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立人

2017-01-11 19:11学群
湖南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马头支书玛丽亚

学群

从戒毒所出来,我什么都不是。不是牛总,也不是坐在那里开会的牛代表。没有离婚,可我已经不是谁的丈夫。有一个儿子,却没有当他的爸爸。孙子不用当了,儿子也懒得去做。剩下来就只有我自己。可是我是什么呢?是的,我姓牛。这是早在我出生之前,从我父亲从我爷爷那里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的。牛字后面还有两个字,我爷爷找一个算八字的老头给取的。念书的时候发奖状,用的是这三个字。后来关这里关那里,也是这三个字。当代表是,吸毒也是。有一段时间,这三个字后边加了些别的字,因此有了不少东西。现在这些统统没有了,只剩这三个字。韩小冬走后余下的那些钱没了,连爷爷奶奶留下的房子也没有了。出来的时候,他们让我往一张纸上签字。我没有看那上面写些什么。看也没用。签在那上面的,就是那三个字:牛立人。

出戒毒所,感觉只是把头上那层水泥揭了。路面上和码在路两边的房子,全是水泥。村子没有了,泥巴路没有了,草垛没有了,红薯和豆子没有了。什么也没有,我往哪里去?

我没想往王卒那里去。那时候王卒到处找我,只觉得厌了倦了,关了机,窝在宾馆的房子里。他越找,我越烦。我宁愿窝在那里,自己烦自己。就像一只烟头,冒火冒烟,只烧它自己。后来有人敲门。响声在门下方,知道是光头。他总是用脚。我心情好的时候,他会砸得响一些。现在只是敲。我像笼子里的老虎嗥了一下。外面说:开门嘛,我们又不是王卒。我开了门。开门的结果,我跟红毛和光头一起去了一处歌舞厅。说是散散心。

一种颜色很漂亮的丸子,漂亮得叫人想吃。吃了摇头。摇头比点头哈腰好。中国人可以说不。他们在摇在喊,看着很过瘾。我吃了,我没事。我坐在那里。事情是从一张桌子开始的。桌子的一条边在扭动,想从桌子上爬走。它一动,其他的边线跟着动。到后来,倒像是桌子要从边线中逃走。它不要四肢着地趴在那里,不要做一张桌子。桌子不要做桌子,椅子也不要做椅子。世界在一张椅子上面,就是屁股,屁股。椅子很愤怒。椅子有四条腿。椅子跟着桌子在爬在跑。墙壁在逃离。窗子穿过天空,越墙而去。世界突然倒过来。热水瓶和抽水马桶,代替天上的老爷子。女人穿着风,两条腿在追赶裙子。我什么都可以不是。我宁愿做一条狗。一头畜牲从天上爬过。有很多叫声。屙下来的东西纷纷砸向天空。世界好像变了,白天是黑夜,黑夜是白天。我们的眼睛里同时住着黑和白。黑暗的黑,白粉的白。

后来就到了戒毒所。一切都用墙装上。原先的快活,要用痛苦抵消。那么多快活加在一起,足以让一头牛死伤好几回。

你可以说,离开王卒以后,就成了这样。可是我知道,刘义兵之后,日子就是从王卒那里来的。我不想再回到那里去。王卒那里我不想去,阿珍那里我不能去。一个男人不能光凭一杆枪,带着一张嘴往女人那里去。男人他不能让女人来喂。男人生来就是喂女人的,两头都喂。老马头那里倒是可以去一去。可以用拳头去捶他的门。捶一下,就叫他从床上跳起来。他不跳起来,就去牛圈杀他的牛。杀一头不够,就杀两头。让他叫我作祖宗。去他的牛圈看过,那里还有几头牛。牛好像知道,在里面出粗气。暗处有一条狗。听狺狺声就知道,它不是那种好叫的狗,它把身子绷得很紧。我知道这种狗,说不定就蹿过来一下咬住你的脚。它要蹿出来,我就拧断它的脖子。它闻得出来,我不是好惹的。我一拳打在老马头的门上。老马头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我的小祖宗,是你吗?还没动他的牛,就在叫祖宗。我没有吭声。我听到鞋在地上趿拉着响。我不会在这里久待。我会找他要一点东西。

我在戒毒所的时候,王卒笼络到一帮年轻人。支书的儿子是他们的头。他们要把湖边的山卖给王卒。那地方是马牛二姓的地脉。上了年纪的人不想卖。他们找支书:你是支书又是儿子的爹,你得想法子。支书摊开两只手:我是支书没错,可人家现在是支书的爹——他才是爹!

