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芥两章

2017-01-11 19:19安敏
湖南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梨花鸽子乌龟

安敏

姐姐的乌龟

我大病了一场,突发的,生死劫难。告别大都市的大医院刚回到小城,姐姐就风急火燎地来到身边,一把抓住我的手,瞬间眼泪四爬。姐的手很粗糙,此时却像一道道很有力量的温暖,磨蚀着我这些日子的伤痛。

平静过后,姐姐坐在我身边,开始说乌龟。

她说在我大病的日子里,她买了两次乌龟放了两次生。

头一次她买了十二只,是小乌龟,不到巴掌大。市场里卖龟的人把它们都困在一个脚盆里,任你选。姐姐买了七只,回头想走。脚盆里的响声又让她回头,看到剩下的那几只在十分努力地往盆沿上爬,分明是想从这小天地里爬出自由。姐就又蹲了下来,说我都买了吧。

姐先把乌龟带回家,找出一把小刀。然后戴上老花镜,在一只一只乌龟的腹壳上,刻下一个又一个名字,有父母,有儿子,有她自己,而最需要刻上的名字,是我。

然后,她带上这一群亲爱的小生命,往城边的孙水河走去。河上有座桥,往城外通往高速公路。桥下的河岸上有青青草色,也有可踏可坐的石块。姐不是第一次放生乌龟,这桥下的位置看上去很合适,桥下有处修桥时留下的水泥小平台,水流很舒缓很温柔地漫过去,滑下一个几寸高的小坎,滑下去的水流就走得急了些。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水还有些冲撞还有些发浑,也自然深厚些,是最好让小龟们回家的时候。

姐是用一个小桶提着小龟们来的。坐了个摩滴。姐是中学的退休老师,出门只坐得起这种摩滴。摩滴也可以把她送到河边。她提着小桶走到桥下的水边,然后蹲下来,从小桶里捧出一只小龟,看看刻在腹壳上的名字,就轻言细语地和它说着话,一脸的亲切,一脸的期盼,一脸的祝福,更有一脸的惦记与牵挂……

到了刻着我名字的那只小龟。

姐先是用一只手托着,一只手极其疼爱地抚摸着龟背,然后就一双手捧着它了,让它的头向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你要记着你是谁啊,要记着是一个好人。”

姐跟我说到这,眼睛里放出光芒来:“我真没想到,这只小乌龟开始是缩着头的,乌龟啊,抓在手里时那头都是缩着的,不然怎么叫‘缩头乌龟?这小家伙听着我说话时却突然把头伸了出来,仰了起来,眼睛圆圆地盯着我,分明是听到了我的话,分明是要好好地听。那一下子,我的心就像是找到了最可靠的寄托,那话就像河水一样挡不住了。”

不用姐告诉我,我就知道姐向着乌龟说了什么,当然是与我有关的祈祷与保佑、健康与平安。最后又是对小龟的千叮咛万嘱咐:我让你回到河里,回到你的世界里,你要去寻你的自由,你前面的世界很大很大的,你要从这条小河游向大江大河,还有大湖大海。你要去寻找你的朋友,去过你应该过的生活。你听懂了吗?听懂了就跟我点点头啊!姐说她真的就看到手上的小龟点了点头。“真的,点了头!”

姐边说边湿了眼睛。她说她腾出一只手将小乌龟转了个向,又双手捧着把它沉到水中,说走吧走吧你自己走。

她松开了手,小乌龟却扒拉了一下又不动了,头又在往上仰。姐将它从水里抓回来,再轻轻地往水深点的地方送去。看着它在水里沉浮了一下,再沉浮了一下,身子却回了过来,昂头向着她。姐就向它挥手,快走吧,往下游走,顺水走。没想到它却横着往岸上游来。姐急了,你快走啊,你怎么这样傻啊!姐说着话时,河面上竟冒上几只刚放下去的小龟来,一只一只都往这岸上游。姐有点手足无措,捡起岸边的小石子砸向水里,去吓跑这些小崽子。在水的奔流里,小龟们竟顽强地往她身边靠,它们都舍不得离开姐吗?都想再听她说说话吗?都想再亲近一次姐手上的温暖吗?姐折下身旁一根树枝,把它们一一划拉着调头往河中心游。嘴上说,你们在脚盆里不是想往外跑吗?快顺风顺水走啊,白天好好赶路,晚上看不见就好好歇脚。

