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去

2017-01-11 18:59于怀岸
湖南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国富赵家

于怀岸

以前,每到夏末秋初的傍晚,我们猫庄的村巷里、屋檐下除了捕蜻蜓、跳房子的小孩子又蹦又跳,是难得见到一个成年人身影的。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凉风习习,炎热正一点一点褪去,但天色仍旧明亮,正是一天中劳作的最好时光,大人们此时还在山坡上和农田里收割庄稼,偶尔出现一两个成年人身影,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弓腰驼背的,背着高高的笮笼或结实肿大的麻袋,步履匆匆地往屋里行走。笮笼和麻袋里无一例外装着金黄的玉米或稻谷。收割的庄稼要一趟一趟地往家里运送,不到天色黑尽,完全看不见路面,农人们是舍不得收工的。那时候,每到这样的傍晚,猫庄的空气里就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酒糟般新酿的醇香的气味。其他的季节就截然不同,每到傍晚,不仅小孩子们喧闹,大人们也不会消停,女人喊孩子归屋拖腔拉调的声音,男人骂婆娘的怒斥声,还有站在自家坪场上骂朝天娘的声音,此起彼伏,你竭我盈,一直要持续到天色黑透或者月上中天。但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只存在于老人们的记忆里,即使现在猫庄那些已经长到七八岁大的小孩们的脑壳里,也不曾有过这种喧嚣的印迹。猫庄人已经有很多年不种粮食了,猫庄的孩子们吃的粮食都种在一张张薄薄的汇款单上面,它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像冬天的雪花那样飘落到猫庄的老人们手里后,又像雪花那样消失在葫芦镇邮电所柜台的抽屉里。

也就是说,现在,猫庄已经没什么人了。

别说成年人,就是老人和能跑能跳的小孩子,不到周末,你也看不到几个了。大人们都出门打工了,他们像草籽一样被风吹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散落在广东、福建、浙江的一个个小工厂里。孩子们也一样散落到镇上去了。自从撤乡并镇后,猫庄的村小被撤掉,孩子们都得去葫芦镇上学,连六七岁刚发蒙的也不例外。孩子们太小,不能自立,得由婆婆或爷爷租房陪读,他们就像候鸟一样,一周或者一月迁徙一次,穿梭于猫庄和葫芦镇之间。杨功成每个傍晚吃完饭后,从屋里出来,在屋檐下歇凉时,仰躺在竹椅里,微闭着双眼,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端着铝合金茶杯,中指有节奏地弹着杯身,心里总止不住有一股悲凉弥漫上来。

猫庄沉寂了,空旷了,没得人气了!每一次杨功成都禁不住这样想。晚上乘凉的时候,他都是半躺着,恹恹的,懒得正一正身子,除了偶尔睁开眼皮盯着屋檐上的木檩和瓦片,他都不想环视别处,满目苍凉啊,有个啥看头呢!

人一老,怎么反而就爱热闹,受不了寂寥呢?

杨功成今年六十七岁,来猫庄已经四十六年了。他不是猫庄本地人,是外来户,跟那些土生土长的猫庄人不一样,杨功成对猫庄的感情要比别人复杂得多。杨功成的家本来是在鸡公山背后的另一个县,那里距猫庄不过百余里,但是个比猫庄更偏僻更贫瘠的小山村。四十六年前杨功成的叔叔从部队转业来猫庄所属的公社当武装部长,把他带过来安排在猫庄做代课老师。后来这个叔叔因为男女关系被开除公职,回了自己老家去务农,但杨功成却在猫庄扎下了根。他娶了猫庄赵老五家的幺女儿赵秀明,成了猫庄的倒插门女婿。杨功成在猫庄没做几年代课老师,结婚第三年,叔叔就出事了,他的代课老师也被捋了。失去了叔叔的庇护,又没有了代课老师的身份,加之赵老五家没有儿子,作为入赘猫庄的单姓人,杨功成就总是被猫庄人欺负,跟谁家一发生口角,人家就口口声声要把他家撵出猫庄。特别是他家隔壁的赵二疤,两家人不仅住得近,责任到户时分的田地也都搭界,两家人因为鸡毛蒜皮一直摩擦不断。赵二疤有三个儿子,而杨功成只有一个儿子,只要一起争端,赵二疤就要威胁杨功成拔了他家的一根独苗。虽说那是气头话,现在杨功成只要一想起来都还伤心。不过现在好了,早在十多年前赵二疤得了急症,蹬腿了,死时还不到五十岁,他的三个儿子中有两个成家后外出打工去了,只剩一个有点迂的小儿子三娃在家里放羊,常年都住在鸡公山上,很少回家里来。话说现在村里的年轻人谁不外出打工呢,杨功成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也在宁波打工,一对孙儿孙女都在镇上读书,老婆赵秀明租房陪读,只留杨功成一人在家。种地一个人种不过来,杨功成平时只种屋后的园圃,白天大多数时间就跟留在村里的几个老头打打麻将,嗑嗑闲话,打发无聊的时光。其实老头子也没几个了,死的死了,没死的既有去镇上陪读的,也有还在外面打工的,留在猫庄的不到十来人了,能打麻将,能嗑闲话的也就三四个,要是有人扯跷子,一桌麻将都凑不拢来了。即使凑得拢来的这几个人,在杨功成看来也都不好玩,譬如赵家旺既吝啬又脾气暴躁,赵五龙粗痞低俗,满嘴脏话,开口不离裤腰带以下的话。彭国富呢,这个人有点阴,又跟赵家旺一样,也非常吝啬,因此若他俩在一起打牌,为了五毛钱能够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掀桌子砸板凳,每次玩不到天黑就会不欢而散。

这天就是这样,本来下午三点多钟才开场,定到五点半散场的,只打了两圈,彭国富自摸了一把,每人要开两块钱,别人都给了,赵家旺却只肯给彭国富一块钱,说是上次打牌时彭国富还欠他一块钱跑了,这次抵。彭国富不承认上次欠他钱,两人就争执起来。没争上五句,赵家旺一把掀了桌子,拂袖而去了。桌子是摆在晒谷坪外坎一株很大的桂花树下的,赵家旺把桌子掀得猛,麻将子儿稀里哗啦地飞了出去,有好几颗子儿落进了坪场外坎的水田里。麻将是杨功成家的,他得下田一颗颗去摸,全摸上来后早就过了五点半。杨功成做好饭,喂了猪,天空就已暮色弥漫,到傍晚时分了。

吃完饭,杨功成从堂屋里搬出躺椅,在阶沿上摆好,点燃干艾蒿草熏蚊子,然后回屋里给自己冲了一杯茶。这是他做代课老师时养成的习惯。他把茶杯在大门槛上放好,往躺椅里坐下,身子一仰,很舒服地躺下了。杨功成只似睡非睡了一小会儿,有一只蚊子来到了他耳朵边,没叮他,一直在他耳孔边嗡嗡地叫,他用手拍了几次,都没拍着,每一巴掌都拍在自己的脸颊上,倒把自己拍清醒了。像这样沤热的天气,杨功成一般要在阶沿上躺到十点半左右房里散热后才会回去睡觉。房里当然也有电风扇和电视机,但杨功成很少用,猫庄的线路不好,电费贼贵,一块五毛钱一度,用电划不来。假寐被蚊子打断,杨功成就感到有些躁热,使劲扇了几下蒲扇后,又唇干喉焦起来,他很不情愿地坐起身子去拿茶杯,准备喝口水后再躺下去眯一会儿。就在杨功成侧起身子拿到水杯,坐正后准备喝水时,他怔住了。

