脸含笑意,我还是回答得小心谨慎,以防中了他什么算计。父亲虽然厌恶官场的肮脏,但到底是在官场上混过些年岁。我相信,凡是混过江湖的人,就是被逼着,也会练出些手段,几张面皮。

“寺里景致可好?”父亲盯住我看一会儿,又问。

“寺里面幽静,景致自然与别处不同。”我更加小心地回道。同时,为表示内心里对佛家和度马禅师的尊崇,我还谦恭地低垂一下腰身。

“可曾去拜会度马禅师?”

“没有。孩儿只是在寺里逛着看风景,未敢前去叨扰禅师。”

我暗暗地拿眼角朝门外睃一下,担心父亲会突然变了脸色,厉声把三吉招呼进来,问他我说的可是实情。我知道,三吉在父亲面前绝对是个软骨头,只要父亲断喝一声,他就会双膝跪地,一星不差地把我贩卖干净。这也是父亲为什么让他跟着我的缘由。当年,是父亲在灵隐寺外,把已经奄奄一息的他从雪地里带回家,救了他一条性命。活过来后,他就认定自己的小命是老爷的了。说实话,我从心里喜欢他,也正是因为他对父亲的这份忠贞不贰。他对父亲的忠诚,让我一直在把他当作手足。

“量你也没胆量说谎。”父亲挥挥手说,“先下去吧,改日再考你的功课。”

从父母屋子里出来,走出旁边的角门,我就一脚把三吉踹倒在了地上,警告他,以后若再这样唬我,我就会毫不客气地用石头打断他两条腿。

三吉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地绕到我前面说:“只要老爷不训斥公子,您就是现在打断小的两条腿,小的也心甘情愿。”

这个小子,他倒是会卖人情。我假装恶狠狠地“哼”一声,算是饶过他了,心里却在暗暗念着“阿弥陀佛”,庆幸今日总算在父亲跟前蒙混过去一关。刚庆幸完,转念想到父亲回来,近日恐难再寻机会,到北高峰上去眺望白家小姐。想到这里,我心头又渐渐被忧伤笼罩起来。三吉见我低垂下脑袋,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他嬉皮笑脸地又把脑袋伸到我面前,卖弄着,说他已经给我想出了一个奇妙的主意。

“什么烂主意,还不快点讲出来,在等着打嘴?”我稍稍停下步子,等着三吉的主意。月亮光穿过一棵碧桃树的枝叶,照耀在他半张脸上,在他脸上贴了一片片银光闪烁的箔片。我看着他脸上的箔片,笑起来,觉得那些亮片更像是某条大鱼身上的鱼鳞。

“您得先答应我件事,我才会讲出来。”这个该死的三吉。他知道我心急如焚,却一边说着,居然还慢条斯理地扬起头,在天上找起了星星。

“只要不是去摘天上的星星,本公子什么都答应你。”

“小的哪里敢要天上的星星。只是到时候,若老爷果真打断小的腿,只要公子您发慈悲,能够到寺里去求求度马禅师,让他救下小的,给我个破钵,让我爬行着云游天下,讨口冷饭活命,小的就谢天谢地了。”

“那要看你的主意,到底如何妙了。”我一直在盯着三吉脸上的鱼鳞,想象着人到底能不能变成鱼,或者我在梦里变成的鸟。

“您一门心思只在白家小姐身上,近日外面发生的事,您果真是丝毫没有耳闻。”

除了白家小姐,天下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去关心?我不耐烦地抬起手,朝那些鱼鳞上戳一扇子,说他要是再啰唆,现在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大蟒蛇,”三吉摸着脸说,“那个大蟒蛇的事,小的猜您就不知道。”

“什么大蟒蛇?”我心不在焉地问。此刻,除了着急想出什么办法,能够瞒天过海,有机会到北高峰上去眺望白乐桥,眺望白家小姐,其他任何事情我都不想知道,也不感兴趣。

“是条大白蟒。”三吉愈加神秘起来,“公子您真是被白家小姐迷得不闻天下事了。现在,整个钱塘县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都快没人敢去游西湖了。说是有条大白蟒,不时就会在西湖里出没,身子几丈长,一张血盆大口,能把人整个地吞进腹中,眼下都伤害好几条性命了。”

“不许妖言惑众!”我瞪大眼睛盯着三吉骂道。然后问他,就是西湖里果真有这么条大蟒蛇出没,和他给我想出的妙计又有什么联系?

“小的既这么说,自然会有联系。”三吉咧开大嘴,有点得意扬扬地笑一下,脸上那些鱼鳞便也跟着抖动起来,似乎有层被搅起涟漪的水波,从那些鱼鳞上面漫了过去。

“有什么联系?”我问。

“公子只需想出个办法,到西湖边上走一趟。”

“去喂那条大蟒蛇?”

“哪里那么巧,果真就让公子您遇上了?”三吉又嬉皮笑脸起来,“再说,公子方才不是还骂小的在妖言惑众吗?”

“找打!”我作势又举起扇子,催促着让他赶紧把话讲完。

“是这样。”三吉的脑袋朝我跟前凑了凑,“只要公子您到西湖边走一遭,回来说是瞧见了那条大蟒蛇,被它吓着了,因此装病,求老爷夫人把您送到度马禅师那里去,请禅师给您念经驱魔。您住进灵隐寺里养病,不就有机会到北高峰上去了?”