现在我回来了,他们望着我。我要是还向着王卒,他们就没什么好望的了。

我去找王卒,他打发一个人出来见我。说是副总。我当然知道,在这里只有老总才是人。加一个副字,顶多也就一条狗。狗离人近,就像副总离王总一样。就在我坐过的办公室,连桌子椅子都没换。他把桌子调了一下方向,朝门口坐着。庙里的菩萨才这么坐。我可不是来上香的。我坐在这里,多半把脚架在桌子上。他摆上两只手,桌子上面居然还有几张字纸。他穿西装,还扎一条领带。不知道那根带花的红领带是不是假货。假如它质量足够好,我可以把它拎起来,挂到什么东西上。他在那根领带上面对我说:

找王总有事吗?他不在,跟我说一样。

他不是牛胖子。对一件衣架子动手没什么意思。我说我在这里坐过,想找一样东西。力气还在。我一下把那张桌子搬起来,摆到原来的地方。接下来是椅子。我朝椅子走去。他不笨,识趣地让到一边。椅子不像桌子,椅子下面装着轮子。你往哪边推,它就往哪边转。我看了他一眼,原来他是对子眼。我不跟对子眼说话。

水泥路上,车在跑人在走。可这一切像电视片,走着走着就断了线。我捶了捶脑袋,它们又走起来。车在跑,一只轮子突然跑脱了,跟在后面滚。我知道,嘴上戒掉的东西,身子里面还有。我喊了一声。轮子追上车,照样在车子底下转。王卒以为我要回来做一只轮子。他错了。我只想告诉他,我要到湖洲上去住。

老马头请我喝酒。我想喝酒想打架想操女人。我心里老有东西在爬,沿着血沿着神经在爬。酒从喉咙下去,贴着皮肤在爬。爬到脸上,爬到手上,爬到头皮上。它到不了那么深的地方,可它在挠着。隔靴挠痒,总归在挠。老马头想知道,我找王卒做什么。他一边喝酒,一边跟我说女人。他说那些屌子,屁股一翘,我就知道他们要射尿。祖宗的地卖光了,也要到城里去撒尿!城里有什么好家什?车是公交车,厕所是公共厕所。他说湖里倒是有一个黄头发。他一看到黄头发就想骂娘。后来才知道,那不是冒牌货。外国来的娘们,弓着屁股,说是看鸟!天啊,那屁股!我不行了,想撒尿,也只能一点一滴往下数。你行呀!她不是要看鸟吗?让她看看,让她看看……我说我是要到湖洲上去。他说好。我亮出一只手,那上头有五个手指。他问什么。我说五万。他说你要钱还不容易?往王卒那里一坐,钱多得烧腰。我说我要你的钱。还不了,等你死了,烧纸给你。他问:王卒那里不去了?我说我不能待这边,怕断了的东西又接上。他一笑:只要死了还有一块地方烧纸,这钱不用还!我就在你爷爷身边刨一个坑。要是你爷爷都待不下了,我就认了。我笑了一下。他把桌子一拍:喝酒!

他又在说那个女人。花白胡子沾着酒,一颤一颤的。刚才是黄头发,现在成了红毛。我说红毛和光头都在牢里。他说你那个红毛除了贩毒有卵用!我这个红毛要屁股有屁股,要奶子有奶子。有屁股还有腰身!说到屁股和腰身,我们连干两杯。他说他不行了。舌头像趿拉着拖鞋,走不利索。不行了还在说,说你爷爷不在了,就剩下我们兄弟俩。兄弟我有想法冇办法。你牛皇帝大大的……我把桌子一拍:老子不管外国不外国!老子连肥皂都吃!

