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向未

识者，心也

——题记

一、眼 识

时光滴落

过隙喑哑

家乡的树叶

没有一片能记起我的绿

我典当下家乡的小与静

夜幕降临

缓缓进入心慌意乱的村口

左顾右盼的悬念

逐一悬挂

跋涉已久的足迹悄无音色

失去的疼横笛独奏

石板路数着我的心跳

七星在北斗闪耀华丽的孤独

前行

背后的夜悲壮地黑

回首

前面的风且行且远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老槐树

这董郎与七仙女的见证者

慈眉低目

我有着董郎的身世

却没有遇到七仙女那样的女子

我人穷

人家视我卑贱

我太爱写诗

人家视我神经

我低头找不到自己

仰头我看不到自己

我的眼睛充血

目光只有弱水三千

每个人看我的目光异样

我看每个人的目光异样

这里没有一个诗人

这里没有一个人看到过诗人

我唯有向诗歌敬礼

我的目光看到我的灵魂飞翔

我的灵魂看到我的目光痉挛

我澄清不了我的哽咽

我常常向一只病狗学习

反复练习它奄奄一息的呻吟

我的飞腾

我的亢奋

我的无助

我的不屈

我的倾心

我的伏案疾书

反复倒流进我的身体

岁末的寒和岁初的寒

轮回着我稠密的冷

我不再说话

我的目光就是我的语言

我的目光就是我的倔强

我的目光就是我的纹路

我的母光就是我的寂默

我的目光就是我的抚摸

我的目光就是我做人的技巧

我的目光守护着我的意念

我的目光与丹羽山交汇

我的目光与潆阳河交流

我的目光是死灰复燃的磷火

我的目光在黎明之外又在黎明之中

我的目光在黑夜跋山涉水

我的目光覆盖我前三代的祖坟

我的目光隐藏在遗传的血脉

生命与目光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恐惧，色泽斑斓

目光就色泽斑斓

邪恶，千疮百孔

目光就千疮百孔

慈悲，佛光注照

目光就佛光注照

目光的祈求毫无声音的渴望

目光的绝望毫无手势的凹凸

目光的闪烁毫无炊烟的飘忽

目光的晶莹毫无流星的闪耀

目光的宽恕毫无云彩的迟疑

目光的虚空毫无山神的奏鸣

我是用目光生活的人

我是生活在目光里的人

我的目光能准确测出日出

我的目光能准确测量月落

我在日出的地方与自己的前生相遇

我在月落的地方与自己的来生说话

我的目光在神的领域游弋

我的目光在白与黑的交替中有了秘密

我能触摸到银河的底部

我能听到祖先的祈福

我能破译峭壁上红狐的哀号

我目光的瀑布勿需弧度

自李白的诗头飞流直下

我目光的颜色如水

无色无味但透明

空气意气风发

耳朵长出絮语

朝上，我的目光有着春芽的轻

朝下，我的目光有着众生的凉

对折，我的目光省略了火焰上的红莲

一刀劈下

我的目光没有傲气

天空的缝隙

我的目光趁虚而入

像幻觉

如果乌云不来

我的目光格外柔和

寂静无边无际

我的纯真

偶尔青涩

像撒欢的小狗

对一草一木都无限着迷

为人不做亏心事

自然不怕报应

山中住万叠

采蕨称幽情

长天夜夜家家月

此刻，我抱住老槐树半边脸

抱住老槐树的半声叹息

悲喜参半

故乡的山口味偏重

我伤害过的山和伤害过我的山

一样青枝绿叶

故乡的水口味偏淡

我伤害过的水和伤害过我的水

一样碧波荡漾

我回来了

我的头低着

目光比水还低

我离开时

我的头昂着

目光要比山还要高

二、耳 识

环境日益厌烦目光

目光日益厌烦环境

隐忍开示我瞭望远方

