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呢(短篇小说)

2018-03-09 19:16黄方能
当代小说 2017年8期
关键词:温良婶娘婆娘

黄方能

风越来越大了,大风之中,还飘着雪,雪在路边的草地和石头上一粒一粒地加厚,在已有的基础上加厚。

顺民到镇里赶场,撵了猪上街卖了,去亲戚家还了早先借来交的计划生育罚款,连买碗晌午吃的钱都没有了,更不用说给小孩扯几尺布做件衣服,不用说扯两尺灯草绒给家里的婆娘做鞋穿了。顺民不光是心情不好,他是想起这件事情就心寒。

天已快黑了,顺民顶风冒雪还踩着积雪,白雪被踩成了泥巴一样的颜色,稀稀乎乎地走得有点吃力。

因为白雪的原因,天好像要黑得晚一点。正因为这样吧,顺民走到一个土塆的时候,便看到路坎下歪倒着哪样东西,不像是木棒。顺民走近了看,像是个人,像是在呻唤,顺民接着就闻到了一股酒气。顺民心想,是个酒疯子啊,多多喝些酒做哪样?摔倒在路边好耍得很?顺民停住脚,躬下腰看,怎么好像是支书温明开呢?顺民的心情好像顿时就好了一点,他说,明开叔,你是怎么搞的啊,人家喊你喝酒么,你哪能都喝呢?少喝点啊,你摔倒在这里,如何是好啊?顺民说了这么些话,醉者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顺民怀疑他怕是认不出人了,或者就是醉得睡过去了。顺民又说,明开叔,我今天赶场呢,撵了个猪去卖,你不是催交计划生育罚款么,我那是借钱来交的,现在我向你汇报,今天,我把那钱还了。顺民索性蹲下,慢慢腾腾地说,可是呢,明开叔啊,我卖那猪的钱除了还账,连买碗晌午吃的钱都没有了。我又没有当干部,也没有人喊我喝酒,我全身都没有一点力气了啊,我自己走回家都吃力呢,就没有力气扶你起来,更没有力气扶你回去了——对不起呀。你也晓得我以前得过肺病的,体力不好呢。

而顺民内心想说的却是,温支书,那不要钱的酒么,少喝点噢,你看你喝醉成这个样子——你也有今天啊!你放心,我不会像你那样起心害人的,不会在你的身上踩一脚,更不会踢你下坡,你自己凭自己的命撞吧。你要是个好人,你要是做得有好事,你的运气就会好,就会有人来救你。你要是个坏人,你要是没有做过好事,你的运气怕就不会好啰——那就是你的气数喽……

顺民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清楚这都是支书温明开作的怪,搞的鬼,害的他。是,当时他的婆娘是超怀了小孩,怀了第三胎。在农村,生两个小孩是可以的,虽说政策要求一定的间隔期,但只要只生两个,然后按要求做了结扎手术,就没人来找麻烦了。顺民的婆娘生的头胎是女儿,第二胎才是儿子。农村人,哪个不想生儿子啊,最好是两个。以前的人理想的子女数是三男两女,现在社会变了,不准多生,两男一女是理想的数字,可政策只准生两胎,顺民在有了一女一儿两个孩子的情况下,当然还想生第三胎,还想生个儿子。可顺民的婆娘怀了第三胎以后,支书温明开就像不高兴似的。那时候顺民就觉得跟村领导住在一个村寨的不好了。要是不和温明开住一个村寨,温明开可能就不会盯得他那么紧了。家里有什么新情况,温明开可能就不会掌握得那么清楚了。温明开不可能不掌握他家的情况,为了把他支书的稀饭钵钵端稳,就踩着本村寨的人,这样的人这样的官,不会有好结果的。古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温明开是起心害人了啊,害了不少的人。顺民清楚温明开害他的办法就是要他怀了第三胎的婆娘去刮宫引产。顺民把婆娘支回娘家去了,温明开带着人到顺民家扑了空,便要他交罚款。不交就牵牛赶猪,揭瓦拆屋。顺民当时没钱,为了再生个儿子,他向温明开求情,向亲戚借钱交的罚款。

