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迷藏者

2017-01-11 18:54吴刘维
湖南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鸟窝

吴刘维

在我六岁那年,我妈把我丢了。丢在游戏里。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事。那天是周末,早餐后我妈洗完一盆子衣服,晾了,歇下手后,同以往一样,靠电视机站着,面对墙壁,闭上眼睛,从“十”开始倒数。数到“五”的时候,我已经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来到主卧,藏身衣帽间。我挺着身子,屏声静气,像以往一样盼着我妈的“一”落地,然后满屋子响起她的呼唤,“尘子,躲在哪?妈妈找不到你呀?”随着她脚步声的愈来愈近,我在黑暗中能听见自己一声催一声的心跳,始终怀有一种既希望被找到,又希望不被找到的矛盾心理,紧张地等待她将柜门推开,将我“还原”在屋子里,“哈哈,找到了!”听她发出快乐而得意的尖叫。

但这回,中途出了意外。就在我妈数到“二”时,座机响了。我妈像是被这个电话呛着,结巴了两声,之后匆匆出门,不单将“一”忘了,也将我忘了。我猜,单位里临时有急事,把她喊了去。指不定叫她的,是那个油头粉脸的副行长。他一直黏糊着我妈。我讨厌他。

我仍旧在里面躲着,没出来。现在回想,当时之所以不愿出来,半是跟我妈赌气,她单方面中止游戏,将我遗忘在衣帽间,让我心里很不爽;半是遵守游戏规则,既然是玩捉迷藏,就应该等到被对方找到后,方才出来。

在狭小并黑暗的空间里,时间变成了拉面。我像只关在笼里的小猴。悬挂在衣帽间的我妈的大衣和裙子,紧贴着我的前身,成了我的临时“玩伴”。我对着它们,一阵拳打脚踢。既算是发泄对我妈的不满,也借以打发时间。我把大衣想象成冬天的我妈,裙子想象成夏天的我妈。但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的“我妈”们,一个个,全都默然不言,她们站成一排,任我欺软怕硬,也毫无抵抗,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我的脚后跟,连续反弹到背壁上。背壁所发出的声音,听上去似乎不太对劲。我所在的这截背壁,是房子的外墙,声音本该钝拙而沉闷,却是空空地响。将全身力气集中在背脊,朝后顶去,意外的情况出现了,背壁缓缓地张开。再用手抓住边框,撑着脚,用力往后推,背壁完全打开,是一张弹簧小木门。好奇地钻过去,进到另一个狭小的天地。不过有亮光。光线是从一个装有斜铝片的通风口透进来的。后来我才弄明白,这是本栋宿舍楼预留给每户人家的一个外挂小空间,用来装空调外机的,大约一米多宽,两米多长。我们家的这套,并没用它来装空调外机,而是用单砖封闭,里面安放了一张钢丝床。当初我们家买下这套二手房时,因为装修有八九成新,也就没有再装修,仅仅将房子打扫了一遍。这已是我出生前的事。不知我爸妈他们是否知道这个外挂“鸟窝”的存在?也不知前房主为何要做这么个隐秘的小空间?

我挺兴奋。像是意外发现个宝藏。它把我从沉闷的衣帽间解救了出来。衣帽间里一片黑,还有一股呛鼻的卫生丸味道。但这儿,有阳光,有清风,空间独立而神秘。仿佛衣帽间是“死”的,而它是“活”的。心想,要是我妈不知道它的话,我定然保守秘密,使它日后成为专属于我的小王国。

也不知我妈什么时候回来,我要赶在她进屋之前,好好将这儿捣弄一番。弹簧门上有个小把手,拉开它后,弯身穿过衣帽间,重新回到房间里。先从厨房提了半桶水,拿了抹布扫把和灰斗,将钢丝床抹干净,将墙上和地上的灰尘扫干净;跟着背了楼梯,从衣柜上层取出一床席子和一床被子,还有一床蚊帐,和一个枕头,一一铺在钢丝床上;又从次卧我睡的房间拿来了台灯和小风扇;再又回到次卧,将墙上贴的一张周杰伦的海报,扯下来,从鞋柜上方的抽屉里拿了透明胶和剪刀,将海报贴在鸟窝的正面墙上。见我妈还没回来,复又跑出去,将我平时爱玩的一把弹弓,一把塑料弹手枪,一辆奔驰小车,几个机器人,一并抱进鸟窝。也不忘将一罐硬币和一包饼干,拿进去。我在做这一切时,动作神速,神情快乐,像只机敏的老鼠忙进忙出,口里甚至还不时地低声吼叫,“哇塞!” “咦!”

等到听见我妈开门的声音时,我已经将鸟窝布置一新。我倒在钢丝床上,静听着我妈弄出来的声音。我妈进屋后,旋即听见她放水的声音,水声很大,放水的时间比平时要长,这让我感到奇怪。我妈既不像是在解手,也不像是在洗手,她这是在干嘛?水声里含着杂音。水声停止后,我妈的脚步声由细变粗地临近。她来到了主卧。与我仅是两层木板之隔。我听见她异于以往的喘息和吸吮。她打开衣柜上层,拖出一个什么物品,很响地落在地上。我妈回家后,不是找我,将她出门前没来得及完成的游戏继续,而是在忙别的。这让我既生气,又好奇。我缓缓地拉开弹簧门,溜进衣帽间,将柜门轻轻推开一条缝。看见我妈拿下来的是只拉杆箱。她将拉杆箱搁在床上,拉开拉链,弯着腰身,背对着我,这么说,她要出远门?我预料到,她立马会打开衣帽间,拿取衣服,便急急忙忙地缩回鸟窝。果然,听见衣帽间被打开的声音,衣架轻微撞击的声音。她真的要出远门呀。难道是那个副行长,临时抓了她随差?

但更像是,有事发生。不然,我妈不会轻易将我遗忘在屋里。平日,她可不是这样。从没落下我,单独出远门。除开上班,几乎与我形影不离。即便上市场买菜,或是逛街,也都牵着我。周末有空,还会陪我一块出去玩耍。今天她是怎么啦?我感到满腹的委屈。我合上衣柜门,悄悄窜回鸟窝,继续将自己隐藏起来。只是将耳朵附在木门上,倾听她的动静。

“啊!”我妈忽然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叫,“尘子——你还在躲吗——”

我吁了一口气。她终于记起她的宝贝儿子来了。

她匆乱的脚步声,先是在次卧响起,接着从次卧跑向了阳台,之后又从次卧穿回来,跑进客厅、厕所寻找,最后回到了主卧。一扇一扇的衣柜门,打开了。估计嘴巴也像衣柜门一样张开着,“躲在哪呀,尘子?快出来吧。妈妈要出远门了,要赶飞机了,有事要交代你,别淘气啦宝宝。”

我待在原地没动。看来,她并不知道家里的这个鸟窝。

“到哪儿去啦?这顽皮鬼!”她自言自语,又把衣柜门一张张合上。脚步声往门口去。拉杆箱轮子从地板上碾过的吱吱声,一路随去。家门开了,又绝望地关上了。旋即,却又响起敲门声。她是落下了什么东西,知道我在里面,想让我替她开门吗?我突然不管不顾地从衣柜里冲出来,跑到家门边,拉开栓子,正准备将门掀开,却止住了,重新将栓子归位。因为我听见对面的房门打开了。邻居家小女孩裘球叫了声“阿姨”。我妈对她说,我们家尘子刚出去玩了,等他回来,请把这片钥匙给他,我这趟出去,估计要个把礼拜,就麻烦你和你爸帮我照看下他。裘球跟我同年,比我小一个月。从前我还经常跟她一块玩,但五岁后,我不太喜欢跟女孩子在一起,就有意疏远她了。

我妈就这样自顾自地拉着拉杆箱,走了。

我妈再在家里出现的时候,是在一个礼拜之后。单听声音,我以为回来的不是我妈。她的脚步有些飘,像是体重轻了许多。微微张开柜门,果真发现她瘦成另外一个人。似乎她去了一个风很大很劲的地方,在那里待上一个礼拜后,风就把她身上的水分刮走了,或者干脆说,风把她一小半的身子刮走了,所以回来的,只是原来身子的一大部分。这使我明白,出远门是件很磨人的事。我有点心疼我妈。但她活该。

这个礼拜我也过得不易。但总算是熬过去。我作好了长期住在鸟窝的打算。这个礼拜算是我在鸟窝居住的练习期。即便我妈不在家,我的绝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在鸟窝度过的。晚上就睡在鸟窝的钢丝床上。除了吃饭,解手,洗脸洗澡,其余时间我很少走出鸟窝。之所以这样,另一个原因,怕被裘球和她爸看见。要是他们开门进来,发现我在家,就会在我妈给他们家来电话的时候,告诉我妈。我想顺着我妈的思维,延续我已经离家出走的假象,以此来惩罚我妈对我的轻慢。我妈虽然身在远处,但估计一天听不到我的消息,一天不会安宁,她的心也许始终被我的下落不明而揪着。这兴许正是我潜意识里所要的效果。谁让她把我丢在游戏里呢?

裘叔每天晚上都要开门进来看看。或许他以为我身上带有钥匙,随时会回家来。但他所看到的,只是空荡并安静的屋子,误以为我并没回来。其实只要他足够细心,用手触摸一下微波炉,煤气灶,抽油烟机,应该还能感觉到一丝热气。是的,我刚用它们做过晚饭。如果他更细心一点,每天打开冰箱瞧一瞧,就会发现储藏的食品在日渐减少。即便是不动手,只要在屋里站上几分钟,屏声静气,让屋里的空气安静下来,也许还能闻到一丝油烟味,闻到我身体在空气中搅动后留下的汗臊味。但他没有细心到这一步,也就发觉不了我的存在。这不能怪他粗心。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个我不在家的错误前提。也许唯有看到我的身影,他才会得出我在家的结论。毕竟这是我自己的家,回来了就该大大咧咧地存在,用得着躲藏嘛?裘叔每一次的进来,停留,直至离开,我始终一清二楚。我在鸟窝,用我的耳朵,看得明白。

我得承认,由于我妈的不在场,这一周我的生活质量有所下降。衣食住,简单地将就着。但我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别看只六岁,一定的独立生存能力,我还是具备。

这得感谢我爸。

我在满三岁半后,被我妈送进附近一家幼儿园。我只在那儿待了不足半个月,那儿就不再收我,我妈又看中了一个地址稍远的幼儿园,但我爸坚决不让我再上。我爸认为,幼儿园的生活方式,不适合我。幼儿园每天十二点半吃完中饭,就是午睡时间。我死活不睡。不但不睡,还在别的小伙伴的床上身上爬来爬去,小班二十几个小朋友,午睡时间没一个不被我弄醒,有的还被我弄哭。梅子妈妈——幼儿园管老师叫妈妈,强行抱着我,哄我入睡,她越是轻声哼哄,我越是高声尖叫,实在没办法,她就把我抱到老师的休息室去,我闭着眼佯装睡着,等她走开,又溜下床,跑回小班,将一个个小伙伴吵醒。最后不单老师受不了,家长知道后也受不了。我就这样被迫离开了幼儿园。算是如愿以偿。我不要午睡。不要跟一群小屁孩一块玩耍。我生性固执而孤僻。