我得往湖洲上去。我看不得楼,一看就感到自己趴下成了一条狗。一路码上去的房子斜起身,随时都会朝狗打过来。我听不得喇叭。它只要叫一下,再叫一下,就会拽住你的神经两头拉。它们总是叫一下再叫一下。才想睡一下,就被它撕得稀烂。我看不得汽车跑,不是自己跑散了,就是旁的东西跑到它那里。只要汽车在跑,世界就没有安稳的时候。有枪有坦克都不行。我也不喜欢水泥地。白光光的水泥地,没有阴影。阴影都到了我的身子里面,闹得我想喊想叫想打架想强奸想把楼房和城市一起谋杀。

我找到开船的哑巴。哑巴很高兴。哑巴哇哇叫,一会儿握出一只酒瓶做出吃酒的样子,一会儿把两只拳头抱在胸脯上,一闪一闪地动。我笑,他也笑。他笑起来也是哇哇叫。世界对他很简单,要么是一只酒瓶,要么是女人两边的胸。我有五万块钱。五万块钱其实可以买不少东西。我给他买了酒,把其他要买的东西写在纸上,交给他。哑巴认得几个字,不认得也会拿去问别人。没有人会骗他。骗他,他回过头要找人拼命。挣钱的人不喜欢跟哑巴拼命。哑巴聪明,他会告诉人家,买这些东西的人是谁。他只要举一下拳头,再举一下大拇指,人家就知道是谁。人家还会给他烟抽。不给他烟抽他会不高兴,会往地上吐口水,会把大拇指捏进拳头往自己身上捶。人家喜欢看他生气,看他笑。他生气和笑都是哇哇叫。

水泥路一直通到湖边。以前是泥巴路,蚂蚁和马陆用很多脚,牛用四只脚,人用两只脚在上面走。后来成了水泥地,来来去去,就是轮子在滚。要么四个轮子,要么两个。现在我用两只脚在上面走。运动鞋不像拖鞋,一下一下很干脆。看到爷爷奶奶的坟,像两只闭上的眼睛。旁边刨了一个坑,知道是老马头。王卒应该知道。我去找过他。他至少知道,我回来了。他不是刘义兵,他会不知道?他要不知道,我会有办法告诉他。

湖洲上的房子还在。还有人在这里住过。一只纸盒子,还有一些纸,放在火堂边,引火用的。上面是些外文字。真有黄头发?

原来的白铁皮现在成了黑铁皮,拆下来先放一边。砌墙的石块照样砌墙,拆下的木料只能当柴烧。这次砌房跟上次不一样,有哑巴,后来又加了一个砌匠。房子比原来高,加了架空层。平时里头可以放些木柴什么的。水泥在架空层,在石头的缝隙中。水泥在这里不讨嫌。

除了伙房和睡房,比原来多了一间睡房。哑巴把头歪在一只手掌上面,他想要一间睡觉的房。多一个哑巴当然好。我那间睡房,打开门,整个就是一张大床。连鞋子也只能搁在门外边。我没有多想,只觉得活动多在门外面,要么是伙房,睡觉的地方就只睡觉,不如睡得宽展些。就弄了些方木,让砌匠把两头砌进墙。砌匠砌的时候就笑:这下好了,进门等于上床。我想到三妹子,想到阿珍,眼下再没别的人好想。老马头说的黄头发,我没见过,不知道怎样去想。我说:哪个肯进门,就怨不得人了。哑巴像喝多了酒,一会儿看看他那间,一会儿看看这边,哇哇乱叫。睡在这里,可以把手和脚打得很开。我喜欢这样。

