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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11 18:57王袖舒
湖南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丫丫

王袖舒

整个早上狗小媚就趴它窝里,大圆狗眼紧盯着我,看我忙乎。瞧它这一副悠哉德性。是的,等我出门确实需要足够的耐心。

起床后,我需要约五十分钟来洗漱,梳妆,穿戴,准备狗食。然后,要花十几分钟检查水电,煤气,门窗。因纱窗稀松了,我会特意当心阳台门,老鼠这种生物能使缩骨功,小小的缝它也能梭进来。我干脆关上阳台门,老鼠它硬是要挤进来,那就请它在阳台喝西北风。如此反复确认,这慎重劲头我自个也觉得累。难怪狗小媚看我的眼神不对。

准备出发了。即使站到了门边,我仍不急于锁门,再摸摸手提包后边的袋子,手机带了,车钥匙也带了,但还是感觉缺了点什么似的,且慢,手表没戴。我返回屋里,进到卧室,在梳妆台中间抽屉里找到手表一边戴上,顺势多看一眼,狗炕的电插头已确认拔出。我这才再次走到门口,和狗小媚道个别:乖,我走了。这懒货,和它招呼,甚至尾巴都不搭我一下,我晓得它是在等我锁门时最后的道别。

其实,狗小媚早已熟知我出门的流程。以前每天晨起,它就缠着要我带它下楼解手。现在它放弃了下楼晨尿的习惯,是它受不了出门前跟着我脚步,在屋里团团转转一个多小时,它憋不得这么久,只好拉家里。我也省事些,现在每天只需晚上遛它一次。我确认可以锁门时,还是在门口凝了凝神,厨房没滴漏声,也没闻到煤气味,狗炕关了电,钱包手机手表钥匙都在身,果断锁门。我一边下楼,一边对屋里喊,小媚,乖。

其实,我知道我的强迫症越来越严重,但没办法,门一锁,家里就狗一条,我得当心再当心。平常我尽管也查些科普资料对照做自我调整,可每天早上出门时,对于安全隐患我还是一一排除,反复确认到安心才行。看样子,狗都不理解了,可有什么关系,我确信屋里的它正在炕上用狗尾昭告我:早点回,等你啊。

于是,我开车上路了。前是宝马,后有路虎,我开着肉肉的日系家用车,混迹其中。总有种感觉,人啊,给安上四个轮子就有了速度感,多少还原了基因里的一些兽性,你看这狼奔豕突的。

驾车到北大桥桥头排队过河也是门学问,几个方向的车须在此汇成两车道,此时,且看各路大仙显神通。天天如此,我也学乖了,走最右边道拐进,瞅准时机,果断迅捷蹁入主道。所谓偏门旁道,其实是更妙的视野,更刁的角度切入。就这样,我一路顺畅抵达公司时,稍感心安。人总说是晨祺百益,今天该有个好开始吧。

进办公楼前厅,一眼就看到了表妹。她坐在候客区沙发上,墨绿格子的羊绒斗篷披在身上,衬出她愈发的娇俏,再加上一旁两个靓丽的行李箱,平素幽暗的候客区顿觉生辉。我知道她的工作出了状况,昨夜网络上满屏尽是秉红烛献爱心的网友在“祈福东莞”,但我没想到表妹反应这么神速。

她缓缓站起来,微笑着对我招呼,二姐,你手机关机,飞长沙之前没法通知你。我一边掏出手机说,还是诺基亚省事,刚换的这三星手机真耗电,一不小心就关机了,好不习惯。我还想解释几句,她指着墙上的电子钟说:咧,到点了,你赶紧先点卯去。我“扑哧”一声,这么个时尚家伙,居然还记得老家快丢失的俚语。等我到前台打卡点卯完毕,她才凑过来对我说,你上班,不用管我,给我房门钥匙就是。取了钥匙,她拖起行李箱就走,长长的斗篷袍子下露出一截裸着的脚踝骨格外细白,踏在高跟鞋上摇曳生姿。她款款而去,在场的同事纷纷打听,这美人是谁呀?

我姨妈的女儿,表妹。

姨妈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脑子有病,没满十二岁就夭亡了,可怜这大表妹,名字叫瑞香。小表妹就是这丫丫。丫丫心善,稍懂事起就责怪父母待残疾姐姐的种种不是,事事与父母治气难处。外婆出面讲,算过丫丫是过房八字,怕讳其爷娘,就留在外婆身边代养。在姐姐蹊跷死去后,丫丫遂与父母再度闹翻,亲友年年调停,如今好像开始走动。后来听说,她在外打工期间,常为资助这类患儿家庭做募筹,做义工,其中酸楚我能懂的。

好在有外婆外公悉心照看,丫丫被调教得温婉娴雅。渐渐长大,丫丫更是出落得宛若一枝清气含芳的花儿,深得人喜爱。

这丫丫也是怪,书读得好好的,初中毕业那一年夏天,她不愿升高中,犟着要出去打工。家人劝不醒,只好依了她。就这样丫丫南下已有七八年了。

她弃学外出打工的原因,我猜测,无外乎一个情字吧。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岁,只是什么人下手那么重,让她选择了逃离呢?她南下的头两年我有机会问过,她支吾着不答,看来她并未放下,我也就作罢。

可是,丫丫南下的变化很惊人,头两年过年回家就让我不敢相认。昔日的乡镇少女丫丫,已经变成一位板正的都市丽人。她习惯用宽大的外套罩着紧俏的内搭,这装扮很聪明,看上去是轻松自然,呈现的则是婀娜曼妙。这几年更不用说了,愈发地趋近有质地有腔调的大牌范儿了,真不可小觑这南方的塑造力。

我得开始工作了,开机登录QQ是我上班的第一个动作,等候我们公司王总在网上发令指示的同时,我稍稍整理了下办公桌。按说一个强迫症患者的桌面不会这么凌乱,是我故意的,我要强迫自己保持可以在乱七八糟的桌面随时找到我要的文件这个功能优势,不然我真感觉自己废了。之后,我顺手把桌面上收拾好的资料垛在工作台的左首位置,这“青龙”位主喜庆,代表贵人位,宜高不宜低。当下,我迫切地需要抬升这个方位的高度,我所供职的都市报广告部,可谓是“江水映夕阳”,一天不如一天。