卑微示下我眼下为臣

我的高处

月光在散步

我的低处

一条鱼认识到一条鱼的化石

在高处，月光喊出我的法号

在低处，一条鱼唤醒我的乳名

前面的朱雀为鱼而歌

后面的玄武为月禅坐

左面的青龙听到化石的呼吸

右面的白虎直跃生穴

这就是罗坪

这就是山高水长的罗坪

它用剩下的苦衷孕育了我的血脉

这些年。这么多年

我一直欠故乡一个策划

所以……所以……

这回我要在故乡策划一个诗会

我要让这里的山和水

同时感受倾听的力量

我想告诉父老乡亲

诗歌有血有肉

诗歌也会哭

诗歌如此恬静

诗歌令天空脆弱

诗歌的腹部在你转身时长出玫瑰

诗歌的失眠在子规生疏的黎明

为诗歌奔波的人不惧怕死亡

把诗歌拴在十字架上的人宠辱皆忘

用诗歌掘墓的人身子前倾有度

指挥诗歌飘入灯下的人全走绿色通道

青箬笠前天地阔

碧蓑衣后水云宽

有人说每一次出生

都是一次下落不明的开始

但我要说

每一首诗的诞生

都有上帝安排的最佳归宿

诗歌拒绝生硬的长驱直入

即使拿剑也偏向春风化雨

诗歌的语言往往借用神明的预言

那些变凉的朝代

那些变凉的人

那些变凉的鼓角争鸣

那些变凉的失踪

在诗歌咏诵之后获得超度

变成碎片被大地收购

我的家乡需要诗人赞美

这里有圆融的韵

这里有魔幻的意象

这里的根既苦且深

我是故乡的儿子

也是诗歌的儿子

我把诗歌带回故乡

目的是想让故乡与诗歌

皆能获取西天的云彩

而西天的云彩从来不曾枯萎

纵横无处不风流

两片柴门

不用关

无论是祭奠故乡还是祭奠月光

烟火人间

背对宿命

诗歌都是最好的经文

我把诗歌带回来

诗歌到哪儿

我的听觉就到哪儿

诗歌飞上丹羽山峰

我的诗歌便晃晃日轮红

诗歌停留在潆阳河上游

我的诗歌便使劲擦净乡愁

诗歌从不透露我内心的苦

诗歌小心翼翼打开故乡的迷宫

少年的饥饿还在我发育不良的身体吱吱作响

体弱多病的母亲捂胸呻吟

每一声都是湿漉漉的

在烈日或暴风雨中

父亲的身子贴着公路奋力拉车

两块钱一天的报酬动用了他全部力气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我刚接触诗歌

诗歌寄托着我的生活流程

成为我身体的器官

我时常偷趴在煤油灯下

阅读或作诗

母亲发现了唠叨

说煤油三角九分钱一斤

省着点儿，别浪费

是啊，在煤油灯下长大的孩子

我一直自卑

不敢直逼自己的内心

没有宠爱，没有游戏

没有空闲，没有歌唱

除了用一根光溜溜的扁担养活自己

就是偷几句诗行

温柔炊烟的方向

某一天，我一双赤脚

竟然踩痛田埂

我倏然长成田埂上一句瘦的诗行

田埂也倏然长成一句我的诗行

恍惚所有的希望都有了体面的安排

母亲不再吃药

父亲不用身子贴着公路拉车

我也不用在梦里把月亮当烧饼吃

我把自己化为一片秋水

日日共长天一色

可惜母亲不在了

父亲也不在了

三十年后我带着诗歌回来

不为温饱

只为了一桩夙愿

我甚至还想建一座诗歌的庙宇

庙堂供奉一尊千手千眼观世音

供奉她的美丽

供奉她的智慧

供奉她的慈悲

把她当做诗神好吗？

千眼所见

千手施救

寻声问苦

让诗歌在漫长的忧伤中

得大自在

三、鼻 识

做人是得先向狗学习

对主人忠心

对主人的亲朋热情

平素无争无求

即便有好吃的

主人不给也只是看着主人吃

尤其嗅觉灵敏能观言察色

可叹这两点我都欠缺

我的双眼先天弱视

鼻子仅为配相

甚至一度失去嗅觉

春潮涌动

我看见鱼亲吻岸

岸竟不知鱼腥

蛇缠绕落霞溜进暮霭

草竟不知蛇膻

方言斟满酒壶

酒杯竟不知酒烈

红薯越烤越酽

