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通皮

2019-07-08 04:37陈金富
啄木鸟 2019年7期

陈金富

县委书记张正海和刚到任的县长江磊站在宾馆的电梯门口,等着为午休的市委冯副书记和市委组织部的同志送行。冯书记一行上午刚刚为县里送来新任县长江磊,吃完午饭,他们在宾馆休息。

严格说,此时的江磊身份只能算县委副书记,组织提名的县长人选,须经人大常委会履行法律手续后才能成为代理县长。

张正海扬手看了看手表,眉头一蹙:“快两点半了。”

江磊说:“我上去接一下他们吧。”

“也好。你现在既是客人,也算主人啦!”

江磊进了电梯。

此时的电梯口,只剩下张正海和县委办公室主任桂生春。

“张书记,其实大家都在议论,这次该提拔的应是您……”

张正海用手示意止住,桂生春打顿一下,换了个话题又说:“张书记,这次市委冯书记来,您也该提一下自己的事。”

张正海平时很威严,但作为跟随书记多年的办公室主任桂生春知道,以关心的口吻恭谦而又善意地提醒自己的领导,书记不会怪罪他。

张正海看了桂生春一眼,知道像这样的话,在县里除了贴心的主任,别人是不会跟他说的,也不敢说。但他还是不置可否地回答:“个人的事,还是听组织的。”

张正海在同期的县委书记中资历最老——六年。如果把三年的县长也算上,就是九年。抗战才八年。九年前张正海风华正茂,如今两鬓已染上白霜。说没有想法是假的。他也通过关系打听了一下,探得的口风是有人说他“不通皮”。

这话真有点儿冤枉张正海。“不通皮”是江南土话,形容一个人呆板,不活络,遇事不会通融。张正海大学毕业后从基层做起,一步步做到县委书记,如果真是“不通皮”,别说当县委书记了,在基层连入党做个普通党员都困难。在上级看来,县委书记只是“芝麻官”,可在基层,对老百姓来说,县委书记就是“父母官”啊,“不通皮”的人能玩得转吗?

江磊陪着市委冯书记一行出电梯。

张正海微笑着迎了上去:“冯书记,中午休息得好吗?”

“好,这里挺安静。”

冯书记边应着边伸手把张正海拉到一边,像是安慰,也像是有所交代:“老张,你的事市委也在考虑。原打算这次要用你,但组织上从干部梯队建设的长远考虑,从省经济部门派来了江磊。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放在你这里最合适。一来你们县经济基础较好,是省里的十强县,更重要的是你们这里政治生态好,你这个当书记的善带队伍、心胸宽阔。江磊虽然年纪轻、学历高,从省里的处长到县长位子上也只是平调,但工作性质和责任可大不一样啊。江磊苗子不错,但组织上认为还需要带一带。本来不打算动戴治强到开发区的,就这个原因,才把你的事暂时放下来了。怎么样,老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冯书记所讲的戴治强,就是江磊的前任县长,前不久提拔到市开发区任管委会主任,副厅级。

张正海当然知道冯书记的话中之意,更明白“原打算这次要用你”的市委意图。

组织上在同干部谈话时,一般会回避“提拔”二字,那样太庸俗了,也不严谨,通常会说“打算用你”或“使用你”,潜台词包含了提拔,也留有余地。但此时冯书记对张正海说到“要用你”,张正海听得出来,绝不是随便把自己换个岗位的意思。

张正海担任書记六年,送走了包括戴治强在内的两位县长,一个去了临县当县委书记,戴则直接提拔副厅。他也知道在干部队伍中,有时是一个跟着一个走,也有时原本并排一个却走到前面去了,还有可能后面的弯道超车。人在仕途,偶然情况总会有的,或超越前行,或原地踏步。这一切都可以归结为工作需要,就好比在战场上总会有人要去堵枪眼。和平年代,也需要有人为大局做出牺牲。所以张正海听了冯书记一席话,心里立刻又想到传说中的“不通皮”,但嘴上却说:“请冯书记放心,我会一如既往做好工作,与江磊也一定能配合好。”

于是张正海与市委领导握别。

冯书记夸赞张正海领导有方、政治生态好,这话没错,正因如此,县里出了不少干部,与张正海共事的两任县长得到上级组织提拔重用,最说明问题。但这并不等于说县领导班子就一团和气,比如眼下,张正海就认为戴治强走得太急。不是对提拔他有意见,而是对那件事的善后张正海有看法。宣丰造纸厂整体改制的事没处理完,留着尾巴呢。