九点过十分,QQ群发来一个“勾指头”的图像,我们王总习惯这一招,他的风格是能简便就不多着一字。几分钟后,我们负责房地产板块的五人组聚到了王总的办公室。王总的工作台对面只摆了一把椅子,我们五个就站着汇报情况。王总的要求是,每人汇报不准超过三分钟,只听结果不要过程,自然我们就掌握了这三分钟汇报法。开始不习惯,后来我发觉大家的日常汇报基本不超过两分钟了,用王总的话,“说重点”,再复杂的情况也就几句话的事。他还强调,再精彩再伟大的人,不就是“牛逼”两字嘛,这业务部门,更是废什么话呀。

我向王总汇报就一句话:我手上的几个单上周基本没进展,其中一个公司我发觉他们的楼书太简约,针对这点我撰写了个宣传策划案,已投给他们郭总,对方似有反应。我就说了这一句,心里临时咽下了一句没说:这样做既创新了我们的宣传形式,也替客户传播的产品信息尽力增量,这招如有效果,再在其他客户身上复制推广。当然,这些不说是对的,王总对没影的事是不提兴趣的。

果然,他说散了吧你们。我们几个即撤。王总随口又说:等等,唐颂。

我站住。

刚才在前厅等你的是你妹妹?

是表妹。我心里暗笑,再牛逼的王总,你还是对美女好奇呀。

他说,今晚部门搞活动,你们要放松下才有干劲,带你表妹一起来吧。

我表妹可没那么容易搞定,给她去电话时,她反过来要求我不是特殊重要的活动就不要出席,早点回家去帮她,她正忙着呢。我只好给王总发短信请假,抱歉晚上不能参加部门活动。

下班赶回家,才发觉丫丫给了我一个大惊喜,整个房子完全换了个样。她一进屋就大搞特搞卫生,她还嘀咕我,日子过得太粗糙,完全不是原来那个精致的我。丫丫在居委会请了两个家政工,一人负责客厅、阳台兼厕所,另一人负责两间卧室和厨房。然后还请了个电工,把客厅吊灯瞎了的灯泡弄亮,厨房和阳台的小灯换成了LED吸顶灯。最令我感动的是我几年没洗过的窗帘,灰扑扑的一直是我心头患,丫丫也说,一进门就闻到股陈年老灰的味,就是窗帘扑来的,这下,看着洗出了本色的布帘,整个人也似卸了妆轻快起来。窗明几净居然是如此爽的好词。

丫丫说,我们该接狗去了。因狗小媚妨碍钟点工做事,丫丫就送它去宠物店做洗剪吹护理去了。一路上丫丫忍不住地又数落着我,小媚那么老的狗了,你居然没按时替她接种疫苗,脚趾甲也没替它修剪干净,有两个趾甲已经扎破了它的脚掌,难怪它不爱走动。

牵了捯饬一新的小媚,我们到挨着宠物店不远的一家湘菜馆吃晚饭。点了两瓶啤酒,丫丫不喝,记得以前她说过,不是业务酒她是不喝的。我用一次性杯子给狗小媚倒了一杯,它被凌云志惯坏了,你一开喝,它也得有份。下酒的菜品可口,又有表妹闲聊着,这感觉真是好。我对丫丫说,你干脆到长沙找个工作吧,再找个男友就落户长沙算了,我在这也能有个依靠。丫丫笑了笑,没回答。我这才想到,她做的是所谓特殊行业,我的话,她怎么好作答呢。

我低头喝酒。丫丫好聪明的人,她看出了我的窘态,淡淡地对我说,她已经不习惯白天上班,也不会做其他什么,现如今正好休息一段。

她还说,倒是你,你那个文物贩子凌云志呢?今年会结婚吗?

凌云志,我已经快个把月没见他了,他一下说在湘西一下说在湘北,我搞不清他到底在哪。他的店,我也好久没去过了。

你们早两年就是这样子,怎么还胶着的呀?要好就好,不好就拉倒,二姐,你该有个态度。丫丫的语气有些替我着急,我自己何尝不急呢?

我和凌云志已经相识六个年头了。我们第一次相见在我同事家,彼此都有偶遇故人的感觉,一样的口味,一致的喜好,很自然地走在了一块。但相处久了,我总能捕捉到他脸上淡淡的疲倦,夜里我也能感觉到他将就的爱意。就这么耗着,耗着,我也落下一毛病,夜深了怕去睡,天亮了又不敢醒。

丫丫打断我:你们呀都是被什么玩坏了吧,讲话都不挑明,讲些近似值的话,听着够累的,真是有病。

近几年没怎么见丫丫,她实在是变化太大了。我一时没答话,只顾看着她,她本来就生得美,讲狠话的样子更是有斤两。

她看着愣住的我说,要给你下猛药了,二姐,你的问题大着呢。你们呀,说好听点是审美疲劳,其实就是过腻了,不新鲜了。你得认识到,谈恋爱超过两年不结婚,女性的风险就很大,当然,你不想结婚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想进入婚姻,那么能将就已是最好的状态,还等什么呢?你都三十了。

我还只二十九岁半呢,我努力争辩着,丫丫你自己都没搞定,你好意思来劝我。

丫丫并不生气。她接着说,不管爱不爱的,女人有人疼有人呵护很重要,还是希望你尽快有个好归宿。逼婚的经验我没有,但相处男人,我倒是可以教你。

这才是真姊妹之间的对话,不用端着,也不用掖着。

丫丫说:这么多年,见过各色人等,见多了,就能分出几个层次类别来,有时候,只需用鼻子嗅嗅,就能嗅出他个前世今生来。

听丫丫这么一说,我都要笑出声来,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脚边的小媚,它也是靠嗅觉生存。我比划着小媚和丫丫,笑着说:你们姐俩是一个类别的,鼻子指挥脑子。

丫丫说:唐颂你先别傻乐,好好听我说。

丫丫说她第一次做的客人,是个台湾医生,他把裸体的丫丫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说:你性经验不足,按说我会要求换人,但你很漂亮,我指的是下面,我们又这么有缘,我就干你一次吧。这位医生客人寓教于乐的手法,让我掌握了自己设备的深度和维度,他描述了在我阴道里的空间体验感,替我找到了传说中的G点位置。我真的很幸运,第一次就让我接近到这个专业的内核。

丫丫用的是一种学术探讨的口气,很端正的态度。我不好意思做出出格的表情,显出一副没教养的样子,于是也很端正地听她说下去。当然,我也愿意听丫丫讲那些我的想象抵达不了的细节。

