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努尔的成人礼(外二篇)

2016-09-02 07:25/
青年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艾丽努尔毡房

⊙ 文 / 小 七

艾丽努尔的成人礼(外二篇)

⊙ 文 / 小 七

小 七:新疆哈萨克草原女作家。享受大自然,灵性追寻者,动物爱好者。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等刊,已出版散文集《遇见阿勒泰:唯愿莲心不染尘》《从前啊,有一只猫小宝》等。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散文选刊》华文最佳散文奖等。

从达娜五岁那年,努尔兰夫妇又要了第二个孩子。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儿,起名艾丽努尔。艾丽努尔出生之后,达娜成了妈妈的忠实帮手。她给妹妹洗衣服、热牛奶,还在爸爸妈妈忙碌时给妹妹讲故事:小马的,灰鸭子的,还有折耳朵小兔的。

艾丽努尔六岁那年,努尔兰夫妇打算为她举办一个隆重的“戴耳环”仪式,庆祝她长大成人。艾丽努尔听说他们的打算之后,激动得小脸涨得通红,“妈妈,我能得到很多很多礼物,对吗?”她拍着小手兴奋地说。从那一天起,她开始掰着手指,盼望那个日子快快到来。因为她心里充满好奇,迫切想知道自己将收到怎样的礼物。

达娜那年上五年级。每年学校放假期间,妈妈都会把她送到城里的姨妈家。她要去那儿的暑期艺术培训班学习舞蹈。哇哦,她太适合做一名舞蹈演员啦。你瞧,她的腿长而直,脸蛋长得更是没的说。艾丽努尔虽然脸蛋和姐姐达娜一样漂亮,但是她的腿……唉,有些事情讲述起来,真是让人伤心。家里的每个人都回避提起此事,大家总是在发愁等艾丽努尔长大之后,该如何面对这个现实……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让我们先来看看努尔兰和妻子将会为她举办一个怎样有意义的成人仪式吧。

首先,来说说善良的达娜有多么重视妹妹的“戴耳环”仪式吧。在平时生活中,达娜对妹妹的关爱总让努尔兰夫妇感到欣慰。在大家为这个仪式做准备时,达娜刚好放暑假,报名去了城里舞蹈班。走之前,她悄悄告诉妈妈,她将用自己的双手挣第一笔钱,给艾丽努尔买一件有意义的成人礼物。不过,她不肯告诉妈妈那钱如何挣,还有,计划要买的礼物也绝对向妈妈保密。

“这将是达娜的第一笔收入和第一份用自己双手换来的礼物,这将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儿。”妻子把达娜的打算悄悄告诉努尔兰。他们议论着达娜的神秘计划,越说越激动。最后,努尔兰得意地说:“瞧,我们的达娜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啊!”

“是啊,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妻子说,“我也为艾丽努尔将要收到达娜靠自己双手换来的礼物而高兴。”看着努尔兰的笑脸,妻子感到由衷欣慰。她完全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在这个家庭里,丈夫总是承担太多。平时生活中,遇到任何困难,只要想起有他在身边,一切事情都会变得简单起来。可是,我和孩子们能够给予他的实在太少了。他整天除了放牧,还要打草,维修毡房和棚圈。如果这样还算好的,就担心牲畜生病。牛羊一旦出现病情,那可得让他焦头烂额忙活好一阵的。而努尔兰对于这一切都毫无怨言。”妻子想,“他几乎不苟言笑。不过,他要是笑起来,那可是我们全家的幸福。”

“那么,达娜打算如何去挣这笔钱呢?”努尔兰问。

“她要求保密。”

“那你应该把姐姐的礼物这件事告诉你的宝贝女儿艾丽努尔呀,”努尔兰说,“这样她就会兴奋地想着它了。”

“是啊!”妻子笑着点头,又赞叹说,“难以想象,我的孩子会有这么了不起的想法,那些竟然出自她那刚刚十一岁的小脑瓜。看来,我们的孩子都长大了,我真为她们感到骄傲。”

此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努尔兰夫妇做着仪式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常常还会和艾丽努尔兴奋议论那个神秘礼物。艾丽努尔有时会问:“达娜姐姐会给我带回来一个画着花纹的木玩偶吗?”因为,她在四岁时因为一个木头玩偶,和姐姐发生过争执。现在提起那事,达娜还会感到愧疚,“因为,那时我也小,不懂事”,她总会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