杨功成看到两个人影从田塍上往他家坪场走来。

杨功成虽然是个老人,但身体一直很好,眼不花耳不背,更何况今晚是个大月夜,有着明晃晃的月光,他一眼看去就知道那两个人不是猫庄人,而是陌生人。是从走路的架势看出来的,那两人走得急匆匆的,他们的身子是往前倾的,一看就不是老年人而是中青年人。即使不看,从他们的脚步声杨功成也能听得出来这是两个外来人,他们的脚步迈得大,脚步声“啪啪”地响,一听就知穿的是皮鞋,我们猫庄人这季节没人舍得穿皮鞋,不是套的泡沫凉鞋就是穿的敞口布鞋,走在土路上是无声无息的。等那两人再走近一些,走上他家的晒谷坪时,杨功成认出了那是一男一女,他两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瘦高的穿白色短袖衫,是个中年男人,矮胖的穿水红外衣,扎着一条马尾巴辫子,是个女人,但杨成功不能确定她的年纪,也许她跟那个中年男人是父女,也许是夫妇。杨功成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回大门槛上,使劲地咳了一声。他故意打响声,不是想引起来人的注意,杨功成老家跟他平辈的亲人大多去世了,侄儿男女几十年都没来往了,他们连他的家门朝东朝西都不记得了,老婆赵秀明是家里的老幺,她的三个姐姐也去世了,儿媳是千里之外的江西人,杨功成就从没见过亲家和亲家母。这么多年来,他家就没有一个亲戚上门来过。杨功成故意打响声仅仅只是想证明他的存在,至于为什么要证明他的存在,证明了他的存在又有什么作用,杨功成倒是没有细想。

那两人竟像聋子一样,并没朝杨功成望一眼就匆匆地穿过了他家坪场,往五十米外的隔壁赵二疤家走去。不,赵二疤已经死了十多年了,现在应该说是往彭武英家或者赵三娃家走去。看着那两个人渐渐走远,不知为什么杨功成的心里弥漫起一股夜色般的浓浓的失落感。那两个人走出他家坪场,他竟然起身走到他家的屋侧,看着他们走上赵三娃家的台阶,接着他听到了敲门声,听到三娃家打开大门的响声,他还看到他家的灯一盏盏亮起来。他在屋侧静静地站了阵,直到确实一点也听不到他家的说话声后,才重新回到躺椅上,重重地躺下去,眯起眼睛假寐。但他的耳朵一直醒着,试图捕捉从三娃家传来的任何声响,除了那只被他赶走的蚊子(也许是另外一只)又来“嗡嗡”外,他也知道这种努力只是徒劳而已。

第二天,杨功成早早就起床了。昨晚他睡得迟,又睡得不好,起床后连打了十多个哈欠,他也就懒得去屋后园圃里除草,洗漱完后,杨功成打开灶屋门,看到赵三娃家已升起了炊烟。平时,三娃一直住在山上,很少回家里来,他娘彭武英都是去山上的小屋里做饭,家里几乎不生火,看来昨晚来的客人今早上还没有走。

没走才正常,毕竟他们那么晚才来。

但不正常的是一整天,三娃家都大门紧闭,

第二天,也是如此。

一连三天,杨功成都早早起床做饭。但他发现赵三娃家的炊烟比他家升起得更早,只要他一打开灶屋门就能看到赵三娃家烟囱冒着很大的白烟。这么大的烟,肯定是做好几个人的饭菜,看来他们家的客人还没有走。但是让杨功成感到奇怪的是,几天来,三娃家一直关门闭户的,除了一天升起三次炊烟,他们家的大门都没打开过。他更没看到彭武英、三娃或他们家亲戚出来过。有两次,杨功成忍不住假装从他们家路过,走上阶沿,把耳朵贴在板壁上,屋里静悄悄的,连说话声也没有一声。

搞不清他们家是怎么回事?杨功成想,彭武英不是在和他们家亲戚在密谋什么阴谋诡计吧?

要说彭武英在搞什么阴谋诡计,还真有可能。在我们猫庄,彭武英属于那种不讨任何人喜欢的女人,人人都对她唯恐避之不及。整个猫庄鼎盛时上百户人家也很少有人愿意跟她家打交道,譬如农忙时相互换工,譬如孩子上学时借钱应急之类的,都尽量不与她家发生关系。就是猫庄的大多数小孩子见她来了也会绕开。彭武英人长得尖嘴猴腮,为人更是尖酸刻薄,鸡肠小肚,而且鬼主意很多,时时都想占人家便宜。她从诺里湖嫁来我们猫庄几十年里不是和这个争就是和那个吵,争地界,争树木,争田水,什么都争,而且硬是要争过去。一旦没争到手,她能站在坪场上咒骂别人三天三夜,什么恶毒的话都骂得出来。就是小孩子守牛放羊糟蹋了她家的几株玉米苗或一两蔸秧苗,她也要端着撮瓢去人家家里撮到包谷谷子才肯善罢甘休。这些都还不算她的大毛病,最多只是争强好胜,霸道吝啬,最让我们猫庄人心颤的是彭武英的心狠毒辣,有一年她家的包谷苗被谁家的牛偷吃了几十株,她调查了好几天查不出下家,找不到人赔偿,就让赵二疤偷偷地在那块地外围的包谷叶上涂上甲胺磷,把赵五龙家的一头母牛和一头半岁大的牛崽毒死了。这事曾经闹到村委会和乡政府调解,但彭武英坚持说打药是为了除虫,是赵五龙家人守牛不专心,反打一耙还要赵五龙赔她的青苗损失。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他们两家人几乎有三四年没有说话。

毗邻而居了几十年,彭武英的为人杨功成是很了解的,以前他们两家的争端大多都是由她挑起的,赵二疤是个耿直、火爆脾气,又怕老婆,每有一点小事,譬如杨家的猪钻了他家园圃,只要彭武英一怂恿,他就会找上门跟杨功成打架。不仅仅跟杨功成,受彭武英指使,赵二疤跟猫庄的很多同辈的男人都动过手。那年,赵二疤暴病死后猫庄的男人们都懒得拢去,抬丧时人手不够,儿子大娃和二娃一家家磕头请人,很多人才肯去。以前,彭武英也曾在镇上带二娃的孩子读书,她不是今天和房东吵就是明天和房客争,租房没满期就被房东赶了出去,二娃两口子没有办法,只好把孩子接到宁波去上学,彭武英也就回了猫庄,帮着放羊的三娃洗衣做饭。

三娃今年三十一岁了,一直没有娶媳妇,一个人在鸡公山上放羊。他已经有七八十只羊了。也幸亏现在猫庄人不种地了,鸡公山上大片的坡地都荒芜了,还真适合养羊,要是还种庄稼,三娃跟猫庄人肯定也是皮绊不断,天天都有架吵。彭武英养了三个儿子,大娃和二娃都性情温和,为人厚道,只有三娃随了她的性子,平时不大说话,半天屙不出一个屁来,但谁也得罪不得他,好与人争强,从小就跟伙伴们打架,二十来岁也曾随大娃和二娃外出打工,但总也干不了几个月就要回来,一是因为他人笨,在工厂里无论是开机器还是做手工,都学不会。二也是性格原因,经常与工友发生冲突,有一次还把一个工友的头打破了,他自己跑回了家,大娃和二娃花了一千多块住院费给他擦屁股。在猫庄,很多人也都怕三娃,比怕他娘彭武英还厉害。彭武英只会动口骂人,三娃是会动手打人的。而且他一下手就不管轻重,把人往死里打。这也是三娃一直找不到媳妇的原因,没有人愿意给他说媒,更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猫庄有很多小青年在外打工时从外面带回来或者骗回来媳妇,譬如杨功成的儿媳就是江西的,但三娃没有这个本事,所以三十多了还一直单身着。现在就更不要说了,三娃常年住在山上,与羊为伴,他又邋遢,十天半月不洗澡换衣,蓬头垢面,形同野人,那一身羊臊味,隔一里路都能闻到,他要是离别人太近,人家就会反胃,所以更没有哪个女人会看上他。三娃自己也好像不太对女人感兴趣,他一个人在山上自得其乐,几乎很少下山来。

三娃无所谓但彭武英很愁,近几年来在四处托人说媒,就连本来跟她家不大往来的杨功成,彭武英也问过几次他老家是否有合适的姑娘,她还说带“拖斗”的寡妇也行,杨功成嘴上说帮着打听一下,其实根本就不会去打听。嫁到这对母子家里,那不是坑了人家姑娘吗?估计别人也跟他的想法差不多,杨功成从没听说谁领着三娃去相过亲,或者带过女人来三娃家。

杨功成估计三娃这辈子是娶不上媳妇了,只有光棍到老的命。好在三娃是真的对女人不感兴趣,杨功成从未听说过他跟哪个妹子谈过恋爱,更没有人背地里说他对哪个媳妇动过手脚过。否则,他要是夜里翻楼爬壁的话,早十年整个猫庄都不得安宁了。