所以我没走什么弯路,我按医生客人给我定位的路数,把自己锻造成一粒药。我点点头,知道丫丫说什么药。

你不要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对,现代名词是“伟哥”,古方称“春药”,所以不稀奇。后来,我的另一位做投资分析的客人说我很专业,药物与性的结合也算是投行买卖。我在这行里一直很红,是我一直保持学习的心态,身心双修。你要知道,当下的中国男人,大多数勃起有困惑,当然,其中百分之九的男人是器质性的,其他的疲软,大多和你刚才所说的“将就的爱意”一个意思,天天吃现菜,腻了。

按你的逻辑,换个新鲜的野味就成,还要你的什么春药呀?我跟上了丫丫的路数,也较上丫丫了。

丫丫做出一个掩鼻的样子说,你没闻到这里串着各种味儿,好臭呀,所以要记得保鲜自己,打败那些庸常杂臭味。我问,怎么打败?丫丫笑,回家多洗。我也笑,是的,这点我们像,喜欢洗。那就不多说了,再说,你就被我先洗了脑了。一席酒饭下来,我们相处甚欢。

这时,凌云志打电话来,说已经回来了,正准备过河来。丫丫说,那得买几把牙刷去,家里用旧的搞卫生时都丢了。

丫丫急急地催我赶回家,她说正好长沙有客户约她,今晚不回,就不打算和凌云志打照面了。她在行李箱里找出个大包背上就走,顺手在行李箱里翻出件新睡裙给我,并交代:你上床时不要搞得喷香的,睡男人洗净了就好,太香会分神,谁还专心弄你呀。

丫丫可真神,看见似的。她不管我脸烧没烧,临出门还加了一句:床上被单也换了吧,你那香调得没一点人味,熏得人幽幽想死。

丫丫一出门,我赶紧照她说的扯下被单换一套。小媚围着扔在一旁待洗的被单转了一圈,连连喷嚏。我狠狠瞪了小媚一眼,有必要配合得这么细腻吗,老狗。

换下被单,我转身进了浴室。

每日早晚各一次的沐浴是我最享受的时光,我爱极那喷出的温水细细密密地敲击我的肌肤,这岂止是洗浴哟。哪一天因停水而少洗了一次,我立马就会耷拉下来,像旱了多日的秧苗一样渴得不行,整日精神不起来。我有些怀疑自己的属性,可能是植物科的。我还有没和人说过的是,每次洗得开心时我就要做祷告:让我能天天洗得饱饱满满的吧,保佑!

没想到,我光光洁洁站在花洒下,闭着眼睛微微仰头洗得虔诚入神的样子,被刚进门的凌云志悄悄拍下来了。后来,他告诉我这一幕摄到他心里去了。

这一夜,他待我极尽温柔多情,这是怎么啦?缱绻缠绵的,令我心生惆怅。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发短信给丫丫:你真神,验证了,夜里的香水真是断念水,白白耽误那么多美好时辰。你在哪儿呀?中午一起吃中饭吧。

十一点了,丫丫才回我:香水太张致,发散你的味道就好。今天不回。

三天后,丫丫才回我住处。

我绝对没猜到的桥段是,丫丫和我们王总老早就认识。如果不是因为王总今天给我调了职务这事,估计丫丫不会和我说这些的,这丫头狡黠得很。

准确地说,王总是丫丫的一个客户。那天,丫丫在我们公司前厅等我之际,王总一眼就认出了她,心里还打着鼓,未必这丫怀孕了找上门来?转瞬间,王总镇定地判断,昨夜东莞沦陷,这丫可能是来投靠我的。丫丫讲段子似的继续调侃着我们王总:其实,在那场合,他穿得有模有样,我哪认得出谁?他脱了我才认得出。

所以,开始有些激动的王总发现丫丫根本不认他,后来通过我也没邀出丫丫来,心生失望,但王总有办法找到她。丫丫说,你们王总的一位好哥们正是我的老客户,老客户才有电话联系,一般客户不留号。在我看来,所谓哥们,就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当然是AV碟师傅,喜欢新奇花样,这类人属于炫技派,丫丫补充说。于是接上了头的你们这三天都腻在一块?我问这话有些莽撞,丫丫忙收住了这个话题,并对我说,你别好奇,回去好好工作就行。托丫丫的福,我升为一名部门负责人了,手下掌兵五人。

我找出一瓶红酒,想和丫丫好好喝一杯。丫丫这下没坚持不喝原则,说,等忙完再喝。我就自己倒上一杯,看脚轻手快的丫丫做家务做出韵律感来,就对丫丫说:丫丫你才是凌云志喜欢的那类,你和他一样,旧物件硬是要蹭出宝光来的,他现下要是在家见识了你的美好,保准会扔了我。

丫丫只管做事,不听我胡扯。也怪啊,你一回来,他就出去了,你们像约好了似的。但这更好,就我们姊妹俩,你要多教我些套路,好对付男人。丫丫这才答话,说:哪来的套路呀。还有,你一门心思只想对付你的男人,这立意便是错,女人是和月亮一样属阴性的,本身不发光,只有仰仗太阳这发光体你才光亮,阴阳世界就是这么个规矩。所以要鼓励你的男人,让他发光,而不是对付他。

丫丫一边和我讲搭,手头并不停下,一柜子乱堆着的衣物,能挂的挂好,可摺叠的码好,厘清的柜子显得宽敞多了。她知道我在审视她,并不在意地继续她手头的活儿。丫丫进屋就换上了长棉T恤,披散的长发嫌碍事就随意绑在脑后,露出粉白而颀长的脖子,“玉颈生香”就是这么优美而骚情。

丫丫边做事还边教导我:外婆教我做家务说,先整后洁,才眉目清澈,不然再干净也像没搞卫生似的。她还继续发挥,整理真的很重要,心里的邋遢角落也要及时清理,日子就会简洁明快起来。

那又如何?我喝上了的时候,话就会多起来。我说,简洁明快未必就是幸福快乐,丫丫,那我问你,你幸福吗?