哈萨克族女孩“戴耳环”仪式和小男孩的“割礼”仪式一样,是告诉亲戚朋友们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的仪式。大家接到通知后,都会赶来祝贺。所以,这两项习俗会办得非常隆重。有些家庭甚至设宴庆祝一天一夜,比婚礼还要热闹。仪式前的准备工作也很多,要给所有的亲戚朋友发请帖,还要宰杀牛羊,烤制蜂蜜饼干、巴哈里等各种点心。

努尔兰夫妇在一次进城采购时,给艾丽努尔买了一条带蕾丝花边的粉色连衣裙。他们认为那是商店里最漂亮,并且最适合艾丽努尔的礼物了。这条连衣裙上贴满耀眼的各色亮片,袖子是半截的泡泡袖。他们从商店出来时,站在阳光下,抖开它欣赏。在它的周围,闪烁着钻石一般耀眼的光芒。他们赞叹着手中的礼物,热烈讨论艾丽努尔见到它时会是怎样的反应,还有穿上它会如何的美丽。

“我们也要保密,等仪式的前一天拿出来,给艾丽努尔一个大大的惊喜。”妻子给努尔兰建议,“我真是希望她的一生都会一直这样快乐下去,可是……”她的情绪突然开始低落。

“哎呀,快看,这条裙子让我想起来,我们的艾丽努尔穿上它一定像个公主,你说呢?”努尔兰赶紧岔开话题。他总是不愿提起那件伤心事——他把它放在心里,默默承受,希望妻子高兴起来。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在他们的准备下,很快迎来了那个美好的日子。

一大早,达娜就和城里的姨妈赶回来。跳下车,她朝爸爸妈妈眨眨眼,神秘地举举手中的小纸袋。

妈妈向她点头,并抬抬下巴,示意艾丽努尔就在收拾一新的毡房里。

妈妈在围裙上擦干手上的水,走进毡房时,看到艾丽努尔正坐在地毯上整理自己的公主裙,宽大的裙子下摆完全盖住了她的双腿。看上去,她比公主还要漂亮。紧跟着,达娜拿着她的礼物来到妹妹身边,这时,努尔兰也跟进来了。大家都对这件礼物十分好奇。

达娜打开袋子,抖开自己的礼物——一双白色的长袜子。当大家看到她的礼物时,脸色顿时煞白。“……袜子……长袜子?”艾丽努尔说着,情绪有些激动,“姐姐给我的礼物是……一双长袜子……”她的眼睛里涌出了伤心的泪水。达娜看着妹妹,愣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似的,迅速把袜子团成一团,捏在手里,跑出毡房。

妈妈一时束手无策,也跟着达娜跑了出去。看到达娜坐在毡房后的柴堆上哭时,妈妈也哭了。

“我没有想很多……”达娜哭着向妈妈倾诉,“……我在舞蹈班里帮老师提水……打扫卫生……还帮老师看管小班的孩子……不让她们跑出大门……走丢……”她用手背擦着流到嘴角的眼泪,喘息着,“……老师问我需要什么……我说我需要给妹妹送一件特别的礼物……最后老师带我去了商店……我挑了这双长袜子……我跳舞的时候……一直希望有一双这样的白袜子……我想妹妹一定也会喜欢……”说完,她看着妈妈,“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好的礼物……我没有想要伤害艾丽努尔……”

努尔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们身后。他看着她们,眼里有了坚定,“拿来,给我,”他说,“达娜,你做得很好,这是一份了不起的礼物。现在,我们应该做的,是让艾丽努尔面对这件礼物,这才是让她真正成长起来的有意义的礼物。”

妈妈和达娜疑惑地看着努尔兰,“跟我来!”努尔兰朝她们招招手。

她们又回到毡房,艾丽努尔低着头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腿。大家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努尔兰轻轻走到她身边,把白袜子放到她面前。“艾——丽——努——尔——”他把她的名字拖长了,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出来,非常严肃的口气,“我想,我明白达娜的礼物,这是她想要说的,也是我想要告诉你的,同时也是要告诉我们全家与所有的亲戚朋友:今天是你的成人仪式。我们从今天开始都要面对你的腿——那双天生萎缩的有缺陷的腿。只有面对这双腿,你才能真正成长为一个大人,走向你今后的生活。”努尔兰说完,回头看看达娜,“你是这个意思,是吧?当然,包括我们大家,都要面对。是吗?”达娜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激动得满面通红。“啊,对,对,是的,是的。”她看着艾丽努尔妹妹,声调不高,但十分热切。

