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喧哗与骚动》中的知觉叙事*

2018-01-31 06:47廖雨声
关键词:喧哗与骚动通感凯蒂

廖雨声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小说《喧哗与骚动》分四个部分讲述了康普生家族的没落。在小说的前三个部分中,康普生家族三兄弟班吉、昆丁、杰生分别从自己的视角讲述了1910—1928年发生的事情。他们都沉浸于一个由过去与当下不断交叉呈现的世界,而小说的每一部分也是一个独特的感知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知觉活动,包括嗅觉、触觉、视觉、听觉、味觉等都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成为故事发展的重要线索。作者如何以及为何呈现这样的感知世界值得深入考察,而梅洛-庞蒂(Merleau-Ponty)的知觉现象学也为知觉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一、班吉的知觉呈现

在《喧哗与骚动》中,1928年的班吉是一个将满33岁智力却永远只有3岁的傻子。小说的第一部分都是在叙述他的回忆与当下感知的世界。“宾吉(班吉)所有的思绪都和感觉、嗅觉、饮食、睡眠和声音的调子有关。过去与现在交融在他的心中,他从不沉思,从不计划——他只会感受。”[1]与其智力相反,班吉的知觉系统异常敏感,甚至具有神秘的色彩。这种神秘只被大部分人看作是南方文学在福克纳创作中的体现,因而出现在班吉身上的知觉现象也未被重视。班吉是个傻子,这不但保证了他对事物感知的真实性,同时也排除了他在用隐喻的方式表达感觉的可能。实际上,在班吉的世界中,知觉不但相当独特而且十分重要。具体来说,他感知的与众不同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是敏锐的嗅觉。正像杰生所说:“只要他高兴你跟他说什么他就能用鼻子闻出来。他不用听也不用讲。”[2]88班吉首先是用嗅觉与世界打交道的,他“能闻到耀眼的冷的气味”[2]4,能闻到死亡的气味,也“能闻到生病的气味”[2]60,并且说能闻见威尔许与T.P.等这些周围人各自独特的气味。

嗅觉在现代社会中从来都未被重视,甚至可以说自古以来都未被充分地研究过,它只被看作是一种单纯的生理感受。在西方传统中,视觉与听觉被认为是能够洞察世界的本体秩序,属于精神性感官,优于其他知觉。柏拉图提出理智之眼,将视觉与理性联系起来,更是开启了西方的视觉中心主义传统。对视听的肯定根源于西方哲学的本体论传统,在认识论哲学中得到强化。视听因此也被看作是高级的知觉方式。诚然,嗅觉对于我们的知识获取确实远远不如视觉和听觉,但它却是我们实实在在的体验,这种体验并不比任何其他的感觉模糊或者无关紧要。正如梅洛-庞蒂所认为的那样,从存在论的意义上来说,任何一种知觉都不应该被忽视,它们都是人与世界本原的交流,是人生存于世界的最为原初性的体验,情感、理智、知识都奠基于此。同时,“嗅觉从一种善于嗅出世界及其退化的元感觉中获得整个价值”[3]。在班吉那里,他的嗅觉虽然没有理性的参与,所以往往表现出不符合常识、没有条理性,但并不意味着这些感觉没有意义。事实上,嗅觉在一个智力低下的人那里发挥着更为重要的作用。嗅觉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生理感受,它实际上处处都渗透着情感的力量。对班吉来说,最重要的是姐姐凯蒂身上的香味。“凯蒂身上有一股树叶的香气”[2]4,这种香味一直是班吉所认为的最美好的事物。闻见了这种香味,就感觉到姐姐的爱一直陪伴在身边。因此,每次凯蒂发生变化的时候,班吉马上都能通过嗅觉察知,因而大吵大闹。第一次是姐姐感觉自己长大了去化妆,用了香水;第二次是姐姐和男朋友查理接吻了;第三次是姐姐和男朋友发生性行为失去童贞;第四次是姐姐穿着婚纱结婚的时候。班吉每次都敏锐地感觉到这些重要的变化,“我一点也闻不到树的香味,于是我就哭起来了”[2]39。只有在凯蒂尽可能地消除这些变化,真诚地向班吉道歉时,班吉才停止哭闹。班吉之所以在闻到姐姐味道变化时哭闹,是因为树的香味意味着姐姐对他自小以来的疼爱,这种爱甚至在母亲那里也未有过。味道的变化在班吉看来将会是姐姐对他疼爱的变化,至于姐姐长大了要发生的变化他是理解不了的。