我信佛。她双手合十说,我修个心安就是福。

像话吗丫丫?看着一大美人,说话却像个老太婆呀。我对丫丫说。

也真是没料到,丫丫就像家乡的石碧潭,看似清浅,实则深渊。

接下来更令我始料不及,平时最狗血的影视剧情节,即刻出现在我的人生。

家务活几乎忙完了,快收手时,丫丫拆了她送我的那件豹纹小吊带睡裙的包装盒,挂进衣柜。我发觉吊牌别致,问丫丫,这个吊牌是什么牌子,你知道吗?丫丫说不知道,是客人送的,新的,放心穿。

我掏出手机,拍下这条睡裙,特写了那个陶制的吊牌,发给了丫丫的客人凌云志。

我一言不发,回到客厅。丫丫也默默不语,自酌自饮。

我还一下摸索不到这阵阵袭来的疼痛感来自哪儿,只知道喉咙眼堵住了。好久没有过这样的疼痛感了,记得高考出成绩疼过一回,是那种揪着心备考几个月来一次性释放的疼痛。我当时就在想,这是传说中的心绞痛吗?我不敢呼吸,轻轻地坐下来,许久。

我把酒杯里剩下那一口咽了下去,呛得我眼泪都迸出来了,才站起来指着丫丫说:次人啵,你连我也害。激愤中我骂出的是老家俚语,“次人”,次于人,不是人。

丫丫没做声,淡淡地望着我。这表情符合她的身份,什么事对她来说都见怪不怪了。但见识再广的红牌妓女,也有她没法到达的死角。豹纹小吊带上的吊牌,是“老屋”的专用火漆图腾,这个凌云志浪漫得也够古意呀。想到这,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用力又捏了一把,本能地紧缩,我不能呼吸了,只好就地盘腿又坐下。

过了好一阵,我缓过神来,对丫丫摆摆手,示意她立刻滚蛋。这可恨的小婊子,和我说了句什么,我脑子里嗡嗡响,听不清,她拉着行李就走了。

为什么这样呀!你们这些贱人,没有给我一点让我心生疑虑、慢慢猜测、渐渐愤怒的过程,一上来就让我直奔主题,我还真接受不了啊!这一夜小媚陪我干坐着。

天渐渐亮了,我清理了一些凌云志送我的礼物,东西不多,就是几样老东西,镯子玉佩银钗什么的,我对这些旧货不感兴趣,对这类不知哪个女人贴身佩戴过的物件我心里始终有疙瘩,凌云志送我后我就搁在那,没用过。收好这些,加上那件豹纹小吊带一并打好包,我要去见凌云志。

清晨七点,走出家门,小媚想跟上来,我拦住它说:你就算了,好好地守家。小媚退后两步,望着我,眼里明显有担忧。人啊,很多时候不如狗。

走出家门,我有些畏光,昨夜实在是太漫长。

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上后座。通常早晨出门,我是要弄得精精致致的,这是一个习惯。此时,我不敢掏出镜子,我晓得一夜未眠的后果,尽管洗了一个澡,涂抹了一层又一层我才出门。我特意换上了件新买的红色大衣,我需要这正红色给我些能量。

来到清水塘。这是条仿古街,政府在这里建了一个市场,专营所谓文物旧货。周末,会很热闹,摆地摊的把街道挤得满满当当。平时却很冷清,有些门店,只在周末营业两天。凌云志的生意算做得好的,他学过几年绘画,有美学基础垫着,收货遵循一条底线,不管到代不到代,首先造型做工必须精美。然后,每一物件,他收集起来,赋予它一个故事,把静物讲活了,配上他门店“老屋”的专用火漆图腾,算是在这市场自成一品。

该死的火漆吊牌,想到这,我不明就里地掉眼泪。他和她是怎么就勾搭在一块了?该死的凌云志,我突然醒悟过来,他今天是不会来店里的。昨天晚上他回复我一条短信之后,就无法联通了。

他的短信:你不要把猜测当作事实好不好我出差几天。

给我的短信依然不标点,他习惯不表态的一个人,他让你自己去断句。我老早就担心会有这一天,预警过他,若有事,我宁愿他骗我。看他这一副不认账的态度,看来他是听进去了。

我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来填满我此刻的心,不然虚得接不上气来,只是眼泪怎么这么多,随时会自己滴落。

看忙着赶路的上班人潮,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我不能不去上班啊。刚入职的时候,王总就训话,工作比恋人更靠得住,不会背叛你的付出。我突然醒悟过来,无论啥时候,工作不能丢。在随大流的人潮里,茫然的我找到了方向,去公司。

到公司,发觉今天王总不来,我即刻松弛了下来,瘫在椅子上。

打开电脑,依然满屏“东莞挺住”的呼声。这些亢奋的嫖客们,还在力挺他们的桃色梦乡。我删除了我前几日在微博点上的红烛,同时我也修正了我的逻辑,我就要拧巴着抵触。我在一个大V的微博底下跟帖:我这来了个东莞婊子,我要告110去。并附上一个阴险的脸谱。

退出微博,我知道我的微博发言下会跟帖一串的不堪,没关系,我就不信正不压邪了。

然后,我打电话给一位做公安的老乡。他说,你告她,有现行证据才行。不然,凭什么证明她是东莞小姐?他还关心的口气问我,怎么啦这是?

是啊,我拿啥证明?现在丫丫这小婊子在哪我都不晓得,何况她也是手机关机。我只好继续上网上微博,和那些不要脸的男人们拼了。我尽可能用恶毒的口吻,骂他们咒他们,在这虚拟的世界里,我把我实打实的愤怒发泄到一群素昧平生的ID上。最可恨的是,竟有人私信我,“莫名其妙的恶意,是自己活得无能为力吧。”两天两夜的缠斗中,发觉愤怒并没消减,压在心口的块垒反倒累积更多,我不堪重负,感觉咽干口燥,目赤曝火。

我不晓得,丫丫被我赶出门后,她其实就住在我小区门口对面的快捷酒店。下班时,我下了公车,发现她站在小区门口等我。

长沙春天寒湿重,感觉比冬天更冷。

她说:姐,天大的事都是可以讲清的,你给我机会我们聊聊。然后,她看我在风里直哆嗦,接着就说:看你样子憔悴,肯定没睡好,我也是,我们先找一个地方去做个按摩。

两天两夜的煎熬,我什么也没吃,这冷风一吹,人的身体比本人要诚实,我真扛不住了,就跟着她上了一辆的士。

来到一家盲人按摩馆,丫丫很熟悉套路,给我点好了师傅下了单。

正是吃晚饭时光,按摩院飘出一股炊饭的香味,躺在按摩床上,我胃里翻腾着听见水响。

盲师傅很有经验,给我点了一碗热的“八宝养生粥”。吃过这一碗杂豆羹,我立马安宁了。盲师傅的手温厚有力,一压一按,一推一拉,我服服帖帖摊在按摩床上不省人事。

醒来,有个小妹在替我做足底拔罐。

安抚物化的身体,疗效是可以抵达心灵的。一碗热粥养胃亦安心,一次指压对于焦虑苦痛的我亦有安抚缓解之效。

师傅到点离去,我安稳了身心,丫丫就在我旁边絮叨。

看着发丝凌乱的她,我挪动下身子,试图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我要好好地安稳自己,看她到底要怎样。

