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白的悲剧人生与悲剧精神

2018-07-13 03:27孔德玉天津理工大学天津300384
名作欣赏 2018年33期
关键词:狂人悲剧李白

⊙孔德玉[天津理工大学, 天津 300384]

李白是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被后人誉为“诗仙”,文坛上素与杜甫以“双子星座”相称。后人大多只知道这些名贯古今的令人称羡的称呼,却不知在这背后,李白内心的矛盾与孤寂。出仕与隐居的难以抉择、现实与个性的难以契合,都令其痛苦不堪。唐朝的起起落落也影响了他性格的形成,高傲张扬的性格使他无法也不愿向别人诉说自己内心的痛苦。他意欲出仕、济世救民,却时运不济,无法完成自己追求功名的远大理想。从这一层面来说,他的人生可谓是悲剧重重。

一、隐与仕的矛盾——心灵悲剧

正如充满包容性与开放性的盛唐时代一样,李白的一生也包容性地接受了儒、道等多家思想的影响,这些思想充满了这样那样的矛盾。多种思想交织,仿佛在李白的心灵中埋下一座座活火山,你不知道它们会什么时候突然爆发,其潜在的威力却使得李白在做重大决定的时候出现了顾虑,心中矛盾重重。心灵的矛盾可以说是李白人生悲剧的导火索。

李白心灵的矛盾主要体现在仕与隐的矛盾心理。李白一生同时受儒家、道家、纵横家等多家思想的影响。受儒家思想影响,他心怀苍生,关心江山社稷,有着强烈的功名欲与出仕的心态,“欲尽节于明主”也是他一生的追求。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他有着寄情山水、追求生命本真的隐逸观念,求仙问道也成了他心目中的乐事。他爱酒爱月,“举杯邀明月”是他闲淡时的常态,于是长安被赐金放还后,酒隐安陆成为他的不二选择;在因永王事件被连累流放后他选择了四处游侠,漂泊终生,这种追求隐逸与超然的“真性情”无疑是道家思想影响的结果。受纵横家思想影响,他有着仗剑游侠的豪情,他的剑术极高,如“十五好剑术”“剑术自通达”等;他的诗歌中也多次提到“剑”,如“剑阁”“吴钩”等;拜师于赵蕤学习王霸之道和纵横之术,也激发了他建功立业、匡时济世的政治理想。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或仕或隐,两条完全相反的路也成了伴随李白一生的最大矛盾。

但是,在出仕与归隐的矛盾中,诗人关于仕的念头要远远胜于隐。李白有着强烈的功名欲,他在诗中多次将自己比作“大鹏”,如“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临路歌》)。即使在不得意的时候,他退居山林,也没有冷却那颗热切的入世之心,如“莫学东山卧,参差老谢安”(《送梁四归东平》)。关于仕与隐他曾给自己做出详细的规划,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他透露自己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州,不足为难矣”。概括来说,即在功成名就之后便归隐山林。心里的天平一旦有所偏向,倾斜的将是整个人生。李白一生追求的隐逸与陶渊明追求的那种不愿让“心为行役”的悠然不同,李白追求的隐逸实际是功成名就之后的淡然与超脱。他三十岁左右第一次进长安,就住进了终南山修道,但修道只是表面上的做法,他的目的实则是让皇上知道他。后来当他真正漫游于山水之间时,他也时常会有苦闷:“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士为知己者“仕”,女为悦己者容,高山流水,唯有知音相伴才是最美,知音不再,鼓琴何用?伯牙与子期仿佛一面镜子,树立在诗人面前,面对敬亭山,除他一人,空空如也。一个“唯有”,表现出山林的幽静,也衬托出诗人孤寂的苦闷和无奈的感伤。此时的李白,经过长期的漫游生活,饱尝人间心酸滋味,看透了世态炎凉,一种孤寂之感充斥心头。在李白一生两次的隐居和漂泊里,我们并没有看到许多神游于天地间的快乐,相反,我们看到和读出的更多是他心中的悲愤与无奈。他有时是狂人,但这种狂更多的是无法改变时代与命运所带来的失望后的悲愤。因此,仕与隐的矛盾心理再加上对出仕的强烈渴望,构成了诗人的心灵悲剧,也催生了诗人狂放的品性。

二、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命运悲剧

在一定程度上说,李白也算是“生不逢时”,李白早早地就对自己的人生做好了规划:先受到明君的提拔,供奉高职,成就功名之后如同范蠡一样,归隐乡野,但是这种学习多数古代贤者的理想却并未被时代应允。李白一生共有两次真正意义上的出仕,一次是被玄宗召见,供奉翰林;另外一次是投奔永王李璘。但是这两次出仕不仅没有真正实现其政治理想,反而加深了李白怀才不遇的悲愤,这是时代的必然结果,也是时代给予李白的命运悲剧。

首先是供奉翰林时期,这是李白仕途之路的第一个春天。在长安听到玄宗召见自己的消息后,他甚是激动,以为自己的雄心壮志将要被实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本以为将要开始自己人生的辉煌时期,未料玄宗看重的只是他的诗文才气,并不是他的政治抱负,只是让其供奉翰林,并未给其实际的官职。玄宗的本意也许只是让他做一名文学弄匠,当作宫廷生活解闷的工具,犹如伶官。司马迁曾评论伶官“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李白在宫廷中待久后,便也看出这层意思,再加上受其他官员排挤,因此,不久便自请回乡,被“赐金放还”。这是李白第一次出仕,也是他第一个政治悲剧。第二次,他求职于永王李璘,这一次虽被封了很高的官职,但并未长久,很快因永王叛乱而受牵连获罪,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辉煌的唐朝盛世并没有给李白一个辉煌的成就,他欲济苍生社稷,可皇权不容;他欲选择归隐,又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在一次次寻找出仕的机会中获得了失望,而当他想要归隐时,时代的动乱又给了他希望,让他结识贺知章、张洎,使得李白一直怀有一步登天的幻想……命运的这种恰似巧合的安排每一次都使想要归隐的李白萌发出再次出仕、实现功业的愿望。命运偶然开的玩笑,使得李白一生都处于仕与隐的矛盾中,也导致了李白仕途人生的悲剧。命运是不可抗拒的,同时又是逆志的。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热切雄壮的政治抱负与冷淡揶揄的社会现实带来的巨大落差,也成为李白一生中永远的创伤。

