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文学创作中的改稿问题

2017-01-11 19:25龚爱林
湖南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创作

龚爱林

今年八月,《湖南文学》杂志首次举办小说改稿会,集结了本省十四位青年小说家,其中不乏在这一领域里厚积薄发、劲头正足的佼佼者,也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文学新锐。听《湖南文学》的主编和编辑们介绍,这次为期七天的改稿会,每位与会作家都事先拿出一部近期创作的小说,由作家、评论家刘恪先生充当导师,和各位责任编辑一道,对其作品进行详细的把脉、会诊,达成共识后,坐下来埋头修改。修改后仍达不到要求和期望值的,再一次坐下来,不断碰撞,反复修改、打磨,直到双方满意为止。

一个初露锋芒的新锐作者,怎样站稳脚跟,在启程时旗开得胜?一个挥斥方遒的实力作家,如何突破瓶颈,达到一个新的境界?无疑,这一切都只能靠作品来说话。虽说所有的文学创作都是作家个体化的表达,但文学的共性与创作规律从产生之日起就一直存在。一部作品境界的高低以及技术层面上的问题等诸多因素,都会直接影响到它本身的完成度和成色。

那么,一个作家如何让其作品达到一定高度,并使之臻于完美?众所周知,从构思、准备到创作,特别是修改与打磨,一环环紧密相扣,不可或缺。对每一位作家来说,完成这一过程,都相当于一段艰难的行旅。近年来,文学创作的生产力可谓空前旺盛,但真正能发出声响、引起关注的作品凤毛麟角。就像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的“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文艺创作迎来了新的春天,产生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同时,也不能否认,在文艺创作方面,也存在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总书记的这番话可说明察秋毫,从很多作家的简介中,我们都可体察到这一点:出版了多少部作品,总共多少万字,作家们不厌其烦地罗列,无非是想证明其著作等身,而给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却往往没有一部。这只能说明是一个勤劳的码字匠。美国有一个女作家叫哈珀·李,活了八十九岁,一生中只写了两本书,其中一部小说叫《杀死一只知更鸟》,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在海量的当代文学作品中,为什么很难产生文学的“高峰”,尽管原因复杂,但可以肯定地说,这与整个文学界的浮躁之风有关。作家急于发表出版,出版社急于占领市场,而各地文学管理部门则急着宣传吆喝。可谓是,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在我看来,要解决这个问题,一个重要的抓手,就是文学的改稿环节。关于改稿,我想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谈谈自己的看法。

不同于舞台戏剧、电影电视等需要众人的参与合作才能完成,文学创作说到底是一项个人的事业,要经由“作者独坐灯前”后的精心苦铸而成。不管是最开始的创作还是创作后的修改,最终都只能依靠作者本人来完成。因此,能否创作出精品力作,我认为首先需要作者对自己的创作有高的标准和期待,也就是要树立精品意识,自觉对自己的作品做精心的打磨。

有人说:“好文章与其说是写出来的,不如说是改出来的。”对作品进行修改有益于作品质量的提升,这是任何对文学抱有敬畏之心的作家都承认的。列夫?托尔斯泰的每篇作品,都是反复修改而成的。他的小说《为克莱塞尔乐章而作》发表时只有五页,可是手稿却有八百页;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前后修改上百次,仅开头就修改过十二次,最后才定稿为“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巴尔扎克修改作品时一定要用大尺寸校样,原文只印在中间一小块地方,留出很多空白用来修改,有时修改的部分比原文还要丰富。即使这样,每部小说再版时,他还要重新修改,在小说《欧也妮·葛朗台》中,他对老葛朗台的财产数字就改过多次。法国小说巨匠福楼拜写作时,每写一行会留下九行的空白,以备修改。马尔克斯创作一丝不苟,无论作品长短,总是反复推敲润色,直到稿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差错,才放心送交出版。二十世纪美国最负盛名的小说家海明威自言修改作品时,是拿着板斧在砍削。我国作家也一直有精益求精的优良传统,“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将自己写的每篇文章都贴在墙上,再三观看、修改。《醉翁亭记》,原稿中第一句有数十字,经过反复修改,只剩下“环滁皆山也”五字。曹雪芹在《红楼梦》基本成书后,又“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等苦吟诗人的故事更是为大家所熟知。

这些名人改稿的故事带给我们的启示,在今天依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当今作家中普遍存在心态浮躁、定力不够、耐心不够的问题。文学创作的路上,有青灯长夜的寂寞,有楚人怀玉的孤独。作家只有淡泊名利,耐住寂寞,抵住诱惑,辛勤耕耘,才能创作出优秀的文学作品。当今社会处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文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与市场联系得如此紧密。作家作为社会良知和精神财富的守护者,同样面临着巨大的物质诱惑。有的作家受到市场利益的驱使,降低文学标准,作品模式化、配方化、粗俗化,迎合市场,迎合低级趣味。“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文学说到底是一项寂寞清苦的事业,浮躁、焦虑、短视都是文学创作的大忌。作家要有底气、有正气、有静气,保持冷静的心态、坚守文学的信仰,着力在思想上提炼、艺术上锤炼、制作上精炼,创作出启迪思想、温润心灵、陶冶人生的精品力作。要像习总书记所号召的那样,“文艺工作者应该牢记,创作是自己的中心任务,作品是自己的立身之本,要静下心来、精益求精搞创作,把最好的精神食粮奉献给人民。”