丫丫没管我所持的架势,她语气平稳地说开来。

这两晚,我也没睡好,翻来覆去的。丫丫一边说,一边在揣摩我的反应,看我闷声没回应的样子,她就继续说了下去。

即使这次不严打,我也打算来长沙落脚的。本有计划,要来长沙找个山里的房子,像外婆家那样,早起有晨露,夜里踏月色。小时候那样的日子,多么安然。

说到这里,丫丫停顿了下,她再看了下我。我闭眼不响,她且继续说。

红麓后山,没想到还散落着几处民居没被拆除,租到那儿很划算。经人介绍,我和村长签下了五年租约,也够了,五年后的事谁晓得呢?只是得整修下才能住人。我不敢委托装修公司来做,担心装修公司会按他们的意思给我装成一新居来,我不要,所以,还是找凌云志来做比较合适。我告诉凌云志,修旧如旧是你的本行,但我是个女的,色调稍微活泼点,乡村田园式就好。早两天已经把房子交给他了,他说一个月可弄好。

难怪这混蛋说要出去几天,其实就在红麓后山呀。

听到这些,我心里反而不发毛了。有时候,就像玩牌,底牌揭开,人也就踏实了。不就是你和凌云志那一来二去的勾搭吗?看你们想玩到什么地步,我心里在暗示自己,不要把表情弄成符号挂到脸上来。但是,我依然忍不住地低低吼出了一声,你们!然后眼泪不争气地迸了出来,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二姐,你先别着急,听我讲讲我这几年吧。

丫丫说着她的经历,如何从家乡的田埂上走向城里,一路下来,我能想象一个少女走向一个个男人的蜕变和挣扎。我心想,你无非是希望赢得我的同情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拒绝配合,所以,此时她讲得再诚恳再离奇,我也全无兴趣。其实,她只是竭尽全力在解读一个词,职业,以及她对她那行当的描述:“这行业,可归纳到环保健康业。”她用到的词汇,诸如职前培训、岗位薪酬、激励机制、企业文化、团队建设等,完全就是一定规模现代化公司的运作模式。她还提及,目前从业人员素质也日趋提高,不乏名牌院校毕业生。她甚至觉得,这生意,古老悠久,买卖公平,也依法缴纳了各项税费,要是政府许可了,她们干这行就更加光明正规。我不想在法律及逻辑层面上去反驳她,也无心去嘲讽她,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头没尾就突然蹦出来一句,“那你和凌云志打算就此落户红麓山?”

听我问出这句,丫丫那么节制的人也差点笑出声来,她说姐,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当即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这句傻。多日之后,我仍为我情急下的仓惶之态,羞愧不已。

丫丫之前那一番恳切之语,她不断描述她的职业心态,强调她们企业化、品牌化、流程化的服务,细想,就是要告诉我,工业化产品而已。她打比方,好莱坞的电影,也是工业化流水制作,几分几秒该要出现什么效果,都有模式套着走的。

我问,你们做品牌的最高境界是让人达到什么体验呢?

丫丫说:产生爱情的感觉。

我不掩饰内心的鄙夷,这工业化爱情,太可笑了吧?

丫丫答:好莱坞的出品就很感人很震撼人的呀。

丫丫突然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说得过了,就连忙对我说,姐,你别想歪了,职业就是职业。

我斜着眼睛望着她,丫丫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忙说,我有爱人,我来长沙就是为了他。

丫丫后来也描述了她的爱人,一个曾经在东莞外企打工的长沙男孩。丫丫说这男孩父母过世早,又无兄弟姐妹,近几年来一直是自由职业,有两年丫丫没回家过年,就是为了陪他。

我听着这故事,说,怎么那么俗套呀,是不是那男子有那种放荡不羁的浪子气质呢。

丫丫说,你怎么知道?

我回答:那种气质最配你丫。休息了这一阵,我感觉逻辑和智商也逐渐回来了。

最后,丫丫劝我不要和凌云志扯皮,这个时候宜冷静。我没说什么,心里还是认同的。这么些年下来,我从情窦初开,到经历了好几段恋情,回过头来看,唯有凌云志才是我愿意谈婚论嫁的人,他没多少话,但是在他身边踏实。然后,我也不小了。

经过按摩院的一番休整,我身体也恢复了些元气,我也不想和丫丫再多啰嗦。她说她的心愿就是希望我和凌云志早日修成正果。谁信!她始终避开回答我所追要的真相,她的话都是绕开真相说其他,而我也怕她说出真相来,两个人嗫嚅来去都是太极招式。算了,多说都是无趣,我回家了。

小媚睡在大门边等我,一开门差点滚到脚边。它年纪大起来,眼耳都在退化中,近来发觉,它担心听不到我回来的声音,就守在这等我。摸摸软软糯糯的一团狗肉,我心即刻柔软了。这种单纯的相依相伴,不养狗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只是,回到家我还是一惊,今天走得匆忙,阳台门窗、水电煤气以及小媚的火炕都未检视,于是赶紧到处查看一遍,好在没出异样,这才收了吓。喂饱小媚,我在沙发上盘腿坐下。

人在经历一些事情时,总会有点本能反应的。就像树,如遭遇刀斧斫砍、蛇虫啮蚀的外力,就会应急反应,分泌出粘液来层层包裹伤口成一个结疤,这树疤疙瘩有奇异芳香,也就是名贵的沉香木。现在我手里就盘玩着一串这种“树疤”刻制的佛珠。这串沉香佛珠是凌云志早几年从泰国采回的新货,交代我每日摩挲,几年了已经盘出乌黑的年份感,如不是我执意留下,凌云志早已经给它安个年份讲个出处就出手了。我闻闻这佛珠,味远淡雅,令人心静平和。这夜里,我不上网不看书不想事,我暗示自己,安稳睡一觉,我期望我的疤快点愈合。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安心工作。我佩服自己处理伤口的能力,不过就是淡忘嘛,人其实具备这种修复能力,选择性记忆,不该记住的暂且选择遗忘吧。

安心工作的好处就是,我上次投递的房产公司的方案,对方郭总认可了。在王总办公室汇报完,王总有些兴奋,说,这个郭总向来挑剔,能接下他公司的业务不容易,中午我们部门一起庆贺下吧。