杨功成没想到这天晚上彭武英上他家来了。当时杨功成刚刚吃完晚饭,冲了一杯茶,端到堂屋里正要坐下,他听到彭武英在门外喊他:“杨姑爷,在家呢。”

杨功成转过身来,看到彭武英领着三娃从台阶走上阶沿,就说:“老嫂子今天稀走呀。”说实话,彭武英一年难得上他家一次门,三娃也一样。虽然这几年来他们两家再没有吵过架,但因以前干太狠,伤得太深,彼此芥蒂还在,并不亲热,也很少有往来。

今天的彭武英收拾得很整洁,穿着崭新的蓝色满襟衣黑色便裤,头上的粑粑鬏也用尼龙网袋罩住了,她的一张皱脸笑意盈盈的,让杨功成很怀疑她那是假笑。跟在她身后的三娃也穿着一身新衣,白衬衫,西装裤,他们就像是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的多年不见的亲戚一样,令杨功成有些惊愕。更令杨功成惊诧的是,他没有闻到三娃身上的羊臊味。三娃的身上一点味道也没有,杨功成不信,他使劲地吸了几下鼻子,还是没有闻到。以前,哪怕他就是坐在家里,只要三娃从他家坪场上路过,他就是患感冒鼻塞了也能闻到一股子臊味,晓得是三娃回家来了。他对三娃说:“你不放羊了吗?”

三娃瓮声瓮气地说:“羊都卖掉了。”

卖掉最少也该有十天八天了,不然三娃身上的味道不可能消退得这么干净彻底。杨功成心里一咯噔,问:“不放羊了,你准备做什么?”

说实话,杨功成巴不得三娃在山上放羊莫下来,他就清静一些,三娃要是常年在家里,他们两家鸡毛蒜皮的争端就不会少。

彭武英说:“过一向再看吧,看他媳妇愿意不愿意种田,我老了,种田的事帮不上他们。”

杨功成闻言大吃一惊,说:“三娃说媳妇了?”

彭武英答:“是的,后天办酒席,请你帮忙做大厨。”

杨功成更是吃惊不已,说:“之前没有一点风声呀,后天就办酒席了,女方是哪里人?”

很显然彭武英带着三娃是来求他帮忙的,不是跟他来扯呱话的,她也不想跟杨功成扯白话,她没有回答杨功成的问话就转身往阶沿下了。下了阶沿,见三娃没动,又扯了一下三娃的衣角,示意他走。走了几步,她才又回头说:“杨姑爷,后天早早来,莫忘记了!”

杨功成固执地追问道:“女方是哪个寨子的,多大啦?”

三娃回过头来,张口想说什么,被彭武英扯了一下,几乎扯了他一个趔趄。彭武英对杨功成的追问很不耐烦了,大声地说:“不是哪个寨子的,是大风吹来的。”

我们猫庄人都知道彭武英说话向来神神道道的,呛别人一鼻子灰那是常事,杨功成以前不是没领教过,只好自我解嘲道:“猫庄好久都没热闹过了,是该热闹一下了。”

三娃的婚礼并没真正让猫庄热闹起来。

这也在杨功成的意料之中。

虽然彭武英特意选的是星期日这天,但很多陪读的猫庄老人并没有带孩子从镇上回来。彭武英诺里湖的娘家亲戚也没来几个人。她那边的兄弟姐妹倒是多,可有些去世了,有些不住在家里了,三娃的老表们大多数也在外打工,总共可能来了不到十人。加上猫庄的大人小孩,也不过几十个人。吃过中午的酒席后,该去上学的孩子和陪读的大人都回了镇上,猫庄就归于沉寂了。和往年比起来,现在谁家做红白喜事都热闹不起来了,客少的人家只能开五六桌,多的人家也不过十来桌。往前倒回十年,猫庄人办一次喜事,人客少的人家也要杀一头两百斤重的猪才够吃,人客多的人家要杀两头猪,蒸几百斤米的饭。少的来来往往也有好几百人,多的有可能上千人,坪场不宽的人家比葫芦镇腊月里赶场还挤。

三娃家的酒席,杨功成没数开了多少桌,算起来最多不过五六桌人的样子。厨房里只蒸了四十斤米,炒了八十斤肉,到晚上杨功成回家时,饭还剩有半簸箕,肉也还剩有小半锅。

不过,这天杨功成见到三娃的媳妇了。看到她第一眼时,杨功成就肯定她是那夜他见过的那个从他家坪场上路过的女人。不是从什么特征上分辨的,仅仅只是感觉。

杨功成相信他的感觉不会错。

这个女人叫吴小芬,长得不是很漂亮,但也不算丑。这天穿着一身大红满襟婚衣,她个子不高,微胖,丰腴饱满,梳着两支麻花辫,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杨功成一眼就能看出她决不是一个黄花闺女,她有着一对非常饱满的奶子和两瓣肥硕的屁股,凭经验判断,这个女人不仅结过婚,肯定还生育过孩子。杨功成还发现她的眼睛有点斜,看人是瞥的,嘴也有点歪,按我们猫庄的相面法来讲,这是一副迂腐相,意思是这相面的人有些傻,有些没心没肺的。不过尽管她眼有点斜嘴有点歪,杨功成认为她配三娃还是绰绰有余的。杨功成还注意到,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碎牙,应该是有良好的卫生习惯的女人。

事实上杨功成也真觉得这个吴小芬有些傻,即使不是傻也太大大咧咧了。中午的酒宴上新郎新娘要给客人敬酒,三娃表现得扭扭怩怩,好像很害羞,又像很不情愿的样子,不开一丝笑脸,走到哪一桌都像根木头戳在那里一样,给客人敬酒时三娃自己也不喝。敬赵五龙那桌时,赵五龙见三娃没喝,就问:“你怎么不干?”

三娃木着脸说:“我娘叫我莫喝醉了,晚上还要做事呢。”

一桌子人都笑了。赵五龙故意打趣他:“晚上你还要做什么事?”

三娃不笑,说:“当然要做事,借来的桌椅都要一家家送回去。”

显然吴小芬明白赵五龙取笑三娃的弦外之音,赶快抢着说:“他不干我干了,要不,我代他再敬你一杯。”说完就拿起酒瓶往自己酒杯里斟酒,连敬了赵五龙三杯。再倒第四杯时,赵五龙告饶了,说:“再喝不得了,喝不得了。”

后来我们猫庄人回忆起来,还说那天整个酒宴就是吴小芬的独角戏,三娃连个配角都算不上。那天的吴小芬不仅表现得落落大方,还像是兴奋无比。她拉着木呆呆的三娃,一桌一桌地敬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干杯,每干一杯都给全桌人亮一下杯底。她连敬了四桌客人,面不红心不跳,说话也不结巴。有的客人劝她少喝点,她还不干,嚷道:“你们没喝醉,就是我和三娃没招待好哟!”

杨功成亲眼看到吴小芬起码喝了足足半斤酒,她除了脸色绯红之外,几乎没有醉意。到了下午,客人散后,三娃去一家家送桌椅,吴小芬也把婚衣脱了,换上一件短袖,开始帮彭武英洗碗抹灶。正在厨房里找东西的赵家旺对彭武英说:“嫂子,你找了个好儿媳妇呀,这么勤快。”又对吴小芬说:“哪有新娘子洗碗的,赶快休息去吧?”