想到温明开的狠心,顺民回到温家坡在经过去温明开家的路口时也狠了狠心,没有去给他家的人带信。温家坡就是一面山坡,有点像把椅子一样的山坡,在椅子的里面,老寨子是一梯一梯的房子,人住得密集,顺民家住在老寨子的底部,温明开家则住在椅子另一面的新寨子里。顺民要从路口去温明开家也耽搁不了好一会儿,可顺民想他如去带这个信,可能会遭到疑问,他当时为什么不把人扶起来催他回家?——要是那样,就是带了信,也不会得个好。再说顺民本身也不想去带这个信。

因为,在温明开一胎上环二胎结扎、三胎四胎又引又扎、扎了还要罚的宣传声势中,在温明开催粮催款、刮宫引产的工作中,顺民的婆娘没有经受住威吓,使得腹中的婴儿早产,产后没几天就夭折了。那可是他顺民的儿子啊!——罚款交了,人却死了,顺民心里就起了歹念,咒温明开的儿子不得好死!可是咒归咒,温明开弄得他顺民人财两空了,还要他的婆娘去结扎……

顺民脑壳上衣服上沾着雪慢慢腾腾地回到家,闷着拍了身上的雪,闷着吃了饭、洗了脚,闷着烤了一会儿火,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听说支书温明开死在了赶场回家的路边,顺民也觉得有点惊讶——真的死了?真的没人救他?

顺民吃早饭的时候还听到了一些补充消息,说温支书家里的人头天晚上一直在等支书回家,可是一直没有等到。支书出门的时候也没说要到哪里去,那么他究竟是到哪儿去了呢?他以前要是去哪儿,是要给家里人说一声的;他要是在镇里开会,多数时候都是要回家的。由于他爱喝点酒,支书的儿子温良和女儿温润在吃过晚饭之后出去找了他,从去赶场的路上找去,又从赶场回家的路上找回,路上没有听到一点可疑的声音,也没有看到一点可疑的迹象。支书的儿子温良是第二天早晨再去赶场的路边寻找时,在一处土塆的路坎下发现支书的。地上虽然都盖着雪,可温良发现那儿的雪好像要稀薄一点,便跳下去细看,才发现支书的身上都起了凝冻,早就死硬了。

顺民听到这些消息以后,还是坚持他原先那个看法,即支书坏事做多了,运气就不好,没有人救得了他。那是他应有的下场。

顺民没想到他咒支书的儿子不得好死,哪曉得支书自己却抢了先。

这样一来,顺民觉得还是有点亏,支书让他死了一个儿子,支书自己顶了死,算起总账来,差不多是支书用他的老命顶了顺民儿子的小命。老命已经活了几十年,小命才刚刚开始呢。

但是顺民又觉得这个结果也可以,算来算去,账不能算得太清。

想清楚了这些事情,顺民帮忙抬支书出门下葬的时候,便暗暗地既小心翼翼,又踏踏实实。小心翼翼是担心支书使阴招下他的绊,出他的丑,踏踏实实是觉得支书死了,这是最后一次帮他的忙了。支书死后雪就停了、化了,顺民抬的是后面,上坡的时候他的脚踩在湿地上都有点打闪了,他仍坚持着和大家一起往上抬,保持平衡,亦步亦趋。下坡的时候呢,顺民腰杆都差不多弯成直角了,屁股也没有坐到地上而影响大家。抬拢墓地以后,顺民的一个婶娘站近顺民说,顺民,你今天辛苦了,你明开叔地下有知,也会表扬你的。顺民心想,支书去了,你以后怎么办啊?这个婶娘虽然是个寡妇,却是个老寡妇,不是支书的婆娘。支书的婆娘已哭得要人搀扶。顺民知道婶娘经常得到支书的照顾,成了支书的相好。顺民说娘娘,你以后有哪样要帮忙的,就喊我噢。婶娘淡然一笑。endprint