努尔兰搂住了妻子和两个宝贝女儿,擦干流下的眼泪。

注释:

“戴耳环”仪式:哈萨克族人在女孩十岁以前,给女孩举行的成人仪式称为“戴耳环”仪式。

“割礼”仪式:哈萨克族人在男孩五岁时,把男孩的生殖器包皮切除,为此举行的成人仪式为“割礼”仪式。

一种奇妙的感觉

快到中午时,天热得有些无法忍受,乌兰把打草机停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拉起手刹。他跳下机子,外面的微风立即吹进衣服里,让他好受多了。他轻轻拉开黏在腿上的裤子,抚平后面的折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想休息一会儿,想静静地靠在凉爽的白桦树干上,放松一下心情,想想心事。或者什么也不想,就这么小睡一会儿。

他睡着了,就在这个阳光充足的中午。接着,他听到轻微的“沙沙”声。他认为这是在梦里,他闭着眼睛,幸福地幻想那是心中思念的人儿,从草原深处走来的脚步声。十八岁的年龄,这样幻想不会让任何人感到奇怪,毕竟学校放假这段时间,回到牧场的生活静如一潭死水。他想要的,哪怕在梦中出现,也可以呀。

这种幻想伴随着他两年多的时间,从十五六岁便已经开始。从邻居毡房的布鲁尔大哥娶回美丽的新娘阿依旦那天开始,他的眼前就有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他还记得那场草原婚礼,新娘穿着红色的衣裙,头戴花纹形状的绣花与金银色珠子装饰的尖顶帽,顶上装饰猫头鹰羽毛和头纱,两侧垂挂的串珠垂吊在脸前。她站在人群中环顾四周,乌兰与她的目光碰触到一起的那一秒,心跳开始加快。

在最热的那天,他把马儿牵到河边饮水,看到她蹲在岸边的草地上。她的身上洒满阳光,她面前的盆子里浮着白色和蓝色的衣服,盆边是一个闪着亮光的铁皮水桶。她站起来,把衣物提起来,捋顺之后,再蹲下来揉搓。他想好好享受凉爽的河流气息,却被她身体的一弯一直弄得全身着了火。

她把盆里的衣服拧干,放进水桶。转过身时,她的表情由惊讶转为愉快。她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他身体僵硬,精神紧张,深吸一口气,汗湿的手抓紧马的缰绳。他注意到她提起桶子的那只手臂上的衣服滑落在一边。她在远处消失,只剩下晃动的草丛。他叹了口气。

他坐在河边,盯着她消失的方向。呆呆的。然后怅然若失地站起来,拾起马的缰绳,顶着阳光,穿过草丛中满是砾石的小路,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让他心情沮丧的是梦幻的期待恶魔化,那只能是一种隐秘的精神寄托吧。还有谦卑和胆怯,以及即刻产生的朴素的羞耻感。他在山坡上看到了父亲,还有闹哄哄的羊群。为什么父亲头上被头油浸透的帆布帽子,脸上和脖子上粗糙的红色皮肤,还有周围眯着眼嚼草的羊儿,会让他脸上浪漫虚幻的伤感立马消失,换上了现实生活的笑闹呢?他想。

他想继续做梦,但还是禁不住睁开双眼,阳光迷了他的双眼。他的面前站着一位女子,脚边是她的影子。他看不清她的脸,他左右摆头,调整视线。光线被树荫挡住了。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小巧的女人,小手、细腿,还有浓密的棕色头发。她的脸不属于漂亮的那种类型,但那是一张让人心醉的脸。像是那位新娘的脸……好像就是。她的身后一匹马儿,她的手上一根马鞭。显然,她骑马路过这里。或许是累了,或许口渴了。

他原本以为她的眼睛是灰蓝色的,但这次近看,才发现原来是半透明的棕黑色,充满热情。她的体形真好,真是太棒了。她的脸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神秘?悠长?还是梦幻?