“这也算个奇妙的主意?”我在三吉脑袋上重重地敲一扇子,撒开步子,踩着一地月光朝书房里走去。心里忧愁的是,讲来讲去,我用什么法子才能走出家门,走到西湖边上去。

江南的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这几年,常常整个冬天里都降不下一场小雪,在西湖边赏雪,渐渐地已成了件稀罕事。我都快忘记,西湖最负盛名的“断桥”是什么模样了。这日,我手里握卷书,百无聊赖地坐在日光充裕的书房门口,看着在一柱柱光影里起舞的细小尘埃,想着老天要是能发下慈悲,突降一场大雪,我岂不就能理直气壮地走出家门,以到西湖边观赏“断桥”为名,去西湖一游了?当然,再然后,从西湖回来,我就能按着三吉讲的,生场病出来,理所当然地住进灵隐寺里去。三吉这个馊主意虽不甚妙,但病急乱投医的当口,似也不妨拿来当味救命的药吃吃。况且,我自己在那里冥思苦想,从天黑想到天亮,又从日出想到日落,脑袋想破一个,又想破一个,差不多想破一百个了,也没想出什么更可行的方法,能够随时攀到北高峰上去,眺望白家小姐。眼下最让我无奈的是,即便三吉这个破烂馊主意,一时也没办法去实现。赏雪的借口是不必指望了。现在外面已是热热闹闹的春天,花已红遍,柳已绿透,黄莺在歌唱燕子在飞舞,哪里还会有大雪纷纷从天而降。真正的冬天里,还没有雪花愿意飘落到江南来呢。

盼不到大雪,不能踏着遍地白雪去游西湖,不能因为游过西湖而生病,我只好在脑袋里穷尽着那些描写大雪的诗词。让人可恼的是,我把肚子里积存的诗句全翻一遍,又翻完一卷《诗经》,最后又翻另一个名字叫“钱塘客”的人勘印的《吴越诗集萃》,也没找到一首能让我想入非非着、赏到“断桥”的诗作。

见我把书卷摔到地上,三吉忙躬下身子把它捡起来,拿在手里轻轻拍打两下,骂着它和他一样不中用。“不能解去公子心中的烦恼倒也罢了,还敢惹公子生气!仔细我把你丢到炉子里,把你烧成灰。”他对着书卷嘀咕完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桌子上,低声下气地兜转回来,问我是不是到园子里走走,赏赏春光,吟几首诗。

“也罢。”看在他装模作样着卖力骂书本和自己的分儿上,我有气无力地应着,站了起来。

园子里满眼都是明媚的春光。一条小径上铺的黑色鹅卵石子,也摇身变作了一颗颗硕大的黑珍珠,浑身光芒四射,咄咄逼人,让人难以喘息。

“三吉!”我对着几颗逼人的珍珠跺两脚,唤着三吉,准备打道回府。想了三天三夜,都没想出办法到北高峰上去眺望白家小姐,我心如火焚,哪里还有心思赏什么春吟什么诗。但刚唤过三吉,看着他闪烁的鬼眼睛,我随即又改了主意,支吾着,吩咐他回书房去,取些纸张笔墨来,“不然,一会儿有了诗,用指头题在你脑门上?”我改主意的原因,是不想让三吉看我笑话。我不能因为无法到北高峰上眺望白小姐,就在他眼里变得如此失魂落魄,书不能读,诗也不能吟了。好歹我也是个读书人。想想,一个饱读圣贤书的人,怎么能为着贪恋女色,从早到晚地让书童看笑话。再说,万一有一天,我是说万一有那么一天,三吉的狗嘴一个不小心,将此事兜与了别人,我岂不成了钱塘县里读书人的笑料。到那时,就是将西湖里的水倾尽,怕也不能浇灭父亲的怒火。

不一会儿,三吉就像被风卷着般,转了回来。我瞧着他,见他手里没有笔墨,一张脸上却在眉飞色舞。看着他那副让人生厌的嘴脸,我猜想,他这是又要自作聪明地给我耍什么花样?“三吉,你是遇到神仙了,还是看见西湖里那条大白蟒飞到了天上?”我瞪他一眼,训斥着他,把我教的那句“宁可湿衣,不可乱步”的君子之风,又丢到爪哇国里去了。

“小的是书童,又不是您口里那些君子。”三吉紧绷着满脸笑,一双眼睛滑溜溜地望向我,让我怀疑,他果真是在回书房的路上,遇到哪路神仙了。

“快说,是不是有出门去的指望了?”直觉告诉我,也许,出门的机会,就藏在三吉这个坏小子的笑里。我心头突突地狂跳起来,觉得自己瞬间已变成一只鸟,正迎风展翅,欢快地飞翔在去北高峰的路途中。金色的太阳光,被一双翅膀搅动得波涛汹涌。

“是位姓许的老爷,带着他们家公子来了。老爷打发人来叫您,催着您快点前去拜见。”

“哪里来的什么许老爷?”我努力保持着在三吉眼里该有的风度。

“说是老爷的同门,新上任的大官,不光管辖咱们钱塘县,还管着好些个地方衙门。”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鼓起腮,漫不经心地对片树叶吹着气,让自己不至于那么快速地萎靡下去,脱光水分。

“怎么会没关系?”三吉胸有城竹地看着我说,“那许老爷不是带了位公子来吗?他新来乍到,您若是伺机提出,邀他一同去西湖观赏风景,一尽地主之谊,老爷岂有不允之理?”