而面对支书的儿子温良的时候,顺民心中却有一点点坏笑,笑支书的儿子是赢家,自己则也不是输得很。

接下来,顺民便不去想再生一个儿子的事情,因为他的婆娘已被温明开叫去结扎,生不出来了。他和他的婆娘便一心一意耕田种地,养自己的两个孩子,供他们读书。

这年秋天,顺民的谷子挞完以后,这天天黑时,住在温家坡寨子上边的婶娘来请住在寨子下边的顺民帮她挞谷子。这是支书死后,婶娘第一次请顺民帮忙,顺民爽快地答应了。

婶娘的男人死得早,她拉扯一双儿女长大的过程中,没少请寨子里的叔伯兄弟侄儿帮忙铧田铧土,栽秧挞谷。人家帮了她,要她做活路还的她就做活路还,不要她做活路还的她就说等她的儿女长大了还他们。

缺劳力的人把活路安排得紧,顺民觉得婶娘的忙帮起来有点吃力。给别人家帮忙挞两挑谷子就吃早饭,婶娘要他挞三挑,别人家一天挞七八挑谷子,他给婶娘挞的却有十挑十一挑,挑最后一挑谷子进屋的时候天都黑了。吃夜饭时婶娘嘴巴很甜地说,顺民哩,你帮我挞谷子,我还不起你的活路啊,我只有尽我的能力弄点好的给你吃。顺民说娘娘不要客气,你这饭菜味道好呢,和我那傻妇人弄的味道大不一样。婶娘说,顺民,这男人家呢,时不时地还是要出来走动走动,经常在屋里吃一种味道,也吃得烦呀,出来吃点新鲜也好。順民说那娘娘有哪样要帮忙的就喊我,将就我好到娘娘这儿来吃点新鲜。

在温家坡这个地方,温姓占绝对多数,那些杂姓不是后妈带来的外姓人,就是来上门的女婿,差不多可以说都是依附温姓生存着。可是温家坡人住得密集,谁家有点小秘密,另一家或几家都非常清楚。辈分虽然高的高矮的矮,并不齐整,可人与人之间的事情要是都按辈分论处,就显得很麻烦,不大好办。于是就自行抛开束缚,随便一点。这随便带来的一个变化,就是在称谓上虽然执行得严谨,即使喊得清楚,心中却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大家都明白的是,彼此年龄相当,家境相当,能力相当才是主要的,辈分是次要的。大家住得密集,暧昧的事便时有发生,比如兄弟不在家的时候,哥哥挑的水倒在了兄弟的水缸里;比如兄弟给嫂子代买的香皂雪花膏中,多了样卫生带或者花裤衩。在这种趋势的影响下,一些人外出打工以后,一些跨越辈分的暧昧也随之发生了,比如五十多岁的叔叔夜里常从侄儿媳妇的屋里出来,比如七十多岁的当公的和孙辈媳妇一起赶场进商店买东西,一起挤在一根板凳上吃晌午,等等。

顺民的条件不大好,家里不宽裕,人还长得有点丑,但顺民也有一个中年人共有的条件,那就是还剩下的一点力气。婶娘请他帮忙挞谷子,说明婶娘需要他的这点力气。顺民怀疑那不要婶娘还活路的人怕有不清楚的地方。不过顺民知道她主要不清楚的地方是和支书温明开。温明开给她送救济,上报她的田土被水打沙壅了,给她送补助,耽搁了好久才大摇大摆地从她的屋里出来。

婶娘的儿子从市里的一所中专学校毕业以后就在市里找了工作,媳妇也接了;女儿出嫁以后,婶娘仍然做着她家田地里的活路。以前顺民自己的活路都做得吃力,她没请他。也是巧了,支书才死不久,婶娘就请顺民帮她做活路,婶娘不会是晓得了哪样吧?婶娘说顺民哩,我还不起你的活路啊。顺民说娘娘,不要你还。婶娘说那怎么好啊,怎么好啊。顺民伸手从婶娘的肩膀上捡丢一截柴草说,娘娘,你这儿有哪样好耍的,给顺民耍一盘儿吧。婶娘拉着顺民的手说,顺民哩,你要耍我倒是可以给你耍啊,可是你的身体遭得住吗?你才帮我挞了那么多谷子,挑了那么多挑谷子,好辛苦呢。听说你以前得过肺结核,你要是发了毛病,可不要怪娘娘啊。顺民说不怪,不怪。