我爸倒是宽容我。笑呵呵地说我遗传了他。我爸在一家汽车制造厂担任设计师,专事轿车设计。他不爱上办公室去工作,基本上待在家里,在电脑前没日没夜地摆弄着,像我一样不爱投身群体之中。所以这以后,我跟我爸一块待在家,不用再上幼儿园。我爸在主卧工作,大多数时候,主卧的门是关着的。我很少进去打搅他,独自待在客厅玩耍。等到中午,我爸就会从主卧出来,极其简单地弄点吃的,填补一下我两个的胃口。看得出,我爸单位对他的工作,很放心,也很满意,他所设计的轿车,大多投入生产,拿回过好几座金光闪闪的奖杯。有时到了中饭时候,没见他从主卧出来,我就自行煮饭热菜,饭菜上桌后,推开主卧门,喊他吃饭。

我五岁那年,有天上午,我爸出门去买烟。烟店就在小区大门外的街道边。一辆小车失控,朝着烟店前面的人行道,一路闯撞过来。我爸原本有时间躲避它的。发现它的时候,距离我爸还有好几米远。但我爸竟然一动不动,只是瞪大眼睛望着它,被它撞飞之后,还被碾压一次。事后得知,那是一款我爸设计的车子。我爸被一辆自己设计的车子撞没了。等我长大以后,再去琢磨,对我爸当时之所以呆立不动,多少有些理解。看着自己设计的车子,变成一条疯狗,我爸本能的反应,就是无比的心疼和惋惜,已然忘了自身的危险。

我爸出意外后,我妈决定将房子转手,另换一处居住,她是担心继续在这房子住下去,我会睹物思父,一颗小且脆弱的心,承受不住太重的悲伤。我不愿意。住在这套屋里,虽然再见不着我爸,但他的气息犹在。独自在客厅玩耍的时候,主卧的门关着,我当他仍在里面忙碌。中饭做好以后,我还会给他装上半碗饭,推开主卧门,喊一声爸吃饭。虽然他的碗前空空荡荡,但我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我心里,温暖多于悲伤。要是换个地方住,我肯定找不到这样的感觉。再说,我爸即便跟了我们过去,也不一定能适应新的环境。我不想再度失去我爸。所以我对我妈说:“爸不同意我们搬走。”我妈怔怔地望着我,不出声,再不提搬家的事。

上班的时候,把我一个人丢在家,我妈总不太放心。又替我物色幼儿园。但我对她说:“爸不希望我上幼儿园。要我在家陪他。”她听了犹疑不定,试了我几天,看一切照旧,家里并不曾出乱子,也就不再坚持,像是真信了我的话。有时她下班回家,一脸不开心,可能工作上受挫,我便对她说:“爸让你笑。”她顺从地扯开脸,笑了又笑。有时我不听她的话,惹火了她,她满屋追打我,我边逃边嚷:“爸叫你别打。他从不打我。”她举着的手臂,断电似的垂落。我并非是在诳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感觉我爸躲在我身体里的某个角落,在借我的嘴,道出他的心思。

我脑海里对我爸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出事那天他出门前的那一刻。“就去就回。”他侧着头对我说,一手拉着门拴,一手朝我示意,脸上是一种永远化不掉的笑容。那年他四十五。一副不修边幅很硬朗的男子汉形象。后来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与他的年龄差距在不断缩小,我不再当他是父亲,而把他看成我的兄弟,设想以后,我比他越来越年长,他就成了我的儿子,孙子。只要在这个房子居住,他就一直在陪着我。有他相伴,甚是温暖。这也许正是我即便长时间地躲迷藏,也不感到孤单的缘由。

所以我妈敢于将我丢在家。她以为我只是跑出去玩,等我玩饱后回到家,一样会照看好自己的。但她没想到,我竟然就此从家中“消失”。

我妈到家后,将拉杆箱拖回主卧,将衣物取出,再爬上人字梯,将拉杆箱放进衣柜顶格。等她下来,座机响了。主卧的床头柜上装有分机。我妈拿起话筒,对电话那头说:“儿子,放心好了,妈刚到的家。”

正是她的这句话,令我前嫌尽释。原来她撇下我,并不是陪副行长游山玩水,而是去看我哥。只是,她这么火急火燎地赶往我哥那儿,究竟我哥出什么事啦?但她现在回来了,我哥的电话也跟了过来,证明我哥还好好的。也许真出过什么事,但已经化解,一切雨过天晴。这就好。只要我哥没什么事。我哥大学学的地质勘察,毕业后去了边远山区,服务于一家大型民营矿业集团。纵情山水,放牧身心,是我哥的理想。一走出大学校门,他便迫不及待地扑向自己的理想,我挺佩服他。

挂了电话不久,我妈就出门去了。很晚才回来。以后隔三岔五的,早出晚归。夜里带着满身的疲惫,倒在床上,旋即睡去。从她回家不断地接电话打电话中得知,她正一门心思寻找我。我妈在寻找我的问题上,一直陷入误区——只以为我跑出去了,根本没想到我一直藏身家中。所以她和裘叔一样,对家里的微小变化,视而不见,我妈尤甚。

既然心里对我妈再无怨恨,这场捉迷藏的游戏,也该结束。好几个晚上,我真想从鸟窝走出来,在我妈身旁躺下,等她醒过来后,惊喜地发现,自己满城寻找的儿子,就在她眼前,有如梦境。但我不愿破坏游戏规则,只能是“引导”她尽快找出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有意“露马脚”。把一碗饭留在餐桌上,把一双鞋搁在进门口,把一件衣服丢在她床上,之类。甚至半夜,敲响衣帽间的背壁,希望她闻声而起,循着声音推开背壁,将藏身于鸟窝多日的我,一把抱在怀里,又惊又喜。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视而不见,根本意识不到我的存在。

其实,在她离开家一个礼拜后,米桶里的米,变浅了;冰箱里的菜,变少了;两件洗好的衣服,还挂在阳台上,忘了收。但这些,她完全没在意。我深感奇怪。自打我哥那儿回来,她不单脚步变轻了,似乎记忆也变轻了。

终于,她放弃了对我的寻找。早上按时上班,下午按时下班。回家做饭,吃饭,洗澡,洗衣,看电视,上床睡觉。裘叔有时敲门进来问进展,她也只是重复一句:“这顽皮鬼!总有一天,会自个儿跑回来的!”

我心里恨恨的,发誓再不露任何“马脚”,相反,要将自己隐藏得更深。我打定主意,在鸟窝里一直待下去,直到她真心想找我,真心将我找到的那一天。

过些天,我妈搬回来一台大屏幕电脑。27寸苹果一体机。摆放在主卧靠窗的书桌上。我爸以往工作的那张书桌。那里原来摆着我爸的电脑。我妈把它当废品卖了。我听见收废品的人进来,我妈问他多少钱,那人回答三十。虽然它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一开机便是吱吱的电流声,但毕竟是我爸用过好几年的,在我看来,它跟我爸之间有了交情,也算是件我爸的遗物,我妈却为了区区三十元,毫不在乎地将它当废品处理,这于我心里,又增添了一点对她的不满。后来,当我得知她将我爸电脑里的资料进行了拷份,加上新买的这台大屏幕苹果机,成为我得心应手难以脱离的日常伙伴,我对她的这份不满,也就消解。

新电脑进家后,再次感觉到我妈的变化。从前的她,很节俭,一毛一分都舍不得乱花,好钢全用在刀刃上。可现在,一万多块的电脑,喊搬,就搬回家了。起初,我以为她买它,有重要的用途,属于非买不可。比如,用它来炒股发财,一个月几个月扳回电脑钱,一年几年赚回几台几十台电脑的钱。事实并非如此。不过是晚上进去看看韩剧。再是,兴致来了,上网浏览和订购衣服,化妆品。从她挂在衣柜里的新衣来看,无论是手感,质地,还是款式,色彩,比过去的高档多了,洋气多了。说明我妈的生活,已经由几十年来的一贯简朴,迈向奢华。难道是她单位的福利待遇近来突飞猛进?要不,由于我的失踪,使得她解除了负担一个小孩从成长到成才漫长时期的经济压力,以致这样一反常态地大手大脚?若是前者,尚且可以理解。若是后者,则令我心生不快。

许是韩剧太牵心扯肺,一路追剧追得我妈既不能安身睡觉,也不能安心做事,所以只看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打住了。改看《动物世界》。这样她看起来就放松多了。得闲的时候,看个一集半集的。但也只看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后来,几乎每晚,匆匆扒了饭,便出门去。要么直接下到一楼麻将室去打麻将,要么先去屋后的广场,和一群婆婆姥姥跳广场舞,再回家洗澡,然后下到一楼麻将室去,不到十一点过后,不会回家,回家后匆忙洗漱,倒床即睡。只有星期一晚上例外,老老实实待在家。在等我哥的电话。每逢周一晚上,九点正,我哥的电话便准时进来,像是事先已经约好。许是担心长途电话费钱,每回,我妈总是三言二语,便挂了。她也许只要听见我哥的声音,只要他报个平安,就心足了。即便周末,我妈也很少待在家。要么约闺蜜一块逛街,上午出门,晚饭后才回家。要么去一楼打麻将,上午一上午,下午又一下午。之前的那个勤快顾家、除了上班和买菜几乎四门不出的女人,已然失了踪影。我妈的变化,抵得上一只妖怪。

这倒也好。我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从鸟窝里溜出来,趴在书桌前,在大屏幕的电脑里,神游。开始还只是白天。后来见我妈星期一以外的晚上都出去打麻将,夜里我也敢待在电脑前,只须在十一点前,回鸟窝即可。

我沿着我妈的兴趣,进入《动物世界》。开始一场长达数年的大自然之旅。从美洲到非洲,从大象到蚂蚁,从雨季到旱季,一直跟随摄像机镜头,领略大自然的美妙、动物界的神奇。电脑与电视的区别在于,电视的播放权掌握在电视台手上,而电脑的播放权掌握在自己手上。要暂停就暂停,要重播就重播。唯一的相同,无法阻止它强行插播广告。然而,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可以将它静音,且趁机上厕所,或是去添水,要不闭目养神。不就是延误一点时间吗?于我而言,时间恰恰是我最富有的东西。也许我什么都缺,就只不缺时间。

将自己扣留在动物的世界里,是我少年时代一段最为漫长的快乐。动物们的憨态与狡黠,温顺与凶猛,与对手的相敌相融,与大自然的相生相灭,一切都令我感到新鲜和惊奇。每一集,每一个镜头,每一句解说,每一个词,可能我都会细细地品味和咀嚼,引发我持续不退的浓厚兴趣。我虽足不出户,却仿佛置身其中,跟随这些动物,在广袤的大自然畅游。

“动物们又迎来了繁殖的季节。”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又到了交配的季节!公海龟趴在了母海龟的身上,发出了酣畅的声音。”

“白熊登上了海岸,无所畏惧地漫步在冰原上,开始了一段艰苦的冒险经历。交配后的公熊已经履行了自己做父亲的责任,然而此时,母熊的传奇故事才刚刚开始。”

这些舒缓而煽动的语句,就像一排排鲜活的海浪,不断冲打和抚摸我稚嫩的心灵。我感觉自己羸弱并正在成长着的身子,有如沉睡的大地在逐渐苏醒,有绿草在衍生,有鲜花在盛开,那种无以言状的美好和蓬勃,整日充塞在心头。