“你这个狗脑袋!”我赞赏着在三吉脑袋上敲一扇子,没想到,他的大脑筋倒来得灵光。

“您要是整天这么敲来敲去,小的脑袋迟早会变成个狗脑袋,驴脑袋。”三吉夸张地摸一下脑门,两只眼睛一个劲地鼓动着我,督促我快点去会见那位许公子。

“还不前头带路,是在等着找打?”我举起扇子,挥动着,吓唬着三吉。跟在他后面疾步走着,我边走边想的是,这位许公子,定是哪位神仙派了来,救我出苦海的。这样一想,我步子愈加轻灵起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我在花木间轻舞着扇子,悄声对那些花木说:好一派青春年少的江南三月天。

春和景明的节气,西湖边上虽不是游人如织,但也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走到断桥时,我邀许公子到一边的凉亭上坐下来歇息,然后,借着指派三吉去买桂花糕给许公子品尝的空当,把他叫到一边,讥诮着问他:“那条大蟒蛇现在哪里?”

“眼前重要的不是那条大蟒蛇。”三吉鬼头鬼脑地朝许公子暼一眼,小声嘀咕道,“要紧的是,公子您现在到西湖来了。”

“看不见那条大蟒蛇,我回去如何生病?”

“您怎么就忘了呢?”三吉提醒着我,“您来到西湖就算达到了目的。只要您来了西湖,就看见那条大蟒蛇了。”

“狗脑袋,现在和原先计划的还一样吗?”我悄悄指一下正望着湖水出神的许公子。有他和我们一起游西湖,当然不会只有我和三吉的狗眼睛,能看见那条大蟒蛇。

“您那病是生出来给老爷看的。”三吉说。

“我是说那条大蟒蛇。”我焦急地想把三吉的脑袋拧下来。

“您真是个读书人!”三吉翻一下白眼,嘲弄着说,“这世上的事物,不是人人都能瞧得见,人人都去关心。”

“你不是讲,那蟒蛇有几丈长吗?”这个漏洞百出的破烂主意,急得我都要疯了。湖边这么多游客,湖上还有来往的游船,那么大条蟒蛇,总不能只有我一人瞧得见吧。

“您怎么比小的还愚钝了。”三吉滑头滑脑地笑着说,“这湖边游客是多,可谁会一门心思盯着湖面?再说,那蟒蛇能长到几丈长,还能吃人,定是有些道业了,在湖里出没,还不快如雷电,神龙一般,眨眼就没了踪迹。只要公子您说瞧见了,我再从旁边叫嚷起来,您瞧吧,到时,定有无数爱起哄凑热闹的人士,有鼻子有眼地附和着您,说他们也都瞧见了。”

这样一听,似也有几分道理。因一时没别的主意可图,我只好胡乱点着头,提高声腔,催促他腿脚快点,然后转身步入亭子,手忙脚乱地对着观看湖水的许公子深施一礼,口里说着让他久候了。

“常听人讲西湖美景天下第一,堪比天上仙境。今日有幸一游,果然不虚此名。”许公子彬彬有礼地还了一礼,感谢着我的盛情,使他得以早一日来到西湖,观赏到眼前妙不可言的人间美景。

天下再美的景致,如何比得上白家小姐莞尔一笑。因为白小姐,我今日竟无端地把许公子牵扯进来,做了我生病的药引子,想来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思想到此,我不免满怀歉意地对着许公子笑笑,说西湖美景要看久了,才会知晓什么是浪得虚名。

“这西湖可不止美景熏熏令人醉。”许公子指着湖面上一艘画舫,神采飞扬地说,“兄台看船上立着的那位美人,万般旖旎,流水飘香,可美过眼前这风景百倍?”

顺着许公子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一位被春风撩拨得衣袂飘飘,神态宛若天仙的女子,正迎面朝我们飘来。再一定睛,我便浑身跟着两手颤抖起来,那仙子般向着我飘然而来的,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白家小姐吗?她身边,立着那个叫青儿的丫鬟。此时,青儿正扬着手臂,抖着条淡绿色手巾,在戏着春风。“真是苍天有眼,万神庇护!”我欣喜若狂地立起来,抛下许公子,步子急急地奔出亭子,慌不择路地朝水边走去。大庭广众之下,我自然不能高声呼喊白小姐,也无神仙的法力,蹈着波浪走到船上去,与白家小姐一会。但我祈求着天下所有的神灵,保守着我,让移步水中央的她,能在万花迷眼的岸上,一眼望见立在水边、日夜都在为伊憔悴的书生冯文德。

“小素,小素!”白小姐饱含着蜜汁的名字刚被我念叨两遍,我朝水边疾跑的脚步就僵住了。我忽然想起了三吉说的那条大蟒蛇。若是那条大蟒蛇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时常在湖里出没,若是它此时从湖水里跃出来……天哪!我的心陡然间就在腔子里缩成了一团冰块。

“船家!船家!”我看着与湖边并行,迤逦驶去的画舫,无心再念叨白家小姐,而是声嘶力竭地喊着船家,请求船家快把画舫靠到岸边来。

“飞花牵情!兄台可是也被船上美人摇动了春心?”跟在我身后跑到水边的许公子,在一边立着,笑嘻嘻地轻摇着扇子,瞧着我的狼狈相。

“大蟒蛇!”因为心急如焚,我口不择言地大声说,“湖里有大蟒蛇!”