其次是通感。所谓“通感”,就是各种感知觉之间的相通。这种现象在班吉身上非常普遍,主要有以下几种方式:第一,嗅觉与触觉的相通:“我能闻到冷的气味。铁门是冰冰冷的”[2]4;第二,嗅觉、视觉和触觉的相通:“我已经一点儿也不觉得铁门冷了,不过我还能闻到耀眼的冷的气味”[2]4;第三,视觉与触觉的相通:“我们跑上台阶,离开亮亮的寒冷,走进黑黑的寒冷。”[2]5出现在班吉身上的通感现象很少被人们详细地探讨,只被看作是班吉弱智的一种体现。但从现象学的角度出发,我们能够重新获得认识。

人们通常认为通感是一种隐喻的表达,只是我们语言表达的一种策略,这种情况尤其普遍地存在于文学中,成为一种修辞现象。按照这种观点,班吉的通感并不是一种真实的体验。但是班吉智力的低下排除了这种可能,他的表达都是片段的感觉表象,他甚至无法将这些感觉表象通过现实的意义统一起来。打高尔夫球在他看来只是“他们把小旗拔出来,打球了。接着他们又把小旗插回去,来到高地上,这人打了一下,另外那人也打了一下”[2]1,是一系列没有意义的动作,他根本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在进行这个活动。所以福克纳笔下的班吉不可能是在用隐喻进行表达,因此他的通感在这里也与审美通感没有关系,而只是对班吉独特感知世界的描述。另外,现代科学中的普遍看法是:通感是一种非常规的病理现象,通感能力为少数人具有。这种观点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解释力,因为班吉的知觉与普通人的知觉体验不一样。但一般来说,三岁时候的知觉很难为外人所知道,很难明确是否与班吉的一致。事实上,现代认知科学研究表明,临床意义上的通感比较普遍地存在于婴儿时期,在幼儿时期仍然不多,所以这种看法还是不可靠。那么究竟该如何解释出现在班吉身上的通感现象呢?列维-布留尔曾说:“智力机能的分析中使用的术语,是用于我们社会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和逻辑学家们所表述和确定的那些机能的。”[4]班吉的知觉没有理性的参与,没有思辨逻辑的束缚,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不会对事物进行抽象,因此他的认知方式更类似于列维-布留尔所认为的原始人的知觉,具有原初性的特征,但这仍然无法充分解释班吉通感的可能。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班吉未受理性束缚的身体知觉具有一种想象力的基础。他的叙述缺乏理性能力,回忆也无法跳跃当下的情景,当他听见caddie反应的是姐姐的名字Caddy;跟勒斯特走时衣服被钉子勾住就想起以前和凯蒂一起送信时衣服被勾住,凯蒂帮他解下;他走进水里湿了衣服,就想起凯蒂在河里玩湿了衣服。意识的流动只能根据当下身体的感知,才能与当时的情景联系起来。班吉拥有的只是身体想象力,而缺乏一般的自由想象力。每次外在世界刺激班吉的身体感官,身体马上就能够回忆起过去的情景在身体上留下的印记,过去与现在同时在身体中以一种先于理性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使得通感成为可能。这种身体想象力也被普鲁斯特称为“身体的记忆”,他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做过描述,他说每次醒来都在思考自己身在何处,此时,“身体的记忆、两肋、膝盖和双肩的记忆,向它依次展现它曾在其中睡过的好几个房间,而在它周围,看不见的墙壁因想象出来的房间形状各异而改变位置,在黑暗中如漩涡般转动着。我的思想原可以把各种情况汇集在一起,以认出这个房间,却在不同的时间和形状面前犹豫不决,而它——我的身体——记得每个房间里床的样式、门的位置和窗户的采光,记得是否有一条走廊,以及我睡着时和醒来时有过什么想法”[5]。通过身体的原初性知觉和无意识的记忆,身体比思想更清晰直接地告诉我们自己的处境。非意愿记忆总是依据身体的感官知觉来唤起记忆,因此它明显地具有身体性和处境性。

班吉的通感来源于其身体想象力,这是身体的一种原初性能力,它存在于每一个身体之中。但是,由于身体在人类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地被碎片化和功利化,这种能力逐渐被人们忽视。而班吉天生的智力不全正好完整地呈现了通感。班吉缺乏理性思考的能力,却拥有异于常人的知觉能力。从这个角度来说,作者赋予了他更多的同情。然而,知觉虽然在生存论中具有重要意义,但这并不是人性的全部,只是基础性的东西,它为情感、理智、意志等奠基,因此,这并不能掩盖班吉的病态与不完整。

