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谢灵运山水诗的历史分期及情感心态∗

2019-03-18 11:28曹章庆
创意城市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永嘉谢灵运山水诗

曹章庆

提 要: 谢灵运山水诗的创作, 大体可分为三个时期: 一是出守永嘉时期(422 ~423 年), 二是第一次隐居故乡始宁时期(423 ~426 年), 三是第二次隐居故乡始宁和出守临川及流放广州时期(428 ~433 年)。 三个时期的山水诗创作表现出迥然不同的情感心态。 第一个时期主要表现为被外放贬谪的苦闷彷徨, 第二个时期主要表现为隐居故乡的愉悦惬意, 第三个时期则表现为在政治高压下的孤独焦虑。透过三个时期山水诗创作的情感心态变化, 可以窥见谢灵运后期人生悲剧的心灵轨迹, 从而深化对谢灵运山水诗的审美认识。

谢灵运(385 ~433 年) 是晋宋时期的大诗人, 也是中国山水诗的重要开创者。在其留下约百首的诗作中, 山水诗就占了一半。 按顾绍柏《谢灵运诗集校注》 (不包括存目诗、 组诗合为一篇计算) 的统计, 其山水诗有47 首, 所占比例约为47%。若按其70 篇五言杂诗来算, 山水诗的比例为63%[1]。 这样的数量和比例, 是谢灵运之前和当时的山水诗人无法相比的。

钱钟书说: 山水原是不得志者的发现, “达官失意, 穷士失职, 乃倡幽寻胜赏”[2]。 而谢灵运正是其中一位典型的作家。 白居易《读谢灵运诗》 云: “谢公才廓落, 与世不相遇。 壮志郁不用, 须有所泄处。 泄为山水诗, 逸韵谐奇趣。”[3]指出了谢灵运因失意才借山水诗来宣泄心中的愤懑, 这大体是不错的。 但自然山水作为一种审美的对象, 其宣泄和寄托的情感可以是复杂多样的。 当代学者胡晓明说: “山水诗的产生之际, 充满了诗人生命漂泊之感, 山水诗的发展, 又越来越作为诗人生命安顿的新式。 山水诗既包含着痛苦的体现, 又包含着愿望的实现。”[4]这段话指出了山水诗抒泄情感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但纵观历代对谢灵运山水诗的情感评价, 几乎都是共时性的静态描述, 而缺乏历时性的动态剖析。 缘此, 本文尝试按历时性的角度, 从谢灵运山水诗的情感心态切入, 将其分为三个时期。 一是出守永嘉时期(422 ~423 年), 二是第一次隐居故乡始宁时期(423 ~426 年), 三是第二次隐居故乡始宁和出守临川及流放广州时期(428 ~433)。 第一个时期的山水诗主要表现为被外放贬谪的苦闷彷徨, 第二个时期主要表现为隐居故乡后的愉悦惬意, 第三个时期则表现为在政治形势高压下的孤独焦虑。 试论述如次。

一 苦闷彷徨期

永初三年(422 年), 谢灵运出为永嘉太守。 《宋书·谢灵运传》 云: “庐陵王义真少好文籍, 与灵运情款异常。 少帝即位, 权在大臣。 灵运构扇异同, 非毁执政,司徒徐羡之等患之, 出为永嘉太守。”[5]出守永嘉, 宣告了谢灵运参与权要之梦的彻底破灭。 正如其刚刚离开京城时所说: “空班赵氏璧, 徒乖魏王瓠。 从来渐二纪,始得傍归路。 将穷山海迹, 永绝赏心悟。” (《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 20多年从政的惨淡经营已付诸东流, 从今而后只有隐居故乡、 纵情山水了。 而谢灵运“出为永嘉太守……遂肆意游遨, 遍历诸县, 动逾旬朔……所至辄为诗咏, 以至其意焉”[6]。 据记载, 在永嘉一年多的时间里, 谢灵运游过的地方就有瞿溪山、 绿嶂山、 岭门山、 石鼓山、 白石山、 瓯江等多处; 留下了31 首五言诗杂诗, 其中山水诗就有23 首, 可谓山水诗创作的丰收期。 但在谢灵运的眼中, 出守永嘉无疑等同流放, 所谓“爱似庄念惜” ( 《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 就暗含自己如《庄子·徐无鬼》 中的“越之流人” 一样。 因此, 其在永嘉所创作的山水诗中, 其总体情感心态不是欢乐轻快, 而是苦闷彷徨。