“兄台真是风流倜傥。”许公子哈哈大笑道,“若是有蟒蛇化作如此貌美的佳丽,能够与你我相伴终生,人生岂不快哉?”

“哪里是什么蟒蛇会变作小姐。”我焦急得舌头都快打成结了。

“庄周能变作蝴蝶,蟒蛇怎么就不能变成个美貌的小姐呢?”

许公子嘻嘻哈哈着,一个劲地在编笑话。他哪里知道,我心里冒着滚滚浓烟,已蹿起几丈高的火焰了。我没头没脑地念叨着,不知道该去求玉皇大帝还是王母娘娘,只好求着天地万物,三界神灵,求他们前来搭救白家小姐,保佑她平安无事。

正在我束手无策之际,三吉手里托着一包桂花糕,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因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歪着脑袋瞅我两眼,问我是不是果真看见那条大蟒蛇了。“我真是该死,怎么就忘了那条大蟒蛇,没拼命地快跑上几步呢?”三吉装腔作势地打两下自己的脸,扭头问许公子,他是不是也瞧见那条大蟒蛇了。

“你们主仆二人实在是有趣。”许公子快活地笑着,从三吉手里捏起块桂花糕,慢腾腾地尝一口,神情夸张着说,“不仅西湖上的美女貌美如花,秀色可餐,勾人魂魄,就连湖边一块桂花糕,竟也如那美貌婵娟,香糯诱人,楚楚可怜,令人千回百转,不忍心啖之,却又欲罢不能。”

“公子。”三吉看眼许公子,又朝我看来。他大概看出,我脸上惊慌失色的神情,绝不是为了回家装病,才故意在许公子面前装出来的。“公子!”他复看了看我,接着又去瞅许公子,最后望着我问,“您真看见那条大蟒蛇了?”

“大蟒蛇,大蟒蛇!”我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抬起脚,照着三吉肚子就踹了出去,“你倒是快告诉我,湖里到底有没有你说的大蟒蛇。”

三吉被我一脚踹个仰八叉,手里的桂花糕也跟着撒落出去,滚了一地。有两块,还蹦跳着落进了清澈的湖水里。

“有没有,您不是已经看见了?”

三吉仍然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踢他。他神色迟疑着爬起来,弯弓着身子,两手紧紧地抱住肚子,好像我把他肚皮踢破了,里面的肠子心肺就要稀里哗啦地流淌出来。

“我是问你,那条大蟒蛇,真有还是没有?”

我腔子里的心都要化成灰了。有许公子在旁边,我又不能给三吉这个家伙言明,现在,我要的已经不是我们之前预谋的,从西湖回家后我如何装病了。眼下,白家小姐就在湖中那条游船上,如果他说的那条大蟒蛇真存在,而它又真的会出人意料地从湖水里钻出来行恶,那么,白家小姐和那条船上的人,该怎么办?

“公子,您是不是被那条大蟒蛇吓傻了?”三吉瞄眼许公子,偷偷地朝我挤两下眼。我知道,他这是示意我继续演下去。有许公子做证,我回家装起病来就更万无一失了。

我哪里是在演戏!这个狗脑子的三吉,他肚皮里那点精灵古怪的花花心眼,一定都被他在路上偷吃的桂花糕给粘死了,纹丝不动,丝毫也不透气了。我把手里扇子狠狠一扔,砸在三吉脑门上,骂着让他滚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最好是滚到天边去,再也别让我瞅见他,烂成泥也别让我的鼻子闻到臭味,长出草也别让我的耳朵听到它摆弄出的一丝动静,变成梦也别和我的梦遇到一块儿。

我该怎么办!这会儿,我真是恨死三吉这个糊涂东西了,他怎么就不明白我的意思!

“公子,小的到底又做错什么事了,让您这般动怒?”

三吉满脸委屈地瞟着许公子,巴望着许公子能站出来,为他主持公道。可惜许公子站在旁边,却像看戏一般,来回地瞅着我们两个。我猜他定是和三吉一样,整个人也是糊涂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对着三吉大发雷霆。

“滚走,快滚走!”

我余怒未消,继续骂着三吉。站在画舫上的白家小姐,已经回到了画舫舱内,从我视线里消失了。望着在湖里朝前驶去的画舫,我忽然想起许公子说的,在梦里变作蝴蝶的庄周。此时,我最想要的,就是生出两只比蝴蝶有力量千万倍的翅膀,飞到画舫上去,在那条害人的蟒蛇出现之前,把白小姐救上岸。只要能把白小姐救下来,我愿意将自己这条性命舍弃一千次,一万次,千万次在地狱里遭受轮回之苦,变作猪狗牛马,变作草木石块,万劫不复。

这一日,在接下来的半天光阴里,不论许公子如何变着花样,拿我和“画舫上那位佳人”开玩笑,也不管三吉怎么花尽心思暗示着我去装病,我都不去理会他们。我只盛情地以请许公子观赏西湖晚霞为由,拖住许公子,一直在湖边逗留到晚霞布满了西天。谢天谢地!那条大蟒蛇始终没从湖里出现。眼见暮色笼上了远处的山峰,我想白家小姐斯时定已离开西湖,回到了白乐桥的家中。我蹲下来,在湖水里净了手,郑重其事地整巾正衣,在绚烂的晚霞里,毕恭毕敬地对着天地万物深施一礼!那条大蟒蛇没出现,就是天地万物保佑着我和白家小姐,重新给了白小姐和我一条性命。只要白小姐平安无事,就算下半辈子让我到灵隐寺里出家做和尚,我也会无怨无悔,欢天喜地。

