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S/Z》的形式断裂与重组批评

2018-07-13 03:27王梦秋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2
名作欣赏 2018年33期
关键词:断片符码总体性

⊙王梦秋[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2]

《S/Z》是法国文论家和批评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的代表作,是其在20世纪60年代末于巴黎高等研究实践学院研讨班上的讲稿,1970年整理出版。这是一部对小说重新解读后的创造性文本,罗兰·巴特通过五种符码对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的中篇小说《萨拉辛》进行重构,以精致的结构分析并重新解读这部小说。这给20世纪70年代的学术界产生了强烈冲击,同时也成为巴特自己从结构主义过渡到解构主义的理论转向标志。

《萨拉辛》是一个故事中嵌套故事的传统现实主义小说,讲述了“我”为了引诱侯爵夫人,对她讲述了天才男雕塑家萨拉辛爱上一个被阉割的美丽歌唱家赞比内拉的故事。罗兰·巴特在巴尔扎克的叙事基础上,将小说文本分割成561个语汇单元。这种分割方式没有拘束,视需要而定,极为自由。继而,巴特通过阐释符码、情节符码、意素符码、象征符码、文化符码这五种符码对小说文本进行拆分解读。

整体上,《S/Z》在批评形式上呈现出比较特殊的样式。巴特一方面用如同中国评点式的方法在分割后的小说《萨拉辛》语汇旁进行标注,以他自己的阅读与分析需要分解小说的内容。它随机自由,从语汇到符码都随巴特的观察、分析经验而定,没有章法,没有计划,如同散碎的星子布满在《萨拉辛》这部小说的夜空之上,正如巴特自己所言:“使文呈星形裂开,有若轻微地动,将意指作用的整块体料,叙述过程的流动的话语,日常语言的强烈的自然性,均离散开来。”另一方面,巴特以断片方式写作小说《萨拉辛》的内容,展示五种符码分析方法,阐述文的复数概念等,将小说的人物、情节、环境等全部打散后又进行重组,从而构成了这部具有561个语汇、93章断片,五种符码贯穿始终的《S/Z》一书。譬如,主题对巴特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批评对象,是某种可以被重复的对象。因此,他热衷于重复讨论各类主题,促使文本反复交织,在断裂的形式上具有重构的意义。《S/Z》中,对声音主题的探讨是一大核心表现。《所指与真相》《折叠,展开》《贬低》《面面俱到》《树状结构》《狂欢如何创造出来》《编织物》《经验的声音》等一系列间隔性的断片就是基于小说语汇基础上对情节符码的反复讨论,使得经验的声音不断被强化。当然,巴特也会将这些声音放在一个地方进行分析,如二十六章《所指与真相》将关于肖像真实的情节符码、阐释符码和意素符码放置在一起讨论,因而,这三种或有经验功能,或有拖延和构筑真相功能,或有诱导真相功能的声音反复编织,共同谱写巴特的《萨拉辛》乐章。

在书中,五种符码的评点随处可见。从外在结构上来看,巴特的解读和分析支离破碎,几乎彻底重新拆解了一部现实主义小说。显然,《S/Z》呈现了一种写作上形式的断裂,它不属于往常批评家们的总体性写作。然而,《S/Z》又是形式上的重组,它看似零散、随机、自由,好像没有目的,但通过前后反复阅读,断片又在读者目光的游移中被连接起来。正如巴特提倡的“能引人写作之文”,《S/Z》就是这样的文本,它如同“无虚构的小说,无韵的韵文,无论述的论文,无风格的写作,无产品的生产,无结构体式的构造活动”。巴特重要概念的阐释与批评也都是在许多章中反复书写,而不是以结构性的模式进行阐发。

纵观巴特一生的写作,《S/Z》的断片形式容纳于他多年的书写历程之中,并非是他一时兴起所采用的方式。巴特在27岁(1942年)时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文章《论纪德和他的日记》,这篇文章正是以断片式的、小标题式的形式写作完成的。而在他日后的写作中,大量文本的成形都同《S/Z》的断片式形式一样。巴特自己在《罗兰·巴特自述》中就谈到他实际上没有停止从事断片的写作,像《神话》和《符号帝国》中的短篇描述、《批评文集》中文章和序言汇编、《S/Z》中的词语释义、《萨德之二》和《文之悦》中的片段都是如此。可见,这种断片式写作的选择是巴特主动寻求的。

