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无声

2017-01-11 19:04青蓖
湖南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哥哥

青蓖

风呼啸着竹林。她听见他在靠近,踩着碎石子和枯叶。风把汗湿贴在额前的刘海拂向脑后,她抬手用手指抓散刘海时,他从身后环住她。春天的黄江源连绵葱茏。他们站在半山腰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她错过拒绝他的时机。

三个月前,他们走到阴影堆积的岔道口,微弱的光里他抓住她的手,他说必须牵住她。迎面走来一些男女,她在黑暗中看不清,却不想令他难堪。他的手心很湿,她平静地走在身后,然后把手掌缩紧,慢慢从他手中脱离,笑着去整理头发。但是他们走上湖中小路时,她拖沓的步伐绊着脚后跟,左脚过长的敞口鞋飞了出去,听见“噗通”一声像是掉进湖水。她右脚支撑着身体,左脚无措地悬着。他仰着脸哈哈大笑起来。她抬头看着高耸的水杉树。

他搂过她的肩,把她扶到路边的石椅坐下,开始挽裤腿。走过的人漫不经心瞟他们一眼。他往护坡下水时,有人聚集过来围观。他站在湖水边缘,扭头判断着鞋掉落的位置。

“你要捞什么?”人们在岸上问他。

“捞荷花。”他弯腰在水中摸着。

“瞎说。这哪儿有荷花?”有个尖利的女声指出他的编造。

“那就捞戒指。”他抬头看见她坐在石椅上,右手搭在额前。他忍不住笑着和人调侃。

她把左脚缩了缩,踩在右脚背上,藏进长裙子。看着水已浸到他的大腿,她总觉得他可能会被草鱼蛇咬住小腿,然后四仰八叉倒进湖水,或者他移动步子时,不小心踩进水底很深的洞里,他会滑落下去,人们都来不及拉住他。她的身体就像点着的火炉,腾地异常闷热,而呼吸又像被水窒息。

“别找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中消散。

“那你想要我抱着你走吗?”他嬉皮笑脸地冲她喊。

围拢的人向她看来。她俯下身把脸埋在膝盖上。她焦躁的心里都是痒,就像躺在小白床上,被磁共振仪器的噪音弄得失控,全身的烦躁禁闭在前胸。

封在手臂中的脸湿热,汗浸湿裙子膝盖一团。痒和焦灼,把嗓子眼堵得失声。哥哥站在水中央正为她摘荷花,一条巨大的水蟒跃出水面,一下咬住哥哥的肩膀把他拉入水底。傍晚的蛙声又恢复了鼓噪,大片的荷叶相连,荷花摇曳,水鸟突然飞出。她站在水塘边哭起来,声音由细微到响亮,路过的人都停下来问她。很快身边站满了人,她说哥哥被水蟒拖进水里,但是没有人相信她,有人脱下外衣裤去捞人,什么都没捞上。

“你这个小孩子骗人。”人们愤怒地责备她。她的马尾松散,发梢贴在嘴角,哭着一直摇头说:“我没有。我没有……”

“这里又不是亚马逊,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水蟒,何况是这样的浅水塘。”人们议论着走开。

只剩几个妇女问她住哪,想要把她领回去。她倔强地站着,双手垂立,望着哥哥消失的水中央。来时她还抱着哥哥的腿,他的手搭在她的后脑勺,她走不动时他还抱了她一段,路过玉兰花树下特意举起她,采摘了两支玉兰花。

她和哥哥的小游戏,是哥哥把手臂打开伸直,然后她像攀爬树干一样,顺着哥哥的腿和腰,吊上手臂和脖子,像爬到一棵树身上。父母把她锁在二楼的房间时,哥哥常常把外套脱下来,裹上一大包苍耳子,爬到街道边的香樟树上,从木窗外用苍耳子扔她。她跪在窗台前的书桌上,有时苍耳子打着脸,一股刺痛。但是她能忍,她把扔进木窗的苍耳子都收集在桌上,等到哥哥去撕扯粘在外套里仅剩的苍耳子,她一把把从木窗扔出去,哥哥落荒而逃,从树干吱溜滑下去。