一只乌龟却硬是划拉了回来。姐说她要看看这到底是谁,就用手托了起来,翻过来看了,是父亲那只。

姐怪这些乌龟不听话,抓着它的那只手扬了起来,想抛得远点,又怕摔痛了。这时姐突然想起了父亲是个老郎中,就又对它说了句话,要它快去和写着我的名字的那只乌龟相伴,“他身子有点不好,快去陪他啊!”说着就用劲把它往水里推去。水里有两只小龟好像在等这伙伴,这时有股水流起伏了一下,冲撞了一下,就把它们送过了桥下的小平台,它们就滑下了有点急着往前赶的水流,终于顺势往前浮去。姐这时却尖叫了一声:有一只小龟突然把身子倒了过来,水流在推着它往下游浮,而它分明在拼着命逆流而上,却终于是上不了,头伸得长长的,分明在看着姐。它就这样昂着头看着姐逆着水,慢慢远去,远去,最终只有水上一往无前的浪花……

姐那时肯定哭了。这时又跟我说第二次。第二次只买了三只。还是为我。她说这三只乌龟更是赶不开,放下去又爬上来,放下去又爬上来,还要爬到她脚下,竟然不下水。姐看到河岸上有打鱼的,只能狠狠心抓了往河中间丢。说,你们还不走我要走了啊,你们不走啊那些打鱼的就会捡了去,就没命了。快回你们的家去,回去回去回去!这会儿那位送姐来河边的摩滴又跑了回来,看她在做什么。这也是个好人,她以为姐有什么心事想不开跑到这河边来,有点担心。

姐就笑了,说总有好人。

这时我想起姐曾经说起过的一只鸽子。

姐那时还没退休,一天放了学回家,发现窗台上的碗里有一团东西。碗是早晨随意丢弃在窗台上的,这时候碗里竟有只鸽子!她用手碰碰,不动。就捧了起来。鸽子闭着眼,脑袋耷拉了,身子也是凉的,是死了?可身子是软软的啊。仔细看看,脚上有个东西,那上面有个编号。姐没多想,就捧着鸽子进了屋,把鸽子放在阳台的台几上。她不相信这鸽子完全死了,可能还会活过来。第二天早晨再去看时,还是老样子,也不见醒来。等到了黄昏放学回来时,依然还是这样,身子还是软软的,可分明是真实的没有了生命。姐想,看脚上那个编号,这鸽子不是一只简单的家鸽,它一定是负有使命,是在筋疲力尽的时候想找一点充饥的食物吗?它肯定是看到这只碗了,以为这只碗里多少会有点东西,当一头栽下来什么都没有时,就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再也飞不起来了。这身子一直软软的,莫非是它的心也有灵,还在想着自己没有完成的任务?姐姐很后悔,昨天碗里为什么不丢点食物,看到它后又为什么不赶紧喂水喂食呢!那时候可能还有机会让它醒过来。姐在这只鸽子面前垂下了头,仿佛自己是害死它的凶手。她找了一块布,把鸽子细心地包裹好,然后把它带到校园,在一棵很茂盛的树下挖了一个小坑,让这鸽子好好睡了。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她再到这棵树下时,昨天培上去的土松了开来,一块布袒露在外,那鸽子却不见了。姐姐的心就一直很内疚,很伤感,为着没救下这只鸽子的伤感。

想起那只鸽子就又想起那只蝴蝶。

蝴蝶也是姐的蝴蝶。

姐是离过婚的女人,但她离婚后跟公婆(我们这叫伽娘)关系一直很好,离婚后总是要带着崽去看伽娘的。后来伽娘去世了,过年过节时就总记得为她烧炷香。有一年她带着儿子和侄女儿过春节,大年三十晚按习俗点好香烧纸钱时,是要把门打开一点点的。门一开,就见一只蝴蝶飞了进来,儿子和侄女儿都叫了起来,啊蝴蝶蝴蝶,就去捉,就把蝴蝶扑落在地。姐听到了就喊,别捉别捉,是你奶奶回来了,你奶奶回来了!儿子和侄女儿吓着了:“奶奶?”姐说:“是你奶奶,你奶奶喜欢和我一起过年的。”“那我们把它弄伤了!”“快给我给我。”姐就把蝴蝶小心地接过来,放在胸前,嘴里叨咕着:娘老子你回来了你回来了……然后又小心地放到窗台上。