《S/Z》断片式写作和巴特自身的经历息息相关。1966年至1967年,巴特应邀先后三次到日本主持一个“叙事结构分析”的研讨班。在日本的旅程中,他受到日本的俳句和佛教顿悟的深远影响。俳句简短、零碎,不具系统,但它有着“纯净性、圆体性和音乐调子的那种空灵性”,它的精确性保证了能指和所指的恰当配合。巴特学习日本俳句,以断片式的写作展现文本的能指世界。另外,巴特发现俳句和佛教的无、禅宗的悟存在联系,这种悟“是语言的一种没来由的中止”,“语言的空白推倒了符码对我们的统治”,俳句体现着“悟”,表现中止语言的实践。因此,“俳句唤醒了欲望”,“俳句的‘空无’给人以诱发,意义得以破开,是对意义的极大贪欲”。通过“悟”的空白,巴特感受到断片式写作更具可能性。他指出“断片是torin(顿悟/渐悟),涉及一种直接的享乐:这是一种话语幻想,是一种欲望微启”。所以,学习如俳句一般的断片可以满足巴特所追求的欲望。

巴特关注日常生活的细节,对细枝末节保持好奇心。他认为时间表、习性、饮食、住所、衣衫之类的事物,具有“真实体”,能“呼出‘细节’,唤来微末幽隐的景象”。《S/Z》中,评点和断片式写作极大方便他对小说细微处的关注,他可以自由地深入观察萨拉辛的外貌、衣着,赞比内拉的神态、言语,晚会的氛围,乃至空气的冷热。同时,巴特在《文之悦》中强调阅读的愉悦只能归入精神分析领域,要将阅读的神经症与文的幻觉形式结合,他基于阅读之悦给读者分类:恋物欲者会对断片,引语、箴言、警句的碎屑,词语的悦一见钟情;强迫症患者喜欢操控元语言、注释和阐释;妄想狂喜欢进行深度阐释,发觉秘密和内情;歇斯底里者充满了狂热,他放弃全部的批评距离,全心投入文本。因此,断片式写作无疑成为写作者和阅读者巴特贴近精神愉悦体验的唯一方式。在《S/Z》中,巴特实现了他致力于微观分析的愿望,并获得了极高的愉悦感:“《S/Z》的经历就我而言,表达了工作和写作中的极乐。”

巴特在《S/Z》中选择断片式写作,除了源于这种形式的自由性和欲望满足感,还因为他想对文本总体性展开反抗。这种反抗或许有着他对总体性写作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他对总体性写作的不满。面对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巴特似乎要与之决裂,他称“因为更喜欢结构松散,而不喜欢走样的秩序”。巴特同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阿多诺、德勒兹、德里达等哲学家和美学家们一起“向本质语言论开战”。断片式写作似乎成为巴特在20世纪的命定选择,同时也更容易成为他设想世界的路径。因此,“必须把文同时从其外部性和总体性中救出来”是他对写作和文本的要求。而像《S/Z》中的评注植根于对文的复数的展现,必然会打碎、截断文本,丝毫不能顾及句法学、修辞学、轶事形式的自然划分,同时,评注工作“一旦与所有总体性的意识形态分离”,显然要“重创文,切断文”。所以,文本的总体性在结构上和意义上都要被切分、打碎、中断,从词汇到段落都应展示无关联的意义所指,形成能指的海洋。

另外,断片这种看似轻浮的随笔、散文样式,是不被学院派所容纳的。巴特作为在大学校园工作过的教师,不甚喜欢校园里学院式的控制,并提出了反对意见。他后来在法兰西学院文学符号学讲座就职演讲上,指出“语言结构是一种分类现象,而所有的分类都是压制性的:秩序既意味着分配又意味着威胁”。《S/Z》是巴特在巴黎高等研究实验学院研讨班的实践结果,断片式写作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巴特对这种学院式语言秩序的反抗。与学院式写作相比较,巴特认为断片式写作更能触碰真相的声音,获得真实的效用。可见,巴特采取的“断片姿态既是向总体性开战,也是向整个大学校园机器的荒谬律令开战”。

巴特在《S/Z》中的断片式写作“破坏了普通元语言所有传统的建立组织结构的企图”,它除非保持沉默,否则“不存在最后的词汇”,注重空白,强调边缘,追求深入细节。通过形式的断裂,巴特得以挖掘《萨拉辛》这部小说更深层次的结构,他在语汇的往返中展示全新的《萨拉辛》,将其从文本总体性中脱离出来,在分割与重组的缝隙中获得巨大的愉悦。《S/Z》在研讨班上的主题名为“叙述文的结构分析——巴尔扎克的《萨拉辛》”,巴特用结构性的符码将《S/Z》拆解得支离破碎,却没有按结构主义原则寻求这些符码的内在语法,也未将其重新统一,他在这些闪烁的能指中反复观察、游移,享受快感。最终,他离结构主义愈发地远了,从结构主义逐渐走向解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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