所有的经典作品都是作者经过反复的锤炼修改而成。作品初稿完成后,作家一般都不会急于发表或出版,而是要沉下心来反复琢磨、推敲。修改是对作品的重新审视,是对文本的构思、立意、语言等各个方面的不断完善。首先从作者自己开始,回过头来反复重读、琢磨,从中寻找问题和不足,其次还会虚心征求他人意见,可以是家人朋友,也可以是编辑和评论家,只有不断修改和完善,才能提高作品质量。

作者的自发性修改,其成功的可能性更多地依靠作者的定力和自我提升的能力。除了作家自发的自改行为,在当今的发表、出版机制中,编辑也可以在改稿环节发挥积极的作用。作者在完成初稿后由编辑提出修改意见,其成功的可能性更多地仰仗作者的耐性、悟性和编辑的专业水准、责任心以及双方的契合程度。

编辑参与到修改之中,一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编辑直接修改,如美国当代小说家雷蒙德·卡佛,他的第一部作品《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出版时,被编辑戈登·利什删去了超过百分之五十的内容,而戈登·利什仅靠一把小小的“剪刀”,不仅成就了一个美国当代最著名的短篇小说作家,还造就了一个“极简主义”的文学流派。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起,这种“极简风”可以说风靡全球,影响了不少欧美乃至中国青年作家的创作。一种是编辑在审读之后,与作者进行深入探讨,提出修改意见。如当代中国文学史上的两部小说名作:曲波的《林海雪原》和古华的《芙蓉镇》,出版之前都曾在责任编辑的指导下进行了大幅度修改,最终成就了一部红色经典和一部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也奠定了这两部书的责任编辑、湖南武冈人龙世辉“京城四大名编之一”的业界地位。这是小说家在编辑的主动介入下所进行的目标更为明确的修改行为。对于作者的实际成长而言,第二种方式显然更有益,因为它能够赋予作者一种自我修正和突破的能力,相比单纯地改好单部作品而言,这种能力珍贵得多,也重要得多。

也许有作者会说,我更愿意像曹雪芹那样,一个人默默地酝酿、修改,最后端出来的是不需要任何改动的成品。先不论曹雪芹在写作过程中是否经常性地与那位化名脂砚斋的神秘朋友进行交流,倾听他的意见,吸收他的观点,也不说是否每一位写作者都具备曹大师那样的才华和修养,单就作品的形成机制而言,当代与古典时代相较,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作品的形成过程中,作家已由过去唯一的主体退居为其中的一环,编辑、评论家和读者则分别从引导、传播、接受等不同层面介入到作品的形成中来。

在网络写作领域,读者的介入最早也最深,作者在其写作过程中,会根据读者在网络上的反馈不断调整作品的人物设置、情节走向,甚至表现风格。最后作品所呈现的面貌,实际上是融合了作者和读者双方的审美口味。而在期刊写作领域,编辑的介入最早也最深。这种介入,对于作者尤其是还没有完全成熟的作者而言,是有着重大意义的。一是每一种成熟的文学期刊都有自己的宗旨、立场,在题材和风格上都有自己的标准甚至倾向。作者一旦决定向这个刊物投稿,那么,期刊编辑介入越早,作品发表的可能性越大。而作者的自信心会在成熟的期刊编辑的引导下,一步步建立起来。比这更重要的是,写作方向感也会随之日益明确起来,从自发走向自觉。二是优秀的期刊编辑不但会坚持期刊自身的宗旨,还会根据作者的经历、禀赋和美学气质给予灵活而具体的指导,引导他们在同一美学旗帜下最大可能地发挥出个人的特质,最终帮助他们确立自身的美学风格。三是杰出的期刊编辑还具备宏阔的文学视野,他能够从文学史的角度纵向和横向引导作者,告诉他们什么样的写作是这个时代所稀缺的,是前人没有做过的或者虽然做过但还存在开掘空间的,能够使作者早日告别那种不具备时代意义和文学史价值的“无效写作”,从而进入“一代人有一代人之文学”的“有效写作”。

在编辑环节,如何保证改稿质量呢?唐浩明的《曾国藩》已蜚声海内外,这部长篇小说当时的责编就在出版前提出了不少建设性的意见,它的成功也凝聚了编辑大量的心血,浩明先生曾不止一次提及此事。有时我想,如果今天的编辑都有这种责任感和敬业精神,当今时代的文学创作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法国有个午夜出版社,一座古老的小房子,社员不超过十个,年出书不足五十种,就是这样一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出版社,诞生了诸如萨特、波伏娃、罗伯·格里耶、贝克特、西蒙、萨洛特、杜拉斯、阿拉贡、布托尔等一批在世界文坛上响当当的作家。午夜敏锐的眼光和敬业精神,尤其值得我们效法和学习。