彭武英闷声闷气地说:“可不是我叫她来的呀,她自己要干活的。讲出去好像我有多刻薄一样。”

赵家旺是三娃的亲叔叔,赵二疤的亲兄弟,吴小芬大概也知道,她说:“三叔,我不累呀!穷命嘛,闲不住的。”

杨功成正在收拾自家的刀具,他心里跟赵家旺想的一样,这是个多么勤快的女人,真是三娃的福气。但杨功成心里还是很奇怪,这个女人也太勤快了点,更让杨功成迷惑的是今天他没有看到吴小芬的父母。按我们猫庄的风俗,哪怕远路人不用接亲,女方家也应该有人来送亲,一般是父母,就是双亲都不在世了,叔伯或兄弟总得来一两个人吧?哪怕女人真是二婚,毕竟结婚也是一件大事,一个亲人不来是说不过去的。杨功成忍住没有问她,因为彭武英在厨房里,他怕被彭武英呛他一鼻子灰。但杨功成心里还是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的。

一连好多天都没人来邀杨功成打牌,他也就赖在家里不出去,清早在园圃里摘点菜,给红辣椒和酱果拔拔草,傍晚的时候给刚栽的小白菜、萝卜苗浇点水。辣椒和酱果不到打霜时还有几分收成的。虽说老婆赵秀明和孙子们都在镇上,有时一周有时要一月才回来一次,他一个人是吃不完的,但可以让他们带到镇上去吃。再说,红辣椒是可以放干的,酱果也可以做成酸果酱,能吃到第二年开春后。

时令已经交秋好几天了,早夜虽然有点退凉了,白天的太阳却依然咬人,杨功成就待在堂屋的躺椅上睡觉。人一老,夜里睡不着,白天不晓得哪来的那么多瞌睡,有时杨功成明明感觉自己就是坐着的,但胸前衣襟上却莫名其妙湿了一大块,才知是打瞌睡流涎水了。因此有时大白天杨功成也去屋前屋后转转,人不能老睡,得活络活络筋骨,这个道理杨功成懂。

三娃婚礼过后杨功成就经常能看到吴小芬出来,有时候她在阶沿上晾衣服,有时是在灶房外搬柴,有时是她在园圃里扯菜。三娃家灶房外侧有一块菜地,紧挨着杨功成家的灶屋,中间只隔一条两尺宽的小路。每次,吴小芬看到杨功成从灶房出来,就会喊他:“叔,吃饭了吗?”

杨功成答:“刚吃呢,你吃了吗?”

碰上的次数多了,就熟络,再碰上吴小芬跟他打招呼,杨功成也走过去,隔着半人高的篱笆和她说话。吴小芬是那种话多的人,又性格直爽,只要杨功成问,她就答。杨功成没问的,她也会主动说。从聊天中得知,吴小芬的老家是在酉南县大明乡吴家寨。

那个县正是杨功成的老家,他问:“是以前大明公社的那个吴家寨吗?”

吴小芬说:“就是呀,现在改在大明镇了,不过我们寨子离镇子还有十多里路呢。”

杨功成说:“我晓得,我们以前每次去大明赶场要经过你们村。”

吴小芬惊讶地说:“叔也是大明人吗,你是哪个寨子的。”

杨功成告诉吴小芬他是杨家坳人,离她们吴家寨只有七八里远。然后杨功成还问了吴小芬父母的名字,她说了,但他不认识他们。杨功成从杨家坳出来得早,而吴小芬说她的父母都没读过中学,不会跟他是同学。从吴小芬嘴里杨功成还得知她父亲前年就去世了,得肝癌去世的,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弟弟。弟弟也快三十岁了,还没成家。

“他跟三娃一样,就是对女人不感兴趣。”吴小芬笑着说。

她弟弟怎么对女人不感兴趣?或者三娃对女人哪里不感兴趣?杨功成想问,旋即又想到,这样问是不是有点轻浮?有点故意撩骚吴小芬的意思,就忍住了。杨功成还想问问她是怎么嫁到猫庄来的?他也问不出口来。

还是第一次见她的感觉,杨功成认为吴小芬绝对不是头婚,她以前肯定结过婚,说不定孩子都有十来岁了呢。

很多次,杨功成和吴小芬隔着篱笆说话,正说到半路上彭武英就要出来喊她回去。彭武英的语气不能说不好,喊吴小芬的声音也轻言细语的,但她脸盘子吊得很长,应该不是吊给吴小芬看的,而是吊给他杨功成看的。吴小芬虽然嘴里答应着彭武英说就来了就来了,但她往往还要磨蹭上一阵,跟杨功成把话说完才回屋里去。后来彭武英看到他们说话,就不喊她了。如果哪次彭武英没有出现,那么三娃就会出现,但三娃不会叫她,只是呆呆地站在自己家的屋檐下。三娃的脸上永远都是一片漠然,不是仰头双眼盯着天上,就是望着远处,或者是直愣愣地盯着杨功成。他看着别处时还好,每当杨功成发现他盯着自己时,心里就发毛,他总感觉三娃的眼光有点凶巴,就像一根长矛刺过来,令他心里一颤。

杨功成家门口的麻将桌又支起来了。因一块钱争执发了一个多月气的赵家旺和彭国富已经和好如初了,他俩谁先找谁说话的杨功成不知道,但他听赵家旺说过:“猫庄能打麻将的也就我们四五个人了,谁和谁翻了脸一张桌子就支不起来了,就没味了。”

彭国富也说:“就我们这几个人玩,缺了一个就都玩不拢去了。”

整个秋天,只要天气晴好,杨功成几乎天天和几个老头子在坪场上打麻将牌。打麻将是次要的,主要是一边晒太阳一边扯呱话。话题从猫庄的人事到孩子们打工的广东浙江,有一句没一句地随便乱扯。当然,说得更多的是关于猫庄的人和事,他们对猫庄以外的世界既不熟悉也想象力有限,最多只能转述很久之前孩子们说过的一些见闻。有一天,彭国富说起那天三娃婚礼的事,说那天三娃那样子像是很不高兴,还说三娃有一天和他说过,他那一群羊就换了一个女人,划不来。

杨功成说:“三娃那群羊最少也值十来万吧,彭武英会给女方家全送了吗?”

大家似乎并不对杨功成这个发问感兴趣,赵五龙说:“你们没听说过吗,三娃好像有点问题?”

赵家旺也说:“好像是哦,三娃从小就没对女人感兴趣过。想想我们自己,二十郎当还没娶媳妇时,恨不得夜夜去爬诺里湖王寡妇的楼。”赵家旺看到彭国富在闷笑,说:“你忘记了呀,那时你都邀过我一起去。”

彭国富笑着说:“我哪时邀你去过?你自己去了别扯人家呀。”

赵五龙疑惑地说:“他是不是不会做那个事呀,或者那个东西有毛病,听我家小旺讲,以前他们一样大的在河里洗澡,三娃就从不脱内裤,有一次,记不得是谁从后面脱了他内裤,三娃和他还打了一架。”

也许是赵五龙比赵家旺小了一辈的缘故吧,赵家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哪有男人不会做那事的,连猪牛都会做,人还不会做?”

眼看着赵家旺要训斥赵五龙了,彭国富赶忙说:“别说了,三娃媳妇过来了。”

杨功成以为是彭国富故意说的,目的是别让赵家旺和赵五龙又掐架,他们一翻脸,麻将桌又要好多天支不起来。过了一阵,杨功成洗完手里的牌,抬起头来,真的看到吴小芬已经站到对面的赵家旺身后了。他还看到,彭武英也出来了,不过她没有过来,而是远远地站着,望着他们这边。彭武英从来不打麻将,她也看不懂。吴小芬显然会打麻将,她一拢来,就迫不及待地给赵家旺支招,让他出哪块牌。

以后几天,只要是杨功成他们打牌,吴小芬就会出来看牌。彭武英也不跟着吴小芬出来,而是坐在自家的屋檐下串红辣椒,但她会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着这边。吴小芬不仅给别人支招出牌,也跟大家聊天。她心直口快,胸无城府,聊天中她很爽快地告诉大家她以前嫁过人,生有一个孩子,七岁了。五年前,她的男人骑摩托车撞上了一辆大货车,死了。她还说到她的家人,跟对杨功成说的一样,说她有个弟弟二十九了还没娶媳妇。“他跟三娃一样,对女人一点也不感兴趣。”她把给杨功成说过的话又对大家说了一遍。

赵五龙马上接了过去,说:“三娃怎么对女人不感兴趣?他晚上不跟你睡吗?”

吴小芬毫不害羞地说:“当然一起睡啦。”

彭国富插话道:“他晚上跟你一起睡怎么还不对女人有兴趣。”

吴小芬说:“他嫌热,隔得远远地睡。”

这个女人真是有些傻,这样的对话杨功成听着都害臊,心率加速。尽管我们猫庄人说到性事从来就不遮遮掩掩,特别是男人之间交流,往往极尽吹牛和渲染之能事,哪怕就是有妇人在旁边也不避开,但一般的女人只会听,最多笑骂几句,绝对不会直接参与着说,更不会交代自己的隐私。可吴小芬随口就说出来了,虽说她结过婚,生过孩子,但在猫庄她还可以算是新媳妇啊。杨功成又看赵家旺,他以为赵家旺会发脾气,至少也要脸色很难看,毕竟吴小芬是他亲侄媳妇,赵五龙和彭国富这样明目张胆地撩骚她,他肯定会发脾气的。上次他俩说三娃没用,他就差点发脾气了,但出乎杨功成意料的是,赵家旺不仅没有板脸,而且一直笑呵呵的,他还接过吴小芬的话说:“现在天也不热了呀,三娃还不抱着你睡吗?”