这只蝴蝶还是没有活下来。这之后姐就在大街上买下过一只大乌龟。

那天她看到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手提一个五花大绑的大乌龟在大街上吆喝。乌龟很大,盆碗一样。姐说过她不吃乌龟,本来也不留意卖乌龟的。但正好就从这人身边过,正好就看到那乌龟的嘴被绳子勒开来,一瞬就勒痛了姐的心。那人立马就问:“买不?野生的。”姐就问多少钱,他说至少一千六!姐给吓住了,叹了口气只能走。那人背后喊,你要买就便宜点?见姐停了步就撵了上来,把那乌龟又提起来在姐眼前晃,那勒着乌龟嘴巴的绳子又在姐的心口勒了一下。姐说我身上只有三百元钱。他说那至少要五百。姐就往路边看,就说那我到银行再取两百吧。姐就这样五百元买下了。到家了她赶紧松了绑。家人问这怎么弄了吃啊?姐说我是放它生的,我从来就不吃乌龟。“你一个月才几个五百啊,花这么多钱来放生?”“我五百元钱买了一个命啊!这乌龟长这么大多不容易啊!得让它回家去!”“那就先放在家养着吧,乌龟听说可以镇宅的。”姐就先养着,就每天为它准备肉啊鱼啊虾啊等等食物,比自己的伙食好多了。可它怎么也不张口。姐就急了,别管镇不镇宅了,还是让它回家去吧。就在一个早晨把它带到孙水河边一个河面比较宽的地方,放了生。

听着姐想着姐的这些与乌龟的事,晚唐诗人司空图的《放龟二首》不由冒上脑海:却为多知自不灵,今朝教汝卜长生,若求深处无深处,只有依人会有情。世外犹迷不死庭,人间莫自恃无营,本期沧海堪投迹,却向朱门待放生。姐说乌龟是记得回家的路的,说乌龟永远记得它的出生地,不管游到什么地方,不管天南地北,只要到了快产卵的时候,它就要往回游,就要回到它的出生地,千里万里也会回来产卵。在家里产下卵后,再出门去过日子。

这有点神。但姐的话,我信。

姐不是我的亲姐。

也不是堂姐或表姐。她是母亲在乡村小学教书时很喜欢的一个女孩子。我在城里的奶奶身边长大后跟在妈妈身边读书,到中学时看到这个姐常来我家,给我的感觉是很漂亮的,高高挑挑,白白净净,是那个乡间的大美女。后来听我妈说过红颜多劫,婚姻上她不是很顺。那时我们的交道不是很多。我妈那时教书的那所学校叫高峰小学,真的是在高高的山上,这姐的家更是住在山上的山上,独门独户一幢木楼,四周是密密的林子。她带我到她家里去玩过一次,住过一晚,那一晚她给我倒洗脚水,给我洗脚,让我体会到姐的味道。后来我回城读高中了,又参加工作了,就把这些淡忘了。母亲去世时,她来了,扑到棺材上就喊娘老子,就哭得比哀乐的声音还大。后来我父亲去世她也是这么哭。每年清明节,她都要到我爹我娘的坟上去。我是知道我爹我娘是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看的,但没有正儿八经说过。我也从未叫过她姐,只是心里很想有这么个姐,每次向客人或朋友介绍,都会说这是我姐。她儿子也叫我舅舅。一直到这次,她向我说着这些乌龟琐事的时候,我才问她,你到底是怎样认上我父母的?

