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词语境中的苏州记忆
——兼论文学意义上的“江南”一词

2018-07-13 03:27金白梧苏州旅游与财经高等职业技术学校江苏苏州215104
名作欣赏 2018年33期
关键词:张继白居易江南

⊙金白梧[苏州旅游与财经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江苏 苏州 215104]

一 、唐宋诗词语境中的苏州记忆

以苏州为代表的江南自古就是风雅之地,描写这里的诗歌、散文,从“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汉朝乐府诗一直到明代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描写苏州虎丘、山塘等名胜的游记,可以说数不胜数,而最集中的、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唐宋时期的众多诗词。唐宋时期白居易、张继、杜荀鹤、韦应物、贺铸、范成大等都或为官或游历苏州,他们走遍苏州城里城外,落笔无数,留下了精致的诗篇,展现了苏州作为人间天堂的非凡之处。

有唐以来,社会发展极其繁荣,也带动了唐诗的大发展,如今游览某个地方或者某个景点,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联想有没有唐朝的哪位诗人在这里留下诗篇,“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描写的就是江西的庐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则非泰山莫属。而说到描写苏州古城的,最令人熟悉、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枫桥夜泊》这首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唐朝安史之乱后,诗人张继途经寒山寺时,写下了这首羁旅之诗。张继是湖北襄阳人,其时赴京赶考不第,心灰意冷之间来到江南的苏州城,因此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客船夜泊者对江南深秋夜景的观感,展现的是月落、乌啼、霜天、寒夜、江枫、渔火等意象,既有景有情,又有声有色。“一切景语皆情语”,人们常说诗歌所透露的情怀往往会引起很多人的共鸣,而《枫桥夜泊》就将作者羁旅之思、家国之忧,以及身处乱世而尚无归宿的矛盾心理充分地表现出来。唐朝的诗人灿若星辰,且不说初唐四杰,盛唐的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以及中晚唐的白居易、杜牧、李商隐这些顶级的大诗人,比起一些二三流的诗人,张继在唐代的诗坛上并不算十分出名,后来他离开苏州考取功名也实现了从政的愿望,然而他却因为这首诗而名扬天下,苏州城也因为这首诗而蜚声海内外。

与《枫桥夜泊》侧重诗人内心观照不同的是,张继另一首写苏州的《阊门即事》就显得更富有生活气息,或许此时的张继心情更显得轻松自在:“耕夫召募逐楼船,春草青青万顷田。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从诗的内容来看,应是表现清明时节的苏州郊外春草青青的景色,题目中提到的阊门位于苏州城西,当时城外万顷良田、新烟袅袅,不过这场景到如今也早已不复存在。

张继《枫桥夜泊》语境中更多流露出羁旅之人心中的惆怅,无意中把苏州城的一座不知名寺庙带到历史的前台,那么另一位唐朝诗人杜荀鹤《送人游吴》则更真实展现苏州这个江南城市的特点。诗中这样描写苏州:“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到过苏州的人,除了苏州的园林,印象最深的应该就是苏州的粉墙黛瓦和小桥流水了。 “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也因此成为苏州古城的符号,大诗人白居易笔下《正月三日闲行》中对水城苏州的描写更令人无限神往:“黄鹂巷口莺欲语,乌鹊河头冰欲销。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