“为了争夺配偶而大打出手是动物界司空见惯的事情。美洲驼鹿在每年的三四月间都要进行这种内部较量,获胜的雄鹿可以占有整个鹿群的所有雌鹿,尽情地和它们交配,而失败的雄鹿就只能独自离开鹿群,孤独地四处流浪。现在这里就有一只失败的雄鹿,它的命运尤其悲惨,在争斗中,它不仅失败了,而且还弄伤了自己的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哪怕是过了多年,我仍能将这样的段落,轻松背出。与之相配的画面,也会一一呈现在眼前。它们像是我人生最初的教科书,至少让我懂得这样一些道理:这个世界只有两种动物,雄性动物和雌性动物;雄性动物之间的血腥较量,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争夺和拥有更多的雌性动物;这个世界只属于强者,获胜方骄奢淫逸,失败方饱受凄凉……基于这样的认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为自己尚未涉足外面世界,终日躲藏在家,而感庆幸。就像自己是一场血腥较量、一场昏天杀戮的唯一逃避者和幸存者。就像自己隐藏在外部世界之外,隐藏在所有人之外。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我不单在跟我妈捉迷藏,其实也在跟所有人捉迷藏,跟这个世界捉迷藏。有时候,我也会因自己不在现场,生出瞬间的后悔和遗憾来。这样生机勃勃、欲望丛生的世界,我为什么就不能身处其中?好奇与害怕,热爱与恐惧,渴望与失望,向往与畏缩,等等这些复杂的情绪,正是我内心对外部世界的真实反应。最终,我未能跨进它半步。除了日已习惯鸟窝的生活,还有,我得将游戏进行下去。

你可能想象不到,我将《动物世界》,反反复复看了四五年。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和小部分时间的自娱自乐,其余时候,大都沉迷在这些动物之中。正是这些可爱而率真的动物,陪伴我一天天长大。以致到我妈退休的时候,我几乎成了一名动物学小专家。

我妈五十岁退休。那年我满十二。生我时,我妈属高龄产妇。我是在国家放开二胎政策之前出生的。为此,我爸交了十几万元的罚款。我跟我哥相差十八岁。如果我爸我妈想生二胎,早应当生了,所以我的问世,很可能源于他俩的一次粗心“交配”。我算是个“意外之子”,后来的人生轨迹出现意外,也就不足为怪。

从七岁到十二岁,正是上小学的阶段。我没上过一天学,但我所掌握的知识,并不见得比一个小学毕业生差。从《动物世界》里,我掌握了三千多个常用汉字,不但能写,也能读。还因此知晓地理、历史、人文、自然、数学等学科的一些知识。有一天,我从次卧的书柜中,翻出了我哥用过的小学课本,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一本不漏。我哥打小就是个做事井然有序,生活中很细心,也很用心的人。我花了将近一年时间,将这些课本过了一遍。对于我所感兴趣的内容,我就认真学习,对于我不感兴趣的,我就匆匆翻过,要是碰上感兴趣的内容弄不太懂,我就上网查询答案。等到将六年级最后一本课本翻完,我确认自己小学毕业了。我拿来一张我爸用来画草图的A4纸,给自己画了一张“毕业证书”,贴在鸟窝的墙上:“潘洗尘同学/经过六年期的课程学习,现已获准小学毕业/开福区鸟窝小学/某年某月某日”。

“先学会走,再学会跑。”这是个常识。而我的学习过程,显然有违这个常识。可以说,我是在学跑中,学会走的。

原以为我妈一退休,在家待的时间多,以后我的行动更受局限。没想到,她反倒比上班的时候更忙。她在黄兴路步行街开了一间服装店。副行长投的资。最初半年,每个礼拜去广州进次货,多是周末的时候去,副行长有时陪着。后来不去了,直接在网上下订单,商家将货发物流过来。请了一个女子看店。所以副行长出差的时候,有时我妈也会跟了去。但每趟都不会超过两晚。像上次那回去我哥那儿,一去便是一周,这样长时间的外出,之后再不曾有过。这样一来,我独自在家的时间更多,愈发自在。

自然,我妈在家做饭的机会,也比以前少了。以前上班,只中餐不在家吃,到了周末,一日三餐都在家吃。现在开店,不单中餐不在家吃,连早餐晚餐也很少在家吃,也没得周末。在家吃,即便是一个人的饭菜,我妈也不马虎。可能是觉得放少了米,饭粘锅,每回煮饭,她都是装两筒米,差不多半斤的量。炒菜也一样,至少一荤一素一汤,有时还会加个蒸菜、泡菜、腊菜什么的。我妈不吃现菜现饭。每餐吃剩的饭菜,拢在冰箱里,等到冰箱装不下了,再统统倒进垃圾桶。所以,只要我妈在家吃饭,我就省事了,不需要为自己做饭,只须等我妈出门后,将现饭现菜热了吃。早餐,也只须用微波炉热一下我妈余下的牛奶和面包。我妈做的饭菜,比我自己弄的,好吃多了。星期一,我一般只吃两顿,上午一顿,下午一顿。因为星期一晚上我妈不出门,我没法出来吃晚饭。我在鸟窝里,预存了一些食品。

我妈在外面吃馆子,每回都将剩菜打包,提回家,塞冰箱里。所以即便我妈不在家做饭,我也很少炒菜,可以吃她带回家的剩菜。对我妈将剩菜提回家的举动,我有过疑惑。她从不吃剩菜,干嘛还要特意打包提回家来?提回家来,最后也会扔掉,这又是何苦?难道她知道我一直躲在家里,这些剩菜是专门提回家给我吃的吗?这个疑问把我吓一跳。但我马上又释然。除非她脑子有毛病,否则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倘若知道我在家,她不把我立马揪出来才怪!家里订了一份晚报,她很少看,我倒是每天都翻翻,每个季末,我都看见她在晚报信息版的右下角,登载一则“寻人启事”,上面有一张我五岁时的头像照片。要是知道我躲在家里,还用得着费钱去登广告吗?一准是餐馆都在搞“光盘行动”,她拉不下面子,便打包带走,路上人多,又不好意思扔掉,只好带回家来。

家里的一些细微变化,比如明明打回家的剩菜,却只剩下个空盒,明明一袋子苹果,却日渐减少,明明米桶里有大半桶米,却剩小半桶,她没有注意到吗?苹果放在餐桌边的墙角,倒是可以误解为晚上老鼠从厕所窗户爬进来,偷吃了,但少了的米怎么解释?不见了的剩菜又怎么解释?难道她真的一直不曾留意?真有这么粗心和健忘吗?

我不解。只能是继续理解为,在寻找我的问题上,她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她一直认为我是跑出去了,根本没去想,我就藏在家里。要是藏在家里,她不可能发现不了我。家里就只这一百来个平方。客厅连着餐厅,厨房连着厕所,次卧过去是阳台,再就是主卧。每个空间尽在她的掌握之中。我还能藏在哪?

也许她留意到了这些个细微变化,但很可能反过来,以为自己记忆出了差错。

这个时候的我,已然成为一名资深“躲迷藏者”。不单不会故意露马脚,反倒自觉遵守游戏规则,时刻小心谨慎,不暴露自己。除了在吃的方面,不可避免地“露陷”,其他方面,尽量不留痕迹。穿的衣服,是我哥的。每回换洗,我都不会将它们挂在阳台上晾晒,而是洗好先用洗衣机甩干,再用吹风吹干,将它们挂回次卧我跟我哥共用的衣柜。大小便,我也形成了自己的规律和习惯。每顿进食时,我吃个七八成饱,食物也尽量不稀不硬,隔天下午,三点左右,解一次大手。喝水,一日三杯,早中晚各一杯,热天加量,冷天减量,所以解小手也很节制,基本上可以保证我妈不在家的时候才上厕所解小手,有时赶上我妈在家我尿急,就拉在鸟窝,我在鸟窝放了个铝盆,专用来盛尿。每个月,我给自己剪次头发,用我爸当初用过的电动推子,后来两腮和下巴上,长出稀稀的胡子,也是用我爸的飞利浦剃须刀,及时刮掉。最初用推子,很不里手,推完看镜子,头发鬼扯似的,经过几次后,手法逐渐熟练,推出来的发型倒也像模像样。即便是一个人的生活,我也始终让自己保持整洁干净的形象。决不敷衍和毛草。我知道,我这一生,不是活给别人看,而是活给自己看。

夏天最炎热的时候,我在主卧上电脑,也不会开空调,而是用风扇。一来空调耗电量大,一台空调一个月能耗掉几百元电费,太显形,二来我妈回家能明显感觉房间变冷。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我也不用电火炉,尽量将自己穿得饱满些,戴无指手套,穿棉毛拖鞋。鸟窝相比其他房间,冬天更冷,夏天更热。冬天我就将通风口用木板挡住,睡觉时将脑袋埋进被子;夏天我就把小风扇搁在床头,让它最近距离地鼓动。

每天白天,我还会将屋里的卫生打扫一遍。拖地,抹桌,将我妈乱丢的东西,重新归位。这是我赖以生存的全部空间,它们干净整洁,我看着心里舒服。再说,也是一种体力活动。

由于缺乏必要的劳动和锻炼,我四肢细长,身子瘦削。当我意识到这点后,我开始有计划地每天进行身体锻炼。阳台上有一台我爸用过的跑步机,还有一副哑铃。我每天在跑步机上跑上一小时,先是跑五档,腿劲增强后,慢慢地将档位加上去,后来就一直在十二档上跑,下了跑步机,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稍息一会,我又举哑铃,双臂举起,放下,再举,再放下,连举半小时。这样我的双腿和双手,都得到了锻炼,肺活量也增加了,两年后,手上,脚上,隆起了一坨坨的肌肉,与之前的我判若两人。我的腿一直在平地活动,为了锻炼它们的攀爬能力,我将人字梯搁在客厅中央,这边上去,那边下来,来来回回地爬上爬下,弄得两个膝盖发酸发软,每天坚持练,日子久了,两腿不但不酸不软,反倒在人字梯上行走自如,像在轻松翻越一座座的山峰。

每天除了看电脑,我的眼睛没有更多的工作。虽然并未出现近视现象,但为了避免天长日久的“短视”,白天,我会在主卧的窗户边,站上一截时间,将目光放远去。

所幸,我很少生病。不敢想象,假如发生大病或急病,我该怎么办?要么中止游戏,将自己暴露,向我妈求救;要么静待鸟窝,坐以待毙,直到尸身发烂发臭,最终被我妈发觉。这两种结果,当然不是我想要的。好在,这样的意外,从未发生。我应该是遗传了我爸的体质。我爸一年到头不生病,连感冒都很少。倘若不是那场意外,我爸很可能长寿。但我也小病过两回。一回,吃了我妈带回家的剩菜,肠子打结,痛得身子扭曲,在地上打滚,我爬进厨房,一口气喝下满瓶醋,伏在厕所,将五脏六腑都吐掉了,半个小时后,痛感消失。一回,突然发冷,冷得骨头打鼓,全身冒冷汗,我从菜筐里找出一大蔸生姜,洗都没洗,和着泥,嚼了吞了,吃完,身子开始冒热汗,过一会,一身热气腾腾,再洗个澡,人就好了。这么多年,就只这两回。但我还是被吓着。要是吃醋吃不好,吃姜吃不好,我还有什么其他自救的办法吗?不过,车到山前总有路。万一有个病痛,我妈装得满满的药箱里,应该有我所需的。药箱里,常年备着消炎、止痛等药品,还有胰岛素注射液。次卧的书柜上,摆着血糖测量器。我妈患有糖尿病。