该厂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由数家造纸作坊组建的一家县属国有企业,延绵分布在一条十多里长的山谷里。由于草木丰厚,山涧溪水有独特的酸碱度,非常适合造纸,这一带造纸历史源远流长。尤其是宣纸,细腻、柔韧,遇水不散墨,长期保存千年不虫蛀,是书画用纸的极品。计划经济年代宣丰造纸厂曾是本县工业的一面旗帜,市场开放以后,由于对政企分开把握不够好,有一段时间疏于监管,任其自由发展,受周边小作坊冲击,假货泛滥,恶性竞争,连年亏损,反倒成了包袱。县里一直谋求改制。

对于国企改制这样的大事,从中央到地方都有明确要求,县委当然要统揽,但在具体实施上,县长戴治强则是“前线总指挥”,也没少出力。由于是老厂,战线长,设备旧,包袱重,不少客商乘兴而来,可一谈到出资就摇头。纸厂的改制成了老大难。直到最近省里某领导推荐了南方的盛通纸业集团,才现转机。

盛通集团的惠总带人沿山沟考察了三天。惠总对纸很专业,也喜欢写写画画,但他很独特,三天几乎都是看,并不与戴治强谈造纸、谈改制,他安排的三拨人马,各干各的活儿,没有任何花架子。

三天下来,宣丰纸厂资产状况、设备工艺、资源储备,甚至职工的思想状况,都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这时候,惠总才对戴县长说:“我们可以谈了。”

“啧啧,你们这个企业盘活后,会很有希望的啦!”惠总先是赞美,然后直奔主题,“你们613名在册职工中,有128名是临时补上去的,我不能认可。”

“属于厂区的18000亩山林,有4500亩与当地村民林权不清,界限不明,希望近期能做好确权。”

……

让戴县长始料不及的是,有些情况对方比他掌握的还要清楚。戴县长眨巴着眼睛嘿嘿一笑,听着听着又是嘿嘿一笑,最后还是嘿嘿一笑,一共笑了三次。

这是戴县长的特点,他与对手过招,一笑是向对方传达善意,二笑是在观察思考,不轻易有三笑,如果笑了三次,那最后一笑一定是看出了对方的破绽并且如何应对已是胸有成竹了。县里的干部背后称他“三笑县长”。下面的人到戴县长那里汇报工作,根根筋吊着,绝不敢忽悠,否则三笑落声,你就“死”定了。

所谓的“破绽”,是戴县长看出对方“吃定”的意思,既然“吃定”,总有的谈,否则你调查那么仔细干什么?

高手对高手,过程自然精彩,也经历几番曲折,但最终好歹是谈成了。

在册的613名职工,认账408名。

属于工厂的山林确权,三个月内完善手续,变更到新公司名下。但在出资金额上,双方僵持不下。甲方要求1.65亿,乙方只肯出1.2亿,最后取了折中数1.5亿。惠总还想压价,但在精明的“三笑县长”面前,再往下压,不说谈崩,起码要再拖一段时间。惠总似乎拖不起,接受了1.5个亿。可他表现得不是很甘心,不知是真不甘心,还是故作姿态。南方的商人,鬼着呢。

临走那天,惠总执意要和张正海书记见一面。

“请张书记来,总不会有什么不便吧?”

惠总知道县委书记才是一个县里真正的一把手。1.5亿的大项目,还牵扯到今后的长期合作,扯皮拉筋磕磕碰碰的事情不会少,不当面得到一把手的肯定,惠总不放心。

戴县长回答得很干脆,就两个字:“方便。”

除非上面来了重要领导,书记和县长一般是分头活动,很少同在一桌陪客,尤其是招商。这次两个主官同时出现,算是给足惠总面子。

一切似乎尽如人意,却突然传来坏消息,说惠总反悔了,只接受1.2亿的出资,还说戴县长已经在补充协议上签字了。

“宣丰纸厂那边真的有变吗?”张正海瞅着桂生春问。他不希望这个消息是真的,更不希望此事与刚刚提拔走的戴治强有干系。

但桂生春的回答却让他无法回避:“这个情况是改制办发传真过来的,已收文,不会有错。”

张正海说:“立即通知晚上七点半召开常委会,议题只有一个——关于宣丰纸厂改制问题,让改制办作好汇报准备。”

常委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县改制办汪主任捧着一堆资料,提前坐在会议室里等候汇报。他知道张书记喜欢追根刨底,如果没有认真做功课,三句话就可能把你问倒,所以特意搬来一大沓资料。

听完汪主任的汇报,常委们便开始讨论。

大致有三种意见:

第一种意见希望县里出面与盛通集团再交涉,要求惠总兑现承诺,不能不讲诚信。虽然江磊就坐在会场,但还是有领导说戴县长走得太急,不是时候;

第二种意见认为既然盛通集团出尔反尔,干脆拉倒,纸厂虽然连年亏损,但资源不可多得,好女不愁嫁,再寻下家并非不可能;

第三种意见则认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与其这样求爹爹拜奶奶,不如接受沈三万的要求,把三权下放,县里协调周转金,说不定也能让纸厂起死回生。沈三万是本县人,他好到什么程度真不敢说,但坏到什么程度我们都知道,好掌握。