火竟不知醇香

人生的器官一处失灵处处受阻

我的鼻子没有嗅觉

故乡自然也没有味道

我无法想象线条的气味

香臭在我的嗅觉里荡然无存

如此一比，狗真是太幸福了

我嫉妒地看着狗缩着鼻子往草丛里拱

我的鼻子条件反射的一阵潮湿

月在石桥等路人

石桥不知月滋味

谁的足迹也不敢涉足月的回光返照

隐者爱月

我情愿被月幽禁

一个少年的世事

除了诗歌余者皆多余

我看见一颗稻谷紧紧搂着自己

就想着这颗稻谷如何沦落为王

我看见蜜蜂去翻译一朵莲花花开

就心疼一双莲花眼如何被刺痛

小鸟飞过的天空

云朵最易误伤雄鹰

花朵开过的春天

美丽最危险

我这眼不明鼻不灵的儿子

故乡实无法体谅我的自尊

我这多余的人

多余到不该再有来生

一个踉跄

如果不是一首诗扶起我

我就可能不再站起

我曾经站在丹羽山的绝路口

向山谷询问为什么要生我

我曾经站在老槐树下的古井旁

向井水询问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一世都有一次花开

或许，一个人有了故乡

就要穷尽一生奔向它

即使离开也是一种反方向奔向

故乡藏匿了我们多少啼哭

故乡所有的污点也会因乡愁而玉碎

说再也不回故乡的人

那是因爱生恨是恨还不够柔软

哪怕遭故乡暗算也不会不失分寸

是故乡给了我高贵的姿态

我不在乎冤屈

不在乎唾弃

不在乎指桑骂槐

我常常用诗歌打捞起我的哀伤

苦艾草的苦味追上我

稻草人站在稻田中央

向我暗示安静的位置。这时我看到

一条钻进蚂蜂窝偷吃蜂儿的蛇

这条被蚂蜂螫得浑身肿胀的蛇折回田埂

在芨芨草和猪耳朵草上翻去滚来

一会儿消了肿便又钻进蚂蜂窝

如此三番五次蛇竟然安然无恙

原来田埂上的这些草是良药

我想到我浑身长的包疮

旋即脱光衣服精条赤骻

在蛇翻来滚去的田埂上也翻来滚去

想不到我的皮肤病第二天就好了

就连鼻子也能闻到田野的味道

诗歌在我的包疮上打满补丁

这意外之喜躲入我的咏诵

我看到我滚过的田埂异常满足

仿佛这里种植的月光

明天就可以长出芳草

一条田埂篡改了我的春色

我的江山春光有余

田埂的节骨眼上

又一条蛇溜上来了

我没有打扰它

我转身一阵狂奔

恨不能从一朵花跑到一朵雪花之上

村里捆我吊我的人

从今天起我要原谅你们

族中冤枉我把我当做神经病的人

从今天起我要感激你们

一场雨就要来与我重逢了

这样的机缘巧合让我再次想到神明

想到占卜

当天空随着彩虹退出弧形

我像一只狗那样缩着鼻子努力模仿自己

我闻到彩虹之香

彩虹的香落满我诗的深渊

深渊腌制的往事迎风招展

加持后的往事颤了颤

一声不吱的千年开示我通透风情

离世觅菩提

恰如求兔角

出世法，身前事，身后事

世事茫茫

不离入世法

今天，我回来了

我没有背回我的荣耀

我回来了

我也背不回多少物质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我背回了我写的三千多首诗歌

那些污蔑我坐牢的村人呢

那些向我脸上吐口水的族人呢

你们都去了哪里

我曾多么想融入你们的生活

可你们为什么要抛弃我

才三十多年啊

你们都去了哪里

我的鼻子现在比狗还灵敏

我已经闻到了你们头骨的气味

我想念你们啊

你们才是我的垫脚石

时光真经不起打磨

毫不留情地将过去与现在隔绝

像是一个阴谋

你们与我的父母一样

全用坚硬冰冷的墓碑面对我的背影

明天——明天

明天我就要在你们批斗我的现场朗诵我的诗歌

你们于心何忍

四、舌 识

翻过西山垭口

就翻过我人生的伤口