吴小芬也傻傻地笑:“光抱有什么用嘛。”

赵五龙更起劲地逗她:“那还要怎么做吗?”

“下次给你说,我婆婆在喊吃夜饭了。”吴小芬笑着跑开了。

吴小芬每天来看牌,确实让赵五龙彭国富赵家旺几个老头很兴奋,只要天气好,吃完午饭就来喊杨功成支桌子了。农历九月的天,还不冷,晒着暖暖的太阳,这几个老头似乎也红光满面起来。包括杨功成自己,也似乎觉得今年的精神特别的好,打一个下午的牌一点也不累人。吴小芬看牌也能看一个下午,但她不参与打牌,可能不是她不想打,而是彭武英不准她打,看得出来,吴小芬有点怕她的婆婆,也有点怕三娃,只要他们一叫她,她马上就回屋去了。不管是彭武英还是三娃,他们都不走近牌桌来,只是远远在站在自家屋檐下或者走到杨功成家的坪场角叫她,所以老头们跟吴小芬开玩笑的话,他们也听不到。

若是下雨天,老头子们不来打牌的话,吴小芬也会来杨功成家聊天。现在是秋天,不说种田地时到这时候都没事了,更何况现在根本没人种庄稼了。吴小芬是个爱呱哒的女人,她家婆婆彭武英和老公三娃都是闷葫芦,杨功成能想象得出她有多么寂寞。他想,也许他们是一个地方的乡邻吧,吴小芬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才会天天都来他家闲聊,而不是去别人家,譬如彭国富家或者赵五龙家。当然,也许是她觉得他杨功成在这几个老头中最正经吧,来他家玩没有负担。

杨功成在吴小芬面前也确实做到了最大的正经。吴小芬来玩,他从不把她让进屋里,而是搬出两把木椅,他们只在外面的阶沿上说话。杨功成知道彭武英是个疑心非常大的女人,要是她怀疑他在勾引吴小芬,会闹得猫庄人尽皆知,他的老脸没处搁。杨功成在猫庄生活大半辈子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讲过他这方面的闲话,年轻的时候,有他叔叔的前车之鉴,又因他是个外来人,正儿八经还时常被人欺负,哪里还敢跟谁瞎胡闹。到了老年,杨功成有儿有孙,要是晚节不保,他还怎么活?因此,杨功成跟吴小芬说闲话,也就是说老家大明乡的人和事,谁谁谁老死了,谁谁谁还活着之类的。有时候彭武英或三娃来坪场上喊她,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坐在屋檐下,而且两把椅子的距离要有两三尺远。就是有时候天黑很久了吴小芬还未回去,彭武英也没有指冬瓜骂葫芦过。

到了十月份,三娃又买了一群羊,搬到鸡公山上去住。三娃在家里天天跟他娘发脾气,要买羊,彭武英拗不过他,在信用社借了一万块钱买了十多只小羊,三娃就上了鸡公山。这是有一天打牌时彭国富说起怎么有好几天都没看到三娃了,吴小芬告诉大家的。

赵五龙问吴小芬怎么不跟着三娃上鸡公山,吴小芬说:“羊的臊味太大,受不了。”

赵家旺也说:“三娃再放半年羊,他身上的臊味跟羊一样。”

吴小芬说:“那我就不跟他睡了。”

赵家旺说:“尽讲傻话,你不跟他睡跟谁睡?”

吴小芬说:“那我跟我婆婆睡。”

大家都笑,吴小芬也跟着笑。赵五龙说:“跟你婆婆睡有什么味嘛?”

吴小芬说:“我又没有公公,那怕什么?”

杨功成不知道吴小芬是听不懂别人在撩骚她,还是她在故意撩骚这几个老头,接着她又说:“以前,我老公有一个晚上出门了,不回来,我就跟婆婆睡,第二天清早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个人压了上来,我懒得睁眼睛,他的胡子扎在脸上痒痒的,我突然想到老公没胡子,赶快推开,推不开,我就喊婆婆,那个人赶快跑了。”

老头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杨功成才说:“竟有这种事啊!”

其实他心里想的却是,吴小芬脑壳有病呀!

一连好几天,杨功成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只要吴小芬去他家屋侧的茅厕后一会儿不出来,赵家旺就会说他尿涨了,急着往茅厕跑去。到第四天,彭国富也发现不对劲,说赵家旺:“你怎么老跟她一起尿涨,要尿你也应该去别处呀!”

赵家旺涨红着脸分辩说:“我哪晓得她去了那里,我每次去在门外都是要打响声的。”

赵五龙就笑:“是不是婶子一个月没回来了,憋不住了。”

赵家旺生气地说:“我都老得屙尿打湿鞋的人了,哪有什么要憋的。”

吴小芬不明就里,还一个劲追问,“你们讲什么呀,憋什么呀?”

杨功成觉得赵家旺不是那样的人,他来猫庄四十六年了,从未听说过赵家旺与猫庄哪个女人有过什么猫腻的事。但杨功成又觉得赵家旺很可疑,因为他的话一听就是假的,赵家旺比他小两岁,身体也棒棒的,不可能就不想那个事了。说实话,他自己都在想呢。现在的人生活好,又清闲,都会有那个能力吧?

大家取笑赵家旺才过了两三天,这天是个周末,在镇上陪读的赵长顺回了猫庄,打牌的时候他硬要杨功成让他打几圈,杨功成就让了他,回家里去做饭。上个月杨功成刚刚买一头条子猪准备做年猪,做好了饭,他用米汤拌好饲料去喂猪。我们猫庄的猪圈跟茅厕是建在一起的,杨功成家猪圈前面立着一栋很多年前的烤烟房,烤烟房和屋侧就形成了一条甬道,他提着木桶走到猪圈前就愣住了!他看到赵家旺正抱着吴小芬,屁股一耸一耸的。杨功成生气极了,大声骂道:“你们搞什么呀!”

听到吼声,赵家旺赶快放开吴小芬。吴小芬提着裤子跑了出去,跑得太急,撞在杨功成身上,只差把他手里的木桶撞翻。赵家旺没跑,有些尴尬地对杨功成说:“她想跑,我把她拽回来了!”

杨功成说:“她干嘛要跑,她跑到哪去。”

赵家旺说:“你不知道呀,她是彭武英花十万块钱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我嫂子一直让我盯着她,莫让她跑了!”

赵家旺的语气很惊讶,不像是装出来的。杨功成有些将信将疑,说:“她家不就是酉南县的吗,她能跑去哪里?”

赵家旺说:“那是她不晓得第几次被人卖的地方,她确实在那里住了几年,而且生了个儿子,老公死了后她婆婆又把她卖给人贩子,人贩子再把她卖给三娃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彭武英。”

杨功成当然不会去问彭武英,问她这个肯定是讨她骂他。晚上,杨功成躺在床上还在想吴小芬真有可能是彭武英买来的,种种迹象表明这种可能很大,譬如吴小芬是晚上被人带来猫庄的,譬如三娃婚礼之前吴小芬几乎没有出来过,婚礼之后吴小芬出来彭武英也远远地跟着,没跟着也是在屋檐下监视着她。最大的疑点是,婚宴那天吴小芬没有一个亲人前来。以前,杨功成没往这方面想,是因为猫庄从未有过买媳妇的先例,老一辈的猫庄男人都是从周边村寨明媒正娶的,年轻一代的人有从外面打工带回来媳妇的,譬如杨功成的儿媳就是儿子带回来的江西妹子,也有骗回来的,譬如二娃的老婆,是个四川妹子,但从没有过一例买回来的媳妇。这样一想,杨功成就明白了赵家旺说的应该不假,彭武英肯定交代过他让他看好吴小芬,但赵家旺却乘机揩油吴小芬。傍晚的事杨功成看得清清楚楚,赵家旺不可能是拽吴小芬回来,而且搂着她在做那事,吴小芬白花花的屁股杨功成看清清楚楚的。