他们的游戏总和树相关。哥哥失踪后,她常常坐在窗台上,把腿吊在木窗外,她希望她能一跃到对面的树上,把所有的苍耳子从哥哥头上撒下去,哥哥就会变成绿怪人,吓跑所有的猛兽。而此刻有关树,脑海浮现两棵相邻的大树,她和哥哥是每棵树下的巨蛋,他们死去后会被蜷缩埋葬,在坟上种下的树吸取身体的养分,最后他们融合成树的一部分。

“鞋太湿了,待会再穿。”她抬起头,看见他正对她说话,躬身把鞋放在她脚边,坐到右手边看着她。她感到一股湿气升腾。他赤着脚,裤腿湿哒哒的。

“走吧,会着凉的。”她把左脚套进鞋,湿凉湿凉。

她站起身走时,他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想躲开找不到理由。后来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腰肢。他的手湿热。人流从他们身旁穿过去。黑夜缓慢而流动。她似盲目的石头,除了僵硬别无他长。

“你觉得这样合适吗?”她问。

路灯的光晕泅开,一个个模糊的光影。

他放开她,让她穿着一只过长的湿鞋,踢踏着走在路上,旁边是他顺着裤腿滑落的湿迹。

他在身后环住她。远处天空微蓝,白云在山体间移动,对面山中的瀑布弯曲泻下。竹海起伏波荡,翻动着翠绿的波光。他的脸湿热,贴在她的耳鬓,就像古人说的耳鬓厮磨。她却感到积聚的陌生。

“你看四周起伏的竹林,是不是像《卧虎藏龙》里的场景?”她盯着被风刮动摇摆的竹林问他。

“这里的景色很人文。”他散漫地说。

他们站在凸出的岩石上,几步可以跨下山崖。他的手从背后穿过她的腰,贴着她的腹部,整个人都像笼在他的怀抱里。她有一种糯湿的感觉。她把他的手挪开,拉他坐在岩石平坦的地方。

“明明知道武侠电影里的飞跃都是假的,可是依然养眼,喜欢看演员们穿着长袍和短打,绸缎的衣裳带着风,站在细弱的竹子枝头随风摇晃。”她向身后靠去,靠在他的背上,看着天空的白云浮动。

他弯着身子在拔身边的草。

“我一度进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我的周围只有光。我很喜欢这句台词。”

“嗯。”他简短地应她。

她觉得处在自然中,内心有种柔软,令她变得温顺和装腔作势。山中没有信号,他们仿佛与世隔绝,只有水声、鸟声和葱郁的植物。

他转过身来再次抱住她。再尝试躲开,他还会再抱住她,那又何必挣扎。她心里对自己说。如果不是一个特定的人,在人前谁都无法放松自己,像女人的骨感,手抚摸着感到生生的梗。

他们中午搭乘游客的越野车进入黄江源,这里偶有探险者徒步和露营。前几年香港老板投资,修建了进山的公路,邀请了一些各地热衷自驾的朋友。但黄江源的旅游开发却一直没有和当地政府谈拢,他们想开发水上漂流项目,而这里地势凶险,涉及方方面面。虽然漂流开发搁浅,自驾和探险却偶有慕名来者。

他们和村支书联系好借宿,和支书一起采了野芹菜。徒步走了近三个小时,他们才走到这里,说是半山腰,抬头看不过高度的三分之一。所幸路面虽窄,但环绕着山已修整过,一边是突出的岩石,一边是摔下去不知滚落哪里的悬崖。今年春夏雨水较多,五月的天气并不炎热,有些路面还淌着水,表面都是湿泥。刚开始上山的时候,路两边都种着竹子,竹叶遮盖下来,在转弯时形成一个不知通往哪里的雾洞。也许钻进洞后黑暗阴沉,也许转入豁然开阔之地,而那些雾足够吸引涉险之人。遇到溪涧,他说背她过去,她坚持要自己走。他搬动水底的石块,把石块垫高让她踩过去。