就到了我的家乡——罗坪

西山垭上的早晨挂着浮云

浮云有些晕厥

旭日镶嵌在垭口

人生繁茂

光辉流动

一句好诗抵得上一个好日子

要留就把身体留给旭日

旭日从不厌倦对身体的赞美

中午。西山垭口被酷暑逼出白烟

鸟儿飞不过这个时辰

你再使劲吆喝垭口也不会回应

西山垭有一道魔咒

只有神灵才能解开

可惜这里的人不信佛

要不就会在垭口插上经幡

绝处的经幡一招展

总能令人热泪盈眶

暮色拉开帷幔

西山垭张开大口

吞噬绵延不绝的黑

孤魂野鬼蛰伏在阴暗处

低唤着什么

低唤声在前进

企图借尸还魂

人生的松动

归途绕不开流浪的宿命

就在我逃出家乡的那个晚上

我在西山垭的灌木丛中

自己抱紧自己

度过的夜晚最长最冷最黑

唤魂鸟唤魂的颤音自星光的尾端飘下

阴风怒号

挟裹着我往死里撕扯

天啊天要亡我为之奈何

我多想点燃我血脉里的盐

然后吞咽我自己的火

吞咽我自己的光

突然想到我要死了

上无父母下无子女

连后事也不用交代

我死后

野狗们会给我开追悼会

之后打一场牙祭

这里的人既然没人懂我

连亲人也不愿收留我

把自己的身体送给狗吃

这何尝不是一种福报

不要在我面前提过去

我没有过去

不要在我面前提未来

我没有未来

我的归宿已然走到绝境

连影子也不跟我了

爱和逃避早就分离

死亡用金边诱惑我

无路可走的人最经不起诱惑

初衷从遥远赶来拦阻我

一首绝句给我腾出位置

我这才将拆解的我收回

翌日，当冷风把我舔醒

我才知道我还活着

活着……活着

活着我有多痛

你知道吗西山垭我恨你

恨你也是恨自己

天生我

天又不用我

难道我要的太多吗

我只想和几首破诗相依为命

诗带给我忧伤

又用生命的光辉慰藉我

我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啊

此刻，车过西山垭口

我没有停留

当年那个没有尽头的逃生之夜

竟不过是现在的一瞬

人生如一梦

醒来隔几重

逃出西山垭

路过一座寺院。回头间

一位飘飘然有神仙之慨的师父

唤着我。他说

你有佛缘，没有尘缘

留下来吧

我说，能吃饭后再说吗？

神仙师父点点头

我吃饱了斋饭。于是我留下来

天亮了天黑了

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我们只是重复前人的生活

天黑了天亮了

生活是一件旧衣裳

常穿常新

我居住的寺院每日只有两件事

一是修行一是学习

这样就又可以和诗歌偷偷幽会了

山中无甲子

树叶不计秋

三十多年过去了

记得我摸下西山垭时

双腿已提不起四两力

这才意识到有两夜三天没吃一粒饭了

我潜入一户农户的菜地

趴在地上，拔出萝卜

连泥带皮咽下

那个香啊，满嘴流芳

好像是王母娘娘请我赴蟠桃宴

萝卜的汁水犹如琼浆玉液

我一连吃下十个萝卜

这才积攒到几分力气

蹒跚着向阳光和水的方向迈步

走在高处

脚印在空气中飘荡

那时我还不知脚踏实地的真理

也不知脚印是最能留住记忆的符号

我只知道生命从一粒种子的内心开始

生活是来自生命内心的转动

我只知道爱的方向依赖内心倾慕的驱使

如果错了泪水会留下痕迹

如果对了泪水也会留下痕迹

在如此空荡的时刻

我把我埋在故乡

又把故乡埋在我内心

也许我是不成熟

也许时间一长

这些不成熟就都成熟了

西山垭看到过我的狼狈

可它永远不会说

西山垭看到过我的落魄

可它永远守口如瓶

说与不说

都是我的悲哀

五、身 识

我是妖化的火焰

我是羽毛的禅音

我是林中的蟒影

我是河水软化的卵石