在饭桌上,王总举杯说,唐颂你升为主任以来,战斗力提升了啊,祝你越战越勇。我举杯应酬。就这一杯啤酒,我就有醉意了。我有点贪恋这个微醺的感觉,让我绷紧的神经可以舒缓下。接着我又喝了几杯,然后,我就告退了。

出门后,我找了辆出租车,送我到了红麓后山。

在红麓后山,司机停下来,说前面没路了。我下车,发觉有条小路可以上山。顺着小路我经过了一个手工面条厂,两个农家私房菜馆,又走了一程,并没有找到丫丫说的村长家的老房子。路边不时窜出几条大小不一的土狗,跟着我狂吠,我虽说也养狗,但我怕生狗。

酒被狗吓得醒了一半的我,挥舞手中的提包,驱赶身后的土狗,快步回头,在来处拦了一辆摩托车送我回家。

维持了一个多礼拜的平和就这样又被搅乱了,那种自欺欺人的遗忘,那种故意避而不想的细节纠缠着我,我再次跌落到一种嫉恨和愤怒交织的折磨中,难受不已。

一通晚我洗了三次澡,也无法入睡,第二天我只好请假在家。我打开电视,CCTV在讲目前的大国关系,是啊,新时代里,中美关系亦不再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博弈,转而提倡互有敬畏互有尊重的共赢合作,我们普通人就不能创新下人际亲情关系吗?我处处给自己找宽心的理由。手机微信上转来转去的美文鸡汤,不忍卒读,既不解渴也不饱肚。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假若,假若该死的丫丫没来呢?想到这,我就打住,我强迫自己,不鸟她,上厕所去。一天里,我啥也没做,就是喝水,不停上厕所,再就是洗手又洗手。

到傍晚,凌云志打电话找我,要回家来。我回他,不要。我很清楚,我见不得他,或许这也是我的一种自我保护。看过动物世界,受伤的鸭子,要关在一个完全封闭的黑屋子里,让它自我修复。我此时也需要黑屋子。

在屋里,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不知道是不是饿了,就煮了一碗老家带来的绿豆粉皮,下了两个鸡蛋,汤汤水水的一大碗。吃得过饱,我托着沉甸甸的胃,在房间里穿来穿去。我打量屋子里的陈设,生活了好几年的起居空间,越看越有距离感,是我的住处吗?此刻我已记不起凌云志在这屋里生活的片段,那时明明有一起买菜做饭,江边遛狗,而如今,我感觉好远。好不容易我哄哭了自己,于是,大哭一堂。

这一夜,我半梦半哭,身体如同做了一次细致的洗浴。经泪水冲刷过后,心里渐渐浮出一个真相,我是受伤者,凭什么我却像个有罪分子要来虐待自己?带着这份不甘,我才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

起床发觉正是六点四十,闹钟闹起。我的生物钟真是强大,每日能按时按刻的自我提醒。这一发现,我感觉我回到往日的状态了。

赶到办公室,王总的指头早已经在QQ工作群上勾动,附言:九点半,二楼会议室开会。

王总的会通常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但这个会开了一个小时。会议精神是,开春业务口必须抢占先机,不然各单位的宣传广告投放会被同行抢走,后果不堪设想。王总说,这是一个疯狂的时代,你们看,电商上百亿烧钱,有那么多的疯子来投钱,他们那么多钱在网上烧,我们传统媒体却分不到一杯羹!收起你们的玩心、爱心、文艺心,我们这部门不要易碎的玻璃心,你们得以狼子心来建设自己的职业心态。当然,王总也不只是鼓气和鞭策,他分享了他年初通过走访调研得出的业界新趋势和新技术等动态信息,分析了对手单位各个业务口的人事及工作状态,布局了我方是出“边马”还是“叠炮”。总之,他脑子里的一盘棋下得辽阔,这多少提振了有些颓丧的我们。其中他有一句话,我感觉像是指着我说的,“不要把岁月过到狗身上了。”会后,我特意清理了微信朋友圈里我有关“狗岁月”的图文。

事后,我才发觉我有点多心了,王总没这么琐碎。为了帮助我所带领的业务小组开辟新业务,下午王总就约我们小组五人开专题会,具体指示我们去攻克两个大单位。他还亲自主持讨论方案大纲和细节,并指定我执笔文案。因讨论得充分,思路也顺,当晚我就完成了一个合作文案。着手做起事来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晚,我睡了一个好觉。

接下来,这个业务走得很顺利,拜访了他们品牌部门老总,递交的文案通过双边讨论调整,十个工作日就敲定了正式协议,随即上路走签约流程了。

这真是鼓舞了我,去他丫的,我有工作我怕啥。凌云志有两次打我电话我不接,发我短信也不回,我不希望他来干扰我。还有那丫,也像从我的眼前消失了般,没有了音讯。我心里还是给他们留了个位置,暂且搁一边吧。我现在工作紧迫,刚提拔的小组主任,底薪也提高了一个档次,我也要表现得对得住人。

憋着这股劲,我们小组把这个单位的对手也攻了下来。于是,诸位可以看到两个同行品牌在媒体轮番着广而告之,谁也不甘落后。企业竞争的背后其实还是那些做事的人在较劲,所以,王总说,一切还是在乎背后的人。

如果不是王总那句话,我或许就此让心里的恼火和苦闷随时间推移淡而化之,也或许就此和凌云志的情感翻篇。

仗着做成了两个大单的业绩,我在今天的早会上向王总汇报:我们小组现已完成了总业务的六成,有信心上半年全面完成今年的总任务。那么我们小组考虑下半年有时间和精力可以多做一点,请求部门把金融保险口的几个单位划给我们,趁早尽快布局行动起来。

王总瞥了我一眼说,得了,金融口那几个单位你不熟悉不说,房产行业的两条大鱼捞到了,不见得接下来完成任务就是轻而易举的事。说完,他补充了一句,有必要提醒你,别骄傲,成一个单不容易,你们做得顺,你以为老天赏饭?关键还是背后的人。