顺民玩耍的时候很卖力,像挞谷子挑谷子一样卖力,全身汗水都出来了。顺民想到婶娘以前是支书温明开的人,现在支书死了,还不就是他顺民的了?顺民累得气喘吁吁也仍然不遗余力。

顺民觉得帮忙婶娘挞谷子的两天日子真是一年中的好日子。

顺民帮忙婶娘挞谷子的时候在婶娘那儿吃,吃过之后又耍了一会儿,回去得晚了一点,婆娘的话就有点变味了。婆娘说你回来了?还是要回来啊?你娘娘办哪样好吃的招待你,让你舍不得回来呀?顺民说你说些哪样呀,叽里哇啦的,她当娘娘呢。婆娘说娘娘,怕是娘子啊?温家坡的寡妇怕是你们男人的心肝宝贝啊?人家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莫非在寡妇屋里还受到了搓磨?顺民觉得很吃惊,怎么平时憨痴憨痴的婆娘忽然变得精怪了呢?女人真是在男女问题上不是糊涂就是聪明么?——婆娘的叽里哇啦,让顺民觉得很烦。

谷子挞过以后,顺民再去婶娘那儿的时候,婶娘灶前灶后地忙着,口气却变得不冷不热了。婶娘说顺民哩,我这段时间的活路自己能做,等有了重活路我做不来的时候,再请你帮忙啊。顺民以为好事开了头,就像水被开了闸会顺理成章地流下去,哪晓得那水不多,流一会儿就干了,没有流的了。要让它流出来,还得再开闸。

顺民是在厌烦婆娘的精怪以后,才又去婶娘那儿要快活的,哪晓得婶娘说话变成了“账已结清,过后不补”的口气。

顺民没想到刚刚开始的好事就这样打住了。他还以为他会和寨子里的某几个男人一样,继续保持一份有新鲜的隐秘生活。

也不知是婶娘的儿子在外听见了什么言语,还是婶娘有意为之,总之很突然,谷子一挞过婶娘的儿子就把婶娘接到省城去了,说是接去照看孙孙。那么顺民和婶娘的好事才开始就结束了。

不但如此,顺民的身体还出现了麻烦。顺民明显地感觉到体力减弱,是挑两箩干谷子到寨子中去打新米,不但把他累得满脸满身是汗,他连脚弯子都在打闪。他拼尽老力把谷子放在打米机跟前的时候,差点栽倒在地。人家把他的谷子打成米以后,他没敢再挑那米,而是空手回家叫婆娘去背的。