我是桂花上有毒的犬吠？

我是乌鸦掩面的呜咽

我是羞愧养育的彼岸花——

开花不见叶

有叶不见花

花叶永不见

在族人眼里我是怪异之种

在村人眼里我是不祥之物

我学猫样走出的猫步

踩出光的裂痕

倦于真情

我的吟诵之声

像极黄鼠狼的偷窥

带着三角形的喘息

我斜看别人的拐角

拒绝辅助线

直逼毛骨

我的纵情吆喝

截取唤魂声上扬的那一节

磨短了人与人之外的距离

我的咳嗽

有着凌晨危险的味道

缠绕破旧的烦恼

在咒语上盛开的妖妖桃花

废弃了我无数脚印

春意盎然

花是去年红

发是少年白

人生最大的意义就是活着

我的爱没有邮戳

却成了我的累赘

为帮人强出头

我含沙射影地写下袋鼠投胎

乡派出所长越看越像自己

趁扫黄打黑的运动把我抹黄涂黑

秘密抓进监狱

那时将逮捕的人称为敌人

我没有逮捕

却成天和敌人关在一块

他们是杀人越货偷盗强奸进来的

他们问我是怎么进来的

我说，写诗

他们一个个张破嘴大笑

说要包饺子

便用被子包着我

一起涌来

伸进手搔我的痒痒

笑得我九死一生

直到发不出声这才作罢

我浪费的笑声目空一切

泛滥的不平不敢伸张

自由的渴望失去路线

饥饿与失眠难上加难

我的痛伤到尘埃

哀伤愈加厚重

想起故乡混淆的面孔

竟然层次分明

我反思

我是有罪的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犯罪的意识

只是这样的念头没有实施

譬如夫妻间那种要掐死对方的冲动

譬如将仇人碎尸万段的设想

譬如算计某人早点下台的阴谋

人的兽性与人性的转换

有着繁荣的季节

人的人性与神性的转换

则需高举火把

照亮欲望

有的人接近天空的湛蓝

有的人故意低于尘埃

有的人只剩下空壳

有的人心里装满雪

有的人把灵魂交给萤火虫

有的人将宁静折叠寄存草根

有的人像槐花

从雅歌飞出

有的人像蚍蜉

轮回在隔世的龌龊

但不管是什么人

大家都逃不过一个字

死

每个人的身体在世上注定是一次性消费

我们的繁荣在生前也许有着落

但死后谁也不知谁会和我们为邻

誓言和谎言

兑换来生自然悬而又悬

一朵花贬低不了琴音

雄鹰也不可能逾越天空

月光泄密的隐痛

除了莲感同身受

世情稀薄

俗人谁又能铭记于心

不到最后一刻

不见棺材不会掉泪

忧伤诗歌的人

和被诗歌忧伤的人

自然最接近神的语言

诗人的喉结虬结着诗歌的情义

活着，还是要多念旧

念旧的人才会走出世事

不受圈套羁绊

一个人不要怕被洞穿

怕就怕洞穿以后不能心安理得

所以审判只要能过自己这一关

灵魂才能承受冤屈

派出所长有意要丑化我

在游街万人会上

示意其心腹把我捆成一个大粽子

然后将我踩到在地

一脚踏在背上

反剪着我的双手大吼一声

大拇指粗的新绳索硬是生生勒断

我听到我全身的骨骼吱吱作响

额头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我没有哭

但是我听到诗歌哭了

接着我被倒吊着拉上大卡车

胸口挂一块诈骗犯的黑牌子

开始游街示众

父亲举着一碗饭颤颤地追着卡车赶

被工作人员一爪掀翻在地

我没有哭

但我看到父亲哭了

刹那间我终于知道

平素打我骂我的父亲原来还是爱我的

父亲望着我的背影

望着他的未来远去

再一次号啕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父亲哭

父亲的哭声奠定了我出狱后我们会成为朋友

也就是在这一瞬

我弓腰的弧度洋溢起幸福

我高傲地昂起头