其实, 诗人在被贬出京城后就满腹牢骚和苦闷。 如写于永初三年(422 年) 秋赴永嘉途中的《富春渚》: “宵济渔浦潭, 旦及富春郭。 定山缅云雾, 赤亭无淹薄。”诗人虽将所过之地渔浦潭、 富春郭、 定山、 赤亭一一写出, 但面对天下独绝的奇山异水, 诗人却只做意兴索然的行踪介绍, 而诗后却云: “宿心渐申写, 万事俱零落。怀抱既超旷, 外物徒龙蠖。” 虽故作旷达, 但从中不难体会到诗人背后落寞和苦闷的情怀。 故清代学者方植之评论此诗: “其词虽强自排, 实则正其伊郁不堪处也。”[7]而这种苦闷落寞, 在永嘉的一年多时间里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消解。 而且在其大部分山水诗作中, 往往是游览兴致过后的苦闷和彷徨, 这形成了谢灵运此时期山水诗的思维定式。 如《登永嘉绿嶂山》 和《登池上楼》:

裹粮杖轻策, 怀迟上幽室。 行源径转远, 距陆情未毕。

澹潋结寒姿, 团栾润霜质。 涧委水屡迷, 林迥岩逾密。

眷西谓初月, 顾东疑落日。 践夕奄昏曙, 蔽翳皆周悉。

蛊上贵不事, 履二美贞吉。 幽人常坦步, 高尚邈难匹。

颐阿竟何端, 寂寂寄抱一。 恬如既已交, 缮性自此出。

潜虬媚幽姿, 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 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 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 卧痾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 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 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 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 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 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 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 无闷征在今。

《登永嘉绿嶂山》 作于永初三年(422 年) 深秋, 绿嶂山在永嘉城北。 全诗首四句记游, 中八句写景, 应该说诗人是带着浓厚的兴致遍游绿嶂山的。 从时间来说,从早上到傍晚; 从物象来说, 由水波、 竹枝、 溪涧、 树林一直写到夕阳。 但游兴是一回事, 游兴过后是否获得真正的快乐是另一回事, 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本诗后八句先引《易经》, 谓“蛊” 卦以不做官为贵, “履” 卦以胸怀坦荡为美。 后引老庄, 表明自己抱一独善, 恬淡无为。 但诗人越是这样表白, 越使人感到诗人背后的失意苦闷。

如果说《登永嘉绿嶂山》 是一篇动点结构的作品, 那么《登池上楼》 则是一篇定点结构的杰作。 此诗作于景平元年(423 年) 初春。 首六句首先写出进退两难的矛盾心理。 中十句写久病登楼所看到的景致及感受, 既有听觉上的波澜, 更有视觉上的远山, 描写细腻传神。 而最为人称赏的则是“池塘生春草, 园柳变鸣禽”, 这两句诗通过春草、 鸣禽的生长、 变化, 不但写出冬去春来的物候变迁, 更写出诗人大病初愈后感受自然节律变化的独特心理。 而最后则又以《诗经·豳风·七月》《楚辞·招隐士》 中的诗意表示感伤之意和思归之情。 所谓“持操岂独古, 无闷征在今”, 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话罢了。