在山中,他们有时谈笑,有时一路无话,她跟在身后,时而并肩,似乎踩着共同的步调,单调却又脱离机械的生冷。停下来时,虽有溪水和鸟鸣,依然感到静寂能让针显露跌落的声音。有一段路他们故意喊着说话,声音在山里碰来撞去。

“小时候我总想把手指放进转动的电风扇,站在阳台就想翻越出去,还会想象电梯失灵后的坠落感,至于坐飞机,就老想着坠机前遗书上写什么。”

他的脸很近,近到能看清岁月的毛孔和坚毅,那么令人冲动想一把推开他又不忍。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倾斜地看着眼及最远处。霞光从天边赶来。

“每个人都会想象去做被禁止的事,因为危险,想想就热血沸腾,反而充满魅力。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热衷极限运动。”他捏起她的下巴说。她把脸撇开。

“如果生命只剩活着,还不如山中的植物体味更多。”她想起婆婆的羞辱和威吓。她不想活着变成一如既往的事。因为她不能忍受邻居的追问,便要闹腾她生下孩子封住别人的口。那是她得自己解决的事,与她有什么相关。最后她摊牌说那就劝她儿子离婚吧,反正珍视的已经珍惜过,她也时刻有做好分离的准备。

你不能抱着违背人性的期望,她一直这样警醒自己,然后要让看重的人舒展人性。

一个月前他们见面,房间狭小令她局促,他也有些心不在焉。她跪在会客椅上望着窗外,慢慢被清朗的光线吸引。楼下庭院里玉兰树开着白花,一些鸟雀在树间飞跃,扫地的人懒散地扫着落叶,节奏迟缓但声音清透,有种雨后清晨的明晰感。他教她分辨斑鸠、喜鹊和乌鸦,那些永远过耳即忘的常识,她从来没有长过记性。而一切明确,令她感到轻松。那就像童年时光,他是她槐树上的哥哥,他们躺在树杈上,看着远方等待起风。

他有一双筋脉鼓胀的手,自然垂放在会客椅扶手上。那双手也许爱抚过许多女性,她却从不轻信谣言,即使是真的那又怎样?除了那些刻板严厉的家伙,谁把握得住暗处的推力,人们总会走得东倒西歪。

分离时她站在写字台前,她看见他起身看着她。她问他:“你是想抱抱我吗?”

他讪讪地笑。

她迎着他走过去,他紧拥着她,令她感到窒息,陌生让她感到惶然。但是她掌握了时间。她知道念已起不能遏制的道理。她希望自己能尊重他的人性和情感,因为拥抱过所以知道拥抱是什么样子,他会在时光中消解他们关系中的局促。

“我希望人与人相处是自然的,不必有压抑。”言下之意他想抱她,她可以短暂让他拥抱,但拥抱过后呢?不管怎样,她觉得流露自然性这是第一步。

他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从他的怀抱中起身,跨前一步走到更接近悬崖的地方,望着渐弱的霞光。他不知道她那句话是鼓舞,还是另有深意。

她翻出手机查看时间,想着该要下山了,下山前她想对他说明白。

“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她咬着嘴唇说。

“那就别说了。”他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可是我不习惯暧昧不明的事物。”她不敢与人对视,因为害怕所有活物转瞬即逝的变化。

“也许你并不自知自己的情感。”他把手插进裤袋里,眺望远处微弱光线里的瀑布。

“不,我一直明确。”说下去感到艰难,她停顿下来。

寂静和风声流转。

“在这世上,你是我愿意与之消磨时间的人。但我有精神和身体洁癖,如何亲近与人都是有距离的。”她心里想,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愿意为他坦诚,重视你们平等的相处。