打开手中的书卷,字里行间,随处似可窥到,有人在那里叹息春日苦短,仿佛人的一辈子,快如翻阅卷书,转眼间就瞅见最末一行字了。但我被困顿在书房里,以时挨日,日复一日,两眼望着满院子流淌的春光,直觉得度日如年,如坐针毡,顷刻时光也难挨过去。

见我心绪扰忧未定,心不在焉地攥着书卷,又在望着门前那株海棠发痴,三吉在旁边急得搓手顿足,嘴里嘟哝个不休,怪我不按他谋划的法子行事。“早知这番情形,那日从西湖归来,您何苦不就势装病!若是当日病了,去住进寺里,又哪来今日这般苦楚。”近日,三吉越来越像个碎嘴老妈子,在我耳朵边唠叨来唠叨去,没完没了。要是有人能把他那些唠叨编排在一起,用麻绳子串起来,恐怕十个钱塘江都盛不下了。

“你能不能暂且饶过我这耳朵,让它清静片刻!”我盯着门前的海棠,回想着在北高峰上做的那个白日梦,正想到自己变作的鸟,落在了白府花园里那株海棠树上,痴痴地望着赏花的白小姐……

“不是小的唠叨,您瞅瞅您这形容,已经瘦下去了整整一圈。再这样下去,被老爷看穿,小的真就没有活路了。”

三吉不知道从哪里捣弄来面铜镜,赫然伸在了我面前。我漫不经心地翻动眼皮,朝镜子里瞭一眼,竟被镜子里那张形容枯槁的脸面唬一跳。我在里面瞅见了一张鱼干样的脸,两只死鱼眼睛,深深地陷落在干瘪的鱼鳃上方。

“镜子里这张脸,真的是我?”我问三吉。

“不是您,难不成是小的?”三吉回道。

“你是从哪里弄来这面破镜子?”我怀疑,三吉是不是从什么人手里,弄来了一面唬人的照妖镜,故意拿来吓我。我听人讲过,江湖上一些歪心眼的术士,为了骗人钱财,便时常会在背后捣鬼,故弄玄虚,使出手段做些什么“照妖镜”,拿来唬人。

“您忘了,上年兰草节您见到白家小姐后,让小的偷偷去外面买来的。说是去北高峰上眺望白小姐时,须要仔细地整理一番衣冠。”

“该死的狗东西!”我劈头盖脸地骂着三吉,突然来了力气,从他手里夺过镜子,吼着他为什么要把这破镜子拿出来,让我瞧见自己这张鬼脸。

“小的是想让公子弄弄清楚。您若这样下去,糟践坏了身子,来日等您有缘再见到白家小姐时,恐怕她都认不出您是谁了。若就此一命休了,那白家小姐岂不是更无从得知,您对她的这一番情意。”

我低头喘息片刻,瞄眼三吉,把镜子从脚下捡起来,放到桌上,吩咐他去弄盆热水来。我想仔细敷敷面。打从西湖边回来,这十多日的光景里,我日日都是蓬头垢面,三吉端到跟前来的热面汤,已不知被我踢翻几次。

敷完面,我又让三吉速去弄些吃食来。三吉把一食盒吃物摆到我面前,盯着我吃完后,又嬉笑着饶起舌来,说我吃下这些东西,身子就有力气了。一个人有了足够的力气,才可以让自己春风满面。一旦满面荡漾开春风,好运气自然就跟那些被春风吹开的花朵一样,一朵花盛开了,另一朵就会紧跟其后,“一夜间就会花团锦簇”。

三吉对着我脑壳吹的这阵春风,令我频频点头。它们连同吃进我肚子里那些食物,在我体内待了不足一炷香的时辰,就帮我酝酿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伺候笔墨。”我从门前的海棠上收起目光,扭头对三吉说。

“您这才刚有一分力气,还不能忙着作诗耗费精力。”三吉手里端着茶盏,一动不动地盯住我说,“这么好的春光,您最好多晒一会子,补补阳气。”

“不是作诗。”我摆着手,让他放下茶盏,“我是想给许公子写封书信去。”

“给许公子写书信?”三吉放下茶盏,手脚麻利地铺着桃花笺说,“小的真是猪脑子狗脑子驴脑子,这些时日,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想到哪点?还不快点研墨。”

“就是让您给许公子写封书信去,让他来府上邀您出去踏青。有许公子相邀,老爷岂有不让您出门的道理。”

“你的鬼点子倒跑得疾。就不怕老爷知道了,敲断你的狗腿。”

“只要公子您还似从前那般,日日活蹦乱跳,小的就是被老爷敲碎脑壳子也情愿。”

“油嘴滑舌的东西,眼前我是哪般?”

“您刚照过镜子不是。”三吉边研墨,嘴里小声嘟哝道,“小的实在不明白,一个白家小姐,怎么就能让公子您如此丢魂落魄,连性命都不爱惜了。您时常也给小的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且要格外珍惜。”

“仔细研墨!”