事实上, 在谢灵运出守永嘉时期创作的山水诗中, 多次表示在畅游山水后的苦闷彷徨。 如作于景平元年(423 年) 开春的两首诗《东山望海》 和《登上戍石鼓山》。 《东山望海》 最后四句: “非徒不弭忘, 览物情弥遒。 萱苏始无慰, 寂寞终可求。” 面对美好的景物, 非但不能忘忧, 反而更添愁绪, 即使有忘忧的萱草也无济于事, 只有辞官归隐才能真正超尘脱俗。 《登上戍石鼓山》 最后四句又说: “摘芳芳靡谖, 愉乐乐不爕。 佳期缅无像, 骋望谁云惬。” 采摘芳草没有忘忧的作用, 倾听音乐乐调也不和谐。 不能跟家人朋友相聚, 哪能称心如意呢? 由此可见, 出守永嘉的山水诗, 更多的是表现谢灵运的一种思乡的无奈、 政治上失意的苦闷和抑郁。 对此, 美籍华人学者孙康宜云: “谢灵运的诗歌风格中同时包含着两种基本相反的成分一一自我完成的审美快感和不可避免的幻灭情感, 这样一种对立源于诗人不能消解的孤独之哀。”[8]骆玉明先生也说: 谢灵运“企图通过对山水的欣赏来忘却现实的压迫, 但出于高傲和褊躁的个性, 一种贤者不为世所用的孤独和苦闷, 总是顽强地冲破超然物外的要求, 在诗歌中呈现出来”[9]。 这些论断对谢灵运大部分的山水诗来说是中肯的, 而对于出守永嘉时期的山水诗创作来说尤为如此。

当然, 在游览山水中, 也有整首诗都欢乐轻快的。 如作于景平元年(423 年)春的《石室山》:

清旦索幽异, 放舟越坰郊。 苺苺兰渚急, 藐藐苔岭高。

石室冠林陬, 飞泉发山椒。 虚泛径千载, 峥嵘非一朝。

乡村绝闻见, 樵苏限风霄。 微戎无远览, 总笄羡升乔。

灵域久韬隐, 如与心赏交。 合欢不容言, 摘芳弄寒条。

全诗写诗人乘船游石室山, 看到石室山的高山峻岭、 飞瀑流泉, 不由得动了离俗成仙之想。 最后四句云: 石室山长期不为人所知, 今日突然遇上了我, 好像遇上了知心朋友。 其间的欢乐不是用语言所能表达的, 只能用采摘香花来表达这种心情。但从主导情感心态而言, 谢灵运出守永嘉的山水诗, 虽然在游览中表现出浓厚的游兴, 但往往在最后还是表现诗人的苦闷抑郁。 对此, 当代学者做了不少分析。 罗宗强先生说: 谢灵运“到永嘉本来就心绪郁郁, 加上一冬的生病, 心境自然是暗淡的, 其中有对于仕途失意的伤心, 也有对人生失望的叹息”[10]。 皋于厚也说: “谢灵运到了永嘉以后, 思想十分苦闷。 他想借游览山水消除心中的块垒愤懑, 但山水根本解除不了他的忧愁, 他心底里暂时辞官归乡的念头日益强烈起来, 诗中也常有归欤之叹。”[11]应该说, 这些论述结合谢灵运的具体遭遇和心境来分析, 知人论世,以意逆志, 是颇有说服力的。 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 有云: “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 朱弦一拂遗音在, 却是当年寂寞心。”[12]而这种“寂寞心”, 在谢灵运出守永嘉的山水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其实理解这一点并不难, 首先是谢灵运出守永嘉是被贬, 是当局对他“扇构异同” 的一种政治打击。 而谢灵运出生高门贵族, 自视甚高, 参政热情高涨, 被贬则标志着其政治理想的彻底破灭。 尽管谢灵运精熟内典和老庄哲学, 但这种境遇反差所造成的失落郁闷不容易在短期内化解。 其次是山水虽然有使人愉悦的功能, 但毕竟是短暂的。 故作者游览过后依然是苦闷, 这就是谢灵运这个时期的山水诗总是拖着一条玄言说理的尾巴, 用老庄甚至佛禅的思想加以消弭和解脱的根本原因。

二 愉悦惬意期

谢灵运第一次隐居故乡始宁时期, 为景平元年至元嘉三年(423 ~426 年)。 《宋书》 卷六十七本传云: 谢灵运离永嘉郡, 回到故乡始宁, “修营别业, 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 与隐士王弘之、 孔淳之等纵放为娱, 有终焉之志”[13]。 同时, 这个时期, 他还写下《与庐陵王义真笺》, 兴致勃勃地报告自己的近况: “会境既丰山水,是以江左嘉遁, 并多居之。” 而且, 为出游方便, 谢灵运还发明了一种“上山去其前齿, 下山去其后齿” 的活齿木屐, 人称“谢公屐”, 可见其游兴之浓。