姐说,其实她从未喊过爹和妈,她一直是喊周老师安老师的。是有一回在我家玩时,我妈说你给我做女儿吧,她当时没吭声,回到自己家里就告诉她爹,说周老师要我做她女儿。她爹说,这是好事啊。周老师是好人,五〇年做姑娘时在我们这里当老师,现在又回到我们这里当老师,一辈子都给了我们山里。她心里就答应做我家的女儿了。

原来她从未当面叫过我爹妈。可是在我爹妈去世后,她当亲爹亲妈一样地哭天喊地,她一声又一声地呼爹唤娘,每年清明在坟上都是叫爹叫娘,跟我们在一起也都是说爹说娘。这次她告诉我,她刚生下孩子那年到我家拜年,第一天见我爹找来一些小木棍细心地做了一个小木架子,又跑到街上买回来一个小铁丝筛子。见他累了大半天才知道,这是在给她的小崽崽做一个烤尿片的工具。这之后几天,每次小崽崽的尿片有屎尿了,都是我爹把它搓洗干净了又在小木架上烘烤干了再折叠得整整齐齐地交给她。

我知道爹一直希望有个女儿。在他历尽人生的磨难之后的四十好几,妈给我们生下了一个妹,可是在几岁后又夭折了,夭折在区医院里。区医院离高峰小学二十多里路,要过两座山。我父亲把我那没气了的小妹紧紧地抱在怀里,从区医院一路喊过哭过二十多里山路,回到高峰山上小妹的身子还是热的,那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全是我爹的泪水……

爹妈一直希望有个女儿。我和弟弟也希望有姐姐有妹妹。

我就有了这么一个姐。

父亲的大山

梨花带雨的季节,我登上了一座叫厚皮垴的大山。

这座山给我的记忆既沉雄博大,又荒凉贫瘠。

而眼前竟是漫山遍野的梨花!一条刚开通的简易公路在梨花丛中蜿蜒而上,花间人影五彩缤纷。天空无雨,且斜阳飘逸,然而这梨花里分明有雨色的氤氲,湿染了这一山的来客。

儿时的厚皮垴,是烈日下烧焦得可以冒烟的褶皱粗粝的皮肤。

那是父亲的季节。

我在不太懂事的儿时也不太懂父亲。只晓得奶奶不欢迎他回家,说他戴了个帽子,把一家人都戴死了。我也就几乎没有父亲的印象。有一次不知他从哪里回来了,牵着我的手上街走了一次,也好像是唯一的一次。他一直拉着我的手,脸上有灰色的笑容,像是欠着我什么一样的讨好的笑容。烙在我心上的笑容之所以是灰色的,其实就是父亲的脸上没有血色。我那一次好像是头一回打量父亲的模样,一件洗得发白了的蓝色中山装,套在很瘦弱的身子骨上。我仰着脑袋看他头上是不是戴了帽子。是有啊,也是洗得发白了的一顶蓝色的帽子,这帽子很重吗?与别人的有什么不同吗?是不是神话里的那种有魔力的帽子?奶奶讨厌这顶帽子,可以不戴吗?那天晚上父亲把我从奶奶床上抱了过去,和他贴身睡着。第二天早上我告诉奶奶,说爹昨天晚上摸我鸡鸡了。奶奶说,别理他!

这些日子,实际是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劳改的日子。我懂事后才知道父亲是个右派,是当时随时都可以拉出来批斗的五类分子。长大后才知道,父亲是我们那个县里最后补指标补上来的一个右派分子。也不是没有理由,他当老师的那个学校里,有个校领导总是深更半夜里从楼上的走廊里往下边操坪里撒尿,父亲就住在他楼下,总能听到这高山流水声。在反复发动大鸣大放的时候就提了这个意见,再在反复鼓励下做了阶级分析:这是骑在劳动人民头上撒尿拉屎。这句话就被定性为“污蔑”和“恶毒攻击”。父亲打成右派后最初没有开除公职,可他想不明白,睡在床上时扯下裤带勒着了脖子,我那娘发现了吓得大喊救命,命是被革命群众救下来了,但也被革命群众宣布为“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被开除公职后送交劳改农场劳改。之后被遣送回来,在小镇的青石板上拖板车,也叫监督劳动。再后来,我的一个大姨父在一个农场当场长,就把我父亲带到那里去监督劳动了。