二、昆丁的知觉世界

昆丁的知觉也十分敏感。小说中描述他和威尔许在一起时对周围世界的感知:

接着我们朝枯叶堆上坐了下去,伴随着我们等待时所发出的缓慢的出气声以及大地和无风的十月天所发出的缓慢的呼吸声,枯叶也轻轻地耳语着,那盏煤油灯的恶臭污染了清新的空气,我们谛听着狗的吠声和路易斯的叫骂声的逐渐消失下去的回声。[2]114

昆丁能细致地感觉到周围的世界,缓慢的呼吸声,自然的呼吸声,甚至去聆听枯叶的声响,这些说明他具有敏锐的听觉和嗅觉。但是不同于班吉,听觉在昆丁的世界中占据了更为重要的地位。

昆丁经常听见钟表的走动。“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听见表在滴答滴答地响”[2]78;“走廊里传来他那越来越微弱的脚步声。这时我又能听到表的滴答声了”[2]77;“片刻之后,我把所有的声音都排除掉,只剩下我口袋里那只表的滴答声”[2]82。这样描述昆丁听见钟表响声的句子在小说中反复出现,表针就像装在昆丁的耳边,随时都在提醒着时间的不可忽略。哪怕是在喧嚣的车上、路上,它都能够穿透重重声音,径直进入昆丁的耳朵。听觉在昆丁这里显然与班吉的知觉不同,班吉是没有时间意识的,或者说他的时间只有现在,因此它的过去各种感觉混淆于现在,因此时间并未给他带来痛苦。而对昆丁来说,钟表的转动意味着时间的一去不复返。他经常听到钟表的声音,这说明他对时间的极度重视。昆丁将自己放在了过去,因为过去意味着家族的繁荣,意味着南方的秩序。作为曾经辉煌的康普生家族的后代,他试图改变家族的厄运,回到过去的辉煌中,但终究只是空想,没有能力实现。为此,他极力地躲避时间给他的种种暗示,甚至将表镜敲碎,将表针拧下扔进垃圾桶,但是,“表还在滴答滴答地走。我把表翻过来,空白表面后面那些小齿轮还在卡嗒卡嗒地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2]79。任何人都无法与时间抗衡,父亲在把手表交给他的时候就跟他说过,过去将一去不复返。时间对于昆丁来说只是过去,他甚至不将目光放到现在,更不用说将来。家里为了送他来哈佛念书,卖了本应给班吉的农场。阻止整个家庭的颓势,需要的是放眼于现在和将来。但是,他的时间只存在于过去,执着于时间与故意忽略时间这对矛盾时刻纠结在昆丁的身上,积淀在他的知觉里,听觉的意义不像班吉那样是与情感联系在一起的,而是与过去虚无的荣誉相关联。

昆丁的嗅觉同样敏锐,但是与班吉不同的是,他的嗅觉对象带给他的是更多的痛苦。忍冬花的香味对他来说是最悲哀的香味,这种香味无处不在,而且能够渗透一切,在他的周围越来越浓。香味为什么会给他带来如此的痛苦呢?在昆丁的回忆中,曾经描写了他看到妹妹凯蒂和男朋友在树林中约会。小说写道:

忍冬的香味像一股股潮湿的气浪一阵阵地袭来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那白蒙蒙的脸依偎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只胳膊搂住她仿佛她比一个婴儿大不了多少他伸出了另一只手[2]152