由于经营山庄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 所以这个时期的诗作并不多。 五言杂诗为九首, 其山水诗有六首。 分别为《石壁立招提精舍》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田南树园激流植援》 《南楼中望所迟客》 《于南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从斤竹涧越岭西行》。 但在隐居期间, 他却创作了洋洋洒洒一万多言的《山居赋》。 对此, 顾绍柏认为, 《山居赋》 “详尽记叙了始宁一带山岭溪涧、 亭台楼宇、 花草竹木、 鸟兽虫鱼,若无长时间的旅游考察, 很难做到这一点”[14]。 这是符合作者创作实际的。 《山居赋》 的创作跟一般的诗歌创作不同。 诗歌创作往往可以一挥而就或在短时间内写就, 而长篇赋作非有长久的考察和持久的兴致不能完成。 相传司马相如构写《子虚赋》 用了一百多天, 而“张衡研《京》 以十年, 左思练《都》 以一纪。 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15]。 其中道理, 不言自明。 关于《山居赋》 的创作, 谢灵运开宗明义, 是“抱疾就闲, 顺从性情, 敢率所乐, 而以作赋”。 可见,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 谢灵运都沉浸在《山居赋》 创作的喜悦中。 而这种比较稳定的愉悦惬意心态, 跟诗人这个时期的山水诗的情态表达是一致的。

其实这种愉悦和惬意在诗人离开永嘉太守的归途中就有所表露。 如作于景平元年(423 年) 季秋离郡时创作的《初去郡》: “即是羲唐化, 获我击壤情。” 认为还家就像回到伏羲和唐尧时代, 获得了最大的自由与快乐。 并作《辞禄赋》 和《归途赋》, “果归期于愿言, 获素念于思乐”, 表达回归的意愿和欣喜。 这种情况, 跟陶渊明当年辞官彭泽令, 作《归去来兮辞》 的轻快心境相类。 当然, 这种愉悦惬意还是在他回归始宁畅游山水时表现得最为充分。 如《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昏旦变气候, 山水含清晖。 清晖能娱人, 游子憺忘归。

出谷日尚早, 入舟阳已微。 林壑敛暝色, 云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 蒲稗相因依。 披拂趋南径, 愉悦偃东扉。

虑澹物自轻, 意惬理无违。 寄言摄生客, 试用此道推。

会稽始宁(今浙江上虞) 是谢灵运曾祖谢安高卧之地, 又是他祖父谢玄最初经营的庄园, 规模宏大, 包括南北二山, 祖宅在南山。 谢灵运辞官回家后, 又在北山别营居宅。 石壁精舍就是他在北山营立的一处书斋。 精舍, 即儒者授生徒之处, 后人亦称佛舍为精舍。 湖, 指巫湖, 在南北二山之间, 是两山往返的唯一水道。 此诗当作于景平二年(424 年) 夏。 首四句写精舍的清晖景致使人流连忘返, 中八句以林壑、 云霞、 芰荷、 蒲稗等自然意象, 具体描写精舍周边娱人的景致, 最后归结到清净寡欲、 以山水自适的道家思想。 全诗在开头即指出“清晖能娱人, 游子憺忘归”。 诗中又强调“披拂趋南径, 愉悦偃东扉”。 这种尽情畅游的兴致、 喜悦忘归的心情, 是出守永嘉山水诗中所没有的。 又如《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朝旦发阳崖, 景落憩阴峰。 舍舟眺迥渚, 停策倚茂松。

侧径既窈窕, 环洲亦玲珑。 俛视乔木杪, 仰聆大壑灇。

石横水分流, 林密蹊绝踪。 解作竟何感, 升长皆丰容。

初篁苞绿箨, 新蒲含紫茸。 海鸥戏春岸, 天鸡弄和风。

抚化心无厌, 览物眷弥重。 不惜去人远, 但恨莫与同。

孤游非情叹, 赏废理谁通?