婆娘说顺民吔,你是哪股水发了呢?那几天自家挞谷子的时候好好的,就是帮你娘娘挞谷子的时候也还好好的,怎么今天挑两箩干谷子到寨子中去打米就挑不回来了呢?你是哪股水发了呢?顺民说出虚汗,没得力,脚弯子打闪,怕挑倒泼。婆娘说那这件事情怕是你帮你娘娘挞谷子的原因。你一天给她挞几挑?顺民说十来挑。婆娘说十来挑?你平常都是挞七八挑呀,怎么多挞了?顺民说她缺劳力,把活路安排得紧。婆娘问那她给你办的哪样吃的?顺民觉得,婶娘办的菜确实是新鲜,但他不能这样和婆娘说,他回答,饭是米饭,菜有三碗,一碗凉拌菜,有顿是烧青海椒拌蒸茄子,一碗炒菜,有顿是炒阳荷,一碗肉,有顿是苦瓜炒腊肉。婆娘说三碗菜中素菜占了两碗,苦瓜炒的肉也只有四五片,还又薄又小不是?你那个娘娘哪个不晓得,抠得出了名。顺民,你帮你娘娘做的活路和她给你吃的东西相比,不般配呢——说收入少支出多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对对,入不敷出,你这叫入不敷出。顺民说她家里困难么。婆娘说困难,她儿子都在省城工作了,哪个相信她还困难?——你是不是还和你那骚娘娘不清不楚了?顺民迅速否认,没有没有,她是娘娘呢。婆娘说那我再问你,你帮她的活路是要她还呢,还是不要她还?顺民撒谎说要她还。婆娘说现如今她都离开温家坡了,你到省城去找她还?——顺民哩,你要是身体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还和你娘娘不清不楚,那你的身体就是赔了老本了。你的旧病怕就是这样发的。顺民觉得奇怪,怎么这事情像是婆娘看见的一样呢?一直以来婆娘都是颠三倒四的,怎么这件事情她就一点都不颠倒呢?老实说,顺民从婶娘身上下来以后,就感觉脑壳有点晕,身上没得力,觉得像是赔了本一样。endprint

随即就去买药来吃,吃西药利福定,吃土茶罐熬的中药。都说肺结核是富贵病,顺民就重活路也不做了,做点轻松活路,像玩耍一样,家里的好吃的,还尽量都让顺民吃。经过一个秋冬的休养,顺民的病就像好了一样。

但是顺民并不敢松懈,挑抬方面的重活路还是不做,铧田铧土也只是铧半天休息半天。铧半天就铧半天吧,只要人在比哪样都强。这是婆娘说的,也是顺民想的。至于说到收成减少,顺民觉得他已不像以前那样慌张了。以前政策紧,农民只能种庄稼,现在政策放宽了,农民可以不种庄稼了,可以外出打工,可以做生意,可以只养猪牛羊,或者鸡鸭鹅,或者种烤烟种茶叶,等等,实在说种庄稼的人已越来越少了,早些年田地可以租给人种,现在你送给人种都少有人接手了。顺民因为有病,倒还做着田地里的庄稼,却是做耍耍活路,主要是劳力好的婆娘在做。顺民有时喜欢在山中逛逛,看能发现哪样好东西不。

这天顺民在一处地方薅包谷秧,地点有点偏僻,平常少有人去。薅过包谷秧后他扛着锄头往回走,看着路边绿茵茵的茂密的树林,顺民不禁对树林生起羡慕,想要是自己的身体像它们一样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又茂盛起来就好了,轻重活路都能做,女人也能搞。顺民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光看着山下的一口绿阴陰的水塘,先是觉得那水塘很美妙,在山林中波光闪闪的,过一会儿又觉得很刺眼睛,怎么看着看着又像是哪样怪物张着的一张口。顺民并没有在意。可他把眼光收回的时候,忽然看到路下边的石坎上长着一根岩百合。岩百合细矮细矮的,不大,开着白花。顺民放下锄头,躬下腰身,双手抓着路坎的杂草,迅速朝下靠近那岩百合。顺民想扯回去,能养就养着,不能养就把它吃了,岩百合炖肉,利肺得很。可是岩百合的根长在石缝里有点深,不好扯,顺民只能慢慢地将就着扯,可惜扯得那根部断了半边。

顺民本想看清那断的半边岩百合能不能搞到,却在石壁上发现了像铁皮石斛一样的东西,叶子细小细小的,椭圆,有点肉实,藤条比叶子还要细小,顺着石壁长着。顺民在电视上看见过铁皮石斛,晓得有的地方在培育,说是值钱得很,既补虚,又降压。那栽培出来的价值都高,这野生的岂不是更好?它的藤条乌曲乌曲的,洋洋得意地巴在石壁上,好诱人啊。顺民想他今天扯到了半边岩百合,还看到了铁皮石斛,运气算好了。只可惜它还长在下面,要扯得它,他得再往下梭才行。可是顺民梭着梭着,却一下就梭到了石壁上的一个缝隙里,人夹在石缝里了,动弹不得。他开始没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地危险,以为自己能想办法挣扎着脱身,他动了几下,却越挣扎越紧,他再也不敢动了。他稍微使一点力,石锥触及他身体的地方很是疼痛,好像血都出来了一样。他想,事情可能坏了。他觉得他哪儿都不能动了,手不能动,脑袋不能动,脚不能动……怎么就落到了这一步呢?就像在梦中,连求救的声音都喊不出来了一样。他一边积蓄着力量,一边慢慢地理着思路,想着怎样才能脱身。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好像天都要黑了。顺民还是一动也不能动,嘴巴很渴,肚子很饿,实在说,他已不知道能不能脱身了……