在文学作品的改稿环节中,文学服务部门可以扮演怎样的角色呢?我觉得,对于作协这样的文学服务部门来说,它更像是一个文学的园丁,既要培养良好的文学生态,让文学的土壤更加肥沃,也要培养文学人才,广栽文学的树苗,更要帮助作家做好修枝剪叶的工作。这是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特色和优势。在这方面,根据我个人的体会,大致可以从两种途径入手。一是召开审稿会,邀请著名评论家、作家帮助作者做好改稿工作。对于许多文学名家来说,因为对自己的作品有充分的自信,有的并不愿意把自己的作品摆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专家的审批。当有好的作品出现时,文学服务部门应该主动联系作家,采取各种措施,帮助其打磨作品。在二○一四年,我们分别为王跃文的长篇小说《爱历元年》和阎真的长篇小说《活着之上》召开了审稿会,邀请了国内知名评论家来把脉会诊。这两位作家一开始都不太愿意召开审稿会,在省作协反复做工作,多方沟通协调的情况下才有了这两次改稿。改稿会召开后,两位作者都表示受益匪浅。《爱历元年》的故事走向和作品结构都做了调整,《活着之上》大大小小的修改有三百多处,这两部作品也成为这两年湖南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二○一五年我们为龙宁英的长篇报告文学《逐梦》召开审稿会,邀请了一些报告文学专家为其修正指引,在大家的帮助下,《逐梦》经历了数次大的改动,从整体结构到人物细节都进行了反反复复的打磨和修改,从初稿到终稿有了质的飞跃和提升,最终这部作品获得了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马笑泉的长篇小说《迷城》系中国作协少数民族重点扶持作品,历时三年完成,去年已跟十月文艺出版社签订出版合同,拟今年初出版。省作协知晓此事后,为了确保出精品力作,说服其暂缓出版,随即于二○一五年四月召开改稿会,邀请了国内著名评论家、编辑家来长沙共同探讨对作品如何进行修改。改稿会召开之后,马笑泉随即投入到修改工作之中,他表示,要力求在吸取专家们意见的基础上将小说打造成一部经得起时间检验的精品。

从我们目前召开的这几次审稿会来看,审稿会的形式是帮助作家提升创作水平、打磨作品的一种十分有效的手段,这种方式我们还会继续坚持下去,并不断在工作中进一步完善。

二是举办改稿班,面向更多有潜力的作家,帮助其提高文学创作水平。审稿会一般一次只能面对一部作品,而举办改稿班可以让更多作家同时受益,审稿会一般都是针对长篇作品,而改稿班中提供的作品范围更广,更有利于有潜力的文学新人参与其中,受益面更广、针对性更强。审稿会因参与人数更多,同时也能促进作家之间的相互交流。二○一四年六月,“湖南作家协会改稿班”在长沙举行。全国五大名刊的编辑们与二十多名学员探讨作品,分享创作心得。名编们在对学员创作情况深入了解的同时,也加深了对湖南文学整体创作水平的认识。而对来自于基层的作家们来说,可谓收获诸多。有很多学员由衷地表示,他们从前的创作处在一种懵懂盲目的状态,通过名编们对其作品题材的处理、主题的升华和语言表达的技巧等方面的讲解,明白了自身存在的不足以及努力的方向,让他们对日后的创作有了新的要求和高度。后来,这次改稿会的作品有两篇上了《收获》和《十月》,这让广大的湖南青年作家们备受鼓舞,同时也给他们树立了前行的标杆。

今年八月《湖南文学》杂志举办的小说改稿会,对湖南的十四位小说作者来说,意义更是非同一般。相比五大名刊的改稿会,这次的改稿会针对性和目的性更强。这十四位作者,除了一篇是处女作,都曾在《湖南文学》发表过小说,有的甚至还上过大刊名刊,但不管是实力还是新锐作家,就目前拿出的作品而言,皆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不足,杂志的主编和编辑们怀着出精品的强烈意识,对每个作者的作品,大到构思,小到一个细节,甚至一句语言的表达,反复同作者进行交流、磋商,直到双方都满意之后才定稿。这十四篇代表了作者目前较高水平的作品,在本期《湖南文学》上以“改稿会专号”的形式集束推出,这对湖南广大的小说作者来说,想必多少都会有启迪和带动的作用。

总之,修改和打磨是一部优秀作品得以诞生的关键因素。一些优秀的文学作品语言精炼,情节流畅,结局自然,读起来很容易,但重要的一点我们要知道,这些作家大多呕心沥血,即使是一部短篇小说,也往往要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来创作,特别是修改打磨。这种呕心沥血的修改打磨过程,就像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所说的那样:心有猛虎嗅蔷薇。我相信每一个作家,在创作自己的作品时,心中都会有一只猛虎,充满了创作的激情,在一路呼啸、披荆斩棘、且占山为王之时,他应该让心中的那只猛虎停下来,从原路返回,认清路径,去嗅嗅来路上的每一株蔷薇,在芬芳的花香中一点一点地得到升华。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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