此诗作于元嘉二年(425 年) 春, 它以从南山往北山经巫湖中的所见为主要描写对象, 勾勒了一幅奇特幽深的山水长卷。 《山居赋》 云: “若乃南北两居, 水通陆阻。” 由此可知, 由南到北水路可通, 而陆路则阻绝难行。 诗一开始, 就以“朝旦发阳崖, 景落憩阴峰” 总写湖中的旅程要走一天。 接着转笔写诗人不畏陆路难行,舍舟策马, 通过侧径、 环洲、 俯视、 仰聆等方式兴致盎然地欣赏周边的景致。 同时诗人还在看似没有路的地方继续前行, 并且在雷雨过后, 又欣赏了绿竹、 新蒲、 海鸥、 天鸡等山水景象, 而且分别用“苞” “含” “戏” “弄” 等动词刻画, 使这里的景物, 无论是植物意象或动物意象, 其色态声容, 无不显得生机勃勃、 和谐生动,让人从中感受到诗人兴致盎然的心情。 对于这四句, 罗宗强先生说: “他观察得是那样细致, 在那微妙的景物描写中表现出一种欢欣与喜悦。”[16]而对于全诗, 宋代文学家刘坦之则云: “此篇特写其游玩山水自得之趣。”[17]两者均谓中肯之言。

当然, 说第一次隐居始宁的山水诗创作为谢灵运愉悦惬意期, 也着眼其主要情调而言。 实际上, 谢灵运在其他一些山水诗中, 有时也夹杂着悲凉的情绪。 如景平二年(424 年), 其密友刘义真遇害, 在谢灵运心灵上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他不但写下《伤己赋》, 而且还在《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这首诗中写道: “想见山阿人, 薜萝若在眼。 握兰勤徒结, 折麻心莫展。 情用赏为美, 事昧竟谁辨。” 诗中化用屈原《九歌·山鬼》 的意境, 对义真遇害表示沉痛悼念和真挚的怀想。 结尾“观此遗物虑, 一悟得所遣”, 虽以《庄子·齐物论》 的思想排遣, 但全诗的悲凉情调还是充溢其间。

对于这个时期谢灵运的山水诗, 有两点需要说明。 一是出使永嘉是无奈被动的行为, 而选择回归始宁隐居却是诗人很早的主动规划。 如永初三年(422 年), 谢灵运出守永嘉, 绕道回故乡, 写下《过始宁墅》 就曾表示: “挥手告乡曲, 三年期归旋。 且为树枌槚, 无令孤愿言。” 而后, 在出守永嘉的多首山水诗中表示归隐的意愿。 如《七里濑》: “目睹严子濑, 想属任公钓。” 《晚出西射堂》: “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 《斋中读书》: “昔余游京华, 未尝废丘壑。 矧乃归山川, 心迹双寂寞。” 正因为回故乡归隐的愿望如此强烈, 所以, 谢灵运在永嘉任上只有一年多时间, 竟然不听堂弟谢晦、 谢曜、 谢弘微等亲友的劝告, 就决然辞职回家隐居了。 这种行为, 固然反映出谢灵运的负气任性的一面, 但也表达了他当时的真实意愿。 二是在家乡出游, 又比公务在身的永嘉出游更为自由和随意, 加上也有不少志同道合的亲朋在一起游止, 如谢惠连、 王弘之、 孔淳之等, 更增添了游览的兴致。 而且,在此期间, 谢灵运还筑精舍、 广庄园、 建新居, 对隐居生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以上就是这个时期谢灵运山水诗显得愉悦惬意的重要原因。

曹道衡、 沈玉成在《南北朝文学史》 中指出: “谢灵运的一生, 除了最后几年以外, 始终没有丧失他的傲岸之气。 他从自然界中悟出的道, 冲淡了抑郁和激愤,从而能以喜悦的心情来领略自然美。”[18]笔者认为, 相对来说, 能“以喜悦的心情来领略自然美”, 在谢灵运第一次隐居故乡始宁时期的山水诗中表现得最为突出鲜明。