对自己的体质,我还是比较自信。只是感觉耳朵有点怪异。能捕捉到数百米远的声音。

从“动物世界”走出后,我又开始“奥斯卡”之旅。我从首届奥斯卡获奖影片开始,按时间顺序,一届一届地看下来。延续着《动物世界》的观看习惯,遇到好看的片子,会回头再看一遍,甚至二遍,三遍。当剧情发生逆转,大出所料时,会按下暂停键,让大脑去细细回味。也不是所有的获奖影片都合胃口。遇着难看的,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但绝大多数影片,堪称经典,我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忘了时间。记得有天晚上,我按了暂停键,回鸟窝取蒲扇,突然听见开门的声音。我妈回了。我来不及返回主卧关电脑。好在那晚我妈并没睡主卧,她一进门,连洗漱都免了,直接倒在次卧的床上睡了。我趁机溜出来,关了电脑。次日,屋里留有很浓的酒味。想我妈昨晚是喝多了,才没到主卧来睡。我早看出来,我妈若在主卧睡觉,必定郑重其事,得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穿上蕾丝内衣,全身洒香,将身子侧卧在床的一边,然后伸出手去,像是搂抱着什么。现在回想,才明白,她抱的是“我爸”。虽然我爸走了,但一旦我妈上了主卧这张床,仿佛我爸还在身边。偶尔,她也会将副行长带回家来睡,但睡在次卧。从没让他进过主卧。

直到将最新一届获奖影片看完,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马不停蹄地观看了数百部影片。我沉浸在导演们用艺术手段营造的声色光影中,不能自拔。所以接下来,我选择继续观看。那些虽未获奥斯卡奖,评分却在九分以上的影片,一一走进我的视线。我又用一年多时间,看完了数百部优秀影片。

当我用别的少年上初中的三年时间,将全球近一个世纪的优秀影片几乎看了个遍之后,其结果,令我料想不到。

竟学会了猜电影。再看电影的时候,不单能猜出故事结局,也能猜出情节走向,人物命运,有时连细节也能猜出来。某人一出场,我能识破他的间谍身份。我能预料,某人将在五分钟内被杀死。当主人公走出家门,我预先知道,他不会乘电梯,而是选择从楼梯间跑下去。看见男主角来到另一座城市,出了机场,乘坐出租车去往宾馆的中途,闭目养神,我能猜出,他这不是第一次来。最初,我沉浸在猜电影的游戏中,沾沾自喜。每一次的猜中,都会满足我一次小小的虚荣。当然,也有猜错的时候,却并不感到沮丧,反倒对导演生出敬意。后来,猜电影的游戏玩久了,使得整个观看过程,变得索然无味,就像一盘菜里忘了放盐。打这以后,尽量不猜不想,轻轻松松地顺着电影一块往前漂,感觉又好起来。

还学会了说英语。我主要看的,是英语片,其他语种的片子,要是反响大,我也会搜看。连续看了三年英语片后,英语单词就像倒豆子,纷纷从我嘴里蹦出来。一如从前观看《动物世界》,学会了汉语单词。“在学跑中学会走”的反常的学习方式,再次在我身上获得成功。也许我具有语言天赋。但即便我英语说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我的过去,即是我的未来——只要不走出游戏,我的生活将永远这样,一成不变。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我甚至连说汉语的机会都很少——除了偶尔的自言自语,和后来跟我哥在电脑视频里的短暂聊天,而说英语的机会,就更趋于零。

猜电影和懂英语这两项本领,看上去,于我毫无用处。实际上并非如此。它们在我今后的人生中,成为我的立身之本。这也是我没能料想到的。

懂英语的这门本领,很快派上了用场。在“初中”三年的电影期结束后,接下来的“高中”三年,我由对影像的热爱,转移到对文字的热爱。我开始在网上“翻墙”,进入英语电子书店和电子图书馆。我一生中对英语小说的大面积阅读,正是集中在这一阶段。我所读的经典名著,并不太多。它们也许离时代太远,给人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我的兴趣,更在于当代小说。它们的写法,普遍细腻而新鲜,故事中饱含信息量,人物真实得难以定性。小说里多折又多汁的生活,满足了我对外部世界的好奇。除了看重小说的“当代性”,我还看重它们的“亲历性”。我很喜欢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不只是看着亲切,真实可信,同时也消除了我跟小说之间的时空距离。我会不由自主地将小说中的“我”,当成自己,感同身受,乐在其中,我单调的生活,因此繁杂纷纭。与电影不断变幻的画面相比,文字更显细腻,深邃,和安静。三年时间,我阅读了近两百部英语长篇小说,和多个英语短篇小说。我可能忘了作家的名字,忘了小说主人公的名字,但小说中所展示的独特情节、细节和人物,历历在目。

当我从英语小说中抽身而出时,年届十八。还真是,一旦你沉迷某件事,时光如流水匆匆逝。

我的生日在六月二十一日。夏至前后。一年中,日照时间最长或接近最长的一天。也是父亲节的前后。稍远点,还有个端午节。自从六岁那年,从我妈面前“消失”,每年我的生日,我妈都还记得。必定在前一天买回个小蛋糕,生日的早上,将它摆上桌,点亮数字蜡烛后,双手合十,俯首轻念:“宝贝儿子,生日快乐!”再将蜡烛吹灭,将蛋糕划成四等份,自己吃上一份,剩余的装进盒,放回冰箱。等她出门,我便将余下的三份吃掉,吃得满嘴的奶油味。每年的这一天,我妈和我,以蛋糕当早餐。要不是蛋糕上的数字,表明了我的年龄,兴许我会忘了自己究竟有多大。

十八岁的生日蛋糕,比往年的要大一些。还是切成四份,但不均衡,我妈只吃了一个小份。我吃下一个大份和一个小份后,感觉饱了,剩下的一个大份,是下午干掉的。这一天,我给自己放假。也是给陪伴我多年的电脑放假。

上午,我在我妈的梳妆台前坐下,地上铺了一块塑料皮,脖子上箍了一条毛巾,再在肩上围了一件旧罩衫,对着镜子,给自己剪了个锅盖头。新发型完工后,用剃须刀刮光两腮和下巴,再修剪了指甲和趾甲,然后脱光身子,在主卫洗了个澡,洗得比往日认真,不放过每个细处。天气已经炎热,我破例地开了空调,确保洗完澡后,不出汗。

我没去次卧再穿我哥的衣服,而是打开主卧我爸的衣柜,挑了一件白底碎花纹的衬衣,和一条棕色小腿裤,再穿上一双踩底袜,一双橙色软皮鞋。我没穿我爸的内裤——这算是我的一个隐私,长这么大,我从没穿过内裤。头一回穿我爸的衣服,感觉新奇,舒爽。我妈一直将我爸的衣柜,打理得很好。明知道我爸不可能再穿,但她一直保留着,定时洗涤,晾晒。所以我爸的衣服,不单干干净净,没有霉味,且散发一股阳光的味道。

站在穿衣镜前,我看到一个崭新的自己。一米八的个头,挺拔的身材,白净的肌肤。那天上午的我,很反常,像个爱俏的女生,对着镜子不停地扭头摆腰,左顾右盼。的确,我已经长大。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忧伤。可惜我爸,再也看不到我现在的样子。我哥相隔遥远,也无法看到我。即便我妈生活在我身边,同样也见证不了我的成长。

中餐时,我开启了一瓶红酒。我是在十二点二十分出生的。过了这个时刻,真正满十八岁,意味着我长大成年。因此我决定喝上一杯。像是在为自己举行一个成人仪式。这是我平生第一回喝酒。记得小时候,每顿饭,我爸都会给自己倒上小半杯白酒,大约觉得一个人喝酒没劲,总想拉我妈下水,也给她倒上一小杯,我妈坚辞不受,每次都将杯里的酒,重新倒回瓶里。我爸不甘心,把目标指向我。他用筷子在酒里蘸一下,朝我嘴巴戳来,但筷子走到半路,总被我妈一掌挡回去。这样的细节,明显看出,他两个爱我的方式截然不一样。如果把我的生命比作一条河流,我爸就是拉闸疏道的人,放纵我;我妈则是拦河修坝的人,固守我。现在他两个都不在身边,一个不会为我倒酒,另一个不会为我挡酒。但我至少要喝上四杯。一杯敬我爸。一杯敬我妈。一杯敬我哥。还一杯,回敬自己。

喝第一杯,酸得难受。第二杯不那么难喝了。第三杯感觉又好点。喝到后来,像是谁在杯里放了把隐形的钩子,慢慢地将我身体里的酒瘾,给钩了出来。整瓶喝完后,醉眼朦胧,肉身飘飘。不过,居然还记得收拾桌子,将碗将杯和筷子洗好放好。忙完,给自己画了张“成人证书”,贴在鸟窝墙上“毕业证书”的旁边:“潘洗尘先生/岁已十八,业已成年/世界成人组织/某年某月某日”。

酒劲涌了上来,倒在钢丝床上,沉睡过去,次日上午才醒。

某个星期一的晚上,我哥的电话进来时,我妈不在。这是我妈头一回错过我哥的电话。过去的这些年,无论她多忙,多粗心,星期一晚上总在家候着。这天,她并没出城,早饭后去了店里,按说晚饭前该回家,但没有。不知是临时忘了,还是因为忙,顾不上。后来我从网上得知,那天正好副行长被双规,我妈很可能因为这事,回来迟了。我也才晓得,副行长并非副行长,是正行长,姓符。他是在退休之后,事发的。

电话铃固执地响着,令我莫名地心急。平时我妈不在家,电话响,我从不接,任它。但这回,等它再度响起时,我像是被棒棍追赶,从鸟窝里冲出来,在黑暗中,一把抓起主卧里的话筒。

“妈。”我哥在电话那头叫了一声,大约因为没听到我这边的应答,只闻到一阵粗重并急促的呼吸,感觉到了不对劲,迟疑了一会,“尘子吗?是尘子吗……老弟,你好呀。”

“哥。”我语气怯怯地,像是吐出一枚酸枣。

“真是尘子啊!”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高亢起来,“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妈都不喊你跟我说话。说你在房里看书写作业,莫让你分心。老弟,你还好吗?”

没想到,我妈向他隐瞒了我“失踪”的事实。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兴许也是由于多年没跟人说过话的缘故。“哥,你怎么不回家?”情急之中的这句反问,终于让我恢复常态。这其实也是藏在我心里多年的一个疑问。自从我爸出事那次回过家,之后我哥再没回来过。要不是每周准时给我妈来电话,我会误以为他同我爸一样,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现在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虽然这声音不像从前那样清亮,有点沙哑,粗糙,但感觉他就在我身旁,心里涌起股踏实和安定。只是,都十几年了,他为什么从不回家看看?