“我知道。”但是他走过去,像要打破她的固执。

她的心像傍晚的一株植物,平常而寂静。

“不会有结果的。”她无奈地说。

“不要什么结果,只要一直这样就好了。”他用力箍紧她。

她的女性自尊突然爆发了。她会成为一道甜点,还是黑暗中的一抹光彩,只为照亮他晦暗的生活?她心里鄙夷地想,男人总以为爱情就是门贴,想到就做了,不能承担结果时拍拍屁股后的灰,把说过的话像咳出的痰一样咽回去。她感到无由的愤怒。

他捧着她的脸,低头亲吻过来。她的愤怒在蔓延。她鲜少展露女性的柔软,她希望成为独立的个人,而不仅仅是包裹的女性皮囊。她多么希望成为一条清澈的河,他是迎向春天田野的人,可以陪伴他的脚步到她的尽头。他的唇碰着她的唇。他想要把她从独立的个人,变成温热的女性。他需要手指划过肌肤的触感,需要更为温热的贴近,而她心里,只有那些亲密关系中的鸡毛,飞飞洒洒被时间装进空瘪的布袋。

他的唇在试探,带着突然而至的湿滑,像雨中的压路机辗过她的心。他的双臂有力,被箍紧的身体有种断裂的感受,她蓦然悲哀,忽然就回应了他的吻,听着他怦怦的心跳,心底的破坏欲一点点膨胀。对一个男人陌生的恐惧升腾,她觉得她的皮囊在分离。他们熟悉,他能触摸到她心底的苔藓、暗影,但身体的私密性,在尝试过才发现,那是另外的逻辑和遥远。

“这是你想要的吗?”她看着他的眼睛问。

他的眼迷离。也许他以为他在品尝她的甜,而她却在舞台上自言自语。她顶着脚尖够他。他们背靠着岩石亲吻。你会想要故意去打破一些界限,因为不知道将被带往哪里。她对自己说,如果只剩彼此羞辱,那就把所有美好都破坏掉。他们慢慢滑落地上,她赌气翻身坐到他的腿上,迎合着他的心跳和摸索。他的手从她的裙子探入,顺着大腿摸索到臀部。那是男人的热情和温度,那该是令她有心跳的吧。她却觉得自己的肌肤是死的,它有一股冷霜,而且有咬牙切齿的憎恶。那种凭空对自己的憎恶,让她的感受力被冻僵。他的热情积聚,他的脸上有细密的汗水,她觉得他的脸就要被热情融化掉。因为不是那个人,她感到被冒犯。那双手在挤压她的欲念,她甚至希望能扑闪小火苗,让装腔作势变得圆满。她试着想要去摩挲他的颈窝,哪怕是肩和后背,她伸不出去手。

她只能在低处煽风点火,然后有理由把眼前的人从生活隔离掉。

她喜欢那些剧烈的斩断方式。就像她喜欢站在高处不断往悬崖下看。

此刻虫鸣鸟叫都静止了,她被套进一个气球里,旁边都是观望的眼睛,他们扎破它,她就会像聊斋中的精怪乘着烟消失,但是时间漫长,他们还在围观她。

她怀着对自己的憎恶挣脱他,月光里整理揉乱松散的头发。哥哥喜欢把她抱到窗台上,他们坐着腿吊在外面,各自半靠着打开的木窗棂,他们玩谁先忍不住讲话的游戏。哥哥喜欢做鬼脸,面露凶光,她常常猜疑地看着他的脸,惊愕地发出声来。也许她是那时养成从高处往下看的习惯,她老觉得楼下有什么鬼怪,从窗台底下突然钻进哥哥身体,然后令哥哥变成另外的人。但有月亮的晚上,哥哥喜欢拿着刻有卷草纹的木梳,为她梳理嬉闹摇散的头发。