三 孤独焦虑期

元嘉五年至八年(428 ~431 年), 为谢灵运第二次隐居故乡始宁时期。 隐居的原因, 是元嘉三年(426 年) 谢灵运到朝廷就职, 先任秘书监, 后升迁侍中, 而谢灵运却常称疾不朝, 出郭游览, 经旬不归。 文帝暗示他自请解职。 谢上表称病, 文帝“赐以东归”, 让他回会稽始宁休养。 “灵运即东还, 与族弟惠连、 东海何长瑜、颍川荀雍、 太山羊璿之, 以文章赏会, 共为山泽之游。”[19]这次隐居, 历时三年, 其间谢灵运曾带从者数百人, 从始宁南山砍伐树木, 开辟路径, 历时数天, 行程几百里, 直至临海(今浙江临海县) 地界, 颇有点“抗议示威” 的味道。 其留下的山水诗有《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 与从弟惠连, 见羊何共和之》 《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 迴溪石濑, 修竹茂林》 《登石门最高顶》 《石门岩上宿》 《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五首。

这几首山水诗的地点集中在石门。 石门, 在今浙江省嵊州市。 谢灵运《游名山志》 记载: “石门涧六处, 石门溯上入两山口, 两边石壁, 右边石岩, 下临涧水。”石门别墅地势甚高, 茂林修竹, 环绕四周, 一道山溪, 曲折流过, 是一处幽深而美丽的居所, 很受谢灵运喜爱。 但这次隐居, 并没有给谢灵运带来多大的欢乐。 相反,在其山水诗中, 其意象往往是萧飒阴暗的, 情调往往是孤独悲凉的。 如《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 迴溪石濑, 修竹茂林》 所描写的是: “袅袅秋风过, 萋萋春草繁。美人游不还, 佳期何由敦?” “俯濯石下潭, 仰看条上猿。 早闻夕飙急, 晚见朝日暾。 崖倾光难留, 林深响易奔。” 所感到的是: “匪为众人说, 冀与智者论。” 由于谢惠连离始宁赴京等, 更使谢灵运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 《登石门最高顶》 也表现出同样的情怀。 其景物是: “长林罗户穴, 积石拥基阶。 连岩觉路塞, 密竹使径迷。” “活活夕流驶, 噭噭夜猿啼。” 所感受到的是: “惜无同怀客, 共登青云梯。”还有《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 “风雨非攸吝, 拥志谁与宣?” 《石门岩上宿》: “妙物莫为赏, 芳醑谁与伐。 美人竟不来, 阳阿徒晞发。” 《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 与从弟惠连, 见羊何共和之》: “攒念攻别心, 旦发清溪阴。 暝投炎中宿, 明登天姥岑。”这些都是寂寞孤独的表现。

而比寂寞孤独心境更富有悲剧性的, 是元嘉八年至十年(431 ~433 年) 谢灵运出守临川和流放广州时期。 元嘉七年, 谢灵运与会稽太守孟凯构怨, 孟凯向朝廷奏其谋反, 谢灵运星夜驰入建康上《诣阙自理表》 为自己辩护。 文帝知其被诬, 留于建康。 是年冬又派往临川(今江西抚州) 任内史。 但到任后谢灵运依旧游放山水,不理政事, 结果被监察官纠弹。 因拒捕被流放广州, 最后被弃市。 三年中留下杂诗十三首, 其中山水诗有《道路忆山中》 《入彭蠡湖口》 《登庐山绝顶望诸峤》 《入华子岗是麻源第三谷》 《题落峭石》 《岭表》 《登狐山》 《入竦溪》 等八首。 这八首诗多表现谢灵运在严峻的政治高压下的悲愤迷惘甚至焦灼的心境。 如《入彭蠡湖口》:

客游倦水宿, 风潮难具论。 洲岛骤回合, 圻岸屡崩奔。

乘月听哀狖, 浥露馥芳荪。 春晚绿野秀, 岩高白云屯。

千念集日夜, 万感盈朝昏。 攀崖照石镜, 牵叶入松门。

三江事多往, 九派理空存。 灵物吝珍怪, 异人秘精魂。

金膏灭明光, 水碧辍流温。 徒作千里曲, 弦绝念弥敦。

此诗作于晋怀帝元嘉九年(432 年) 晚春, 由京城建康赴临川(治今江西南昌) 内史任途中作。 彭蠡湖即今江西鄱阳湖, 湖口在今江西湖口县一带。 由于政治上横遭罗织, 心中悲愤不已, 他在《初发石首城》 中写道: “故山日以远, 风波岂还时? 迢迢万里帆, 茫茫终何之。” 对这次出使的前途充满焦灼和忧虑。 因此, 这里的“风波”, 既指自然的风波, 更指政治的风波。 “茫茫终何之” 既是指水上的行程, 更是指人生的前程。 不独如此, “寸心如不亮, 微命察如丝”, 对自己的生命也充满了焦虑。 而《道路忆山中》 中, 更以遭谗流放的屈子自比: “楚人心昔绝, 越客肠今断。” 表现出自己冤屈无处倾诉的无限悲怆。 而“悽悽明月吹, 恻恻广陵散”, 更以嵇康临刑前弹奏广陵散以表达对生命的绝望。 进入彭蠡湖口, 心潮更与风涛同起伏, 遂写下《入彭蠡湖口》 诗: “客游倦水宿, 风潮难具论。” 全诗一开始, 即以一“倦” 字笼罩全篇。 这种倦, “既是舟行水上, 乘风破浪带来的体力疲倦, 也是政治生涯坎坷造成的精力困倦, 还有因此而引起无心游赏山水的心理厌倦”[20]。 这种倦游的心理, 既跟出守永嘉时期的寂寞心理不同, 更与第一次归隐始宁的惬意情调迥异。 他所反映的是诗人对生活甚至生命失去任何兴趣和希望的消极心理。 所以, 诗中尽管也描写了彭蠡湖口的奇丽春景、 地理名物、 神灵怪异、 金玉珍宝, 但春景虽在, 灵宝不存。 诗人感慨的不再是老庄的玄理, 更不是“清晖能娱人, 游子憺忘归” 的悦人情怀, 而是“千念集日夜, 万感盈朝昏” 的人生苦况和焦虑, 是对故乡“徒作千里曲, 弦绝念弥敦” 的思念与绝望。 清代诗文家陈胤倩说:“通篇惟千念二语言愁, 余句不言愁, 而愁无极。 吊古之情正是深愁也。 身世如斯,江湖满目, 交集百端, 乃至无语可述。”[21]此乃知人之论。 又如《入华子岗是麻源第三谷》:

南州实炎德, 桂树凌寒山。 铜陵映碧涧, 石磴泻红泉。

既枉隐沦客, 亦栖肥遁贤。 险径无测度, 天路非术阡。

遂登群峰首, 邈若升云烟。 羽人绝仿佛, 丹丘徒空筌。

图牒复摩灭, 碑版谁闻传? 莫辩百世后, 安知千载前。

且申独往意, 乘月弄潺湲。 恒充俄顷用, 岂为古今然?

这首诗创作于在临川内史任上的元嘉九年(432 年) 冬天。 华子岗, 在今江西南城县西数十里, 以华子期隐居于此而得名。 麻源, 因女仙麻姑而得名, 南城有麻姑台, 其北为麻源。 麻源有三谷, 第一为麻姑山南涧, 第二为麻姑山北涧, 第三即华子冈。 这既是一首山水诗, 又是一首游仙诗。 全诗不但写了麻源第三谷南州、 桂树、 铜陵、 石磴等自然意象, 还重点写到了华子期的神仙意象, 并对其成仙的故事表示怀疑。 因为尽管诗人此时穿过“险径” “天路”, 登上了最高峰, 但连神仙的半点踪迹和线索也找不到。 在“莫辩百世后, 安知千载前” 的迷惘沉痛慨叹中, 饱含着诗人横遭政治诬陷而百口莫辩的悲愤、 焦虑心境。 清代诗文家陈胤倩说: “古人托神仙, 每属不得已。 尔时康乐胸中愁绪万种, 不堪宣之笔墨, 而抒吐于凭吊, 若不信有神仙者, 此又不得已之至感也。”[22]