“一言难尽,老弟。以后我会跟你解释清楚的。”他说。

听到我妈的脚步声,进了楼道,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上攀赶。我们家在五楼,很快她就要开门进来。我心里顿时慌乱起来。以往我妈回家,只要她的车子一进院子,我就知道。这回竟然没能及时听出来,也许我哥的电话,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赶紧告诉我哥:“妈回了。”

在挂掉电话之前,听见我哥对我说:“妈电脑里有我QQ。明天上午十点,我们 QQ里再聊。”

我妈进来,先是按动灯开关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停留在客厅中央。我猜,她一准是站在茶几旁,呆望着电话机,后悔错过了我哥的来电。电话却是善解人意,又响了起来。不等一声响完,便被我妈摘了。果真还是我哥打来的。像以往一样,我妈只聊了一会,就挂了。

我心里很是忐忑。担心我哥告诉我妈,刚我接了他的电话。那样的话,就完蛋了。不是不愿被我妈找到,而是不愿这样子被她找到。这样被她找到,在我看来,属于“舞弊”行为——我主动暴露给我哥,我哥又将我暴露给我妈。还好,我妈一如往常,刷牙洗澡擦粉,之后倒在主卧的大床上,睡了。我绷紧的神经,得以放松下来。看来我哥并没有出卖我。所以次日上午,跟我哥在QQ视频里见面后,我先说了声“谢谢”。

我哥出现在视频里的形象,令我感到陌生。他蓄着络腮胡,皮肤变得跟我爸一样黝黑。裘叔曾经说过,我的长相像妈,我哥的长相像爸。现在,真的很显形。跟上次见到的他,完全两样。大约是野外的太阳,还有十几年的光阴,将他“烤”熟了。

上次见面,我五岁,他二十三。纵使他一脸的悲戚,也难掩蓬勃生机。正值青春好年华。他带回来个叫朵朵的女友。跟他一样的生机盎然,此外,漂亮得像朵水灵的荷花。他俩还真是天生的一对。朵朵姐给家里每个人带了礼物。给我的,是一个很别致的文具盒。它多彩而迷离的外表,容易让我产生错觉,以为这不是一个普通文具盒,而是一个魔盒,一旦打开,便会呈现出一个美轮美奂的童话世界。我好喜欢。给我妈的,是一只闪光的蝴蝶发卡。不是一只蝴蝶,是三只。小蝴蝶居中,大蝴蝶在两边,半展着翅,蠢蠢欲飞的样子。出门的时候,我妈都戴着。看得出,她也很喜欢。给我爸的,是一只油黑发亮的烟斗。我爸躺在殡仪馆的水晶棺里时,嘴里就叼着这只烟斗。这使得我爸,看上去悠闲自在,虽然合着眼,静着脸,却像是沉迷在吸烟的状态中,并不曾离世。感谢这只烟斗。它虽为小小的道具,却在那一刻,模糊了我们同我爸之间的生死界线,也淡化了我们内心沉沉的悲伤。

“朵朵姐还好么?”我问。

我哥的表情,愣了一下。“挺好的。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又聪明又调皮,都上小学四年级了。”他答道,“她老公跟她是同事,在一个学校上课,她教英语,她老公教语文,挺爱护她的。”

真相让人扫兴。我不明白,朵朵姐为什么没有嫁给我哥?为什么要同别人结婚?曾经年幼的我,很羡慕我哥,觉得他真是幸运,找到了朵朵姐这样又漂亮又惹人喜爱的女朋友,我当时甚至胡思乱想:长大了也要找个像朵朵姐一样的女孩做老婆。我说:“你干吗不娶她?”

我哥冲我笑笑。没能掩饰住脸上的难堪。他做了个电影里惯常出现的无奈动作,朝我耸耸肩,摊摊手,说:“命呗。”又补了一句:“你还小,不懂的。”

“小?你看我还小么?”

“的确是大人了,嘴上都长毛了,呵呵。”

“哥,你不回家,究竟什么原因?那回妈急急慌慌出远门,事后你来电话,我才知道是去了你那儿。那回到底出什么事啦,哥?”

“很想知道是不?那你答应帮我保密,不告诉妈,好不好?”

“好,我答应。但你也要答应我,莫告诉妈我跟你有联系。”

“为啥?”

“不为啥。就是不想让她知道。”

“行吧。老弟到底长大了,学会了谈条件,哈。”

“那你当时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回妈来,的确是出了大事。公司派我们一帮人在深山探矿,发现一个废弃的矿洞,我跟一个同伴走在最前面,走得最深,遇上了塌方,被活埋在岩石下,其他人,有的留在现场施救,有的跑下山去报信,后来公司来了一大帮人,附近的驻军和城里的消防队也赶来了。第三天,我和同伴终于被挖了出来,同伴已经死亡,我算命大,被救活。妈赶到时,我正在医院接受抢救。”

难怪那天妈接了电话,心急火燎的,当场把我给忘了。她立马出门,估计是去单位请假,又去订了机票,回来后就急不可待地收拾衣物,拖着行李箱,去了机场。我错怪她了。那种情况下,她不把我落在游戏里才怪呢。

“妈很疼我们两个。我小时候比较调皮,爸拿皮带抽我,妈用身子挡,皮带都抽在她身上。这回,见我遍体鳞伤,她能不心疼吗?那几天,她几乎不吃不喝,一步不离地守在抢救室门外。她请的几天假眼见到期了,我们公司的领导,反反复复做她工作,让她放心,公司会竭尽全力恢复我的健康,让她只管回家上班,她从玻璃窗外,望见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才走出医院,单位派车送她去机场,妈不甘不舍地回了家。”

“那回回来,妈瘦了一大圈。”难怪她回来后,变得神不守舍,丢三落四的,“你出事,妈都知道,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哥?是不是你身子……残疾了,回不了家,所以不想让妈知道?”

“看看我四周,老弟。”

视频里我哥隐去,摇晃着他周围的景象。是一间治疗室。桌上放着饭盆,还有半碗剩菜,似乎他连吃饭也在这间屋内。

“哥,你这是怎么啦?”

“那次我和同伴误入的,是座废弃的铀矿,被活埋后,受到矿物质的辐射……这些年一直在接受治疗,病情才得以控制和缓解。我不能回家。”

“妈难道不知道?”

“我一直瞒着她。每个礼拜给她打个电话,报个平安,让她放心我。偶尔我也会请朵朵过来帮个忙,在电话里向妈问个好,让妈误以为我跟朵朵生活在一块。有时春节放假,妈问我回不回家,我就说公司事情多,要加班,回不来,等以后有空了,再回家看你们。我不跟妈聊QQ。怕她要跟我视频,看出破绽来。”

我明白,即便哥多年不回家,妈也并不责怪他。她从电话里知道哥平平安安的,也就放心了。她心里,兴许并不希望哥回家,怕他回家后,知道我失踪的事实,反而对他造成打击。所以,哥借口工作忙,不回家,妈也不勉强他。这样,只要哥不回来,她就可以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我妈真是用心良苦。其实我哥也是。心里对我妈生出愧意。但数月后发生的一件事,驱走了我的这份愧意。

晚饭后,天还没黑尽,裘叔敲门进来。这我不觉得奇怪。自打我失踪后,多年来,裘叔几乎每隔十天半月,进来一回,大都选择在晚饭后,坐在我们家客厅,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妈聊上一会。头两年,裘叔的主要话题,是我。那时候我的耳朵,还很寻常,不像后来那么灵光,但裘叔嗓门大,我躲在鸟窝,只要想听,大抵能将他的话听个明白。他会针对我,做出自己的种种猜断。说我长得这么清秀灵泛,在街上独自玩耍的时候,一准是被某个不能生育的富婆哄走,收养,等以后我再回来,我妈就可以跟着我去享清福。说我自小胆大,做事执着,别人不敢怎么欺负我,不管在什么处境中,日后也必定成大器,我妈只须耐心地等待我的好消息……都是一些宽心的话。后来的这些年,话题绕开我,甚至有关小孩的内容也不涉及,只讲些新近发生的奇闻轶事,哄我妈开心。裘叔在码头上做事,外表粗卑,心地却善良。

我妈待裘叔,一贯不冷不热。裘叔进来后,她有意将门半掩着,不曾关上。多数时候,她的手并身子,不会因为裘叔的到来而闲置,依旧忙她的,叠衣,抹桌,扫地,或别的活儿。当然,出于礼貌,她也会及时应答几句,忙活的时候,也尽量不离开客厅。她的这种态度,并没影响裘叔持续的到来和诚意。但每回来,也就待个几分钟。因为他一过来,不久后总会从对门,传来尖利的女声:“裘德保!倒水!” “裘德保!抹身!” “裘德保!开灯!”。是他老婆。打我记事起,他老婆就瘫痪在床。她身子瘫,声音没瘫,一天到晚,响响亮亮的,似乎整个生命,都活在声音里。她连声音都瘫掉,是最近一年的事。这以后,裘叔再过来,再无声音追过来将他拽回家。但他也只多待一会,并不久留。裘叔一走,我妈就换衣出门,下楼去跳广场舞,或是去一楼打麻将。

让我奇怪的是,那晚裘叔进来后,门不是半掩着,而是关上了。关门的声音很轻滑。可能门在合上一半后,我妈不是像以往那样手上带劲,阻止门的前行,而是直接松开手,让门顺着惯性,自行合上。她这是大意,还是有意?从后来的事实看,应该是有意。因为在两人结束谈话后,裘叔的脚步声和我妈的脚步声搅合在一块,不是朝门口去,而是进了次卧。

从次卧传来的声音,我听了很难受,赶紧捂住耳朵。我对我妈生出强烈的厌恶。以往我妈跟符行长相好时,我虽然也感厌恶,但客观地说,他们两个还算比较搭。我妈身材苗条,五官周正,虽然够不上美女,但白。一白显百俊。这使得我妈在女人堆里,鹤立鸡群,有如一件“仅供观赏,严禁触摸”的昂贵瓷器,以致单位里的女同胞,干脆就叫她“瓷姐”,领导则叫她“小瓷”,我爸戏称她“瓷妻”。我爸五大三粗,肤色黝黑,反衬出我妈的精致与明媚来。我爸的性子,跟他的外表一样粗糙,在电话里可以冲上司大吼大叫,爆粗口,但对待我妈,从没瞪过眼,绷过脸,粗过声,真像是面对一件易碎的瓷器,从来都是小心翼翼。

现在我妈居然跟裘叔“勾搭”上了,叫我无法理解。以我的观察,两家虽为邻,一直友好往来,但我妈心里是瞧不起裘叔的。表面看上去,我妈很亲和,骨子里却是孤傲和清高的。裘叔不过是个粗人,不仅外相邋遢显老,经济上也很拮据,除了要养瘫子老婆,还要养正在念书的女儿,而在码头上卖苦力,又能赚到几个钱?所以我妈怎么会看上他呢?

符行长出事后,我妈跟他撇得干净。像是有先见之明,当初符行长投资服装店,我妈跟他签有协议,所以纪委来查时,她主动将两人的协议拿出来,再将店子转让出去,退还符行长的股金,得以脱身。符行长被判十五年,没收全部家产。网上公布的信息,他与多名女性通奸。他就像一头获胜的公鹿,拥有跟众多雌鹿的“交配”权。我妈不过是其中之一。哪料到,我妈脱离了顶头上司,竟又委身于隔壁老哥,她还真是个妖怪!

忽又觉出我妈的可怜来。她虽然比实际年龄显嫩,但毕竟年岁老去,夺目的瓷器已然黯淡,除了“勾搭”裘叔这样的男人,还能有其他什么选择?