那农场就在厚皮垴,厚皮垴在新化的吉庆人民公社,叫吉庆茶场。吉庆的地名是从“鸡叫岩”的名称演变来的,有两个传说,一说是黄巢起义的队伍路过这里,一说是红军长征路过这里,都是杀土豪劣绅不错杀一个好人的故事,坏人杀尽好人平安时鸡就叫了,这地方从此就叫鸡叫岩了。厚皮垴就是鸡叫岩旁边的一座大山。新化叫山都叫山垴崮,垴还要读成二声。字典里的“垴”却是丘陵较平的顶部小山岗。那时候我妈在吉庆区的毛坪完小教书,我跟在妈身边读小学。那年暑假,妈妈要我到父亲那里去。她只告诉了我方位,要我自己去找。

从毛坪到吉庆有十几里路,都是山路。现在的人为自己制订了很多锻炼身体的指标,其中一项是每天要走十里路走上一万步。这十里路在城市的大公园绕上几大圈也就潇洒完了,而那时我眼前的十里路却是走也走不完。我刚天亮就从学校出发,暑热天早晨才凉快。到鸡叫岩也就是到区上的路我熟悉,以前寒暑假上城里奶奶家,如果是到吉庆区上来坐班车,就要走这路。当然从毛坪也有稍近一点的路上城,五十几里地,但那是一路的翻山越岭,还有密密的森林。我当然愿意走十几路坐班车,那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我走到了鸡叫岩,就问路厚皮垴在哪里?茶场在哪里?就有人告诉我眼前这山就是厚皮垴。山垴上就是茶场?我就往山上走。没想到是这么一座光秃秃的山,这山里几乎没有人烟。一山的石头,在这暑季的炎热里,都和我一样的浑身冒汗!我虽然是小学生,但读过了杨朔的《茶花赋》,我昨晚上想象过这茶场的翠绿与清风,从当时的报纸上可以读到的文艺副刊的散文里,对集体农场、茶场的描写都是春风扑面的。我眼前没有树,也不见茶林。在快接近山顶的地方,看到了一片稍开阔的地方,有一幢很简陋的屋子,那墙不是土砖,当然更不会是红砖或青砖,是土垒上去的泥墙头。很多年以后我从电影《创业》里才知道这叫做干打垒,是用泥土一层层筑上去的。这旁边还有一间小屋。我看到小屋里有人,就知道我到农场了,就知道了我父亲就在这里。就知道了这小屋子是厨房,大屋子是住房。

我就坐在厨房门口等父亲。正打米煮饭的厨房师傅听说我是安老师的崽,就赶紧给我也量了米。煮饭炒菜的工夫父亲他们就回来了。是下工回来了,肩上都扛着锄头,头上都戴着尖顶斗笠。父亲穿着白色背心,肩胛、手臂和我初次见面的厚皮垴一样瘦骨嶙峋的,看见我也没多少表情,说声“你来了”,就把我带进那间大屋。原来下工回来的这一大伙人都住在这一个屋里。这屋里是一长溜一长溜的蚊帐。父亲把我带到属于他的那个蚊帐,这也是唯一属于他的地盘。床是用砖砌的,长方形的屋子里,两边靠窗户一溜砌过去,中间再一长溜过去。上面铺着木板。一顶蚊帐就分割了一张床的位置。父亲的蚊帐在中间,他把蚊帐撩起来让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我就顺便坐上去,一仰头就看到了空荡荡的屋顶,一块一块的灰瓦整齐地排着队搭在一行一行的长条木棱上,我看到了托举着它们的梁架上有蛛网,就想看看有不有织网的蜘蛛。这时父亲叫我去吃饭了。

饭好香啊,香喷喷的!是玉米饭。那时的米不够,饭里都拌有杂粮,主要是干红薯米和玉米。现在的人们都想方设法搞些杂粮来改善营养,调节生活,那时候是饥饿的象征。农家的饭锅里是红薯米为主,拌点白米。国家工职人员每月配给的粮食也搭了杂粮。也许是我走山路走累了,也许是吃这种大锅饭,也许是看到了父亲……也许,是在这种山野外吃饭,大家都散在这屋外的四面八方端着个钵子往嘴里扒拉,菜其实很简单,就一蔬菜,一小勺打在饭钵里。只是这天很多人围着父亲和我,他们好像不明白,这么个热死个人的季节,我怎么跑到这么个山上来过暑假?“你以为这是南岳山啊,凉快?这山上可是几根草都热死了!”