王卒应该知道。我爷爷那时候的地头,打过架杀过人的地方。我把房子砌得很牢,石头,水泥,还加了钢筋。我不是泥做的火烧的。

老马头没有说瞎话,还真有黄头发。一男一女,只是黄头发已经变灰,算得上老头老太了。老马头说得那样上劲,大概把我想得跟他一样大。我愿意跟他们一起。你望着他们,他们朝你一笑,你就觉得愿意。有很多人,他们长得跟你一样,他们离你近,可是你不愿意。两人会一些简单的中国话。知道房子是我的,知道我现在要到这里住,他们觉得很自然,就跟他们到这里拍鸟一样。看到我的睡房,女的一下叫起来。男的竖起大拇指说伟大。伟大不一定写在纸上,伟大可以是一张床。男的说,睡这里不是孙子,是老子。女的指着我叫唆螺,还玛丽亚玛丽亚地叫。我不知道她叫玛丽亚做什么,不知道她是不是要吃唆螺。湖滩上有很多螺蛳,我愿意为他们下水去摸。因为他们看到房子,一下就懂了。懂得比哑巴还多。他们不要吃唆螺。我让他们睡我的睡房。我睡哑巴那间,哑巴睡船上。女的高兴得哇哇叫。哑巴跟着叫。我说哑巴会外语。他们说他的外语比他们好。

老马头和支书来找我的时候,那两个坐哑巴的船进芦苇荡去了。老马头说,王卒弄了好几辆平板车,一辆车上一台挖土机,一台挖土机上一个本地烂子,领头的是支书的儿子。那么多车拖着一路灰,开到牧牛山去了。再不去就迟了!我望了望老马头旁边那个人:你不是支书吗!老马头说:他这人说起来又是支书又是爹,其实夜壶一只——泥做的,火烧的,卵用!我看着他的白头发和皱纹,他不敢朝我看。那只拿话筒做报告的手,如今拿一棵烟都在发颤。我说,我去会会你儿子。他脱口而出:给我打死那狗日的!临到上船,他又把我拉到一边,嘴张了几下才把话说出来:你给我打断他一条腿。断一条腿,我抬他到戒毒所去。说完就流泪,鼻子抽得呼呼响。人一老就喜欢流泪。眼泪没有用,加上鼻涕也不行。

我先找牛胖子。我不想要他帮我,只是不想他来掺乎这边的事。牛胖子住在下河街的小区里。小区的人说,他窝在家里差不多一年了。从那个叫李斯的女人不跟他好以后,他就没下过楼。要买吃的,就用绳子从窗户里吊一只篮子下来。钱在篮子里。下面的店家拿了钱,把东西放篮子里。他跟外面的联系就这只篮子。我想跟他说一句,其实他可以到湖那边去住。我没能敲开他的门。

我没有径直去找支书家那个报应。我先逮了一个小马仔,在他们常去的酒吧等着。睡过中午之后,他们大半从这里开始他们的一天。烂仔陆陆续续来,来一个我逮一个,叫他喝酒。没有人不知道我是谁。我打过局长打过警察,我吃过毒坐过牢。我的经历足以让他们五体投地。我叫喝酒,又不是叫他们喝农药,他们还有什么话说?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灌得歪歪倒倒。支书的儿子,他们叫他“政委”。他大概以为当政委就是披一件西装,摇摇摆摆走路。我摸了一瓶酒,往桌上一顿:给老子喝酒!装啤酒的杯子,一瓶白酒做两下分了。一扬手,我把其中的一杯倒进喉咙,拿眼睛望住他。他朝两边看了看。两边的人现在都拿眼睛看我。他知道,他得喝下那杯酒。空肠空肚,半斤酒下去,吸毒的身子扛不住,哆嗦一下,西装先从肩头滑下去,人跟着泻到桌子底下。我从衣领那儿拎住他。那样子,里头全散了架,只有皮和筋还连着。像拎一挂东西,我把他拎到椅子上。他还不服气。嘴在不干不净地动。我没理他。我叫老板弄点黄牯鱼,要活的,上火锅。

老板拿给我看,确实是活的,鼓着肚子,在咂嘴。我拣了条大的。掐住鱼身,前面两根长刺一下挺起,带着有毒的锯齿。我不说话。我用黄牯鱼刺扎他的嘴。他不骂了,他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他叫我爹,叫我做爷。他的嘴肿起来。他用手摸,我扎他的手。我说我不想当支书,也不想当支书的爹。你爹叫我打断一条腿。腿不打断,手总得痛吧?做坏事多半用手!他是头,我需要他们的头叫给他们看。他们看到了。