如今古城中最能感受江南水城意境的莫过于平江路和山塘街,特别是山塘街自阊门延伸到虎丘,约七里长,故称七里山塘,已有一千一百多年历史,它是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为了方便城内百姓到虎丘郊游而修建的一条街。诗人们往往都不会吝惜他们的才情和文笔,杜荀鹤在《送友游吴越》中又再次表达了对苏州这一“江南佳丽地”的喜爱:“去越从吴过,吴疆与越连。有园多种桔,无水不生莲。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此中偏重客,君去必经年。”自古吴越相连,江南景色宜人,让人流连忘返,难怪苏杭要被称为天堂(南宋范成大《吴郡志》曾提“天上天堂、地下苏杭”,元代杨朝英乐府新编《阳春白雪》则直接说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到了宋朝,这种在诗歌语境中对苏州的偏爱更是无以复加。《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就是宋代词人贺铸描写苏州的上乘之作。贺铸本是北方人,由于对苏州的偏爱,晚年携妻定居在苏州西南的横塘。“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所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首词中提到的横塘就位于苏州古城西南的运河边上,它曾经是古代的一座驿站。《青玉案》这首词表面上写暮春景色,实则抒发作者所感到的“闲愁”。词的上阕写路遇佳人而不知所往,也含蓄地流露出词人怀才不遇的感慨;下阕写因思慕而引起的无限愁思,未免幽居寂寞使人积郁难抒。而此首词在行文中不经意地描写了苏州乃至江南一带所独有的气候特征——黄梅天,正是应了这首词中的“梅子黄时雨”,后来人们将每年六到七月出现在江南一带独有的气候特征称之为“黄梅天”,一般初来乍到的北方人很难适应这种潮湿闷热的天气(白居易就曾经发出“洛下麦秋月,江南黄梅天”的感慨)。也因为这首词,贺铸从此赢得“贺梅子”的雅号。《青玉案》或许正验印了当时诗人贺铸人生漂泊不定的苦感,其中的“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更惹得后来多愁善感之人到此追寻。

贺铸词语境中这种对苏州的热爱,不仅仅在于景色的描写中,更多的是长居于此之后的实际人生体会。他是北方人,却钟情南方,或许就是苏州的人文气息更加适合他的内心需求。在《水调歌头·彼美吴姝唱》中贺铸这样写道:“彼美吴姝唱,繁会阖闾邦。千坊万井,斜桥曲水小轩窗。”吴地自古多美女,经济的繁盛带来了城市的发达,坊、井、桥、水都是江南城市的典型特征,苏州更加突出而已。以至于后来他的妻子离世,旧地重游都难遣心中忧伤。在《半死桐·重过阊门万事非》中贺铸就有“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的惆怅。这两首词中提到的阊门,在苏州可谓是家喻户晓,《论语》中曾经记载过孔子登临泰山遥望吴国阊门,而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更是在开篇中描写“姑苏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风流富贵之地”。

二 、兼论文学意义上的“江南”一词

笔者之前写过《人人尽说江南好——唐宋以来旅游诗词中的江南印象》,文中探讨了旅游诗词中的江南印象,那么文学意义上的江南到底意味着什么,它与苏州记忆又有怎样的关联?在很多描写江南、描写苏州的诗文中,也许没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凄凉悲情,也没有“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激昂慷慨,可能更多的是一种温情自在,但又不缺乏独立而清醒的人格。自古以来很少听说苏州读书人品格卑劣的现象,因为江南独有的文化已深深地影响着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不仅如此,连到此一游的人都会说出“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韦庄《菩萨蛮》其二)这样的肺腑之言,甚至于梦里都会来到苏州——“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白居易《梦苏州水阁寄冯侍御》)。可以这么说,文学意义上的江南就是一种真、善、美的象征——风物清嘉,百姓乐天,人文气息浓厚,人们把神仙居住的地方称之为天堂,苏州、杭州为代表的江南就是人间之天堂。