即便是捂住耳朵,次卧的奇异声响,依然钻进我心里。它们像一阵鼓鸣,唤醒了我的某种意识。我能想象,我妈和裘叔在次卧床上折腾的情形。这样的场景,曾经在《动物世界》里,反复呈现。我除了本能地厌恶,更多的,却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全身像是着了火。

打这以后,我妈与裘叔家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两家睡觉前,门都是敞着的。门一敞开,很像是一家人。我妈将服装店打出去后,在车站北路的一家投资公司,找了份事做,离家不远,站在主卧的窗户边,能清楚地看见公司所在的那栋高楼,近三十层,全是玻璃幕墙,晚上彩灯耀眼。我妈又变回了在银行上班时的工作节奏和生活状态。下班回家的时候,顺道将菜和次日的早点买回来。做菜会多做些,等隔壁开饭的时候,分一半端过去。裘叔下班回家,有时也会从码头上买些新鲜鱼虾回来,分一半给我妈。周末,我妈会慢慢细细煲一锅汤,舀上一大碗,半凉之后端过门去,主要是给裘婶喝。裘婶只能喝流质食品。有时也还会熬稀饭端过去。饭后没事,裘叔会握着茶缸过来聊天,有时我妈也会上裘叔家去聊天。倘若裘叔手头有事,而裘婶正需要帮忙,我妈就会乐颠颠地跑进卧室,把水杯递到她嘴前,让她用吸管吸,还为她赶蚊子,擦汗什么的。两家的走动,日渐频繁。裘球高中毕业后,上了本市一家职业技术学院,因为要照顾她妈,晚上基本上回家睡。她自小嘴甜,很逗我妈喜欢。我妈总爱买些她爱吃的零食,塞给她。有天,我听见她冲我妈叫“干妈”,我妈喜得走路蹦蹦跳。裘球有事没事爱上我们家来,找干妈说话。要是她爸占着厕所,她就来上我们家的厕所。我妈让她用主卧的卫生间。我们家房子大,两个卫生间,他们家房子小,一个卫生间。

有回我听见主卧卫生间里传来洒水声和歌声,止不住溜进衣帽间,将柜门张开一道缝。看到的情形,把自己吓着了。

主卫与主卧的间隔,用的是透明玻璃。因此主卫里的景致,一览无余。估计前房主这么装修,除了考虑到采光,还想让主卫富有“观赏性”。要不是听到裘球的歌声,我会以为是我妈在洗澡。裘球白花花的身体,被雨帘笼住,蛇一样的手臂,伸向头顶,看上去,她就像一条逆水而上的鲶鱼,胸前的两坨,就像卡住她身体的两块岩石,即便她一直在往上攀爬,却始终停留在原地。后来她放弃了攀爬,手臂垂落下来,落在岩石上,似乎要将它们从自己身体上搬走,但它们根本不听她的使唤。所以她又放弃了,两手继续垂落。我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跟着她的手游走,走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我的两柱目光,就像两根电线,不时地串并一起,火花四溅。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回见识女人真实的裸体。全身的血液,冲上脑门。止不住地全身发抖。柜门也跟着我发抖。

水声哗哗。裘球十几分钟的沐浴,让我感觉经历了漫长的四季。春的怒放。夏的炽热。秋的熟稔。冬的浸心。我坚固的肉体,土崩瓦解。那一瞬间,我感觉天旋地转,一股热量,从体内喷薄而出,人就像升空了。又眩晕又美妙。

因为足不出户,只能是用眼睛和耳朵代替双腿,来满足自己对外部世界的好奇。有时候,在电脑前盯久了,我会将目光转向窗外。看近处风在树叶上的舞动,阳光洒落在地上的斑斑影影,楼下匆匆驶过的小车,以及悠闲信步的行人。看远处林立的高楼,像是钉在天幕上的十字架一样的吊臂,以及高楼之上惯常灰蒙的天空,和阵雨过后偶尔呈现的蓝天白云。更多的时候,透过鸟窝的通风口,呆望着外面。那往往是在我妈没出门的时候,抑或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通风口的视野,相比窗口,狭小而零碎。白天,一只黑鸟飞过,在空中落下一泡屎。晚上,高楼上闪烁的霓虹灯广告文字,灭了一个偏旁。这样的细节,也能透过通风口,看个清楚。

相比眼睛,耳朵的“视野”,更为宽阔。它不受墙壁和黑夜的阻挡,睡觉时也用不着合上——即便是睡着了,耳朵也还是醒着的。久而久之,它越发地灵光。能听清暴雨由远而近的脚步,预计它何时能抵达;能从附近年嘉湖高高低低的蛙声,分辨它们各自所处的位置;能从小区外火车驶过的轰鸣,判断它们飞奔的时速;能从老鼠攀爬外墙下水管道的声音,知晓它们体积的大小。有时甚至还能听见,楼下树叶被刮落的声音,路灯钨丝断裂的声音。

但耳朵毕竟“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这样,反倒激发出我的想象。我开始在电脑上尝试着用文字,来延伸这种想象。多年来在电脑上的观赏和阅读,以及猜电影的游戏,无疑为我的写作,提供了充足的养分和借鉴。我想,从前我一直沉浸在别人的想象中,现在也该让别人沉浸在我的想象中。

我先是写短篇系列童话。以一只野蜜蜂为主角。它善良,聪明,同时又捣蛋,顽皮,到处惹祸。因了它,动物王国里,奇趣无比,却又险象丛生。我是用英语写作的。最初在语言表述上,并不顺畅,正好配合了我想象的生涩,练过十几篇之后,渐渐地得心应手。这个系列,我一共写了近百篇。从网上搜索到一些英语童话杂志的电子邮箱后,我将稿件分别发送了过去。它们中,有的毫无音讯,有的回复不用,但也有发来采用通知的,先是一篇,两篇,最后,这个系列总拢发表三十余篇。稿费陆续汇至我妈的网上账户。我担心我妈会发现这些来历不明的进项,好在她已经很少上电脑,更不会去查看自己的账号。银行的到款信息,没发送到她手机上,发在电子邮箱里。

尝到甜头后,我转而开始写短篇小说。我用第一人称写。写的是当代生活。你可能以为,我从不出门,哪懂生活?哪有生活可写?但这难不倒我。网上每天堆积着大量的生活信息。更何况,没有自身的生活体检和经验,反倒少一些羁绊和束缚,可以让想象恣意驰骋。因此从我手指下流淌出来的文字,妙趣横生,极富想象力。至于小说中遭遇到的常识问题,也好解决,网上查查词典即可。小说写成后,又反复打磨,直到自己满意,才发给国外的一些英语文学刊物,也相继有了回音,有的提出了修改意见,有的留用,自然也有的被编辑闲置或枪毙。

终于由一个“寄生虫”,成为一名自食其力者。这无疑是我人生的一大转折。我用写作,开始证明自身的价值。同时,文字成为我漫游社会生活的双腿。这样一种方式,正适合我的生存状态。内心里因此满是喜悦和憧憬。有时很想找个人来分享。在跟我哥视频时,好几回,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忍住没说。我的生活,就像密封在一个瓶子里,一旦将瓶盖拧开,必定全然泄露。除了跟我哥回忆,从前两人一块度过的快乐时光,有关我的现在,我尽量避而不谈。我哥却相反,倒是很少主动提及过往,所说的,多是现在。讲他最近又做过一个什么奇怪的梦,又看过一本什么好看的书。对他的梦,我倒是多少有点兴趣,对他的书,却甚感枯味。他看的,都是一些哲学、人类学、伦理学方面的书籍,跟我的口味完全不匹配。但他说得头头是道,眉飞色舞,我只好强打精神聆听,倒也慢慢地听出一些门道。于我,也算是脑补。我们久已疏远的兄弟关系,因了这种持续的交流,日渐变得亲密,仿佛回到了从前。

与此同时,两个相邻之家,关系越发地融洽。尤其在裘婶连最后一线气息也瘫掉,生命戛然而止后,两家完全成了一家。一块做饭,一块吃饭。裘球再次改口,不叫我妈干妈,直接叫妈。每次听见她叫妈,我心里酸酸的,也爽爽的,像是代我在叫。他们三个,还真像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三口。而我,成了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成了他们幸福生活的见证人。晚上,裘叔跟我妈睡次卧。裘球胆小,不敢回家睡,我妈让她睡主卧。裘球香喷喷的肉体,跟我只隔着两重木板。深夜,我能听到她一声接一声的匀称呼吸,能听到她身子在被子里的翻动。

又偷看了好些回她在主卫洗澡。恨不得天气一直炎热,恨不得她不停地在屋里忙碌,不停地出汗。一热,一出汗,她就会窜进主卫,脱个精光,在花洒下,像条站着的美人鱼。她是个爱干净的女生。晚上睡觉前要洗澡,早上起床后也要洗澡。每回透过木板的小小缝隙,看得我两眼发直,热血沸腾。有时我会小心翼翼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全身赤裸,闭上眼,双手抚摸着自己,一股难以抑制的快感,冲天闯地。

有天夜里,偷看过她洗澡之后,躺在鸟窝的钢丝床上,全身火烧火燎,感觉身子变成了一匹野马,难以驭服,听任它滚下钢丝床,溜出鸟窝,穿过衣帽间,匍匐在地,向着大床蠕动,俨如一名溺水者,在拼力靠近一只救生筏。身子像蚂蟥吸附在床沿,即便屏声静气,仍旧能听到自己粗促的呼吸,和砰砰砰一下紧一下的心跳。黑暗中,伸出一根手臂,悄悄地朝上攀爬,当它刚要钻进被子时,她正好一个翻身,盖过来,手臂被被子压住,被子上面泛着两道白光,那是她雪白而纤秀的双腿。隔着被子,手臂仍能感受到她大腿传递过来的热量。手臂被她的身子压得铁紧,轻轻地抽了两下,纹丝不动,不敢用力,怕惊醒了她,只好伸出另一只手,试图将她的腿挪开,但手指一碰她的大腿,触电似的发抖,胆战心惊地将手臂缩了回来。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由她压着。等到她再次翻过身去,手臂才被解放出来,已经变成一截木头。赶紧溜回到鸟窝。为自己刚才的举动,后怕。却又兴奋不止。

那天下午,我妈下班回家后,径直进了厨房,忙着做晚餐。我待在鸟窝,听见我妈在厨房弄出的系列声响,感觉温馨而亲切。

意外是在我妈切一只萝卜时发生的。萝卜丝炒肉,我妈的拿手菜。即便隔着衣帽间、主卧、餐厅,我仍旧能分辨出我妈切萝卜的声音。萝卜洗净被搁置在砧板上后,我妈举着刀,一刀轻,那是切掉尾根,接下来一刀稍重,那是切掉头蒂,再一下一下不急不慢地响着,那是在将萝卜竖切成片,刀声猝然变得急促细碎,像是一个原本从容走着的人猛地奔跑起来,那是我妈在将片剁成丝。剁丝的声音,虽是急促,却呈抑扬顿挫。是从尾部往头部方向剁去。尾部细小,刀声清脆而细密,中间部分厚实,声音稍显沉挫,接近头部时,肉质坚硬,加上手劲上有所松弛,声音缓解下来。剁丝相比切片,虽说刀的起起落落,要多出无数下来,但二者所占时间,差不离几。刀声突然停下,传来我妈“啊”的一声。我心里一惊。剁丝工作并未完成,刀还没走到头,我妈怎么啦?难道不小心剁着手指?