再之,吴小芬真是想跑,赵家旺就不应该还在茅厕里拽她,而应该是在大路上或其他什么地方了。

赵家旺这个老不死的!赵成功心里骂道。骂完,他又止不住想起吴小芬那白花花的屁股,感到自己全身也臊热起来。过了一会儿,杨功成又想到那天他隔着篱笆和吴小芬说话时三娃那道凶巴巴的目光,身体亢奋起来的那个地方就慢慢地冷却了下去。

秋天过去是冬天,冬天过完春天来。到了春末,杨功成家坪场上的牌桌已经好久没有支起来过了。原因是缺角了。彭国富已经有好几十天不能出屋,他摔了一跤,左腿小腿骨折,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彭国富比杨功成还大三岁,是个年过七旬的老头儿,又何况是粉碎性骨折。杨功成去他家里看过他,小腿肿得很大绑了石膏板,估计没有大半年,他就别想拄着拐棍出门。

彭国富受伤后,杨功成家的牌桌只支起过一回,那是初春一个晴好的日子,杨功成、赵五龙、赵家旺三人坐在桂花树下聊天时吴小芬也过来了,赵五龙就怂恿吴小芬凑个角儿,说若是输了不要她开钱,赢了归她自己。吴小芬起先不肯,说她婆婆说了看看牌可以,但不准打牌。再闲也不能打牌。她怕彭武英骂。

赵五龙说没事的,就玩几圈,彭武英不会骂的。

吴小芬坐上桌子,只玩了一圈。大家就听到彭武英在她自己家的坪场上叫骂起来。她骂的是猪:“天杀的,砍脑壳的,你命这么好呀,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还不知足!”一开始,大家以为她自己家的猪打脱钻进她家的园圃去偷菜吃了,后来她越骂越近,骂到杨功成家的坪场角来了,他们也越听越不对劲,大家才明白她是指冬瓜骂葫芦,骂他们引诱吴小芬打牌。

大家谁也没接彭武英的腔,谁都知道她一口气可以骂三天三夜,犯不着跟她较劲。赵家旺一把推了牌,说:“不玩了,散了吧。”

从那之后,他们再也不邀吴小芬打牌了,牌桌也就再没有支起来过了。

看得出来,彭武英和三娃还是宠着吴小芬的,家里的活儿一样也没要她做,也没要她跟三娃一起住山里去。甚至连饭都没要吴小芬做,每次都是彭武英在坪场里喊她去吃饭。彭武芬以前对大娃媳妇或二娃媳妇可没这么好过,特别是大娃媳妇,刚结婚就被彭武英支使着做这做那,经常吵架,结婚只有小半年就跟大娃一起出门打工去了,后来孩子都是在外面生的,没要彭武英带,而是让她自己娘带的。和大娃二娃媳妇比起来,吴小芬来彭武英家就像掉进了蜜罐里,即使开春后彭武英自己忙起来了,吴小芬还依然闲得慌,每天都出来跟杨功成聊天。

没人打牌的日子就淡味了好多。白天大家都做自己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多大的事,不过就是在园圃里种种菜。杨功成去过赵五龙家玩,看到他养了两头条子猪,每天不是外面扯猪草就是在家里剁猪草。只有吴小芬还是常来杨功成家,她似乎比杨功成还耐不住寂寞,一坐就是大半天。赵家旺有时候也来杨功成家,但很奇怪的是,只要他看见吴小芬在,赵家旺就不走拢来了,只站在阶沿下跟他们说几句话,然后就转到别处去了。他像是有意在躲避吴小芬一样。

有一天,杨功成去赵家旺家借喷雾器,赵家旺拿出喷雾器后,热情地招呼杨功成坐一坐,他说住在县城的女儿给他捎了一盒好茶,一定要烧水泡茶,说:“只有你才能试得出好差,我吃是苦的。”

茶是不错的茶,杨功成只喝了一口,就赞叹起来,但他知道给赵家旺说茶怎么好那是对牛弹琴,因为他自己都说了他喝起来是苦的。喝完茶,杨功成就拧了喷雾气的背带,准备走了。

赵家旺说:“再坐坐嘛。”

杨功成说:“今天天阴,正好打药呀,若明天下雨,后天辣椒苗就会被青叶虫啃成光秆秆。”

赵家旺突然凑过头颅,对杨功成说:“那天的事,你别讲出去呀?”

杨功成疑惑地问:“什么事?”

赵家旺欲言又止的样子,一阵后才说:“就是那天在你家猪圈的事。”

杨功成装懵:“哦,你说的是哪个事?我什么也没看到呀。”

杨功成越这样讲赵家旺越是不放心,说:“老杨,讲真的呀,这事讲不得的。”

杨功成说:“讲不得的也做不得,你还做?”

赵家旺苦着脸说:“我真的只是帮彭武英看着她别跑了,是她挑逗我的,她先摸我,那女的骚。”

杨功成有些不信赵家旺讲的,吴小芬想借上茅厕跑早就跑远了,没必要勾引赵家旺,即使是主动勾引他,目的也是为了跑,那么赵家旺也应该放她跑了。杨功成想,赵家旺自己没名堂,管不住裤裆里的货可能性更大,但他不好明着揭穿赵家旺,就说:“那她怎么没挑逗我呢?”

赵家旺说:“你最好别招惹她,是个麻烦。”他又看了看四周,神秘地说:“你晓得彭国富的腿是怎么断的?”

杨功成说:“不晓得。”

赵家旺说:“是三娃用劈块柴打的。有一天早上,吴小芬在园圃里摘菜,彭国富拖她,刚拖到他家门口,三娃出来就把他给打了。彭国富理亏,不敢声张,就说是自己摔断了腿。三娃是个冷娃,六亲不认,手毒着呢。”

三娃六亲不认是不用赵家旺说,我们猫庄人人都晓得,杨功成自然也晓得,整个猫庄,除了他娘彭武英外,他跟谁都能翻脸。三娃手毒也是猫庄人公认的,臭名昭著了。若是彭国富真拖吴小芬了,他的腿是三娃打断的,杨功成一点也不吃惊。要说彭国富有这样的举动杨功成也不吃惊,彭国富一直是个卵讨嫌的人,年轻时就跟猫庄的很多媳妇扯不清,闹出过很多事情。杨功成吃惊的是彭国富怎么拖吴小芬,在什么地方拖的,彭国富家坪场与三娃家屋后园圃隔着一条半人多高的土坎,笔陡的,既没有台阶,也没有垫脚石,彭国富怎么可能跳下去拖吴小芬。要么吴小芬就不是在园圃里,要么就是吴小芬主动让他拖的,恰好被三娃看到了。

赵家旺又说:“你不晓得,三娃现在天天晚上回寨子里转,有时白天也回来,我都不敢跟她讲话了。”

杨功成不晓得赵家旺讲的是不是真的,他想有可能是赵家旺在故意吓他。因为吴小芬经常到他家来玩。一个多月来,杨功成一次也没看到过三娃回家来,也没有闻到过三娃的气味。现在三娃身上的那种羊臊味杨功成又跟以前一样老远就能闻到了。杨功成想,也许是赵家旺在故意吓唬他吧,目的是让他离吴小芬远点。若真是这样,那么赵家旺肯定和吴小芬还在纠缠。那么,彭国富被打也可能是他编的,目的也是吓唬他。赵家旺知道这种事杨功成不可能找彭国富求证,更不可能找三娃求证。但赵家旺想不到的是,杨功成是可以找吴小芬求证的,她也是当事人之一。而且,杨功成坚信吴小芬不会瞒他,她会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给他说的。

第二天吴小芬来他家玩时,杨功成问起这事,吴小芬果然爽快地说了:“哪是他拖我呀,是他站在我家园圃坎上对着我屙尿。当时我在摘菜,我婆婆看到了,说他对我耍流氓,三娃就拖了块劈块柴去打他,我拉他,拉不住。”

杨功成问:“他老懵懂了吧,没有看到你在园圃里?”

吴小芬说:“我不晓得,都有三回了,他边屙尿还边和我说话。以前两次我婆婆没有看到,这次看到了,恰好三娃又在家,就打了他。”

杨功成半晌作不出声来,末了才说:“彭国富是老懵懂了,但三娃下手也太重了,不能打得他半年下不了床呀!”