支书的儿子进了戒毒所。先前帮着王卒押车的人,现在反过来阻止挖土机。王卒会怎样?动用武力,强行开工?或许他会来找我。要找他得到湖洲上来找,我等着。

柴油机在突突响,在冒烟。柴油机一停,湖就宽了很多。一些挖沙船在响,给湖框了一道边。湖洲上,青帆草蘩蒿和芦苇侧向两边,让出一条路通往中间的高地。王卒要找我,只能到这里来。灯笼树下面站的不是两个人,是三个。难怪哑巴举起三个指头朝我叫。老马头说的不假,是有一个黄头发。太阳光落到上面,就像一棵烟,从一头把她点燃了,另一头就等着你把她含在嘴里。新麻布袋那种黄。短头发,就那么从头顶分向两边。感觉得到,是个漂亮娘们。拥抱真好,可以这样通向她。第三个,我抱到的是柔软。很想还做点什么。可是,我不能像对阿珍那样对她,也不能像对三妹子那样对她。我不能。她的黄头发扫过我的脸。我闻到野蘩蒿一样的气息。

她就是玛丽亚,前一阵去了纽约和北京。才知道唆螺也是人,一个住在湖边的人。他没有来,他们管我叫唆螺。我说我不叫唆螺,我是牛立人。她说她很赞成。她问牛立人是不是骑牛背的人,是不是牛仔。我说我放过牛。她跟那两个一样,管那边叫湖,管这里叫湿地。后来,我也跟着叫湿地。我说,你是全世界人民的湿地。那是后来。

这天晚上,两个年纪大的睡哑巴那间房。他们叫玛丽亚睡我那间,她说她喜欢这间。她问我睡哪里。我心里一动。我说我睡火房。

伙房里没火。伙房里的火都到了我身上在烧。我尽量不往那边想。我还是想到那扇窗。月亮从那里进来,刚好在胯打开的地方。月亮照在那个湖汊里,有一处地方举做一朵蘑菇一样。她跟我一般高。不想也知道,月亮照着的那一带正好适合蘑菇生长。身上一些东西被唤醒。我开始怀念摇头丸,怀念它身上的颜色。我愿意做一条狗。狗可以不穿衣。狗可以在地上爬。我要在饭里水里都放上那东西。那两个爬不爬我不管,我只要她跟我一起爬。我要拖着她的头发爬要骑牛骑马当牛当马要放火要把自己发射出去……

白天还是在那个夜晚后面醒着。晚上,我曾爬到她窗口。白天,我不敢朝她的黄头发多看一眼。

白天,为了做成一个人,我得努力往湖那边去想。想湖那边的事情。王卒没有来找我。老马头也没来。打发哑巴过去看,回来他跟我说那些挖土机,做成睡觉的样子。拖拉机在睡觉。王卒就这样善罢甘休?王卒卖的什么药?

我不能去找王卒。不能去打架。不能像柴油机,又响又冒烟。她会把人点着,我不能在她身边待着。我去摸鱼。摸鱼的人有些像畜生在爬。我弄了一根分叉的柳条,梢头叼在嘴上,像是拖着绹的牛。可是一头牛,只要是母牛它就会去爬。它不会去管那是国外进口的牛,还是国产的牛。挣断绹也会去爬。何况这头母牛还会跟着你……

我在水浅一些的地方踩出一行脚印。浅滩的太阳多一些,一些鱼游到这里来。一有动静,就躲到脚印里。循着脚印去摸,不时就有鱼串到柳条上。从声音里听得出来,她很惊奇。她学着去摸。鱼撞到脚上,她惊叫一声,摸到的是自己的脚。悬在那里的胸,看着有些怪怪的。一边的胸像是跑到另一边那里。屁股真好,比母牛还要母牛。我不敢多看,怕它也会像车轮一样,跑下来一边。怕它像车一样碾压过来。我摸鱼,竟然也摸到自己的脚。我没吱声,接着摸。好几个脚印,摸到的是浑浊。后来又摸到鱼。