我拿笔杆敲下三吉的手背。男女之情事,岂是每个草木之人就能懂得?想这世间,有多少名贵树木,尚且不晓得开花结果谓之何事。

我写给许公子的书信,自然不能按三吉瞎琢磨的法子,让许公子反客为主,邀我外出踏青。在笔下,我只是极言与他相见恨晚之情。再有就是,那日只顾着游湖看风景,未能和他切磋一番诗文,甚以为憾;因此,方极力相邀公子,再到敝府中来,“与某切磋一二”。我这样写,一是不想让许公子看出我邀他的用意。读书人的颜面向来至关紧要。君子读圣贤之书,怎可习小人之态。他不肯被人用作棋子,我亦不愿遭人辱骂。二来,三吉拿着书信出门时,即便被父亲瞧见,相信他老人家也无从看出端倪。

挨到日影下窗,暝色至时,三吉方才回来。他如那日跑出去找我时一样,跑得大汗淋漓,两只袖子全被脸上的汗水渍透了。

“你还要不要命了?”我忧心三吉这样闯进门来,万一被父亲撞到,反倒惹来猜度。

“公子您看了许公子的书信,自然就不会再担心,小的有无性命之虞了。”三吉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掏出封热气腾腾的书信。

如我所愿,三吉带回来的书信里,许公子果然在邀着我一起外出。他邀我后日一早,与他在西湖边上相会,同去那里看度马禅师捉拿蟒蛇。

“这么说,西湖里真有大蟒蛇?”我心有余悸地看眼三吉,不由地念声“阿弥陀佛”。

“小的何时哄骗过公子。”三吉笑嘻嘻地答道,“许公子还让小的给您带话,说后日,整个钱塘的人士,大概都会拥到西湖边上去瞧热闹。许老爷也会带着亲眷一起前去,亲自督看。许老爷亦另修了书信,差小的一并给老爷带来,邀老爷是日带上满门家眷,一并到西湖边游玩踏春,观看禅师捉蛇。”

到西湖边观看禅师捉蟒蛇的人,可谓人山人海,比每年八月十八日前往钱塘江观潮的人,不知要多出几倍。钱塘的大户人家,几乎都是倾巢前来,搭了座席,提了果品食盒,边饮酒谈笑,边等着瞧这千年难得一遇的热闹。我和许公子坐在一处,却无心和他吃酒谈笑,更无心等待观看禅师如何捉拿传说中的那条蟒蛇。他们都与我没有关系。我只偷偷地转动着眼目,在四周围的座席间张望来张望去,寻着白家小姐。

“公子莫急,整个钱塘的人都被轰动来了,小的猜测,白家小姐也定会跟随家人,前来瞧个热闹。钱塘人都知道度马禅师慈悲,素日间连只蚂蚁的性命都不忍伤害。今日他倒亲自来捉大蟒蛇,岂不是千古奇闻。这等奇事,怎会有人甘心错过。”

三吉见我左顾右盼,神不守舍,俯身到我耳朵边上,小声嘀咕着抚慰我。我哪里有闲心思听他饶舌。斯时,我心里正向观世音菩萨许着愿:若能在人群里瞧见白小姐,哪怕瞧上一眼,就算那条大蟒蛇兹时跃出水面,张口把我吞入腹内,我也心甘求之,情愿生生世世,在观世音菩萨前叩拜焚香。

我一遍遍求着菩萨,挨过半个时辰,菩萨果然显灵了。在十几米开外,我先是看见了那个叫青儿的丫鬟;待我捂了捂被春光刺花的双眼,假装打个哈欠,立起身子舒展腰身,再去细瞅,果真就望见了日思夜想的白小姐。感谢天地万物!那一日,白家小姐到底是平安地回到了家中。

“兄台可是在找寻那日画舫上的佳人?”

我正欲寻个借口离开片刻,看看能否有机缘挨近白家小姐。谁知道许公子竟也嬉笑着站了起来,拉住我的衣袖,眼睛亦攀附着我的目光张望起来。

“公子又说笑了。”我讷讷着坐下去,魂摇心荡,心里如翻滚着一锅开水。

“兄台莫急。有缘千里,也自会相遇!”

“我是在疑惑,这么多人前来观看,不知湖中是否真有那蟒蛇。”

“兄台是不是还似那日,期待有个蟒蛇变化而来的绝色美人,立到你我近前来?”

“公子万万不可打此诳语。那边禅师正在作法,等候着捉拿蟒蛇除害呢。”

我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脱身,前去就近白小姐。承蒙天地万物神灵眷顾,让我今日得以再度与白家小姐相逢,我岂可辜负了苍天的美意,白白错失此良机!我朝三吉使个眼色,“哎哟”一声,弯腰抱住肚子,欲装病离开许公子,没承想却被他一把拽了起来。

“好一个殊丽佳人!”许公子一面扯我,一面拿扇子指着白家小姐说,“兄台快看,今日岂不是又撞到了神仙。那位国色天香的小姐,正是前几日,你我在画舫上瞅见的仙女。”

接着,不等我清醒过来,挣脱许公子的手,他已经拉着我离开席位,喜笑颜开地朝白家小姐所在的看席奔去。

春深果然似海,无法看到边际。时当仲春,桃李正芳,我揣着白家小姐给我的杏黄丝帕,焦头烂额,在园子里徘徊踌躇,从天光微明,复到暝色又至,仍是思量不出,到底如何开口,去央母亲请了媒人,到白府中求亲。又想着在北高峰做的那个白日梦,设若事情败露,被父亲探知原委,将为之奈何?后悔那日看完禅师捉蟒蛇后,心里只念着白家小姐,竟忘记了,将梦里那番情景说与禅师,请他一解凶吉。