再热,父亲他们也要出工,伴着日出日落。白天我就满山跑,不怕迷路,光秃秃的山垴崮能看出好远。父亲他们成天在开荒,也种点菜。这山上荒土是挖不完的,只是那些茅根荒地都在那石头窝里,东一点西一点,高一处低一处。我在一块种了庄稼的地里看到一种植物,以前没见过,茎叶间结着小果子,圆圆的有青色的黄色的红色的,一问才知道叫西红柿,可以生吃也可以做菜。曾经听说过有西红柿,是外国的,很名贵。在父亲的山上发现了西红柿,我对这座山有点羡慕起来,对这个茶场也敬爱起来。只是这些西红柿的茎叶有点蔫蔫的,果子也有点无精打采,大多长成歪瓜裂枣模样。我摘下一颗放进嘴里,一口又吐了出来,这是什么味啊!这能吃?后来才知道,这山上没水,这土质太涩,西红柿长不好。

山上真的没水。都说有山就有水,而其实是好山才有好水。山上的水是山上的植物蓄出来的,没有树木植被的光秃秃的山,是流不出水的。我这才注意到厨房里的水都是浑的。我跟着厨房师傅去看挑水,跑了好远才见一个水凼,水不清,当然不深,看得见水里的虫子,水面上还有水蚊子。师傅带了个勺子,只能一勺一勺地往桶里舀。师傅说,这山上就是没水,不知道谁出的主意到这山上来建茶场。下雨天大家过节一样,都把盆盆钵钵拿出来接水。

这山上每一个白天大概就是这么过来的。晚上倒是有滋有味。晚上是父亲的晚上。父亲就像天上的月亮,茶场的职工众星拱月一般围在他四周。这是因为父亲肚子里有故事,还有学问。这些茶场职工有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当地招工的,也有像我父亲一样的改造对象。年纪有我叫叔叔伯伯的也有叫哥哥的,只是没有阿姨也没有姐姐。父亲的故事会几乎每个晚上都有,当然是这夏夜里无雨的日子。我就搬个小木凳坐在父亲膝旁,故事里来了鬼或是突然有什么山上的声音,我就会抱紧父亲的腿。父亲有些故事是那些叔叔哥哥们问出来的,有些其实不是故事,是学问,这个时候,他们听得特别认真。

一个有点小雨的晚上,发生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有雨是没有故事会的,可这个晚上和钱发生了关系。我说不清是什么钱了,反正一屋子的人围在一起数钱分钱,以我父亲的蚊帐为中心,蚊帐当然撩了起来。也是父亲为主,领导一样。那钱就在父亲这张床上数来数去,大都是些角币,最大的也就是一块两块的。突然,有人说怎么少了一块钱?又把钱交到我父亲手上。父亲再过了一次,“是少了一块。”父亲是坐在床上的,我和他面对面坐着。父亲就歪起身子,看屁股下有不有?又要大家找。这时就有人把目光投向我,投向我的手,投向我的腿,投向我的屁股。有人还说,怎么以前从没有这样的事。我父亲感觉到了,也把目光盯向了我,那目光里分明有语言:“是不是你拿了?”我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红了的脸让那些目光更放肆起来。父亲就说,你起来,到床下去。我下了床,站在床边,红着脸看着我坐过的地方。我有点害怕,要是那一块钱真的在我那坐过的地方,我还能说清楚吗?幸亏这时父亲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在这,掉地下了。”

我悄悄地哭了。父亲说:“到门口去玩吧。”

第二天,我在修理家具的木工棚里玩,那个做家具修理的知青哥哥给我做了把木手枪,说:“昨天晚上委屈你了。别怪大家,一块钱对大家是个命呢!哥哥给你做把手枪,向解放军学习,坚强点。这手枪没你爹讲的故事好,你要是喜欢,下次我再给你做把驳壳的。”我说你们不相信我,我爹也不相信我。他说,你爹是相信我们所有的人,他宁可不相信你。你爹是好人。