我懵了。我们的单,背后的人。我怯怯地说了一句,是王总你帮了我们,我们都知道的,也很感激。王总淡淡地说,我可没这个资源,算了,去吧。就这么打发我了。

再蠢的人,也会回想王总那几句话。犹如一阕好词,闲处落笔总是耐人寻味。

不需要琢磨,我知道是丫丫的手笔。简直逆天了,她哪来那么大的能量,先让我轻易当上小组主任,又让我轻松顺畅签单?这个所谓背后的人,让我恶心透顶。

这一次,我没有那么傻,我不会上网去发泄我的愤怒,也不会躲起来自己疗伤。我要去找凌云志,快个把月了,我们该见个面。还有那丫。

我电话那丫,约好了上红麓后山看他们的新居去,凌云志当然在那儿。那丫说,近日来装修买东买西,还真有不少事,现在基本上搞完了,也叫我上山去看看。

红麓后山,她真会找地方。记得那天她说过,要像外婆家那样。外婆家是依山而建的单户独屋,屋前地坪阔达,地坪下去是一坡楠竹,溪水穿竹林流过,夏月皎洁时,我们躺凉床上,听竹叶淅淅,竹泉汩汩。老屋左边山脊上,有几树野桃,桃红烂漫时,正是我们去外婆家挖竹笋捡菌子时节。外公是村里老书记,每天洒扫门前小路要扫出二三里路,在村里领事为人一向好名声。外婆娘家是中医世家,村里乡邻有个发烧头热的都上门来寻讨一包草药。外婆家给我的记忆尽是舒心温暖。丫丫自幼在外婆家长大,外婆教她识草药背汤头诀,还惹得我有些嫉妒。这丫头真是枉费老人一番心血,现在竟然变得如此下贱。外公外婆要是在世,真会呕血。

我来到红麓后山山脚,那天下车的地方,凌云志骑个电动车来接我。我直直地坐在他身后,努力地不接触到他身体。山野的风,熏人流泪。他察觉到我的动静,停了下来。就一个拥抱,竟然瓦解了我的僵硬。他柔声对我说,别哭。我哭得更是放肆。好一阵,我平静了,重新坐上他的后座,贴着他的后背感觉到熟悉的味道,我们过去那些平淡的日子,此刻在我记忆里闪光。我真是没出息。

上山的路不长。他们租住的土屋掩映在葱郁的树林里,屋前一塘水,屋旁的小园子随地形用木桩围起来,种了菜栽了花,不规整的菜地青菜蓬勃,盆花盎然。我真心喜爱这充满野趣的住处,心里妒意顿生,我怎么就想不到要租个这样的地方?

不得不佩服凌云志的用心,进屋里我才发觉他真是懂得分寸。该做修饰的地方他表现出色,不该动的地方保留了原貌。整个装修下来,不仅是自然恰好,还能传达风格,真是难得。

我对凌云志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他说,是按丫丫的意思做的。他们俩配合这么好,不仅只是沟通理解得好吧?

丫丫忙这忙那的,不失热情和我招呼。看不出我们间有什么发生过,真不愧是丫丫。卫生间和厨房还有两个工人在扫尾,丫丫说,过两天可以入伙了。

走进起居室,看到一面墙换成大落地窗,卷帘半垂,满室春色。步入卧房,整屋做旧的新卧具,立柜斗柜妆台美人榻,高低错落,四柱大床挂上纱帐,轻如云梦,床上的华彩锦缎被褥着实惊艳到我。出了卧室,我理解了一位古代英雄说过令他退避的,闺房里亦有兵气。

我没忘记来这儿是带有任务的。我过意嗔怪的口吻对丫丫说,你这个在背后帮我大忙的人,悄无声息的为啥不让我知道?

丫丫一愣,望了一眼凌云志,旋即说,姊妹间,就怕帮不到,也是碰巧遇上了,和我客气什么。

我说,就是嘛,帮我做成大单业务,我心存感激,本来是件好事,可你这样做就不好了,不留名,陷我于不义呐,晓得啵。

我轻淡语气带过了这话题,不需要谈深,我证实了我的猜测就行。她不会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先是伤我的心,后又打我的脸,还装出天使般纯真的样。职场上,我竭尽全力兢兢业业,就是抵不上她的一个“碰巧”。想起王总对我蔑视的样范,我和你们是过不去了。

我细密地盯着那丫忙乎的身影,长发婉顺,线条甜润,哪来的兵气能伤人于无形?

下山的路上,我迫不及待地追问凌云志:我问丫丫话时,她为什么要盯你一眼才回答我?你们有必要当我的面勾搭给我看吗?

我知道,我这样的问话是没有答案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过去我会以为他是随你说吧,现在我觉得他是不在乎你说。好在我不需要他的答案。

我们一起回了家,狗小媚对他也有意见,围着他不歇气呜呜叫,撒尽了娇。我支开狗小媚说,不能矜持点吗,妞?

熄灯上床,他全身扑过来,显得饿极了,来不及脱我的睡裙,扯去我的内裤,掏出他的家伙硬硬塞入,粗鲁得没点吃相。这突然改变的作风,让我无法思想其他,只由得他横一口竖一口地吃饱。难怪谁都说,饿了才好吃。他呼呼睡了,我也累趴。

能矜持吗?黑暗中,我心思清明,我离不开身旁的他。

醒来已是十点,我的生物钟呢?不见的还有凌云志。我想他应该是早起赶鬼市去了,今天是周末,做这个买卖的人周末两天都会云集那儿。

我的周末休息天,就是要带狗小媚多溜达。狗小媚出了门,总喜欢东嗅嗅西凑凑,我没牵狗链,一路只好跟着它四处乱转。

小区的养生馆越来越多。这个开放式的小区,本没有临街门面,居民们把一楼阳台搭建的院子装个卷闸门,卷闸门一拉开就是门面。这些人真是会想办法。卷闸门内是透明门窗,内边开着暖炉,红光袅绕,半透的帘子里隐约可见短裙翘腿斜躺的女郎,就这姿态在路边橱窗撩人展示,吸引过路的男子们,纷纷歪头缓行。真是一大风景。我站在树下,看到一个老汉,本来腿脚不便,侧着身子扭着头,一跛一行,像是有永远走不出这一劫的艰难,场景太滑稽。笑过之后,我感觉自己愚蠢极了,便催促小媚速速回家。身后传来那老汉的声音,不做生意的莫妨碍人家的生意。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我决定要处理心头大患。我感觉身上长的肿物太碍事,不除简直不能平民愤。

我时刻在找方法,分析什么路子才行得通。我想起那个公安老乡,看任何人都是审视的眼神,凌厉可怕,想必任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嫌疑犯。然而,报公安太复杂,没有确切事实,搞不好调不动他们。我决定还是找媒体,这才理解当下老百姓有事告到网上去的无奈。同时我也做了基本的准备。正好这段凌云志出差,无障碍,好下手。