张正海坚决反对第三种意见,他对沈三万太了解了。这个人确实有点儿能力,但心术不正,他那点儿聪明劲全部用在歪心思上了。关于张书记“不通皮”的传说,起初就与沈三万有关,因为沈三万即使搬动了上级,到张正海这里仍然碰钉子。

此时张正海在思考揣摩盛通集团的真实意图。从那天和惠总接触看,对方果然如戴县长所说,是“吃定”宣丰纸厂的。那天他们一起深入石峰山背后几公里,看到传承至今的纯手工“精品坊”。操作师傅在纸浆池里上下翻动纸帘,一张张规格不一的原浆纸便成形了,拿在手里仔细看,润白、半透明、柔韧细腻,犹如一片片放大了的方片糕摞在那里。张正海告诉惠总这种纸叫“宋白”,工艺成熟于北宋时期,是书画纸中的上品,过去曾为朝廷专用。当时,惠总出神地听着张正海的介绍,自感百密一疏,几天的调查怎么就把这里漏掉了?张正海说石峰山背后这一块儿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一般不给外人看,现在你们既然接手了,就不对你藏着掖着。还说企业改制后,这部分仍要单独管理,并且要把这一条写进协议。惠总当时不仅点了头,而且竖起了大拇指,他怎么会反悔呢?

张正海这样想着,主张重新起用沈三万的意见居然悄悄占了上风。这怎么行?张正海心里有点儿着急,想着是不是该尽早表明自己的态度,免得议题走偏了,但他又不想这样做。

这时候,列席常委会的人大周主任打了一个横炮:“你们不是不了解,沈三万哪一次做事情不是留着屁股要人家揩?”

周主任是部队转业干部,说话一向很直,他的一句话,讲得众人哑口无言,也让张正海松了口气。他不禁向周主任微微点头。

这些年宣丰纸厂连续亏损,厂长换了一个又一个,眼下正由副厂长兼工会主席沈三万维持着,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此人胆子大,够狠,对付调皮捣蛋的职工和附近喜欢生事的村民有办法,让他临时维持一下还行,但把整个厂子交给他谁都不放心。不是张正海“不通皮”,而是这事关国有资产和厂里职工利益,确实不能随便“通皮”。

张正海见周主任的横炮起了效果,就趁热打铁,盯着改制办主任说:“汪主任,谈谈你的意見。”

汪主任下意识用手按了一下那一大沓资料,像是要从里面抠出一个答案来,又不知书记的真实想法如何,支吾道:“这个……这个……”

“不要紧,你说。”张正海又追一句。

“盛通集团的惠总上次来,下了不少工夫,不像没有诚意的样子。他临走时留了项目经理做一些前期准备工作,也不像是打退堂鼓的意思,但出资金额为什么降了,还不清楚,现在不是做惠总的工作,就是要做厂里职工的工作。”

汪主任的结论虽然模棱两可,但他所讲的前半截正合张书记意,起到进一步否定把纸厂交给沈三万的效果。这正是张正海所希望的。这时候,张正海扭头问江磊有什么意见。

江磊刚到位,人地生疏,不可能提出具体意见,但作为县委书记,他必须对县长这么问。这是礼貌,也是规矩。另外,张正海相信江磊至少不会站在支持沈三万的意见一边。

果然,江磊笑笑说:“还是书记定吧。”

行了,这就等于是支持书记了,于是,张正海借着人大周主任的“横炮”和改制办汪主任对盛通集团诚意的肯定,亮出自己的观点。最后,常委会在张正海的主导和江磊的支持下,达成一致意见:

一、江磊接替戴治强任县改制领导小组组长,于明日带队赴宣丰造纸厂,衔接有关改制事宜,尽快与盛通集团交涉,履行原协议的承诺;

二、最大化维护职工合法权益,确保国有资产不流失,保护环境和文化遗产不受侵害;

三、改制期间维护厂区稳定。

散会之后,虽然已经很晚,张正海还是把江磊单独留下,做了特别交代。

主要是提醒江磊要注意沈三万。话不多,只有两句:第一句是开玩笑地说沈三万这个人非常“通皮”,要江磊去了之后当心“糖衣炮弹”;第二句比较重,提醒说沈三万很神通,我们这边刚散会,他那边就可能已经知道会议内容了,说不定又要弄什么名堂。

江磊听了心里一惊,眼睛盯着张正海,见书记一脸严肃,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不轻。

企业改制,对于本身就学经济学又在经济部门工作多年的江磊来说并不陌生,但真刀真枪具体操作某个企业的改制,江磊还是第一次。特别是牵扯到复杂的人际关系,江磊更是两眼一抹黑,他从心里感激张正海的提醒。

第二天一大早,江磊就带上汪主任一行奔赴宣丰纸厂。

江南山区名不虚传,一路山清水秀,空气宜人。江磊的心情顿时好起来,想着传说中的张正海“不通皮”是不是包含做事过于谨慎的意思。沈三万或许没有那么可怕吧?自己一县之长,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不图私利,他沈三万还能把我怎么样?