忍冬花的香味与凯蒂的失贞是紧密相连的,这也是昆丁无法容忍的。在他看来凯蒂将不再纯洁,变得肮脏。而作为南方大家闺秀的凯蒂必须是纯洁的,为此他甚至一直存在着乱伦的倾向,要凯蒂和他在一起,在他身上失去童贞,这样就不会变得肮脏,就能永葆纯洁。当他亲眼看见凯蒂和男朋友亲密时,愿望被彻底打破了。这个情形与忍冬香味一起永远地镂刻在他的心头。小说第一次写到忍冬的香味是在凯蒂失贞后,家里让她去一个疗养院休养,并借此摆脱达尔顿·艾密斯。当家人把凯蒂的箱子从阁楼上搬下来装东西时,昆丁突然有了这样一句话,“一张谴责的泪涟涟的脸一股樟脑味儿泪水味儿从灰蒙蒙的门外隐隐约约地不断传来一阵阵嘤嘤的啜泣声也传来灰色的忍冬的香味”[2]95。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忍冬的香味开始噩梦般地追随昆丁。忍冬的香味不止在《喧哗与骚动》中出现,在福克纳的《圣殿》里同样有。霍拉斯在听到谭波尔讲述被强暴的情形后,“他静悄悄地走上房前的汽车道,开始闻到爬在栅栏上的忍冬花的香味”[6]190,“照片里的面庞似乎在他的手掌中呼吸着,沐浴着淡淡的强光,经受着无形无影的忍冬花缓慢而青烟似的舌喙的抚摸”[6]191。在忍冬香味的笼罩下,他消融于肉欲中。这里,忍冬香味与性欲联系在一起,成为性欲的象征。在《喧哗与骚动》中,它同样有这层意味。昆丁一直觉得自己乱伦了,他渴望与姐姐凯蒂发生关系。但是,他知道这种结合是不道德的,所以一直处于挣扎的境况。在昆丁那里,忍冬香味的反复出现暗示着肉欲的冲动与道德的约束时刻对昆丁的折磨,他感觉到所有的味道都伴随着忍冬的香味,所有的味道都在嘲笑着凯蒂的不贞和康普生家族的衰弱。

对昆丁来说,阴影是无处不在的视觉意象。小说叙述的是1910年6月2号昆丁自杀的那天。这一部分一开始就说:“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2]78昆丁每天早上一醒,就无处不看到影子。而影子跟听见钟表的声音一样,首先意味着时间——能根据影子来判断时间。其实影子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无法摆脱的,只要有光的存在,阴影总是伴随着,但阴影本身并不会给每个人造成多大的影响。昆丁却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看到各种东西的影子:“可是窗框的影子依然映在窗帘上”[2]76;“我走到阳光下,又找到自己的影子了。”[2]81;“桥的影子、一条条栏杆的影子以及我的影子都平躺在河面上”[2]89;“鳟鱼姿势优美、一动不动地悬在摇曳不定的阴影当中”[2]116。窗户的影子、自己的影子、桥的影子、栏杆的影子、鳟鱼的影子,他所看到的所有事物都是在阴影下存在着。

影子的无处不在当然首先反映出昆丁的无所不在的时间意识,作为很多人辨识时间的阴影牢牢地将他束缚在时间的牢笼中,这和对时钟的声响的知觉共同反映了昆丁对于过去的不可自拔的沉湎。这一点也在以往的研究中得到了充分的关注。同时,影子又在更深层透视了昆丁对于现实的虚幻感、幻灭感。影子只是具体事物的一个映射,依靠光而存在,并没有其自身独立的存在。只看到影子,也就是他只看到了现实的虚幻。正如本书的名字“喧哗与骚动”的来源《麦克白》中所说: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7]

麦克白夺得王位之后却危机四伏,内心挣扎,连王后也失去了,他感到了人生的幻灭感,一个行走的影子没有任何意义。昆丁更是生活在虚幻的影子之中。为了逃避这种虚幻,他甚至天真地踩自己的影子,试图将它踩进尘土之中,踩到斑驳的树影之中。这也注定了他无法离开影子带来的阴影,只能在幻灭感中终结自己的生命。

小说不断重复昆丁总能在各种环境下超常地听见钟表的声音,在任何场景下都能看到包括自己的各种阴影,以及闻见无所不在的忍冬花的香味。在昆丁的感知世界中,听觉、视觉和嗅觉都十分活跃,却没有班吉所具有的通感。昆丁的感知不再建立在对身体的重视之上,相反,这些感知所涉及的对象,所指向的传统南方秩序、名誉、伦理和道德,已经凌驾并时刻统治着他。昆丁被自己的感觉奴役了,影子、钟声和忍冬的香味织成了一张网,将他层层裹住,让他透不过气来。与其说他感知器官敏锐而丰富,不如说他太执着于过去的已经消失的南方,是心智追求的太多。所以我们更应该说,不是感官束缚了他,是种种传统观念束缚了他,而使得感官发生了异化。