听到人说话的声音,顺民才感觉有了一点希望。估计过路的人从他放下锄头的地方经过的时候,他使劲呼喊,是哪些往上面过路啊,帮个忙啊,我卡在这石缝里了,下来帮个忙啊。

过路的人可能听到了顺民拼命喊出的小小声音,脚步停下了,估计是往哪儿看了以后,才问,是哪个在下面啊?你是摔下去的不是?

顺民声音微弱地说,是我,顺民。我从上面梭下来的,卡在这石缝里了,动不得了。

顺民听见脚步声走过去了,感觉自己不会被救了……自己也曾经见死不救啊……

脚步声过去之后是一截木棒触地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从石壁上梭下来的,是温明开的儿子温良。

温良用斧头一点一点敲掉石壁上的石锥,说顺民哥,你就忍住啊,你要出去呢,只有敲掉石壁上的石锥,腾出空隙来,你才能活动。我用你的锄头敲着,你就让这锄头在下面挡着吧,忍倒起,啊?

顺民说要得,我忍倒起,只要能出去,忍一下痛也没得关系。

温良把顺民救出石缝以后,还边把顺民扶上大路,边叫和他一起砍木棒的亲戚先回去给顺民家里人带信。

顺民激动地说感谢你啊,兄弟,你除了把我从石缝里救出来,还扶我走上大路,谢谢你啊。

温良说这没得事,大家一个寨子住起,我们还是一个祖宗呢。

顺民说兄弟,你比我做得好,你比我做得好。

温良说你这话是哪样意思呢,我听不明白。

顺民说兄弟,你爹当初搞我家的计划生育,我的一个儿子就被计划掉了,我心里恨你爹,曾经咒你不得好死——我心胸狭窄,我不对,你心胸开阔,你比我做得好。

温良说,抬我爹下葬的时候,你那么下力啊。

顺民说兄弟,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啊。顺民说这些话很不自在,可能在石缝里卡得时间久了,脸上都发烧了。

顺民自从卡在石缝里被温明开的儿子温良救出来以后,病不但一点也没见好转,却反而明显加重了。他随便动一下,喉咙里就痒痒的,当地叫发喉。顺民发喉的时候喉咙里就喉喉地不断,这使得他很是厌烦。肺结核的病症是全身无力,出虚汗,咳嗽,咳得痰中都带血了。喉病加上肺结核,顺民就是想自己的身体能像树木一样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到了春天又茂盛起来,却也不晓得能不能够了。顺民年轻的时候,没结婚的时候得过一回伤寒,因为家里穷,没有及时医治,后来吃了点药,也没有断根,结婚后和婆娘做那事伤身体,田地里的活路又重,营养又不好,那病就差不多没有离开他。婆娘结扎以后,顺民和婆娘那事做得少了,休息多了,营养跟上了,病好像就好了。哪晓得才帮婶娘挞一回谷子,肺结核病就发了,肺结核病发了以后,还多了一样喉病,真是烦死人了。不怪帮婶娘挞谷子,只怪自己心念不正,贪图婶娘的便宜,还以为曾经是支书相好的婶娘从那以后就是他的相好了。