与前面提到的张继、杜荀鹤、贺铸不同的是,大诗人白居易曾在苏州、杭州为官,对以苏州、杭州为代表的江南之地最有发言权。白居易在少年时代到过苏州并在一段时间里居于此地,后来他再次来到苏州时身份发生了变化,成为苏州的父母官,在这里他为官大约十八个月,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在忙于政务之余再细细体会对苏州由来已久的感情。他在来苏州之前在杭州先担任过刺史,他对杭州的印象可谓极佳,不必提他曾经带百姓修西湖白堤的政绩,单是写杭州的诗句就足以证明:“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所以当他到苏州为官之后肯定会对苏杭有所比较。那么白居易对苏州的感情又是如何?在《登阊门闲望》 诗中他这样写道:“阊门四望郁苍苍,始知州雄土俗强。十万夫家供课税,五千子弟守封疆。阊闾城碧铺秋草,乌鹊桥红带夕阳。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云埋虎寺山藏色,月耀娃宫水放光。曾赏钱唐嫌茂苑,今来未敢苦夸张。”诗前四句展现苏州作为唐代雄州的强大实力,中六句以写景为主,这里提到的很多苏州美景今天依旧都在:阖闾城、乌鹊桥、虎丘云岩寺、灵岩馆娃宫,而诗的最后两句提及的钱唐与茂苑,分别指代的是杭州与苏州,作者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其实苏杭作为江南最有代表性的城市,两者可以说不分伯仲,各有千秋,或许没有人专门统计过,但可以想见的是它们出现在以诗词为代表的文学体裁中肯定是高频率的。在白居易晚年回到北方思念起江南,他又写三首《忆江南》词。第一首总写对江南的回忆,“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红胜火之江花和绿如蓝之春水,衬以日出、春天的背景,鲜艳奇丽,江南春意盎然的大好景象扑面而来;第二首词写杭州之美,“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在来苏州为官之前白居易已担任过杭州刺史,对杭州的印象极好;第三首词绘苏州之秀,“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白居易离开杭州转任苏州刺史,杭州已有西湖,而苏州的名胜虎丘在古城之外,白居易遂带领百姓修筑七里山塘,方便人们前往虎丘览胜。那时的苏州还没有出现园林,在知名度上不能和杭州相比,但民间已有“天上天堂,地下苏杭”的说法,“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能不忆江南?”可见苏州和杭州都是江南的绝佳代表,它们也成为文学作品中尤其是诗词中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江南代名词。

这种起于江南美景的神来之笔,就连城外的田野乡村也令诗人不会错过。南宋范成大的《田园四时杂兴》就是这样有代表性的作品。范成大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田园四时杂兴》是他退居家乡苏州后写的一组大型田园诗,分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五个部分,每个部分各有十二首,一共六十首,诗歌描写了江南农村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景色和农民的生活。所谓“杂兴”二字,其实就是诗人的随感而发。春日篇中有这样一首:“寒食花枝插满头,蒨裙青袂几扁舟。一年一度游山寺,不上灵岩即虎丘。”诗中描绘了寒食时节人们游玩山寺的景象,其中灵岩山、虎丘直到现在都依然是苏州的名胜。又如写中秋太湖的一首:“中秋全景属潜夫,棹入空明看太湖。身外水天银一色,城中有此月明无。”太湖水天一色,浩渺空蒙,令人向往。而六十首中最有名的就是下面这首:“梅子黄时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全诗几乎都在写景,梅子、杏子,麦花、菜花,蜻蜓、蝴蝶,都是江南春夏之际最常见的景致,这些透露的农村气息在诗人的笔下都变得鲜活灵动,栩栩如生,对于今天过惯城市生活的人们内心无疑是十分向往的。

不论是唐宋诗词语境中展现的苏州记忆,还是视苏州为文学意义上的江南代名词,内中所折射的都是诗人们强烈的情感,他们热爱这里,描写这里,留下了一流的作品,也展示了他们深厚的人文情怀。作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之苏州是幸运的,自商末泰伯、仲雍奔吴以来,历经多个朝代之后,到了明清更成为当时的文化、经济中心。《红楼梦》第一回便提到苏州乃是红尘中之一二等繁华之地,可谓是“擅田土之膏腴,饶户口之富稠,文物萃江南之佳丽,诗书衍周鲁之源流”(明朝莫旦:《苏州赋》)。这里我们以美籍华裔学者孙康宜在《剑桥中国文学史》中的一段文字来结束,他用地缘文学(regionalization)来解释苏州为代表的江南文学现象:唯美,追求生命、艺术和自然,它不仅是江南的一个地点,也是一种心灵的境界,最重要的是诗歌和艺术的蓬莱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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