吴小芬说:“我婆婆讲没打死他就算好的。”

杨功成看着吴小芬,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呵呵的,没有一点愧疚的表情,好像彭国富被打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完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的。这也是个心硬的女人,杨功成想,也许跟她的遭遇有关吧?终于,杨功成忍不住问了吴小芬那个他困惑了大半年的问题:“我听人说你是人贩子卖到猫庄的,是吗?”

吴小芬答:“是呀!我是前夫婆婆托人贩子卖给三娃的,好像是七万块钱吧,我婆婆拿了五万,人贩子拿了两万,具体我不清楚。”

杨功成说:“你没想到过要跑吗?”

吴小芬睁大眼睛说:“我为什么要跑,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他们家又不要我做工夫,天天就是玩。我以前在吴家寨,那个婆婆才是刁,把我盯得死死的,动都动不了一下。三娃娘说了,什么也不要做,只要我帮三娃生个娃就行了,可是三娃老是不争气,到现在也没怀上娃,真是急死人了。”

杨功成本来还想问问三娃是否夜夜都回来,但这句话太富挑逗意味了,他就“哦”了一声,再没说话了。

杨功成又可以把躺椅搬出来,从傍晚一直歇凉到深夜里。本来,这个夏天杨功成家是可以热闹一下的,孩子们放假了,赵秀明就可以把他们带回来,杨功成可以跟他们待整整两个月之久,尽享天伦之乐。但是,孩子们考完试后,赵秀明只带他们在家里住了三天,又把孩子带回镇上去了。孙儿大明明年中考,整个暑假要补课,孙女大秀是小升初,也要补。赵秀明说,儿子和儿媳一再叮嘱不要舍不得花钱,课是一定要补的,他们早在放假前的五月末就把补课费寄过来了。

赵家旺的孙子和大明一个学校同一年级,他老婆和孙子也不能回来。

赵家旺很久不来杨功成家玩了。杨功成去过他家几次,这几天都关门闭户的,杨功成还以为他去女儿家住几天去了呢。杨功成也想去镇上住几天,但他下不了决心,一是一个月前他养了头猪,没人管;二是赵秀明在镇上租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他去住不下,要重新租房。为了住那么几天,租个大房子划不来,再说搬来搬去的也麻烦。赵秀明不会同意他去住,杨功成就哪里也动不成。

哪也动不成的还有吴小芬,她还是每天来找杨功成聊天。但杨功成现在有意疏远着她。自从吴小芬亲口证实彭国富是三娃打断腿之后,杨功成就有些心怵了。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杨功成却一直还是个胆小怕事之人,他不想自找麻烦。他知道跟彭武英和三娃这对母子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要是万一哪一天他们怀疑他跟吴小芬有什么的话,他也少不了挨棒头,挨这种棒头是最冤的,还无处伸冤。这几天每次吴小芬来玩,杨功成就找出锄头或畲刀,装着要去上工的样子,但吴小芬却不知趣,杨功成关了大门后她还能站在阶沿上跟他说上好一阵子话。有时到了晚上,吴小芬也过来,杨功成也不好驱赶她,但他坚持不让她进屋,而且天一黑尽,他就催她回去了。

不知赵家旺说三娃夜夜回来四处乱转是否是真的,但杨功成觉得离吴小芬远点有益无害。杨功成觉得这一点赵五龙比他更先醒悟,所以他自己喂猪种菜忙得不亦乐乎,都不出来玩了。而且很明显,赵家旺不在家,也是躲着吴小芬的。

几天后,杨功成却发现赵家旺并没有去女儿家,而是还在猫庄。这天,杨功成去大水井挑水,刚走到坪场上时,碰到吴小芬出来。吴小芬跟他打了招呼,见他挑着水桶,就又回家去了。大水井离杨功成家有一里来路,杨功成一来一去差不多要半个小时,当他挑水回来,走在田塍上时看到吴小芬正往赵家旺家的大门口走去。赵家旺家的大门紧闭着,他家不是没人吗?杨功成有些好奇,就放下水桶歇气,想看看吴小芬是否能敲开他家大门。

他看到吴小芬推开大门,走了进去。接着,杨功成又看到赵家旺的脑壳从大门口伸出来,左看右看后,赶紧“吱嘎”一声关了大门。

这老不死的,他还敢偷腥!杨功成挑起水桶回家,走上自家坪场时,他看到彭武英正站在他家的阶沿上,背对着他,踮着脚尖,脑壳抵着窗子正往屋里瞧。杨功成咳嗽了一声,听到响声,彭武英赶快转过身来,笑着说:“我看秀明他们婆孙回来了么,我园圃里种了几蔸西瓜,喊他们去摘。”

彭武英要是有这个好心,那太阳都得从诺里湖出来了,杨功成冷笑一声,一针见血地说:“你是在找吴小芬吧?她今天没来我家。”

彭武英尴尬地搓着手,说:“可能去他叔家了吧?”

杨功成说:“那我就不晓得,没看到!”

这晚吴小芬没来,杨功成一个人在阶沿歇凉到九点多就回房睡觉了。第二天清早,杨功成刚刚起床,还没有洗脸,就听到赵五龙在外面拍门。赵五龙声音很急地说:“老杨,起来,要帮忙了?”

杨功成开了门,问他:“帮什么忙呀,这清早巴晨的,有什么急事吗?”

赵五龙说:“赵家旺死了,我要去请道士先生,你去他家帮忙入殓吧?”

杨功成大吃一惊,说我昨天还看到他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死了,怎么死的?赵五龙说:“他半夜里起来小解,跌在后门垫脚石上,头跌破了,失血过多死的。”

杨功成给赵家旺换寿衣时果真看到他太阳穴位置上有一个核桃大的孔洞。最先发现赵家旺的是赵五龙,他昨晚约了赵家旺今天去葫芦镇赶场,清早去叫他,叫不应,就去后门拍门喊他,到了屋后阳沟,看到赵家旺躺在地上,血流了一摊。他抱起赵家旺,人都没有热气了。杨功成去了后门看过,那里真有一摊血。赵家旺的老婆从镇上赶回来后,就一个劲地哭着说:“我要是在屋里,他跌那一跤哪会死呀,他是爬不起来,流完了血才死的。”

赵家旺的女儿住在县城,当天中午就赶来了,儿子和儿媳在深圳打工,一天两天赶不回来,于是披麻戴孝,磕头守灵的责任就落到了亲侄子三娃的身上了。三娃是中午时被彭武英从鸡公山上替换下来的,他的羊已经发展到四五十头了,离不开人。赵家旺的女儿比三娃先到家,一直哭,可能是受了她的感染,三娃一进堂屋,也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声泪俱下。

赵家旺生前一再说三娃是个冷娃,没想到他死后三娃却哭得比他亲生女儿还伤心。

三娃一直像个女人似的,边哭边诉说着赵家旺怎么怎么对他好,怎么疼他,一桩桩从小时的事数起,一直数到去年十月他买羊时,三叔还给他借了三千块钱。

赵五龙请的道士先生下午赶来后,锣鼓响起来了,丧堂歌唱起来了,鞭炮也放起来了,村里老老少少倾巢出来帮忙,杀猪、宰鸡、剖篾、裁纸,洗碗、做饭、扎花圈,人人各司其职,猫庄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这堂丧事至少要比去年三娃结婚的喜事热闹一些,杨功成想。这样想后,他骂了一句自己真该死,怎么能这么对比呢?