看到乌兰醒了,她微微咧开嘴,对他笑了笑。“你好。”她说话的时候瘦瘦的脸颊上露出酒窝。

任何人都会这么打招呼,没什么比这更平常更普通的了。但是她说出来就带着一种魔力,当她说出“你好”时,他立马觉得自己真的很好,好像这份好是她带来的似的。乌兰的所有感觉都是朦胧的,可他却不知道为何会双手颤抖。一定是心在颤抖。

乌兰揉了揉眼睛,活动一下发麻的腿,站起身,羞涩地笑着,“是走累了吧?”他说。

她点点头,沉默着,用温和的眼神上下打量他。这时,他彻底看清了,正是那双让他着迷的双眼。

“口渴了吗?”他拍掉裤腿上的尘土,整理一下衣服,推开毡房门,“来吧,进毡房里头,躲躲太阳。我给你倒碗茶。”他希望妈妈在家里,又希望她不在。他走到炉子边,摸了一下坐在炉子上的茶壶,又提起来掂了掂,“哦,我妈不在,还好,茶还温着。”他想起来了,早晨有亲戚家擀毡子,妈妈过去帮忙了。

他转身看她时,她把马鞭插进马鞍子旁边的空隙里,低头走进毡房,上下打量起毡房里的布置。在陌生的环境中她显得有些局促。他站在地毡边,呆望着她,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好。突然他意识到自己还穿着打草时的破旧衣服,头发凌乱着,沾满草屑和尘土。“真是,我这个头发……”他拍了拍自己的头,然后愚蠢地拿过旁边墙上挂着的一顶帆布帽子,戴在头上,还把帽檐压得很低。那是两边卷起的帽子,像电视里西部牛仔的那个式样。“扑哧——”她笑出声来。他本来打算在身后的碗柜里拿碗呢,听到她的笑声,他按住帽子的顶部,抬头望了一眼毡房上的天窗,然后又把帽子摘下,挂回到墙上。她……一定在嘲笑我。他想。不自然地抬头看她一眼,他看到了她白色发亮的牙齿。

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他的心脏,他慌忙转移开视线,说道,“坐吧,喝一碗热奶茶。”他取出两个花碗,放到面前的长条桌上。见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只好站起身,朝她招手,又说了句:“别站着,坐下休息一会儿。”他提起壶,往碗里倒了一些茶,从眼角的余光悄悄瞥她。她走过来,坐下来,随手拿起地毡上的一本书。他掀起桌子中间盖着食物的布子,露出包尔萨克、馓子,还有一小碟酥油,一盘剁成小块的酸奶疙瘩。“吃点!”他有些局促地招呼她。他忙完这些,坐下来时发现她在翻看那本书,脸一下红了。

⊙ 黄明祥·轻轻向上

那是他在学校附近的书店看到的,他没打算买书,他只想在书店看完那本书。他想省两个钱。但是,在书的结尾处,有一段描写男女主角最终相遇,接吻和做爱的文字。当时,他的指尖都热了。

他喝了一口茶,感觉已经凉了。他站起身,提起壶,放到毡房外的炉子上。炉子里还有早上的暗火,他蹲下身子,把一根木棍深深插进火里,捅掉炉灰。他捡了几块碎木块,放在余火上,很快就噼啪作响地燃起火焰。他走来走去的,忙得不亦乐乎。——很久没有这种忙碌的感觉了,他想。有些兴奋。

“喝点,喝点……”他把冒着白汽的清茶倒进碗里,加了一些牛奶,眼睛并没有看她,只是重复这两个字。而她只是呆呆的,在一旁看着热茶上泛起的气泡,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把奶茶递给她,她接了过来,轻轻吹开上面的热汽。他坐在桌子一边,她在另一边。慢慢地喝着奶茶,他轻松了一些。他和她聊起来。

“吃包尔萨克吗?”

“不了,谢谢,只是有点渴。”

“那你想吃点什么呢?”

“待会儿吧,也许吧。”

“那么你含一块酸奶酪吧,解渴。”

在她的注视下,他竟然有些脸红心跳。他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碗奶茶。在他端起碗,掩饰自己心的颤动时,她开口说话了:“这里,就你一人吗?他们去了哪里?”她的声音淡淡的,很轻,就像梦境里的声音。

对于他来说,给予简单的应答就可以了。比如:父亲在山坡上放牧,母亲去亲戚家帮忙擀毡子。这样说就很好。她听说他一人在家,一定会感到尴尬,喝完奶茶,或者只是抿一口茶,用手捂一下碗口,说声“谢谢”,走出毡房,继续她的路程。他也可以如同与普通来访者一样,为她打开房门,挥手告别。

“这里……就我一人……但是……”对于她的问题,他不该这样吞吞吐吐,但是说出口的却是这些,他被自己哆哆嗦嗦的声音吓住了。他们端起碗,一口一口喝茶,彼此沉默,要么就是看着面前的茶碗。他多么希望她多留一会儿,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坐着的感觉真好。