三、杰生知觉的拒斥

无论是班吉还是昆丁,我们都能看到他们丰富的感知世界。但到了康普生家族另一个儿子杰生那里,嗅觉、听觉、视觉等这些基本的知觉成了丝毫不需要关注的活动,甚至有意识地被排斥。人类丰富的知觉体验在他身上只剩下了无休止的神经性头痛。这种痛觉来源于他不停的算计,以及对这个世界无限的恨。他计算股票,却始终亏钱;他费尽心思违反法律,背着母亲侵吞了凯蒂每个月寄给小昆丁的抚养费,最终也落得身无分文;无论是跟母亲、小昆丁还是老板,他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每天以一个谎言来遮盖其他的谎言。同时,杰生的心中没有爱,只有恨,认为整个世界都亏欠他的。他仇恨班吉,认为早就应该把班吉送到杰克逊的州立精神病院去,认为他在家里纯粹是个累赘。在班吉因为想念姐姐凯蒂而跟踪女学生时,杰生避开家人把他阉割了,又在母亲去世之后马上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他仇恨凯蒂,因为凯蒂的丈夫答应给他找一份工作,却因凯蒂与丈夫离婚而未成。在凯蒂生下小昆丁之后,他逼走了凯蒂,并且不让她看自己的女儿。凯蒂每个月寄来的生活费被他全部扣下。他仇恨昆丁,因为昆丁去了哈佛大学读书,自己却没有机会。他仇恨母亲,因为母亲每天只知道抱怨,但他却不表现出来,表面上装着无比的尊敬她。他仇恨迪尔西一家,觉得他们好吃懒做,白白地耗费康普生家的财产,也记恨迪尔西一直袒护着班吉。金钱、偏执、仇恨纠缠着杰生,内心的纠结导致了他的头痛。

杰生是康普生家族中最理性的人,这同样可以从小说的叙事中看出。在杰生的自我叙述中,很少有班吉和昆丁的连续交错的跳跃性的意识流,取而代之的是大段的内心独白。杰生的意识非常清晰,非常具有条理性,完全没有前两位那么凌乱。因此,“读者阅读此书的过程是一个由黑暗到逐渐光明的过程,这是自然的,因为我们以一个傻子的智力开始,随后是哈姆莱特一般的昆丁的回忆与幻想,最后是易怒的、自称为理性主义者的杰生”[8]325-326。但是,这种理性是建立在抛弃了丰富的感性世界的基础上的,变得没有意义。在班吉那里,身体的知觉几乎是他生活意义的全部。凯蒂是由树的香和Caddy的声音这些具体的知觉构成的。正如布鲁克斯所说,班吉的世界“充满了原初的诗性,感官的诗性,一切都是那么的直接。这个世界有着最丰富的感觉影响和最细微的智力”[8]326。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理想的人性,但在这个家庭中,毕竟还是相对健康的。虽然班吉是个白痴,但相对于康普生先生沉迷于醉酒、康普生太太沉迷于宗教、昆丁沉迷于虚无的过去、杰生沉迷于谎言和算计,福克纳在他身上赋予了更多的同情与赞美。昆丁的知觉敏锐,却是神经质和毫无希望的,自己被囚禁在知觉之中,知觉与那些抽象的观念、贞操、荣誉联系在一起,听觉、视觉和嗅觉将他逼上了绝路,只能自我了断。到了杰生,他完全忽略了生存于世界上的身体及其知觉,整天满足于内心的算计,把所有的关系都还原至利益的交易。钞票、支票、汇单、银行才是他关心的问题。人与人之间的爱是不存在的,因此,“在人性价值的缺乏中,杰生表现为一个疏远了的现代人,他切断了与过去和人性的任何有意义的联系”[9]。

从班吉到昆丁再到杰生的知觉世界中,我们看到了人性的退化。完整的人性不仅仅包括传统的情感、理智和意志,还应有一个完整的感知能力。知觉在人的存在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无论是认识论还是生存论意义上,知觉都是意义的来源。“知觉的经验使我们重临物、真、善为我们构建的时刻,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初生状态的‘逻各斯’。”[10]看似繁琐又缺乏意义的知觉世界,为我们的情感、理性与价值世界奠定了基础。但在小说中,班吉身体知觉活动是完整的原初的知觉,昆丁的感知走向异化,再到杰生那里知觉被遗忘和抛弃。这种情况当然并不只是存在于康普生家族,它同样具有相对普遍的意义。一方面,这反映了当时传统的美国南方逐渐走向现代所产生的病态变化;另一方面,这也是现代社会的悲剧。现代社会到来之后,传统道德理性的约束、现代社会的经济理性的强大,对我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身体被异化,我们离开了原初的知觉,人性变得破碎。20世纪的哲学,尤其是现象学,对原初经验的关注与思考,可以看作是对社会这种变化的一种反思与反抗。作为小说家的福克纳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但在他的小说中弥漫着伤感与悲观,或者是纯粹依靠感觉,缺乏理性;或者是病态的感知;或者是理性对感性的彻底抛弃。人性在现代社会中是如此的脆弱,只剩下“喧哗与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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