顺民病恹恹地坐在灶门前,或者睡在床上,婆娘很生气。想想婆娘也辛苦,一个人做那么多活路,里里外外,轻的重的,她做活路累了,叽叽喳喳一下也可以。可她有时说话却一点也不留情面,她一点一点慢腾腾地戳他的痛处,戳得他无地自容。戴着白色护士帽、拴着蓝色围腰的婆娘坐在床边说,你温顺民,是个哪样东西呢,你以为你做的事情我不晓得?你白天不说,晚上说梦话也说了出来,你见死不救……顺民想想也是,人家搞计划生育,也不靠搞你一个,国家有这个政策,哪个又拗得过?婆娘吓得早产了,早产出来的儿子死了,你就认为是人家杀了你的儿子,你就咒人家的儿子不得好死,你心眼像针鼻子那点点啊。那些引产引出来是儿子的有好多家,下雪天你看见人家吃酒醉了摔倒在路坎下,你不但没有救人家,连信也没给人家家里带一个,你见死不救,人家真的死了,你连一点后悔都没有,你是个哪样人啊——顺民喉着说,莫非你就不恨他,搞我们的计划生育,搞得我们钱出了,人也死了?你要是看见他,醉在路边,你也不会管他的,你是事情过后了,说得好听。endprint

婆娘换了一个坐的姿势,又说话戳顺民和婶娘的事,你和你娘娘乱搞……顺民心里也承认,婆娘说得对,你家里穷得锅儿当罄敲了,你人长得像个丑八怪,还去花眉花眼地乱搞,你倒是敢搞那些年轻的、有男人的平班子,别人可能也会认为你是个角色,可是温顺民啊,你搞的却是你婶娘,一个寡妇,都那么老了,比你还老,你都不怜悯一下人家啊?人家没得劳力,请你帮忙挞谷子,你就有资格脱人家的裤子?又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是个哪样样子——顺民咳着说,你晓得个屁,你以为她是娘娘?她是那个酒疯子的相好。

顺民已经受不了了,婆娘还不放过他,说他给儿女丢脸……顺民觉得确实也是这样,你咒人家的儿子不得好死,人家不但没死,还救了你,你说你这个东西,是不是有点不昌盛啊?你活在这个世上,不怕给儿女丢脸啊?——顺民又喉又咳着说,你个傻婆娘,我这点秘密全让你晓得了,你不张起嘴巴到处去说,哪个晓得?婆娘说我怕没得那么傻,到处去说自己男人的不是。我去说你是个坏人,那别人不是认为我也坏?

順民接着考虑的一个问题是,婶娘是不是晓得了哪样,才请他帮忙挞谷子,才那样的?如果是那样,婶娘就是成心替支书报复他。如果不是那样,他毛病复发这件事情就好像是该发生的,是天意?可惜啊,婶娘到省城去以后很少回来,就是回来,顺民也没机会弄清她的心思了。

其实顺民考虑得多的一点是,他的病一直不见好,一走动就累喉喉的,不走动呢,又咳嗽,喉也喉得烦,咳也咳得烦。不能为家里做点哪样,还要用家里的钱买药吃,肺病喉病的药也吃得他烦了,刮苦,要是能为家里减轻点负担就好了。

睡在床上的顺民拉着坐在床边的婆娘的衣角说,这些年辛苦你了,我成了一个废人,光是吃吃吃,吃药,吃饭,还吃好的,又不能帮你做点活路,我有愧啊。我也想病早点好,为家里减轻点负担。要是这病不得好,哪天我死了,你可要好好的,把姑娘嫁出去,把儿媳妇接进门啊。婆娘说你说这些做哪样呢,你怕哪个在嫌弃你?我可没嫌弃你。顺民继续沿着他的思路说,我死以后,你也可以把我做的错事告诉他们两个,叫他们不要学我……婆娘说不要说这些,你不会有事的。

这天天快黑的时候,顺民的婆娘到寨子里整满月酒的人家帮忙还没回来,温良从温家坡寨子下边他家承包的水塘里捞了鱼,路过顺民家院坝边的时候,捉了两个半把斤大的鱼儿给顺民说,顺民哥,你的病好点没有?这鱼你拿去熬口汤喝吧。顺民还没来得及拒绝,温良把鱼丢在院坝中的脚盆里就走了。好像温良也晓得顺民做了对不起他家的事情,有意做给他看似的。