片刻,他抬起头,与她的眼神相遇。她的白色袷袢精致大方,胸前绣有天蓝色花和枝叶的图案,袖口滑出的皮肤像羊油一样白而细腻,她的眼神温暖而大方。有那么一瞬间,他忘记了她只是路过。他真的不希望她离开,他享受这种感觉,希望留在这时光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只有一秒。外面刮过一阵风,“噗——噗——”马儿喷着响鼻,甩着蹄子敲打地面,好像在提醒女主人,该上路了。

他愣了一下,慌忙中伸手摸了一下茶壶,茶又凉了。他提起茶壶去炉边热茶。在等待的时候,他把目光转向远处。阳光太耀眼了,他被刺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努力望着远处的山坡,他不希望爸爸妈妈在这个时候回来。

当他转身时,看到她站在毡房门边的草地上。

“要走吗?”

“啊,是。”她说。

“不,别走好吗?”

“别走?”她说,“为什么?”

“你……”他把放在壶盖上的手拿开,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极不自然地站在那儿,眼神流露出渴望。

“我……”在她还未张口告别时,他走向前,突然将她拥进怀里,毫不顾忌地亲吻。就像渴了很久,喝到了水,而她就是水一样。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他就这么做了。他想不透,也没时间去想。而她没有任何反抗,好像应该彼此亲吻一样,看不出任何不自然的地方。她用手指抚摸那只紧搂住自己的手臂,他感觉到了。他知道她是好女人,而自己也不坏。他的舌尖滑进她的嘴巴,他的手一点点朝下,他触到了柔软的臀部,那里被俘虏,然后继续,逐渐的,沉默而坚定,他的身体紧贴她的身体。接着,他们陷入长时间的迷茫……

一阵子之后,他们相互对视,看着对方的眼睛,相互抚摸彼此的头发和脸庞,还有身体……他到达了一种必须继续下去的,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状态。她一定也是。当他在幸福的旋涡中回过神来,睁开双眼,四周一片黑暗,安静得可怕。刚才的呢喃还在他的耳边缭绕,她口腔内特有的薄荷气息还留在他鼻端。还有,就是下身的温湿。可是,除了这些,身边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他惊恐地跳起来,在黑暗中伸手寻找刚才那个给他幸福的温暖女人,他摸遍了毡房里的角角落落,没有发现那个温暖的人。

他慌乱地摸到门边,取下顶毡房门的木棍,摸索着在月光下寻找。到处空空如也。他抬头看蓝色的月亮,失落地抚摸自己冰凉的身体,回忆刚才发生的事儿。这让他有些失望。他打了一个寒战,感到冷到心里……

正当他蹲在地上,默默哭泣时,耳边有人轻轻呼唤他:乌兰,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乌兰?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缩成一团,被子散落到身边的地毡上,他在不由自主地抽泣。

黑暗中,他看到妈妈焦急的双眼。

叶尔夏提的忧伤

古尔邦节将要到来的前一天,有一位哈萨克族小伙儿异常忧伤,他就是叶尔夏提。因为,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让他的心“支离破碎”的事儿——他被新婚妻子阿丽娅轰出了家门。

原因很简单。清晨,阿丽娅在毡房外的炉子边忙活着炸馓子,边喊叫他,让他赶紧起床,把羊群赶到山坡上去之后,还需要他帮忙做些家务事儿。叶尔夏提被吵醒之后,往被窝里躲得更深了。他睁开眼,朝门外瞄了一眼,但也就是睁开一条缝之后又闭到了一起。他在继续刚才的美梦。“冲过去,冲过去了,哈哈,好啊,好啊……”他在半梦半醒中喃喃自语。这是有关皮卡车的美梦,车里还坐着另一个哥们儿。是谁,想不起来了。他们开着车,快速在草原的小道上飞驰,还在起伏的土包上一跃而过。这个梦,源于他一直以来想要一辆皮卡车的愿望。那样,每年的几次转场都会很方便。——把毡房和家用及弱小的羊羔,还有家里的妇女孩子们先拉到目的地,回头再赶着牲畜慢慢迁移过去。这会减少很多麻烦事儿。还有,每次进城购物也会很方便,再不用像现在这样无休止地站在路边等车。有时等待一天,都不会等来一辆能站得住脚的客车。

“嘿!”阿丽娅的喊叫声又从毡房外传了进来,“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你不该这么懒惰!叶尔夏提!”