老马头找到我的时候,我们烧了一堆火,在烤鱼吃。火烧在鱼身上,滋滋冒水的声音让人感到痛快。它往外冒,我身上也轻松许多。老马头老远就在喊:那边出怪事了——你倒好,在这里烧鱼吃!看到玛丽亚朝他笑,他停住,连眼睛和嘴都停在那里。之后,他的声音小去许多:天啊,我的小祖宗!玛丽亚很好奇:祖宗不是爷爷吗?黄头发会说话。黄头发在望着他笑。他不再说话,连那边的怪事也忘了。

问起来才知道,王卒把那边山上的挖土机拖走了。全都拖走了。几台平板车拉来的,又用几台平板车拉回去。他望着我。他不知道王卒怎么就走了。他不知道黑头发怎么会和黄头发拢到一起。他说:你不是朱元璋也是牛元璋,牛尾巴栽到泥巴里,也会做牛叫。

我是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才知道的。先听到她穿在鞋子里,接着听到鞋子踩在地上,硬的地,有草的地,软的地。泼洒声像把整个湖洲罩在下面。回转的路好像不是把刚才倒转一遍,好像到了伙房的屋檐下面。屋檐下面有一扇窗。我就睡在窗子里面。我装做睡着了。我控住呼吸,让它变得平缓。有一个人把呼吸举在窗子上。我听到了。原来她也不想好好做人。她也要做一头动物。她也到了别人的窗户边。我坐起来。她没动。她还在那里。她在笑。仿佛她早就知道会这样。

我们去了那边的房间。突然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要有这样一间房,为什么这房子都喜欢。上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安排在湖洲上。湖洲上有一间房子,里头全是床。

就是在这个晚上之后,我们说到湿地。她说她是受伤的湿地。两年以前,因为乳腺癌,她左边的乳房被切除。她当时的丈夫陪她做完这些,选择了离开。和很多这样的人一样,她也是在和死神有过一次碰面,身上有了一条伤之后,才想起要做点跟以前不一样的事情。联合国自然基金会要人,正好她学过汉语,就跟人一起来了。为了在这里建湿地保护区,她跑过纽约,跑过北京。她已经离不开这块地方,这块地方也需要她。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她喜欢这种感觉。她也喜欢我,连房子一起喜欢。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让我看她的胸。黑暗中,我的手掠过那边的空虚,在一边山地上落脚。那边的空缺使得你不敢太过享受这边。假如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一处山头,事情就好办了。可是你知道不是。你知道那边原来也有一座山,跟这边一样。就像汶川一样,突然一声地震,那边没有了。从这里走过,你得跟它一起受难。慢慢愈合。是的,我的手曾经掠过很多乳房。它们总是成双成对,总是让手,有时也让目光一起得到满足。倒是那块空地,让经过这里的手一下长大。它再也不能只是在上面踩,在上面爬。

后来她让我看。我看了。右边饱满而美丽。左边被残暴的力拉扯着,塌陷下去。褶皱的皮耷拉着,一道疤痕在上面扭动。目光打着寒战,想转往右边去,却被左边牢牢钩住。我咽了一口痰,努力把这些咽下去。有一点厌恶,还有别的。很多。这时候我看到她的脸,这样平静。安在上面的眼睛,像蓝色的湖。她说的瓦尔登湖大概就是这样。我在里面看到一个人,他叫牛立人。他身子里的阴影,正在被湖水淡去。

就觉得说什么都没用。压在她的胸脯上,右边一座山,没有山的那一边,里面是心脏。

后来我梦到王卒。好久没有梦到他。看八卦的老头说过,好久没有梦,梦到的会有些灵。是在晚上,我听到有人在往这边走,不知道那是谁。我蹲下身顺着路面的白色看过去,看出来是王卒。他来做什么?这地方现在是湿地保护区,他已经吞不下。他知道,他还来做什么?想起玛丽亚说过的话就想,他是不是也犯上癌症?我问了一句谁。他没说他是谁,他反问:是牛立人?后来我就醒了。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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