“公子,您停下来稍作歇息吧。这几日里,您花下长吁,天天如是,园子里的路径被您踩宽三分,一园子花也被您惊得落了满地。”

三吉站立一旁看着我,急得嗓子都哑了。他不知道白小姐给我丝帕的事。那日,许公子扯着我的衣袖,走到白家摆设的座席前,忙着递帖子拜会白老爷时,白家小姐悄然退到旁边,趁着众人拥挤喧哗,无人留意时,她侧转脸对着我嫣然一笑,让青儿悄然把一方帕子塞到了我手中。三吉跑过来前,我已经把丝帕藏在了袖内。

“好祖宗!那番去看禅师捉蟒蛇,您也会过了白家小姐,何苦还这般折磨自己。况且,您先前苦恼,皆是缘于没法子到北高峰去。眼下因着那位许公子,老爷业已应允,您随时可外出会友。您只脚步迈出大门,即便一日都赖在北高峰上,老爷又如何知情?眼下好也!小的实不明白,您为何左右不肯外出,只在这里作没要紧文字。莫不是看见禅师捉了那大蟒蛇,真把您吓得失了魂魄?还是见过白家小姐后,她把您的魂魄给勾走了?”

“没下鞘的狗东西,少在这里聒噪!”三吉只管啰唆个没完,他哪里晓得我的心思!我驻下脚步,举起扇子,朝一株花正夭夭的桃树打去,打得花瓣簌簌落下,逃离了枝头。

“要撒气,您只管朝小的撒,这些花木立在此处不声不响,哪来的劫数。”三吉嘟哝着朝后退两步,作势对着那株桃树揖拜起来,嘴里嘀嘀咕咕着,拜请桃花仙子莫要怪罪。

看着三吉朝桃树作揖的怪模样,我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笑过了,把他呼到跟前,吞吐半日,亦顾不得体面了,问他可有什么招子,能让我母亲央了媒人,到白家……

没等我说完,三吉就鬼头鬼脑地拍起了大腿,说我苦恼这数日,原来就为此事?“如我所告,桃花仙子果然显灵了。”他装腔作势着转过身去,又对那株桃树作起了揖。

“你又在作什么怪!”我嗔怒着,催着他速想主意。

“不是小的在作怪。”三吉把脑袋附到我耳边,神神道道地说,“小的给桃花仙子施礼,是想让她给公子出个绝妙好法子。”

“满嘴胡言!哪里来的桃花仙子?”

“公子您真是读书读傻了!您想想,天上既有天庭和各路神仙,连度马禅师都能念动咒语,捉住那条大蟒蛇,给它贴上不再害人的符咒,放进钱塘江里,为何独就不能有桃花仙子?明日,您只管请老夫人到花园里来赏花,余下的事,就交给桃花仙子了。”

“若是没有主意,休来捣乱!”我明白三吉的用心,他在那里对着桃树作揖,插科打诨,甚至搬出度马禅师,无非是见我苦恼至极,想以此来宽慰开解我。怎奈我这里如熬刑受苦,心急如焚,哪有闲心思与他逗笑。

“您常念叨什么关心则乱,当局者迷。眼下,公子您就是当局者迷。小的若在捣乱,当天诛地灭!”三吉捶胸顿足地发着誓,见我仍然摇头,他便向四周张望两眼,再次朝我探过脑袋,见神见鬼地说,“公子您信不信有桃花仙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让老夫人相信。老夫人信了,您的好事自然就有了指望。”

“什么烂主意,还不作速说来听听,你是要急杀我?”

“天机不可泄露!”三吉胸有成竹地拍着胸脯,“公子您只等着好事吧。若是老夫人不信有桃花仙子,您就缚了小的,扔到钱塘江里与那蟒蛇做伴去。”

在我陪着母亲逛园子赏花时,三吉指使母亲身边一个婆子,假装在一株桃树下跌倒,遂扮作桃花仙子附体,对母亲说我“与白乐桥那位白家小姐原是天定的缘分,今日缘分既到,万不可再错失良机”。

按着三吉的安排,那位桃花仙子附体的婆子说完此话,就昏迷了过去。母亲让人用簪子扎着那个婆子的人中,把她弄醒。然后,她盯住我涨红的脸看一阵,微微一笑,便带着那些随她赏花的丫头婆子,离开了花园。

三日后,母亲差人把我叫到她房中,说父亲已备下厚礼,准备央了媒人,到白家去提亲,问我这回可否愿意。我知道母亲早就看穿了三吉布的那个鬼把戏,心里一羞愧,便低垂下脑袋,跪倒在母亲面前,说婚姻大事,当全凭父母做主。

白家小姐大婚的日子,择在了一个月后。与白家小姐要成眷属的人却不是我,而是那位许公子。在三吉装神弄鬼,要人扮作桃花仙子哄骗母亲前一日,许家的聘礼就已经抬进白府,白家老爷将女儿小素,许配给了新来钱塘的许公子。

母亲再次把我叫到她房里,左顾右盼着说出这桩晴天霹雳时,我竟出奇的冷静。“万物均有定时。”我心里背诵起度马禅师讲过的几句经文,嘴里鹦鹉学舌般对母亲讲着,“生有时,死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撕裂有时,缝补亦有时。”