我找的是兄弟媒体一个社会新闻部记者。通过打听,我挑了一个入职不长的记者小廖,年轻好,有情怀啊,没有老媒体人的那股油滑,好调摆。但尽管算同行,也经人介绍过,在这个充满不信任的社会,刚接触的人通常是互相提防的。小廖电话里说,我们还是见面聊吧。

星期三,我约小廖吃了一餐饭,在单位旁边一个大型商务购物中心的楼上,时尚主题餐厅。商家定位准确,精致的主菜还有好吃的点心,年轻人喜欢。购物逛累了,这里可以歇脚休息,饭后继续Shopping。

坐在这里,可以看到很多美女哦。我同时指着盘子里杵在一根钢管上做造型的烤鸡,对小廖说。小廖大方回应,唐姐,你咋晓得我在咽口水呐。谈笑间,小廖打消了对我的警惕。我提防他会问的,他也不问,我也就不说,比如,我为什么要爆这个料。

小廖领了这个爆料,他说,可以干一票。我包装给小廖的痛点很痛:国家风景管理区村长民居违规扩建,容留东莞三陪女逃窜长沙开会所。他可能不晓得我的痛点隐得深,得靠村长才能抠得出来。

小廖打趣我,好家伙,标题姐呀。他说回去立即报选题,尽快安排时间踩点暗访。

春天的阳光真是难得,晴了几日,我的心情也春风响快。特别是,这个月的工资发下来,鼓舞了我,买了两套新款春装,常年扎起的头发抛光护理后,放下来飘飘洒洒。我模仿那丫冒着仙气的步子,真不错,迎风可飞的感觉。

我在等小廖的好消息。我想问他进展,但不敢过多打扰他。

周六下午电话响起,是丫丫约我见面。好啊,在哪呐?

当然不在红麓山。我们约在什么国际酒店咖啡厅。我正好打探下她眼下的情况。我穿着新衣裳,步履轻盈,先她到那儿。

坐了一刻钟的样子,看她还未到。我掏出镜子照了几回,除了眼圈黑重一点,披散着头发,怎么看起来有点像那丫头的模样了呀。可能是我近来瘦了,且不说我们还是表亲。

她过来了,在我对面落座。看上去她今日有些黯淡,不似往日头顶着星光出场。

你不做生意跑下山干嘛?

她说,做什么生意,我想外婆了。

没事你想她干嘛?想多了小心外婆从土里爬出来找你,信不?

我用戏谑的语气帮自己矫正了情绪,我不是来教训她的。她今天既然找我,看她说什么。

你怎么啦?

我男朋友不见了。

哪个,凌云志?我急忙问。她瞪我一眼。

我男朋友,周健。

哦,那个无父母无兄妹的浪子。

丫丫打断我,没父母没家人不是他的错,是他的不幸。姐你有偏见。

我本来想呛她几句的。算了,这周健不关我事。

我来长沙落脚就是为了周健。房子搞好了,我们约好今天吉日来入伙的,但他不见了。我到处找不到人。托人问,没想到的是,周健身份证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

这真是姊妹情同啊,我心里暗笑,你也有这报应。

真是佩服你丫丫,你不缺的就是男人,为什么还在乎个假男人?我脱口而出,说出心里的痛快来。

这丫仰起头来直视着我,很认真地说,是啊,他人是假的,但是我们的爱情是真。这句话带发了她的情绪。

“爱情”真有魔力,使用到这个词的女子通常是令人动容的。她即刻生动地讲述起她的爱情。

在我看来,丫她讲的就是三陪女与浪子欢场结情缘。结合今天的结局来看,可以应和上句,情人末路逃亡中爱人已杳然。平素无敌优雅的丫丫终跌落这恶俗孽缘陷阱!她越是这情深难拔的样子,愈打动不了我。

丫丫力证与他的纯爱。她说的那男子,外貌阳刚,可是无男人之功能。我速应她,这方面你不是著名的专业老师吗?有你在哪有不行的?丫丫不在乎我话里的讥讽劲儿,说,他练过卧虎功、金刚铁板功也无效,后来我们拜师学习印度爱侣瑜伽,有所改善,但还是功力不到,他依然是童子身。

她说的这些,倒是超越了我的理解范畴。好一阵,我们不响,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你还是等等看吧,他会回来的。这句我说得倒是真诚。

不会,他从来就没失信过我。他肯定出事了。所以我想外婆,要是外婆在就好了。

我无语了。我也想外婆,外婆不在,我们就回不去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

又是忙碌的周一。下午小廖给我来电话了。

怎么样了呢,小廖?

还真感谢你,我们踩点后发现有问题,就报相关部门搞了一次联合行动,有收获。

我一惊,那丫丫抓起来了吗?

什么丫丫?我听不清。

我快步到走廊,重新接通了电话。

小廖说,唐姐,跟你说,那村长真是大胆,风景管理区里,违建会所真是奢华。只是你指的地方不对,那是村长老屋,老屋租给一个瑜伽馆,只是室内改修不涉及违建问题。会所在另一个山坳里,隐蔽些。

那有三陪女被抓吗?

三陪女可能望风而逃了,没捞到。倒是查到一男性主管,叫周健,假证件,公安带走了,据说是网上通缉犯。听到这我心里一紧。

小廖说现在赶稿,争取周二见报,要我关注。挂了。

周二并没有关于村长会所通缉犯的报道。周三也没有。

我问小廖。小廖说,稿子交稿库后就出差了。发不出来的原因还不就是公关了呗,这你懂的。

网络上倒是有一条私传了几天,不久也悄然没了。

悄然不见的还有凌云志,那晚之后他便了无音讯。

我决定再次上后山。我要找丫丫去。我坚定认为,找到丫丫就能找到凌云志。

绕过水塘,来到那土屋前,土屋确实如小廖说的,是一所瑜伽馆,有人在伏地练习。整墙的落地窗依然,高低错落的家具却消失了,就是几大间空空的瑜伽练习室。老板说,他直接租了村长的房子,不认识叫丫丫的美女。

我想不通,当即在山里就打电话给我妈,问看到表妹回来没。老妈糊涂了,说哪个表妹。我说二姨家的女儿呀。妈说,你干嘛,做了什么噩梦吗?赶紧回家来找人给你算算,看是犯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妈还说,二姨家的女儿早年就没了,你不记得啦?我说我知道,那是瑞香,我问的是丫丫呢。妈说,哦得了咯,你就是丫丫啦。

太阳快下山了,我还在山里转来转去,我不晓得下山是哪一条路。我迷茫地走着,心里可是焦急,小媚还在家等我。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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