他像条鱼一般在被子和垫子之间蹦了一下,脸朝着门的方向,侧着撑起一只臂肘。他的惺忪睡眼还是粘着的。

“喂,叶尔夏提?”阿丽娅出现在毡房门口,探着头,朝里张望,“你起来了吗?叶尔夏提?”

“皮卡车,我梦到皮卡车。”他努力睁开一只眼,瞄向她。

“做什么鬼梦?”她有些恼火,“你不劳动,哪里来皮卡车?搞不透你是真不懂这个道理还是借机偷懒!”

“我只是多睡这么一小会儿。”他说,“犯得着这样吗?”

“那你现在该精神起来,”她说,“然后开始今天的劳动,而不是在这里做什么鬼梦。”

她回到炉子边,用手中一直拿着的筷子夹起油锅里的馓子。她注意到,已经是早上七点了。她开始着急了。现在是七点钟,马上就会是八点、九点,然后是十点。时间就是这么不扛过。这一大早有许多事儿要做,他却躺在床上做美梦。

她用筷子挑起绕好的面条下进油锅,又来到毡房门外。她看到他还坐在被子里,耷拉着个脑袋。她头上冒出一团火。

“叶尔夏提!真是够了!我真的是受不了!叶尔夏提!”她在门外爆出一阵怒吼。

“听着,把你的嘴闭起来!”他震了一下,跳起来,弓着背指着她,像是要把她痛打一顿的样子。

“滚吧!做你的大鬼梦去吧!”阿丽娅跺着脚冲进毡房,捡起他的衣服,扔到门外的草地上,一把将只穿着裤头的他推出毡房。

现在,他的心情差极了,又拉不下面子主动回家,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山坡上闲逛。

出门不久,叶尔夏提看到流动售货车停在前面山坡上。车的老板是一个干瘪的高个子中年男人。看上去他的年龄不会很大,却秃了个顶。他的车常在草原上转悠。现在,中年男人的眼睛紧盯着两个把头塞进车厢挑选日用品的圆屁股妇女,舌头在嘴里转着圈舔牙齿。叶尔夏提从妇女的头部上方往里望,看到货架上的烟。“拿包烟。”他指了一下红盒子雪莲烟,然后摸口袋。等他翻遍身上的所有口袋时,发现一个子儿都没带!

套在外面的坎肩口袋里,除了一朵躺在那里的干枯小黄花,就是一些沙子。那朵干花,是前些天为了逗阿丽娅开心,专门在山坡上采摘的。他打算献给阿丽娅,可不知怎么就忘记了。

现在,叶尔夏提手里捏着那朵干花,只好改口说不买了。中年男人朝他翻翻眼睛,鼻子里“哼”出一声,一甩手,把烟扔到货架上。他一定认为,叶尔夏提打搅了他欣赏那两个美丽的圆屁股。——那个对他来说太诱惑了。

“唉!麻烦总是找到我。”叶尔夏提摇摇头,嘴里嘀咕着,离开售货车。

头上的太阳异常灼热,他怀揣着凉飕飕的心独自在草原上瞎晃悠。这时,对面两个小伙朝他走来。突然,他们停下脚步,其中一个小伙还夸张地大声“噢哟”一声,这引起了叶尔夏提的注意,他迅速抬头打量这两个同龄人。呃,难怪他们看到叶尔夏提一惊一乍的,那是他的两个好哥们儿。他俩都没结婚。

“嘿!叶尔夏提,你的脸看起来像是丢了不少钱哪!”其中一个小伙儿盯着他,嘴角叼着的牙签上下有节奏地抖动着。另一个小伙儿把手伸到他眼前,拇指和食指捏到一起,搓了搓,附和着说:“对啊,丢了几个子儿?让你这么伤心。”也许,现在他们的脑袋里全是“准是跟老婆子干架了”或“可怜的人”的想法,但是他们并没表现出来。他们的脸上挂着笑容,勾肩搭背地晃到他面前,颠着脚,抖着腿。还不时互相看看,咧嘴笑笑,要不就眨眨眼睛。