她喜欢和哥哥一起烧蜡纸的时光。他们从父亲办公室拣出制版废弃的油纸,在纸上滴一些蜡油,堆在楼梯间燃烧。有火光就会有光影,而人脸在火光下显得模糊而遥远。他们从楼梯间,视线穿过火光和水泥格花,从一个个小花格孔洞里,张望着对面的屋顶,一些盘旋的鸽子闪进闪出。

若一直能处在想象中,就不会如此剑拔弩张。上山时他们遇见一簇簇的茅莓,他采摘了一把红果递给她,果实酸酸甜甜,有一种自然的清香。当时她觉得眼前的人多么亲近。当他们真的靠近,她反而感到一种难言的荒芜。就像寂静的山林,却只剩她独自跋涉。山林纵然蹿出猛虎,她不过是为足口腹。这世间的薄地如蜻蜓翅膀,不小心就会捏碎。

因为害怕日常压得过重,会渐渐散失抬头仰望的姿势,她首先放弃了生育权。然后与丈夫的亲昵变成一种本性和取暖。干净的身体是献与对方的礼物,因为它涵盖你的柔软、敏感、颤栗、孤独和喜悦,它是隐秘和开放的感受。所以她会在醒来时,偶尔抱着丈夫的脚后跟,凉席微凉,茶叶枕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窗外即将迎来烈日,日常呈现一种朴素的美。就像丈夫常常在她洗澡时,蹲在盥洗室门口与她谈话,她在淋浴房中感觉水和他都很亲切。没有叠加的理由在他们之间,她想,这是一种情感的松散度。

山风变得凉爽,仿佛一切沉落实处,自然界的生物回到原本的位置。她被山林中的阴影和聒噪迷住。有些相对的事物让人同时感受到两极,正如她感受到空寂的辽阔,又感受到物界的触手可及。她感觉身体正被对方的热情包裹,但内心恐慌,违背环境的融合感。他们本该是清明上河图中的书童,但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成为杂耍。梯子那样高,几乎高出建筑和正常视线。

她突然对自己很生气,人们不擅解决问题时,最轻易羞辱,若把自己放进去承担,以为就能避免羞愧。因为着急脱离,她向后退开他的怀抱。两个人的暖度变成凉风穿袭。

“对不起,我想静一静。”

他们的情形,就像处在楼房的平台,两个人下楼时,发现楼梯破损严重,除了扶手看似坚固,许多踏步都已悬空,靠着一些支出的钢筋连系,也许一脚会踩空,所以要谨慎和集中精力。她能听见他手掌缩回发出的摩擦声。至于他的心跳,在万物中那样突出和被忽略。

她简直不敢让内心严肃的小人站在对面,同时还包括坦诚、善意、温和的小人。你的脸上刺着厌倦和破坏,故意不遮盖,她懊恼自己。她想吓唬谁,把那些从地洞伸出头的小人们又打回去。他们站在靠近悬崖的岩石边,几平米内像一个坚硬的玻璃罩,她急于要融入进有月亮和群山,也有呼吸的地方。

“诶……”他想制止,又放弃了拦住她的想法。

“我需要一点时间。”她回头对他说,望着悬崖上空的月亮。

他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感到紧张后的松弛,和莫名又插不进的担忧,也有一些甜蜜。衣服汗湿后被风吹拂。他看着她的背影往上山的路走去。他觉得有些东西是突然发生的,他没有奢望那么多,内心的跃跃欲试却不断冒头。但她突然打断了,带着一点小粗暴,不容置疑也没有解释。

而走夜路的她像个瞎子,月光才是她的指引,但仿佛是用嗅觉嗅的,她一路嗅着月光前行,对山中的动静充耳不闻。有时候你是机械的,不能永远保持头脑清醒,把所有事物过滤澄净,她掐着胳膊想,你是打算失去他吗,唯恐不能把水搅浑,让他无法在一片水域中看见倒影。

她跌跌撞撞地踩着一些花,碰倒一些幼弱草木,惊起藏身其中的小动物。走到山涧流水积成小水潭的地方,有些湿滑和水汽弥漫,匆匆逃走的都像黑斑石蛙,逃回它们的洞穴,在不远处“啯啯”叫着。