要开学了我就要回妈妈学校了。那天父亲送我到下山的路口,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两张两角的,一张一角的。这是我整个少年时代,父亲唯一给过我的一次钱。而就是从这五角钱上,我看到了财富的全部意义。

父亲后来又去了另一座大山。那座山也许海拔比厚皮岭要高,地名就叫“高峰”,我们叫“高峰垴上”。但那座山上人烟很盛,是一个生产大队。后来妈妈从毛坪完小调到那里的小学,就把父亲从农场的户口迁移到了这个生产大队的生产小队,是四小队。父亲就成了正式的农民。父亲后来成了山上的“名医”,是自学成才的中医。尤其是小孩子的感冒发烧,非父亲不可。他常常半夜三更被乡民叫走。这也是那时的山乡的医疗环境把父亲逼出来的。父亲手上当时有一只祖上传下来的羚羊角,也就大拇指大,这是退烧的良药。父亲每次出诊都带着它,都要磨一点,再开几副中药,就让一山的发烧的孩子有了平安。我在《姐姐的乌龟》里写到的我那夭折的妹妹,也是高烧不退,可是那时父亲的羚羊角已经用完了。但从未听父亲有过后悔的言词。他出诊也好磨羚羊角也好,从不收乡民们一分钱。这是由厚皮垴想到另一座山和父亲的故事,高峰垴上的父亲是和山民们融为了一体的。那也是一座没有水的山,但祖祖辈辈的山民用血脉养育和延续了一座山的生长。相比当时的厚皮岭,自然要温暖一些。

但眼前的厚皮岭,却不再是当年那屙屎不起蛆的光山秃岭了,是一山的水性了!真就是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的感慨:“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来的时候梨花已过旺季,又过了一场雨,花已有点稀疏。是让我从这稀疏里再去寻找当年的荒凉与贫瘠吗?那时的山好空寂、好沉默、好沉重,现在好烂漫好热闹好丰厚。是父亲们当年开垦了满山的处女地,幻想了今天的春色吗?现在来看梨花,我才知道这厚皮岭原来也可以这么美!登到高处,可以把有黄巢们和红军们故事的鸡叫岩饱览无余,竟也风光满眼。儿时的我在这山上怎么就没有这一份发现呢?其实风景就是心情啊,心情是岁月的镜子。现在眼前的石头,和几十年前见到的石头,还是一样的形态吗?

我走出梨花,我想寻找当年父亲的干打垒,我更想能见到当年和父亲在一个干打垒里的知青,随行的朋友告诉我这里还有安家落户的知青。这些梨花,也许就是他们播撒下的。但我没能找到。干打垒也不复存在,旧址也只是依稀的记忆,眼前只是一片种过庄稼的土地,一地的野胡叶和荒草争着地盘。我想在这里寻找一点父亲的痕迹,就捡了两块石头。有点沉,和朋友分别扛在肩上下山。

父亲已经作古。如果他也能上山看看梨花,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这梨花是父亲们的什么呢?满眼的白茫茫里,是他们的沧桑?是他们的白发?甚或有他们的眼泪?可以是记忆的伤感,可以是岁月的咀嚼。沉重的大山,终于开出了轻松的花朵!干渴的荒岭,原来也有水灵灵的欣慰!我啊,与这满山满岭探花人的心境是不同的,梨花是淡雅皎洁的象征,却又恼人惆怅,历代文人骚客总是借梨花抒发寂寞、感叹的情绪。元代刘秉忠的《临江仙 ·梨花》就可见一斑:“冰雪肌肤香韵细,月明独倚阑干。游丝萦惹宿烟环。东风吹不散,应为护轻寒。素质不宜添彩色,定知造物非悭。杏花才思又凋残。玉容春寂寞,休向雨中看。”

都在看花,都在说这厚皮垴好风景。没有谁去想梨花下的土地里,那曾经有过的沧桑。也少有人会去读这梨花影里的惆怅。只有我,在白色的花语里聆听父亲的故事。我扛着父亲的足迹,回家。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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