由此可见, 谢灵运第三个时期尤其是谪守临川时期的山水诗, 其自然意象跟前两期相比较, 则显得更为萧飒和悲凉, 而且还增添了不少渺远难寻的历史传说和神怪意象, 折射出诗人当时空虚焦虑、 悲怆迷惘的心理。 当代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过: “换一种情感就是换一种意象, 换一种意象就是换一种境界。”[23]透过这些由实及虚的意象转换及其审美取向变迁, 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谢灵运在严峻政治高压态势下的虚无和绝望心境, 其艺术风格也由第二次隐居始宁时的悲凉转为凄厉。

当然, 要准确地把握谢灵运山水诗的情感心态, 也有一定的难度。 萧涤非先生当年就曾经指出, 谢灵运“的山水诗虽能够描绘一些外界的景物, 但很难见出内心的思想感情”[24]。 的确, 谢灵运的山水诗跟陶渊明的田园诗不同。 陶渊明注重写意与抒情, 而谢灵运注重形似和描摹。 正如《文心雕龙》 所指: “宋初文体, 体有因革……俪采百字之偶, 争价一句之奇。 情必极貌以写物, 辞必穷力以追新。”[25]谢灵运正是这种诗风的典型代表。 而这样的诗风, 势必给后人理解谢诗增加了难度。 但“难见” 不等于不能见。 “世远莫见其面, 觇文辄见其心。”[26]如前所述, 谢灵运由第一次出守永嘉(422 ~423 年), 到第二次隐居故乡始宁和出守临川及流放广州时期(428 ~433 年), 虽然前后只有12 年, 但由于谢灵运的政治境况不同, 其山水诗所表现出来的情感心态也迥异。 透过三个时期的时间推移, 我们可以清楚地窥见谢灵运后期人生悲剧的心灵轨迹, 这对深化谢灵运山水诗的审美认识是有一定启迪意义的。 当然, 拙见当否, 期待读者和专家的指正和批评。

注释

[1] 顾绍柏: 《谢灵运集校注》, 台北: 里仁书局, 2009。 文中所引诗文及编年, 均出自本书, 特此说明并致谢忱。

[2] 钱钟书: 《管锥编》, 中华书局, 1979, 第1036 页。

[3] 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 中华书局, 1979, 第131 页。

[4] 胡晓明: 《万川之月——中国山水诗的心灵境界》,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5, 第4 页。

[5] 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 《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 (下), 1986, 第479 ~480 页。

[6] 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 《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 (下), 1986, 第480 页。

[7] 黄节撰《谢康乐诗注 鲍参军诗注》, 中华书局, 2008, 第59 页。

[8] 孙康宜: 《抒情与描写——六朝诗歌概论》, 上海三联书店, 2006, 第85 页。

[9] 章培恒、 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 (上), 复旦大学出版社, 1996, 第371 页。

[10] 罗宗强: 《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 中华书局, 1996, 第193 页。

[11] 皋于厚: 《汉魏六朝文学论稿》, 东南大学出版社, 2007, 第105 页。

[12] 顾绍柏: 《谢灵运集校注》, 台北: 里仁书局, 2009, 第662 页。

[13] 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 《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 (下), 1986, 第480 页。

[14] 詹锳: 《文心雕龙义证》 (上),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4, 第989 页。

[15] 顾绍柏: 《谢灵运集校注》, 台北: 里仁书局, 2009, 第466 页。

[16] 罗宗强: 《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 中华书局, 1996, 第194 页。

[17] 黄节撰《谢康乐诗注 鲍参军诗注》, 中华书局, 2008, 第115 页。

[18] 曹道衡、 沈玉成: 《南北朝文学史》,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1, 第55 页。

[19] 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 《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 (下), 1986, 第489 ~481 页。

[20] 李文初: 《汉魏六朝诗歌赏析》, 广东人民出版社, 1986, 第298 页。

[21] 黄节撰《谢康乐诗注 鲍参军诗注》, 中华书局, 2008, 第135 页。

[22] 黄节撰《谢康乐诗注 鲍参军诗注》, 中华书局, 2008, 第139 页。

[23] 《朱光潜美学文集》 (第一卷), 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2, 第509 页。

[24] 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3, 第269 页。

[25] 詹锳: 《文心雕龙义证》 (上),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4, 第208 页。

[26] 詹锳: 《文心雕龙义证》 (上),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4, 第155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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