定是我的话语和神态把母亲吓到了。她愣愣地看我半晌,忽地一把搂住我,把我拉到怀里,安慰我说姻缘既是天注定,月老一定是给我牵了个比白家小姐好上千倍的娇娘。

就是好上万倍,又与我有何干系。告辞母亲出来,我一路把三吉甩在了后面。三吉不知道母亲对我说了什么,以为是提亲的事成了。在书房门前,他笑嘻嘻地跟上来,嚷着问我该怎么赏他。怎么赏他呢?我扭头望他一眼,一口鲜血喷到他脸上,人就倒在了书房门口。

恍恍惚惚的,这一日,天气晴好得似能让人望见下一辈子。我让三吉搀扶着,攀到了北高峰上,倚靠一块石头,朝山下的白乐桥眺望着。山下茶园依然碧绿,安静,但旁边的白府里,却是鼓乐齐鸣,鞭炮声震天。

“白家小姐是不是今日成亲?”我问三吉。

“是,公子。”三吉说,“白家小姐长得花容月貌,没承想也是忘恩负义之人,蛇蝎心肠。她将与公子的私约忘得干干净净,竟攀附权贵,要嫁与许公子了。”

日头真好,日光照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

我晒着暮春的暖阳睡一觉,睁开眼,见天色已近暮,山下的白乐桥更是一片灯火通明,弦乐齐奏,喜气洋洋。我冲三吉招招手,从袖子里摸出白家小姐那方丝帕,示意他到山下白家去,替我把丝帕送还给它的主人。“要去您自己去,小的死活也不愿看见那种人。”三吉说着,又怂恿我,还是把那害人的东西烧了干净。

三吉不去,我便自己去。行到半山腰,隐约看见一个人没命地跑了来,一面跑,一面疾呼着“救命”。待到跟前看清了,却是许公子。望见我,许公子一头扑上来抱住我,嘴里高呼着:“禅师救命。”

“许公子,你不是在迎娶白家小姐吗,怎么跑到山上来了?”我拉住瑟瑟发抖的许公子,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大蟒蛇!”许公子没头没脑地说,“禅师救我!我与白家小姐成亲一年,今日饮了杯雄黄酒,始发觉,那日日与我共枕同寝,恩爱非常的白娘子,竟是条蟒蛇!”

“我是冯文德。”我晃了几下许公子,“快休要胡说!你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一个月前,我们还同在西湖边上,观看度马禅师捉那条大蟒蛇。”

“禅师莫要唬我,我认得您是法海禅师,才拼命跑来求您度救。禅师救命!那白家小姐果真是条大蟒蛇,千真万确!”

许公子抱住我胳膊正苦苦求救,白小姐已经被青儿搀扶着,追了过来。看见白家小姐,我的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小姐!”我推开许公子,对着白家小姐深施一礼,心底感念着天地万物和钱塘地界上所有的神灵,它们让我又见到了白家小姐。

“禅师是何人?”白小姐看着我问道,“为何阻挡在此,不让我和相公相见。”

“法海禅师,您快拿咒符震住她,她真的是条蟒蛇。”许公子躲在我身后,紧紧抓着我的衣衫,死活不肯松手。

“法海禅师?”白家小姐瞄我一眼,面含着微笑说,“我与禅师素日并无交集,两不相干,还请速让开,允我把相公带回家去。”

“我是南高峰下的冯文德。小姐不记得我了?”我慌忙从袖中取出丝帕,“那日小姐在西湖边与我的定情之物,小姐可还记得?”

“好个轻薄和尚!再如此胡言乱语,纠缠不止,小心取了你性命。”

“小姐真不记得我了?”我望着眼前的白小姐,五内俱焚。许公子在我背后已缩作一团,声嘶力竭地叫着我禅师,让我捉拿蛇妖。

“小姐!”我又唤声白家小姐,问她,“我此时可是在梦中?”

“禅师快请让开!”白家小姐怒声喝道,“再不让开,担心我怒气上来,毁了整个钱塘。”

“小姐,我不是什么禅师,我是冯文德!”我肝胆欲裂地唤着白小姐,却找不到法子,证明自己就是那个和她两情相悦的书生。

“实在是找死!”在我准备回头去唤三吉,让他帮忙,给白小姐说清楚我是谁时,白家小姐忽然变作一条白蟒蛇,张开大口向我扑来。

“三吉!”我惊呼一声,伸出手想抱住脑袋,却看见自己手里托了一只度马禅师捉蛇时那样的金钵,举在空中,将白家小姐变成的蟒蛇,收进了钵中……

我吐血后昏睡一个月,大汗淋漓地呼叫着三吉,从一场吓人的噩梦里醒来后,三吉哭着悄声告诉我,白家小姐在和许公子成亲的夜里,已经悬梁自尽,香消玉殒了。

我失魂丧胆地挣扎起来,滚爬到灵隐寺里,扑倒在度马禅师面前,恳求禅师收我为弟子,为我剃度。想着梦里那个被称作法海的自己,我请禅师,无论如何也要赐我“法海”这个法号。我不再读圣贤书,不再闻天下事,我要日夜闭着眼睛,千万年地生活在梦里,看着千万年间,人们编排着一出出《白蛇传》,千万遍演绎诅咒着那个叫法海的人。度马禅师曾说过,寻找有时,失落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这晚,我闭目打坐,又神游到了北高峰上。看着山下物是人非,已没有白家小姐的白乐桥,心里幻化出一幅千年后的画面,一个叫冯文德的年轻书生,一次又一次地走近白乐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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