但接下来的声音,更令我费解。乒乒乓乓物品落地的声音。接着,从厨房到客厅,再到主卧,一路磕磕碰碰响将过来。我钻出鸟窝,从柜门缝里,看见我妈伸直两只手,不住地在空中划摸着。终于,她静止下来。像一只不慎跌落枯井的小动物,在经过一番无望地挣扎之后,明白一切都是徒劳的。她试图让自己站在穿衣镜前,但显然看不到镜子里的自己,双手仍在划摸着。她的身子蹲了下去,用手背不断地揉着眼睛,嘴里发出极其难过和绝望的嘤咽。

我恍然。出大事了。我妈双目突然失明。这是糖尿病的并发症。网上查过糖尿病,是一种患病率很高的疾病,只要好生招呼,不出现并发症,就没事,跟正常人一样,但一旦并发症发作,人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因了这病,平时我妈挺注意饮食的。提回家的水果,很少动,多是被我偷吃,要不就是烂掉。甜品,也很少沾。原来爱喝的法国红,后来很少喝,漂亮的长颈瓶外表,蒙着一层灰。不想她还是并发了。

我不管不顾地冲出衣帽间,双手抱住她,将她平放在床上,之后拿起话筒,拨打120,用急促的声音告诉对方确切的位置,请求他们火速派来救护车,将我妈送医院救助——但这只是我脑袋里的紧急反应,我的双腿并未遵从,它们拖住我的身子,一动不动。这一刻,我心里满是后悔。为什么要将自己陷入这场游戏?为什么不趁机出去,结束这场无聊的游戏?生儿防老,可我自从进入游戏以来,一直被我妈“圈养”,对她半点照顾都没有。但我偏就挪动不了身子,仿佛被麻绳捆牢。眼见我妈坠入无尽黑暗,却像跟她咫尺天涯。

我妈孤自摸到床边,坐下来。脸上竟又恢复了平静。

好在裘叔不久就回来了。他也许以为我妈工作太累,坐在主卧,只是休息一下,等到走近她,才发觉她的目光不对,茫然,四散,弄清楚她是失明后,心急如焚地要送她去医院。我妈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一把将他推开,反倒躺下,用被子蒙住身子,温温的语气,像是自己不过是患上感冒:“让我先躺着歇会儿。菜都切好了,你帮我炒下。”裘叔仍坚持着让她上医院,赶紧治疗。我妈对他说:“谢谢你老裘。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最清楚。去年在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医生就跟我讲过,我这身子,要出毛病,先出在眼睛。趁着看得见,好好看看世界。毛病一来,什么灵丹妙药,也不顶事的!所以老裘,你要是真想帮我,真为我好,就别勉强我,别让我去医院白遭那份罪,好不好?”裘叔握着我妈的手,不松。我妈再说:“又不破相!又不痛!不就是看不见吗?反正以后有你牵着,怕个啥?快去搞饭。”

裘叔习惯于听我妈的。他叹了叹气,低头走出去,到厨房做饭去了。裘球回家后,又听见他反倒在做裘球的工作,说服她放弃送我妈去医院的念头。

我挺佩服我妈。这么大个事,她三言两语就撇下了。等到饭菜做好了,裘球搀扶着我妈起来吃饭。饭桌上,少有的安静,后来听见我妈发笑,“哈,差点把饭塞到鼻子里去了!”裘叔和裘球,竟也忍不住地跟着笑。

次日裘球和裘叔先后出门后,我妈坐在客厅里,不声不响。昨晚裘叔帮她辞了工。电话里已经跟我妈公司说好,今天下午去结算她的工资。

我在犹豫,要不要走出去。要是我现在出现在我妈面前,她也不知道我是谁——母子两个终于可以面对面,却照样还在捉迷藏。这种情形,想来可笑,又可悲。我打定主意,走近她。头一回,在我妈在家的情况下,从鸟窝里冒出来。穿过衣帽间,主卧,餐厅,悄悄来到我妈面前。自打六岁躲进这场游戏,这还是头一回与我妈面对面。隔着不足一米的距离。她的面容,我早已熟悉;而我,她自然陌生。经过这场持续多年的捉迷藏游戏,而今,她已老去,我已成人。这场游戏,至今还在继续,纵然我们谁也没赢,谁也没输,但其实我们两个都已经输了。赢的一方,只有时间。在这场日复一日的游戏中,我们终被滚滚而前滔滔不息的时间,打败。望着我妈,我陡生悲凉。

先是默默伫立,尔后蹲下身子,面向我妈,无声地跪着。泪水爬满我的脸。

我妈眼神茫然,空洞,无视着眼前一切。大约是口渴了要喝水,她起身缓缓地往厨房方向挪去。两手就像伸在黑暗中的两道亮光,仔细辨识着去路。我紧随其后。当她进了厨房,摸到开水瓶后,拧开瓶盖,抓住瓶柄,倾斜着瓶子,要往杯里倒水,瓶口却并没有对准另一只手上的茶杯,眼见开水就要倒在面板上,肯定会溅到她手上身上,我赶紧上前,身子斜在她前面,从她手上抢过开水瓶,“莫烫着,我来!”

“谁啊?吓我一跳!”我妈像是真被吓着,几秒钟内没缓过神。

“……妈……舅妈!我是……草明!”

不知道为什么一撒谎,竟把草明给撒出来了。草明是舅舅的独子。比我大两岁。舅舅家跟我们家,同住一座城市。舅舅舅妈还在世时,两家往来频繁。每回草明一来,任我哥逗他,哄他,他都不予搭理,只喜欢跟我一块玩,我俩常常玩得一身灰一头汗,记忆中,要多开心有多开心。有回一个客户,送给符行长两个旅游名额,去九寨沟的,他给了我妈,我爸原本答应同我妈一块去,临时因为单位赶工作进度,去不成,便把名额转给了舅舅舅妈。舅舅舅妈把草明送到我们家后,随团去了九寨沟。不想这一去,再没活着回来。旅行团乘坐的中巴,从九寨沟返回的途中,遭遇泥石流,中巴被卷走,一车人无一生还。事后草明被他外婆接走,再无往来,据说草明长大后,一直还恨着我们家。

“草明?真是草明?怕有二十来年没见吧?”我妈喜形于色。

“是啊。”我答。倒好水,把她搀回客厅。

“让我好好看看!”她目光直直地盯着我脑袋上方的某一处。所谓的“看看”,不过是用手。一双手颤颤抖抖地落在我头上,脸上,肩上,“看”得格外仔细,认真,仿佛要将我的整个轮廓,烙在心上。我以为她会问我怎么进来的,但她没问。真要问,我就谎说门没关上。她边“看”边感叹:“要是尘子还在,莫怕也有你这么高大,壮实!”

“尘子老弟怎么啦,舅妈?”

“唉。六岁那年走失后,再没回来过。当初怪我粗心,跟他玩捉迷藏,半途把他忘了,一准是心里很生气,才离家出走!”

“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别担心,舅妈。要不,在他回来前,你就当我是尘子吧。”

“舅妈心里一直对你感到愧疚。当年要不是我怂恿你爸妈去九寨沟,也不会出事,你们一家至今也会好好的,唉。”

“过去的确有点情绪……慢慢也想通了,哪能怪得了你呢?你也是好意,事先又不知道会出事。怪我爸妈命薄,无缘无故地摊上这一劫。所以舅妈你也不用愧疚。爸妈走后,我一直跟外公外婆过,现在将两个老人都送上山了,想起在世上也就你这么个亲人,才鼓起勇气过来看你,也不知你还能不能原谅我以前的幼稚和不懂事?”

“你来了,我高兴都来不及,哪还会怪你?坐吧坐吧,草明。光顾着说话,也没招呼你。”

我扶她一块坐下。“舅妈。你眼睛怎么啦?”

“还不是糖尿病引发的!没看见也好,图个清静。就是要人照顾,害了别个!”

“舅妈,要是你不嫌弃,就让我来照顾你。反正我现在也是一个人,无牵无挂。”

“那敢情好啊。只怕我哥在九泉下,会骂我,耽搁了你。草明,你自己倒杯水喝吧。”

“好的……舅妈。”

这以后,我不再躲藏,以草明的身份,大大方方地在家里活动,成天跟我妈厮守在一起。

我妈照旧睡次卧,说是习惯了,把我安排在主卧睡。裘叔晚上回家睡,裘球跟我妈睡一块。头两个晚上,不太习惯主卧的床,怎么也睡不着。床太大,躺在上面,感觉自己就像一叶在海里飘荡的小舟,靠不到岸;铺盖也新,我妈指挥我从衣柜里搬出来的,它们从商场买回来后,被我妈一直装在压缩袋里,不曾用过,散发出一股棉布特有的气息。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很久,爬起来,将房门反锁,又钻回鸟窝,一将身子摊在钢丝床上,立马就进入梦乡。到第三晚,有意推迟睡觉,打开电脑,写下一两千字,困意来了才上床,迷迷糊糊地终于入睡。梦见我爸。坐在床头,背向着我,黑黑的一团影子,我惊呼一声:“爸!”他立马起身,从窗户飘出来。好几年没梦见我爸。心里暖暖的。知道他还在这个家。此后我再没回鸟窝睡过。白天,趁我妈午睡的时候,把鸟窝里的物品,一一搬了出来。贴在墙上的那两张“证书”,没扯,留下做个纪念。鸟窝重又变得空荡,像是并没有人住过。

除了照顾好我妈,我还学会了做饭。每早天亮起床,进厨房忙着做早餐。早餐多是吃米粉,但我会在米粉上浇上不同的码子,有时候是牛肉片,有时候是瘦肉丝,也有时候是荷包蛋。米粉吃腻了,我也会改换口味,做做盐菜包子、老面馒头,配上一杯现榨豆浆,这样的早上,我事先会将闹钟设在凌晨四点,提前起来发面。我妈的豆浆,我不加糖。偶尔,我还会炸油条、油饼、油坨,配一碗豆腐脑,但次数不多,每个月仅一次两次,油炸品不宜多吃,伤肠胃。有时也还会包包饺子,馅里少放荤,多放素,毕竟早上清淡为佳。裘球洗漱抹粉完事后,鼻子就会被饺子的香味牵引过来,一面嘀咕:“哪有早上吃饺子的呀?”一面等不及地伸出两根手指,将热腾腾的饺子夹进嘴去,饺子下肚后,吧唧着嘴,“好吃!”除开周末,中餐就只我妈和我两个,上午我会花上两个多小时,用文火煲一锅汤,再炒一个青菜,一个荤菜,简简单单清清亮亮的两菜一汤,量也不多,两人细嚼慢咽,刚好将它们吃完,饭我也会煮烂点,不让我妈费嚼。晚餐,我会做得丰盛些,两荤,两素,一汤,但分量我会适量控制,也刚好供四人吃好吃完。

“草明,在哪?”我妈待在客厅听电视,有时会将电视声音调低,神情较为紧张地唤我。

“在这儿呢,舅妈。”我在厨房或阳台或卧室里大声回答。知道她这样唤我,并没有什么事吩咐,不过是想证实我在屋里。这怪我。我在做每件事时,习惯性地轻手轻脚,尽量不弄出响来。其实我完全不必这样,但习惯总难改变。以后我一旦离开客厅,正在忙活,就有意将手上脚上的动作放重,让她能听个清晰。

家里采购的任务,归裘球。她每天出门前,我会交给她一张小纸片,上面详细写明需要购买的菜品和其他物品,那是我在征求我妈意见后,定的单。这个时候的裘球,已经读完三年职院,在一家民营企业工作,每天下午下班后,即去超市购物。购物的花费,月底统一跟我妈结算。钱由我妈出。裘叔和裘球,硬要支付一半以上的开支,我妈不让。“别管。我有钱。你那点工资,留着养老吧。”她对裘叔说。“丫头,你那点工资,留着给自己置嫁妆吧。”她对裘球说。父女俩要是再提,我妈脸上就起了颜色:“都一家人了,还这么生分干嘛?”裘球忍不住抱我妈亲一口,“妈,你对我们真好。”我妈笑嘻嘻地推开她:“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好亲的?要亲,你亲草明!”裘球脸上一片潮红。

按说,我现在想出门,便可以出门。可我似乎已经失去出门的欲望和兴趣。让外面的世界,永远停留在我的想象中,这样也好。对我的这一“毛病”,裘叔和裘球见怪不怪,我妈更是通达:“出门干啥?待家里,多安全!”