三、狂傲独立的品性——性格悲剧

李白无论何时均有狂放不羁的个性,不屈服权贵。个性张扬似乎是他性格的突出特点,这种个性使得李白有着强烈的自尊心与知识分子的清高。杜甫评论他“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纵观李白一生,“飘然出仕,洒脱不羁,傲岸王侯,不受羁绊,他所追求的也就是庄子《逍遥游》中大鹏所体现的超越世俗的境界”。有学者曾将李白的精神概括为三类:一是飞蛾扑火的英雄主义,二是追求极度个性自由和强烈的自我意识,三是卓尔不群、狂放率真的独立人格。可以看出,狂傲独立的个性特征是李白精神的主要方面。

诗人自诩“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他将自己比作“狂人”。何谓狂人?顾名思义,狂放的、强烈追求极致和绝对的人。鲁迅先生笔下也有“狂人”的形象,在他笔下,那个狂人迥异于世人,以一种病态的眼光来观察、揭露“吃人”的、充满黑暗与罪恶的社会;李白也自诩是一个狂人,可见他认为自己与世人不同。他怀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清高,始终以一颗赤子之心来对待周围的一切。他自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认为自己有着满身的才能,只是等待一个契机,因此恃才傲物——“天子呼来不上船”。

这种非凡的自信铸就了他狂放不羁的性格,也赋予他自负的特征。李白具有强烈的功名欲,但他并不愿按照唐代一般读书人最正统、最主要的晋身之道——科举取士之路,而是想靠着自己的才华,采取干谒的方式做官,企图一步登天。关于他为什么不愿参加科举考试,黄玉峰先生认为,原因应归结为两点,一是“不能”,二是“不敢”。“不能”是因为他要避父亲的名讳,“不敢”是因为当时的朝政昏暗,以及他害怕自己落第。当然我们不能说这种观点绝对正确,因为在李白之后的作品以及后代人为李白写的传记里很少提到其家世,关于其出生地,至今仍旧未成定论,因此关于避父亲名讳的问题还有待考证。笔者认为,李白不愿意参加科举考试是由于他最大限度地保留知识分子特有的清高,以至于他拥有过分自信而又自负的品格,以及由此形成的不受拘束、狂放不羁的心态。这种性格,本身就是一种矛盾,他选择干谒他人,又不愿向权贵低头,他想靠自身实力实现抱负,却依旧靠干谒权势者获得机会。这种性格中的矛盾也是诗人性格中的一大悲剧。

四、崇高乐观的悲剧精神

鲁迅先生曾说,悲剧就是把最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悲剧精神体现了人面对苦难时的自觉选择,具有理性精神。就如古希腊戏剧中的英雄人物奥德修斯、普罗米修斯等,在邪恶的命运面前总是保持冷静的心态,敢于面对现实,努力抗争。提起悲剧,奥尼尔说:“当人向自己提出崇高的使命,当个人为了未来的崇高价值而同自己内心和外在的一切敌对势力搏斗时,人才是生活所要达到的精神上的重大意义的范例。”这种崇高性也是李白悲剧精神的重要体现。李白虽然追求功名,却是为了济世救民,政治安稳,具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责任心与忧患意识,也具有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面对权贵的妒忌与排斥,他始终保持理性、清醒的姿态。有学者曾将李白与屈原相提并论,说其二人“关怀民生,揭露现实,痛斥群小”。正是有了这种使命感与责任心,才有了李白在“白发苍苍一老翁”之际仍坚持“欲济苍生未应晚”的豪情,也有了他面对“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之时发出的“中天摧兮力不济”的悲叹。英雄之所以称为英雄,不是在于其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因为他在任何行动中都包含着对于国家与人民的同情,是一种崇高的人道主义情怀,而这一点在李白的政治理想中也得到完整的体现。

除此之外,乐观也是李白悲剧精神的重要方面。在一次次的希望与失望之间,李白的心也被渐渐打击,但是他并未熄灭那颗追求功名的心,也未曾改变狂放乐观的心态。“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扶风豪士歌》),在政治道路上虽然屡屡受挫,但他有着一套独特的排遣方式,如“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等。月和酒是他排遣烦恼的朋友,高兴的时候,他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孤独的时候他依旧想到酒。随着时间的流逝,李白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排忧解难的工具——酒,在狂饮过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无论身处何景何境,无论面对什么样的苦闷,李白终会释怀和淡然。隐逸生活带给陶渊明的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然心境,带给李白的却是亦醉亦醒的狂放个性。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抛却心中的理想与信念,放平心态,坦然面对,这也是李白带给我们的另一个思考吧。

虽然他是矛盾孤独的,他的一生也是充满悲剧的,但正是这悲剧人生,让我们体验到了李白强悍的生命意志与乐观理性的悲剧精神。为了梦想,他可以享受人生中的艰难、孤独和悲剧,甘之如饴。凭着这种勇气,诗人使自己超越了生命的局限,成为远离众生,又闪耀着人道主义光辉的“谪仙人”。

(指导教师:李晓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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