哥哥就像一只冬眠的石蛙,他会从记忆深处苏醒,赶来陪伴她。他会做丑陋而凶恶的鬼脸,对他人不似善类,而且诋毁她的诚实。她太多次因他在父母面前辩白,希望他们帮她找回哥哥。他在水中央失踪了,在一塘粉色的荷花之中,那条水蟒无数次侵入她的梦魇。但只有关禁闭般的小黑屋,以此惩罚她撒谎和不着边际的臆想。但哥哥出现了,潜入封闭的茶水间,陪她折纸动物和翻毛线绳,给她梳理松散的头发。有时他走在墙上,她跟着他的步子在地板上走,他们便形成了移动的九十度角。如果他倒垂着走在天花板上,她跳跃着想用头去撞哥哥的头。

她脚下踉跄,身子摔倒,失重往山崖下滚去,她意识到还好头朝上,然后猛然惊醒,一路揪着可以抓在手里的草木,减缓了坠落速度。她感到左脚底有可抵的东西,立刻用力扯紧左手抓住的树枝,右手扣紧五指抠住的石头。她想一定不能喊叫,深呼吸后,用悬着的右脚往左脚踩住的地方试探,脚下有弹性并且听见树叶摩擦的声音,因为往下弹她的脚打滑,险些踩不住要坠下去。她借着几乎被遮挡的月光仰头看,她的左手抓着一簇杂树,如果不是脚下有了抵挡物,根本抓不住,而从身体悬吊的倾斜度想象,接近脚底的地方是凸出去的一小块石头,她踩住的是旁边伸展过来的粗树枝。

裙子被树枝挂住撒开,阻挡了视线。她不敢尝试低头往下看,用余光感觉脚底两三步远是棵不算瘦弱的树,想来是从岩石缝长出去的,树桩处可以踩脚。她只要移过去。她给自己鼓劲,然后想着怎样让震动最小,不至于脚底踩不住而坠下去。如果身子往左边移动,左手的树枝长度尚可挪动,但右手必须抓住得力的地方,再试探着把脚往左移。她不敢冒险两只手都抓住那簇杂树,但不行动她这样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周静若……周静若……”他的声音搅乱夜色,带着慌张的颤栗。

他没有拦住她,站在悬崖边吹了会凉风,调整了心情沿山路往上找她。他听见石蛙在不远处鸣叫,还有山谷飞出的鸟雀相互呼应,然后有什么撞击和滚落的声音。他的心抽紧,手脚冰凉地快步往前跑去。

他站在声音大致传出的地方,大声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应,他几乎站不稳脚。

山谷这样幽静。她关闭了自身的小宇宙,把所听之声全部摈弃。她要自救,首先需要冒险。她把右手快速松开,用指头抠紧左边一点的岩石缝,身体往左倾斜,左脚慢慢挪移,然后是右脚,直到感觉脚底比较稳固,又用脚尖四周探了探,呼出一口气,双手分次抓紧胸前的另一簇杂树,这样身体缓解了吊起来的难受感觉。然后她向裙子口袋摸了一把,手机在滚落时摔出去了。

树桩从岩石缝伸展出去,像一个横倒的树杈,她踩在上面不敢放松警惕,随时歪倒都将面临再次滚落到崖底。她留心听着上面的动静。

他已经停止了喊叫,开始在路边寻找她滑落的痕迹,脚下踢到一些松散的石块,碎石往山崖下滚去。他刚没有听到她所属重量继续滚落的声音,甚至都没有听到她呼喊一声,他强烈相信发生了什么,她或者被树丛卡住。然后他意识到滚落的石头可能伤着她,脚下变得小心翼翼。

他找到一丛荆条倒伏,还有新鲜被折断细枝的地方,趴在地上伸出头,向崖下喊到: “静若别怕,我会救你的。”