但我还是私自出过一次门。大白天。家里就我和我妈。我正在清扫门边的垫脚毯,突然就撂下扫把,不管不顾地拉开门闩,一把将门打开,身子奔了出去。脑子里了无念头,就这么简简单单轻轻松松地迈出了家门。也许我潜意识里要的正是这种效果。太过顾虑,太过犹豫,连最容易办的事,也会变成一件最难办的事。所以索性什么也不想,傻傻乎乎地夺门而出。站在门外,面对旋拐而下的楼梯,有那么一瞬,无由头地紧张,像是站在了悬崖边上。等到又不管不顾地撒开两腿,一路跑将下去,反倒又有了一种很新鲜很刺激的兴奋感。但我最终没能冲出楼道口,没能走出这栋房子。不是因为中途出现了胆怯和退缩,而是我的耳朵里出了状况。就在我的双脚落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的拐弯平台上时,我听见从五楼的我们家,传来“噗”地一声响,要不是我正好停在平台上,而是在台阶上行走,我的脚步声很可能盖过这声“噗”,那样的话,即便我的耳朵再灵敏,也会错过家里发生的大事。我转身疯狂地往楼上跑,进了家,望着我妈仰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身子一动不动,连忙给她灌了杯糖水。等她重新睁开眼,我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下。

这也是我不出门的客观原由。我妈离不开我。糖尿病人,最怕血糖不稳定。血糖像个顽皮的小男孩,老是上蹿下跳,有时突然一掉落,人就昏倒在地,救助不及时,即可能毙命。我妈正是这样一种情况。所以我得时刻守护在她身边。

后来,即便是裘球嫁给了我,我们也没有出门办证。是我不愿意出门。裘球依了我。“只要两个人相爱,证不证有屁关系?”她边说边抱紧我,亲我的喉结——她喜欢亲我身上凸起的硬块。

我们在家里举办了个小小“庆婚宴”。就我们一家四口,没请外人。菜是我妈亲手炒的,满满一大桌。裘叔替她打下手。你完全想象不到,我妈眼睛看不见,却能炒出一手好菜。我们四个,干掉了两瓶红酒——我妈破例地喝了一小杯。饭后,我们还各自表演了节目。我妈跳了一曲新疆舞。裘叔不会唱不会跳,他学马叫,先是一匹马,两匹马,后是一群马。我和裘球,表演猪八戒背媳妇,裘球把个大盆子捆在我肚子上,把个大杯子吊在我鼻子上,把两把蒲扇插在我两个耳朵边,她自己则把脸抹得红一道白一道。可惜我妈看不见我们的搞笑模样。不过,我们大笑,她也跟着大笑。

不出门也能娶上老婆,真像是喜从天降。裘叔顺理成章地做了我岳父。我们名义上的一家子,成了实际上的一家子。

我又给自己画了张“结婚证书”:“潘洗尘先生与裘球小姐/喜结连理,百年好合/开福区民政局/某年某月某日”。趁他们三个不注意,溜回鸟窝,贴在其他两张证书的旁边。

自然,我们也没出门旅行度蜜月。主卧的大床,是我们的蜜月地。

“拜托……换个花样……不要老是从后面……”裘球有时会娇吟吟地提醒我。

十一

这场旷日持久的捉迷藏游戏,随着我妈的过世,最终自行解除。这回,我妈倒在地上再没起来。地上像是突然伸出两只无形的手,一把将她牢牢抱住。

“草明,你留在家,给妈点香烧纸,清理她的物品吧。”裘球抬起泪水涟涟的脸望着我。我,裘叔,和她,我们三个,每个身上都流淌一条悲伤的河。裘球懂我,知道我不愿出门。的确,即便是游戏解除,我也丝毫没有出门的兴致。也许当我妈还在家,当游戏还在继续?

丧事是裘叔和裘球操办的。他俩同我商量,要不要请潘逸尘回家。我以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作了回绝。裘球试图从座机里,翻出他的号码,被我制止,我没告诉她,我哥不回家的具体原因,我只说:“你想呀,他要能回家,不早回了?”

“两个儿子都不能回来送终,真是造孽啊。”裘叔的一声叹息,像秤砣滚落在地。

丧礼放在城内老馆举行。城外已经兴建两座规模宏大的殡仪馆。老馆的生意近乎萧条。我们选择老馆,不是图省钱——我妈生前早已给自己留出一笔丧葬费,且给我们三个也留有一笔不薄的资金。而是顺乎我妈的遗愿。她要办在跟我爸一个馆,火化后也葬在老馆的后山陵园,我爸旁边。葬我爸时,她就已经买下我爸旁边的墓穴。当初我爸是开过一个隆重的追悼会的,这回我妈没有。裘叔从麓山寺请来一批和尚,给我妈做了一场法事。

要不是清理我妈的东西,这个秘密还会延续下去,不被揭穿。衣柜顶层的拉杆箱,原本鲜红的颜色,如今黯然如酱,塑料表皮早已龟裂。这只在我六岁时我妈拖着它出门,之后再没见她使用过的拉杆箱,像是从记忆深处,被拖回到现实。

将生锈的弹子锁撬开,里面装的,别无他物,只一个沉香木盒,方方正正,腰着一根长着霉点的黄绸带。盒里盛着小半盒灰蒙蒙的粉末。我像是小时候被魔术师的手法惊住,张开的嘴,半天合不拢。呆过之后,像感染了伤寒,身子打摆子似的抖得厉害。

木盒底下,压着一张发黄的纸。纸上打印的文字,清晰可见。

补偿协议

甲方:东方红有色金属矿业集团

乙方:黄蓝香(潘逸尘之母)

经双方协商,就潘逸尘因工死亡一事,达成如下协议:

一、甲方负责就地操办死者的丧礼。

二、甲方补偿乙方人民币壹佰万元,其中柒拾万元一次性汇入乙方银行卡。

三、另行叁拾万元,由甲方代管。甲方应乙方要求,就地聘请一位潘逸尘的合格“扮演者”,“扮演者”除在乙方办完丧事回家后,及时给乙方去一个电话外,以后固定在每周一晚上的九点正,给乙方打一次电话,甲方每年支付“扮演者”壹万元报酬(费用从叁拾万元中扣除),打电话的期限为三十年,乙方如需改变期限,多补少退。

四、不尽事宜,双方再行商榷。

五、此协议一式二份,双方各执一份,签字盖章即生效。

下面是甲方红圆的公章,以及我妈歪歪扭扭像是握不住笔的签名。

“为什么骗我?”周一晚上九点的电话再进来时,我朝那头吼着。

电话里久久地沉默。

“听我说好吗?”声音怯怯,试探着往前,“老弟,我不只是个‘扮演者。曾经跟你讲过,当时被活埋的,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死了,一个被救活。我就是侥幸活着的那个。我跟你哥被活埋在地下的时候,两个人手臂紧紧相挽,抵抗死神一步步逼近来的恐惧。氧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我们两个几乎都听到彼此内心里发出的声音,‘必须,有一个活着!当我从医院醒过来,知道自己还活着,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在活。我跟你哥原本关系就很铁,几乎同时进的公司,干的也是同一个工种,宿舍也挨着,除开睡觉,其余时间大都粘在一块。你哥走后,我们两个化成一个人了。所以当你妈需要聘用一个你哥的‘扮演者时,我抢先报了名。没人能比我更能扮演你哥。真的。你想,你的事情,你爸的事情,你妈的事情,包括你哥自己的事情,我都知道,谁又能“扮”过我?所以你在QQ里看见我,感觉我很像你爸,是不?我当然像!只要我闭着眼,你们一家,全都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的任务里,根本就没有跟你聊QQ这一项,但我主动跟你聊了,为什么?因为在我心里,我就是你哥。我就想多跟你聊聊。但我从来不敢跟妈多聊,怕聊多了,更勾起她的丧子之痛。你知道吗?公司每年发给我的一万元,我都替你存着……”

“哥。”我听出了自己的哭腔。

那边却笑了,“嗯。尘子。”

“妈……上周二……走了。”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你要好好活着……老弟……莫辜负了妈。”

妈在墙上,正痴痴地朝我笑。我明白,真正“骗”我的,是她。从六岁开始,一直。

我决定出门一趟。反正迟早要出门的。别人出门,也许各有目的。上班,购物,忙别的事,哪怕是看看街景,呼吸下外面的空气。而我的目的,只是出门。正如别人活着,总有目的;而我的目的,只是活着。我还没走出楼道口,一股猛烈的穿堂风,绞合在口子上。站在口子内,哗哗作响的外面世界,透过耳膜,呼啸而来。在我迟疑的那会儿,有个瘦高个中年男人,斜挎着一个超大的空瘪布袋,越过我,踮着脚步上楼去。我扭头望了望。之所以留意到他,是因为感觉身影熟悉。等他的脚步声攀上三楼,终于想起来,符行长,没错,身材,面目,以及走路的姿态,都像。他儿子?没准是。要不是我的耳朵自然而然地捕捉到他的脚步,在五楼止住,之后钥匙插进右边房门的锁孔,拧开门,走了进去,又小声合上门,也许我真会跨出楼道口去,而不是静悄悄地转身上楼。

他干吗进我家?哪来的钥匙?

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索过去,没找着人。门后面,床底下,衣柜里,都没有。能躲哪?心里不由一惊。难道他也知道鸟窝所在?悄悄缩身衣帽间,推开背板,鸟窝里空空依旧,正待返身,突然有股风刮过来,旋即眼睛被捂住,上身被箍住,人被推进鸟窝,倒伏在地。由不得我反抗和喊叫,他手脚麻利地用布捆住我的眼睛,用胶带蒙住我的嘴,用绳子绑住我的身子,将我踢至墙角。

耳朵代我看到了一切。他举着刀,将钢丝床上的席梦思,轻轻划开,再用手撕烂,然后将席梦思里的东西往外掏,装进那巨大的布袋里。那应该是一捆又一捆的钞票!原来那并不是一床席梦思,而是一大堆的现金。我居然在大堆金钱之上,睡了这么多年。

我明白了,这套房子的前房主,正是符行长。

我以为他蒙了我,捆了我,我对他的行为一无所知,他会放过我。事实上,并不那么简单。他将钱装好后,开口道:“兄弟,怪我不能留你。”他从墙边拾起一把锤子——那是以往我用来锤老鼠的,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鼠总是心存侥幸地从通风片缝里溜进来。然后,不急不缓地走近我。

我的身子,因害怕而变得僵硬。难道这小小鸟窝,昔日是我的藏身之所,今日却成我的葬身之地?

“本不想灭你。但你的脸,暴露了你的内心。你什么都看见了。”他的话语异乎寻常地平静,就像在跟一个老朋友闲聊。

我听到锤子挟裹的风声,呼呼地从我脑袋上空,往下沉落。

楼下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喊:“妈妈——”

我感觉全身蓦然变得通透柔软。一如我妈明亮却假装瞎去的双眼。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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