鱼是七星鱼,以前多生长在烂田后坎的石洞里,它长得慢,但味道很鲜。七星鱼在脚盆里游动,仿佛都看得见它脊背上的七颗星。顺民看着七星鱼有点发愣。一起让他发愣的还有他栽在院坝边的药草。

顺民心里很难受,他担心他的傻婆娘哪一天向外人吐露出他梦话里的秘密,那他就没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了。傻婆娘和他说话虽然平心静气轻言细语,但是顺民晓得她内心对他的鄙夷。

顺民觉得他不能吃这两个七星鱼,他找到一个塑料口袋,往里面灌进清水,把鱼儿装到了塑料袋里。做了对不住人家的事,就反起来一回吧,把鱼儿放回鱼塘里去。虽然是在家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傻婆娘时不时把他的老账翻出来,像青蛙一样叽叽呱呱个没完,没有外人知道,可顺民还是从她的话里感觉到,他这后半生不光是白活了,简直活得大错特错,好像她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是个天大的错误。她是没尝到男人发威的厉害。不过,顺民也觉得傻婆娘可怜,他不忍心打她,都几十岁了,他还打她,说起来也不好听。再说他也打不赢她。但是,顺民还是想冷落一下婆娘,让她尝一下他不在家的滋味。

顺民提着塑料袋里的鱼往坡下走的时候,天上下起雪花,飘飘扬扬的,简直可以说是在风中狂舞。坡脚是一条深深的夹沟,坡陡得他都有点站不住似的,要是喝醉酒的人,怕根本就站不住。好在顺民熟悉这路,人瘦身轻,加上雪才开始下,提着鱼还能一步一步往下走。沟底原先的水可以碾米,后来不行了,只有小小的一股,温明开支书把水引到旁边堵了起来,堵成了一口鱼塘,养着七星鱼。明开叔把沟里的水引到旁边堵起来并说养七星鱼的时候,寨子人心里都反对,但都不说。其实顺民也觉得这儿养鱼不错,只是他没有先想到,落在后面了。顺民把两个七星鱼提到鱼塘边,把塑料袋打开,轻轻地慢慢地将鱼儿放了回去。鱼儿欢快地游着,却忽然转了一下身子,仿佛是朝顺民看了一眼,表示感谢,然后就没进水里去了。

顺民蹲在鱼塘边,虽然头上身上都沾着雪花,可他觉得眼睛有点干涩,就一直看着塘里的水。他不想老是看枯黄的草,干枯的树,还有干沙沙的泥巴。他看塘里的水滋润眼睛。

蹲在水塘边,看着微风吹起的水纹一圈一圈地漫开,顺民觉得眼睛很舒服,就像眼睛也水汪汪的一样。还有水塘边的胡豆秧,豌豆秧,也很好看。雪花飘在胡豆豌豆的叶子上积累着,不一会儿就白花花的了。顺民看得见的地方很快就成白花花的一片了。顺民把目光从水塘边的青苗那儿收回,再看着被风吹起的淹没了雪花的水纹时,有点像饿老鹳盯着水中的鱼儿一样。

顺民觉得全身都像没了力气似的。他脚没踩稳,开始往下滑的时候也没管它,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地梭到水里了。梭就梭吧,也怪,他觉得有点燥热呢。水漫到他的腿部的时候,他才感到了一点凉意。水漫到腰部的时候,他想起确实对不起婆娘,他不在她的身边,她会想念他,并更加数落他的——也正是这时,顺民听见了婆娘呼喊他的声音,顺民——顺民——可顺民已经不想回答她了……水漫到眼皮跟前的时候,顺民看见两个七星鱼跳出了水面,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像是问他怎么了?顺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刚才放回塘里的两个鱼儿。

责任编辑:段玉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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