“呃……我只是出来走走,刚才干了不少活儿,累了……”叶尔夏提假装伸了伸胳膊,捶了捶背,努力挤出笑容。

“哈哈,你一直低着头盯着脚下,我们以为你丢了什么,哇哈哈……”前面说话的小伙儿扑哧一下把牙签从嘴里吐出来,随即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怪笑声。叶尔夏提早就发现他在放牧时偷偷翻看一本画册,那上面全是没穿衣服的女人图片。“下流杂志!”这里的人都这么形容那种画册。在城里路边,时常会有人迎过来给你耳语“五块一本”,偷偷兜售这类画册。真是弄不透,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高兴?叶尔夏提盯着那张让人立即联想到习惯性自慰的萎黄皮肤和暗淡眼神,暗暗琢磨。他被他的笑恶心到了。

“嘿,叶尔夏提,和我们一起去玩玩吧!”后面说话的那个小伙儿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暧昧地抖动眉毛,“我们去约几个姑娘,一起喝酒,找点快乐。说不定你会很开心呢。”

“哦,我也很想去。可是,我只是出来透透气,待会儿还会有很多活儿要干。你们知道的,家里的活儿多得干也干不完。”叶尔夏提勉强提高情绪,做出已经对喝酒之类的事厌倦的样子。

“喂,你得当心!结婚以后,你可没以前有趣了哈!”两个小伙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推我搡,嘻嘻哈哈地走了。

“为什么快乐总是围绕在别人身边?”叶尔夏提把手斜插在坎肩的口袋里,用力裹紧身子,缩着头继续走。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别的什么。

和阿丽娅相恋的那两年时间里,每个节日总会让他欣喜若狂。鲜嫩的手抓肉、可口的酸奶酪、热热的羊肉汤、沁人心脾的马奶酒、来来往往的亲戚……好一派节日的热闹氛围。可是,如果无心享受那氛围,那么它来不来临又有什么两样呢?这位被妻子轰出毡房的忧伤男人边走边想。

前方的毡房住着一位失去双腿的老人和他的老伴。那是二十几年前的冬季,老人在厚达一米的雪地里寻找走失的马匹,冻伤,失去了膝盖以下的双腿。

草原上,受伤的事情时有发生。砍倒的大树,砸着了腿或者胳膊;锯木头,脚趾被锯掉;被突然的雷声惊到的马儿,把牧羊人掀翻在地……草原上的生活就是这样,处处隐藏着危险,和野外生存没什么两样。

叶尔夏提在老人家的栅栏边停下来,朝里张望。

拴在两棵白桦树间的铁丝上晾满了床单和桌布,在风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老人穿着特制的皮垫“鞋套”在空地上劈柴。他的肩膀宽厚,但并不是肥胖,而是结实。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红彤彤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他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用力把斧头劈进大块的干木头,一下就把木块劈开,碎木四处飞溅。他的脸上露出掩盖不住的笑容,显然他已经迫不及待等待古尔邦节的到来了,也许他现在正在计划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呢。是啊,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现如今很少有人这么认真地生活啦!”有人这么形容他。每次见到他时,他总会说出自己的下一个计划。——购买一匹小马、修理毡房墙篱、召集亲朋好友打草、剪羊毛……总之,他有使不完的劲儿,干不完的活儿。而且,他绝对会把事情一件件圆满完成,不出任何纰漏。

他的身边总有一条大狗陪伴,大部分时间紧跟他的脚后跟,看到外人时的表情与其说是警惕倒不如说是满足。不过,这会儿狗把头挤在栅栏的缝隙里向外瞧。大概怕被碎木敲到脑袋吧。

看着忙碌的老人,叶尔夏提对自己无所事事的状态感到不太自在。他觉得人们都有自己的事可做,却都忘记了他的存在。可以这么说,大家简直对他不屑一顾。正在这时,狗因为他探头探脑的行为,对着他大吼了几声。“看吧,就连这个残疾老头的狗都不待见我,那么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他低下头,叹了口气。

“嘿!年轻人,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老人看到他,撂下斧子,撑着地面蹒跚着走过来,抬头望他。呃,他头上那顶棕黄色的帆布帽子,像是生了根似的,永远戴在他的头顶。帽子窄窄的边沿向上弯弯翘起,像个皇冠。

“我……我的心里……我感觉不到生活的乐趣……真是的……”有一瞬间,他想告诉老人自己与妻子间的争执。可是,当他看到他脸上的自信表情和夹带嘲讽的口吻,又把想要倾诉的那些话咽了回去。

“是吗?你认为没有乐趣,那么,你的妻子会怎样想?当大家都在为明天的节日忙碌而快乐地做着准备时,你却在这里像只无头苍蝇般到处闲逛。”老人说道,“你现在做的就是你需要的乐趣,是吗?” 他连讽带刺的口吻中,透出一丝严厉。

“我并不这样想。”叶尔夏提忧伤地摇头。

“年轻人,知道吗?你的这个表情让我很不舒服。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对生活失望的模样。我奉劝你赶紧回家,或者去找你的朋友,笑着去做你应该做的每一件事!”