这天杨功成先是帮忙入殓,之后又在厨房里做菜,一直忙到天煞黑一阵后才回到家里。进屋,开灯,他先去灶屋里烧了一壶水,泡了一杯茶,这才搬出躺椅,喝了一口浓茶,把茶杯往门槛上一放,这才舒服地躺下去。也许是帮了一天忙,太累了,只一会儿,杨功成就睡着了。

在梦里,杨功成回到了他的青年时代。那时他刚刚从老家来到猫庄不久,是个代课老师,年轻帅气,前程似锦,赵秀明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每天都来村小操场坪下的荒地里扯猪草。每次杨功成在上课时都能看到她的身影,看到她痴痴地瞧着他。这天傍晚,杨功成从宿舍里出来,看到秀明在门外,秀明穿着一身漂亮的连衣裙,突然,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拉起秀明往屋里拖。秀明也很配合,跟着他进了房,他们抱在了一起,开始嘴巴对嘴巴,接着就身体贴着身体了……

杨功成感觉到心里荡漾着一阵阵的甜蜜,身体上的某个地方特别舒爽,他轻声地呻吟了起来。杨功成感觉有一只手,而且是女人的手,正在他的裆部游走。她在抚摸他,在玩弄他,但他不愿意睁开眼睛,那个地方太舒爽了,他不想让这种感觉马上消失掉。杨功成想,难道是赵秀明回家来了吗?旋即,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太可能呀,不说大晚上没有从镇上回猫庄的车,就是她回来也得带着孩子们一起回来呀。想到这,杨功成觉得不对劲了,“唬”地一下坐了起来。杨功成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他的面前,借着明亮的月光,他认出来这女人是吴小芬!

赵家旺的孙子和大明一个学校同一年级,他老婆和孙子也不能回来。

赵家旺很久不来杨功成家玩了。杨功成去过他家几次,这几天都关门闭户的,杨功成还以为他去女儿家住几天去了呢。杨功成也想去镇上住几天,但他下不了决心,一是一个月前他养了头猪,没人管;二是赵秀明在镇上租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他去住不下,要重新租房。为了住那么几天,租个大房子划不来,再说搬来搬去的也麻烦。赵秀明不会同意他去住,杨功成就哪里也动不成。

哪也动不成的还有吴小芬,她还是每天来找杨功成聊天。但杨功成现在有意疏远着她。自从吴小芬亲口证实彭国富是三娃打断腿之后,杨功成就有些心怵了。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杨功成却一直还是个胆小怕事之人,他不想自找麻烦。他知道跟彭武英和三娃这对母子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要是万一哪一天他们怀疑他跟吴小芬有什么的话,他也少不了挨棒头,挨这种棒头是最冤的,还无处伸冤。这几天每次吴小芬来玩,杨功成就找出锄头或畲刀,装着要去上工的样子,但吴小芬却不知趣,杨功成关了大门后她还能站在阶沿上跟他说上好一阵子话。有时到了晚上,吴小芬也过来,杨功成也不好驱赶她,但他坚持不让她进屋,而且天一黑尽,他就催她回去了。

不知赵家旺说三娃夜夜回来四处乱转是否是真的,但杨功成觉得离吴小芬远点有益无害。杨功成觉得这一点赵五龙比他更先醒悟,所以他自己喂猪种菜忙得不亦乐乎,都不出来玩了。而且很明显,赵家旺不在家,也是躲着吴小芬的。

几天后,杨功成却发现赵家旺并没有去女儿家,而是还在猫庄。这天,杨功成去大水井挑水,刚走到坪场上时,碰到吴小芬出来。吴小芬跟他打了招呼,见他挑着水桶,就又回家去了。大水井离杨功成家有一里来路,杨功成一来一去差不多要半个小时,当他挑水回来,走在田塍上时看到吴小芬正往赵家旺家的大门口走去。赵家旺家的大门紧闭着,他家不是没人吗?杨功成有些好奇,就放下水桶歇气,想看看吴小芬是否能敲开他家大门。

他看到吴小芬推开大门,走了进去。接着,杨功成又看到赵家旺的脑壳从大门口伸出来,左看右看后,赶紧“吱嘎”一声关了大门。

这老不死的,他还敢偷腥!杨功成挑起水桶回家,走上自家坪场时,他看到彭武英正站在他家的阶沿上,背对着他,踮着脚尖,脑壳抵着窗子正往屋里瞧。杨功成咳嗽了一声,听到响声,彭武英赶快转过身来,笑着说:“我看秀明他们婆孙回来了么,我园圃里种了几蔸西瓜,喊他们去摘。”

彭武英要是有这个好心,那太阳都得从诺里湖出来了,杨功成冷笑一声,一针见血地说:“你是在找吴小芬吧?她今天没来我家。”

彭武英尴尬地搓着手,说:“可能去他叔家了吧?”

杨功成说:“那我就不晓得,没看到!”

这晚吴小芬没来,杨功成一个人在阶沿歇凉到九点多就回房睡觉了。第二天清早,杨功成刚刚起床,还没有洗脸,就听到赵五龙在外面拍门。赵五龙声音很急地说:“老杨,起来,要帮忙了?”

杨功成开了门,问他:“帮什么忙呀,这清早巴晨的,有什么急事吗?”

赵五龙说:“赵家旺死了,我要去请道士先生,你去他家帮忙入殓吧?”

杨功成大吃一惊,说我昨天还看到他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死了,怎么死的?赵五龙说:“他半夜里起来小解,跌在后门垫脚石上,头跌破了,失血过多死的。”

杨功成给赵家旺换寿衣时果真看到他太阳穴位置上有一个核桃大的孔洞。最先发现赵家旺的是赵五龙,他昨晚约了赵家旺今天去葫芦镇赶场,清早去叫他,叫不应,就去后门拍门喊他,到了屋后阳沟,看到赵家旺躺在地上,血流了一摊。他抱起赵家旺,人都没有热气了。杨功成去了后门看过,那里真有一摊血。赵家旺的老婆从镇上赶回来后,就一个劲地哭着说:“我要是在屋里,他跌那一跤哪会死呀,他是爬不起来,流完了血才死的。”

赵家旺的女儿住在县城,当天中午就赶来了,儿子和儿媳在深圳打工,一天两天赶不回来,于是披麻戴孝,磕头守灵的责任就落到了亲侄子三娃的身上了。三娃是中午时被彭武英从鸡公山上替换下来的,他的羊已经发展到四五十头了,离不开人。赵家旺的女儿比三娃先到家,一直哭,可能是受了她的感染,三娃一进堂屋,也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声泪俱下。

赵家旺生前一再说三娃是个冷娃,没想到他死后三娃却哭得比他亲生女儿还伤心。

三娃一直像个女人似的,边哭边诉说着赵家旺怎么怎么对他好,怎么疼他,一桩桩从小时的事数起,一直数到去年十月他买羊时,三叔还给他借了三千块钱。

赵五龙请的道士先生下午赶来后,锣鼓响起来了,丧堂歌唱起来了,鞭炮也放起来了,村里老老少少倾巢出来帮忙,杀猪、宰鸡、剖篾、裁纸,洗碗、做饭、扎花圈,人人各司其职,猫庄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这堂丧事至少要比去年三娃结婚的喜事热闹一些,杨功成想。这样想后,他骂了一句自己真该死,怎么能这么对比呢?

这天杨功成先是帮忙入殓,之后又在厨房里做菜,一直忙到天煞黑一阵后才回到家里。进屋,开灯,他先去灶屋里烧了一壶水,泡了一杯茶,这才搬出躺椅,喝了一口浓茶,把茶杯往门槛上一放,这才舒服地躺下去。也许是帮了一天忙,太累了,只一会儿,杨功成就睡着了。

在梦里,杨功成回到了他的青年时代。那时他刚刚从老家来到猫庄不久,是个代课老师,年轻帅气,前程似锦,赵秀明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每天都来村小操场坪下的荒地里扯猪草。每次杨功成在上课时都能看到她的身影,看到她痴痴地瞧着他。这天傍晚,杨功成从宿舍里出来,看到秀明在门外,秀明穿着一身漂亮的连衣裙,突然,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拉起秀明往屋里拖。秀明也很配合,跟着他进了房,他们抱在了一起,开始嘴巴对嘴巴,接着就身体贴着身体了……

杨功成感觉到心里荡漾着一阵阵的甜蜜,身体上的某个地方特别舒爽,他轻声地呻吟了起来。杨功成感觉有一只手,而且是女人的手,正在他的裆部游走。她在抚摸他,在玩弄他,但他不愿意睁开眼睛,那个地方太舒爽了,他不想让这种感觉马上消失掉。杨功成想,难道是赵秀明回家来了吗?旋即,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太可能呀,不说大晚上没有从镇上回猫庄的车,就是她回来也得带着孩子们一起回来呀。想到这,杨功成觉得不对劲了,“唬”地一下坐了起来。杨功成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他的面前,借着明亮的月光,他认出来这女人是吴小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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