稚嫩的脸变得成熟

我摊开的诗歌躺在泥泞

开始等待下一个春天

六、意 识

大地是天空的坟茔

歌声是词曲的天堂

海是鱼的新房

树是鸟的亲人

春天的背面

有着花容失色的哀怨

春天的正面

等着我用一声轻叹推开正门

我获得自由回来

村人的同情在瞳孔放大

族人居然宽恕我百般陋习

蛮以为会把我批倒批臭

没想到故乡居然向我敞开怀抱

稗草卑微

故乡突如其来的好

让我感到我比稗草更矮小

也许愤愤不平邂逅同情心与生俱来

重走游斗我的街道

街道在漂浮

我在下沉

已找不回初本

捆打我的情节

定格在意念垂怜的哀痛

父亲不打我不骂我什么事都顺着我

我好像回到成人的童年

朝晖唱着母爱的颂歌

诗歌谨小慎微地穿过我的家园

丹羽山的怀中，落日轻如鸿毛

潆阳河的眼里，岸的线条柔软舒缓

草垛边，野兰草草正偷偷梳妆

鸟巢里的卵，可别在乎日子过得不好

幺叔公，你的巫术道破天机

小心遭报应

花的唇令人吃惊

似乎沉浸在往事的回忆

叫驴子呼唤情郎

声声椭圆

云站得高

高处当然不胜寒

猪耳朵草在思量

谁的触摸富有弹性

结实而富有想象力的故乡啊

我们头一次握手言和

风从我走过的路上回来，告诉我

故乡的心原来一直为我辽阔地空着

我带着辽阔的伤住进这辽阔的空

你把我送给露珠

让我在莲叶上滚动

独自透彻独自晶莹

独自唤醒晨钟

独自守候天空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幺叔公破窗而入

急急地说，你挖煤时放过炮吗？

我疑惑地说，放过呀！

幺叔公赶紧拉着我说，快跑

那是一批走私炸药，有人要害你

我说我往哪儿跑？

幺叔公塞给我两百块钱说，跑哪儿都行

我无话可说，拔腿抄小路直往西山垭跑

想不到这一跑就是三十多年

这些年我的名字忍辱负重

早失去资格落红

我不能拆除世界

我只有拆除自己

我游走于红尘与白云间

既要避开红尘之重

也要照顾白云之轻

从天上步入水中

辛苦月了

从英雄步入香草

辛苦水了

有一种缘分叫等候

是水一样清。月一样软

逼我退至水云间

今天又回来了

我要随一批诗人来此朗诵诗歌

我要随一批诗人来此慰问留守老人

听啊，我在朗诵我的诗歌

用鲜花遮住伤口

伤口与鲜花皆痛

月光在这样的夜晚把我拆散在你的楼台

你在楼台为什么要把月捧在手中

我总是在这个时候冬暖夏凉

你一声天蓝色的叹息让我消失在天蓝色

时光很空，时光也很荡

一脚踩虚，我摔倒了

故乡痛之入骨

没有哪一种痛

比故乡的野花艳丽

我从故乡出发

到达红尘

也到达红尘的反面

空门的月落下时削弱了花开的声音

藏匿的花香参悟不到凋零

我说过，故乡，我会回来的

但不要太早，太早会有青色的橄榄

也不要太迟，太迟或有满树的疲惫

这次我因策划一场诗会回来

刚好

既没有青色的橄榄，也没有满树的疲惫

真想就此留下来

做一个老家的留守老人

留住老家的时和光

留住老家的人和事

留住老家的长夜和惊喜

可是不能啊

我已把我的真身捐给寺院

我已把我的法身捐给寺院

我已把我的化身捐给寺院

我有孤独

有比孤独更大的慈悲

我有清高

有比清高更低的谦逊

微笑是泪水的另一种形式

回到故乡

诗歌是故乡的呼吸

回到寺院

经文是我的血脉

我是故乡最合身的补丁

我是佛前最亮的长明灯

如果我走了

我只是一座坟的客人

铁打的江山

任凭我们来去

我的对面

你也是客人

经不起青山绿水的呼吸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