不知道我的心事,别在这里夸夸其谈!叶尔夏提心想。

“怎么?难道你不服气?”老人把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颠着一条没有小腿和脚掌的腿,对着叶尔夏提说道,“听着,年轻人,你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多么令人厌恶。”他撇着嘴,伸出小拇指,在眼前比画了一下,又晃着头做了一个两眼朝上的鬼脸,“呃,我可是看不起为了一点小事摆出一副臭脸的人!”

这个糟老头!老人的话让叶尔夏提非常恼火,他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别走,为什么不愉快地接受这些美好的礼物呢?”老人大声说道。

“什么?什么?哪里有什么美好的礼物?今天我可是没遇到任何值得快乐的事儿呀?”叶尔夏提摊开双手,皱起眉,瞄了一眼自己的手,又回身低头看老人。

“看看,这太阳,”老人抬头指指头顶的天空,“还有,这地面,”老人用他那怪异的皮垫鞋套跺跺脚下的草地,“那么,你能双脚健全地享受这些,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快乐吗?”

“哦……”叶尔夏提点了点头,沉思着。

“还有你二十出头的年龄,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老人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世界。由于他的皮垫鞋套在草地上有些打滑,他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后面的草地上。

“听着,你这个被宠坏的年轻人。瞧,古尔邦节明天就要来了,老天爷专门赶来送你一个健康的身体。而你,一定是认为这个礼物太平常了,是吗?那么,古尔邦节前没有任何人给我送来这么一件礼物,我是说这是我完全不可能得到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还有,我要郑重其事地告诉你:最美好的礼物往往都是免费的!哈,可是你们年轻人得到最好的礼物时,往往不知道珍惜。嘿,你这个样子真是让我很不舒服,太可恨了,哇哈哈哈哈!”老人大笑着,“哦,对了,刚才我有没有告诉你,老天爷给我的礼物是我强壮的上半身呢。哇哈哈,这是多么让我享受的幸福事儿啊!好了,好了,我只能给你说这么多,因为,我要做的事儿太多了。我要清理棚圈、放牧、打草,除此之外,我该干而一直没有着手干的事儿还有一长串呢。嗯,我还要随时听从老婆子的指挥,干那些突然冒出来的活儿。哦,鲜嫩的羊肉还在等着我,还有热热的肉汤,我现在需要喝一碗热热的肉汤或者奶茶了。”老人调皮地挤一挤眼睛,挑挑眉毛,伸手摘下头顶的帽子,露出额头边那道红印儿。他把稀疏的头发往头顶后捋了捋,又将帽子戴回头上,接着又抹了一下嘴角。做这些时,他一直微笑而自信地望着他。

哦,他对生活、对女人真有一套……虽然他这么个外表……栅栏外,叶尔夏提向前撑着头,呆立在那儿。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一样,干咽了一下,拍拍头,笑了。他是在嘲笑自己,“嘿嘿,我这是怎么啦,嘿嘿,我啊……真是……这么小小的事儿,就让我狼狈……嘿嘿……”说着这些的时候,他语气里充满歉意。

突然,沉闷的空气快速流动起来,烤箱里蜂蜜饼干的气味随风飘过。他吸了吸鼻子,嗯,空气中还夹杂着奶茶和小麦粥的醇香呢。他从栅栏上把手伸过去,紧紧抓住老人的手,握了一下,“谢谢您!”

“年轻人,祝你好运!”老人挥挥手,与他道别。

他转身沿着草丛里的小道,朝自家毡房走去时,觉得该送给阿丽娅一朵鲜花了,那么,送哪一朵呢?他看着草原上到处盛开的花儿想。

注释:

古尔邦节:古尔邦是阿拉伯语的译音,意为“献牲”,也称宰牲节。哈萨克族人家在古尔邦节时都会宰羊,炸馓子、包尔萨克,制作各色点心。节日期间家家都备有手抓羊肉,男女老少穿上新衣,走亲串邻,互相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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