她听见他的声音在山谷回荡,几只鸟儿从头顶飞出。她想她是沉默,还是回答他。现在她能闻到周边馥郁的草木香气。这里聚集多少植物画册上记住的名字,身处之中却无法辨认。她曾渴望做一棵孤立的树,生长于僻静之地。她甚至会没有名字,承欢雨露,随风摇摆和弯折。

“我能撑着,别做不理智的事,等天亮再找人救我。”她不希望他在夜色里莽撞地下山。

“静若,你落在哪里?”他听见她的回话,趴得更低寻找她的声音。

“一棵树挡住了我,我可以坐在树杈上休息,还可以等天亮看太阳徐徐升起。”她尽量说得缓慢诗意,分次提腿抖了抖站麻的脚。

“那就好。”他的声音安定了些,接着说:“静若你抓好周边的树枝,千万别犯困。”

他半撑起身体,从裤口袋掏出手机,快速拨打紧急电话求救,但一遍遍只有连续的提示音。土块和枝叶梗着身体,他觉得手在颤抖,赶忙收回手机,害怕不小心跌落掉希望。现在他担心的事情太多了,但只要她能坚持下去,一切就还有希望。

“静若,我清楚你有多知道要什么,而我终究情难自禁。如果你不喜欢,千万别让自己难受,我再也不会了。”

他突然说出来,她只有沉默。也许时间能消解颗粒突兀的粗糙感,让生活得以恢复到寂声滑动。她经历过那么多,一旦时间过去,都如被缝补的渔网,她带着所张开的渔网齐心协力,网上鱼漏下沙,有时只有水草纠缠。

也许他还想说什么,大风让树木和竹林剧烈起伏,月亮被云雾遮住光芒,几颗星星也在闪躲。大风灌进了他的嘴。而她不得不谨慎抓紧杂树,脚下使力站稳。凉风让身体收紧,裸露挂伤的皮肤往外渗着疼痛,大腿滚落下来时碰到不少石块,此刻疼痛一团团地发作。

他想马上下山去找村民,来回接近六个小时,如果借到摩托车走一段,可以节省些时间。如果走下山一段手机恢复信号,他能更快报警找来搜救队伍。但把她丢在这大风和夜色之中,还不知道她落在何处,他感到难以离开。可不趁早下山去找人帮忙,天亮天气若不好,没有伐木的村民上山,他如何救她。

“静若,下山需要时间,我必须早点出发去找人来。我知道你一直很坚强,独自面对过那么多困难,所以这次你一定要坚持住,等我回来。”他一边放倒她滑落位置的草木做标记,一边鼓舞地对她说。

她一定劝不住他,除了沉默她只会增加他的担忧。

风中断断续续传来叶笛声,郑钧的《灰姑娘》,由一种欢快和滑稽的乐感组合成节奏。记忆里哥哥曾坐在窗台上,轻哼着这支歌,偶尔调皮地刮她塌塌的鼻梁。

她曾在一本小说中读到:枯败的芦苇之间水面结了冰,月夜中大批野鸭循着诱鸟笛声飞至,打猎的人不用怎么瞄准,扣动扳机射出爆开如万花筒焰火般的子弹,野鸭一只只张着翅膀跌落下去,刮断荆丛的叶子。拂晓前天光惨淡,平底小船起了锚。

她曾一度设想和哥哥在林中打猎,也是这样天色暗将下来,偶有大风似把人都要抛到空中,他们隐藏在树丛后面,她总是忍不住探出头观望,而哥哥老是把手指放在唇边嘘声。然后有大群的鸟黑压压飞过来,它们在林间撞着树干飞远。野兔和狍子小心又狡猾地一溜烟跑走。他们在等鹿,看着它美丽的鹿角慢慢进入准星,也可能是狐狸,一身水光油滑的狐狸毛,还有敏捷而多斑点的豹子。他们在准星中看着那些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动物,踏过紫云英或一地松果,优雅而慵懒地在林中散步和奔跑。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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