但是,一进厂区,便遇当头一棒。前方不远处的厂房里突然涌出几十名职工,吵吵嚷嚷,一下把江磊和汪主任一干人围住。

江磊虽是县长,但职工并不认识他,加上看上去比较年轻,没人把他当头头,工人们冲着面熟的汪主任叽叽喳喳地发问。江磊听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职工们的意思。

他们用当地方言在质问:“讲好给我们全体职工办养老,为什么变了?剩下的一半人谁养?我们为国家卖命几十年,不管了?我们要吃饭,要生存,决不允许当官的与外地老板勾结欺压本地职工!”

也不完全是方言,是带着地方特点的“普通话”,否则,地道的江南方言江磊是根本听不懂的。

这些话虽然带刺,但似乎很有理,句句分量不轻,江磊见汪主任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解释,但具体说什么,却因吵嚷声太大,江磊根本听不清。

突然,他听人高喊:“补充协议是戴县长签的,我们要找戴县长讨说法!”

江磊一惊,真有“补充协议”?自己作为县长也只是昨晚才听说,工人怎么就知道了?

“找戴县长!”

“对,让戴县长出来!”

“怎么,要当缩头乌龟呀!”

江磊听着刺耳,脑袋一热,冲着人群大喊一声:“我就是代县长,你们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

场面出现了短暂的安静。人群转身把目光瞄准江磊。

一名工人发问:“你是戴县长?”

江磊回答:“是。我是本县的代县长。”

“那你凭什么同外地老板穿一条裤子,把签好的协议修改了?”

“我没有修改协议,我现在就是来解决宣丰纸厂改制问题的。”

“事实面前县长大人不敢承认?”

“刷”的一声,一职工从衣襟里抖出一份协议复印件,翻到最后一页,在江磊眼前晃了晃。

虽然时间很短,但“戴治强”三个字赫然从眼前掠过。

江磊一下明白了,此“戴县长”非彼“代县长”,他们把自己当成戴治强了。难道戴县长不请示张书记就真敢在补充协议上签字?这也太“通皮”了吧?如果真是这样,前任走得确实太急了点儿……江磊思忖着,还没有来得及解释,人群里就有人喊起来:“他不是戴县长!戴县长我见过,没这么年轻,也不戴眼镜。”

“他敢冒充戴县长?胆子太大了!抓起来!把他带到办公室去!”

“抓起来!带走!”

“带走!吃了豹子胆啦!”

爆炸性的吼声,引来更多的群众,群情激愤,势不可挡,完全不容江磊解释,他甚至也没想好该怎样解释,就被人群裹挟走了。

汪主任想冲过来解救江磊,可力不从心,自身难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磊被人带走。

桂生春几乎是冲进张正海办公室,声音也走了调:“报告书记,不好了,宣丰纸厂那边出事了,发生群体事件了!”

张正海一怔,听了情况概述。

宣丰纸厂发生群体事件是意外,但似乎又早有预感,眼下关键是江县长的安全。

张正海让桂生春立刻备车,他马上去宣丰纸厂。

桂生春关切地提醒:“那边还在闹事,一时情况不明,您……”

“我一定要去。立即通知政法委高书记和公安局孙局长,让他们带人火速趕到宣丰纸厂。”

几路人马几乎同时抵达。

大门已被封住,里里外外聚集着上千人,有职工,有家属,也有附近看热闹的村民。

为了避免发生正面冲突,张正海带着政法委高书记和公安局孙局长来到了相距一百多米远的宣丰镇派出所。

张正海上了二楼,在阳台上看着不远处黑压压一大片人群。人群中零星夹着民警和维稳小分队的队员,两人一组手拿小话筒试图劝解看热闹的群众离去。突然,张正海看见一个青年用雨伞的尖头追打一名正摄像的民警,眼看伞尖就要刺到民警,被一名老职工模样的人拦住。

孙局长请示:“要不要把带头闹事的抓几个?”

张正海说:“不能抓!现在这种局面,不仅不能抓人,而且还要要求所有的民警和维稳队员保持克制,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当然,要注意自身安全。”

这时,政法委高书记带着改制办汪主任进来了。汪惊魂未定,既为自己一副狼狈相尴尬,又因没保护好县长愧疚,但他带来了两条重要消息:一是江县长的下落清楚了,他被“请”到办公室里,人身安全没问题;二是沈三万手里握着一张补充协议复印件,核心内容是乙方出资减了三千万,而且确实是戴治强签的字。

张正海终于明白这几天为什么到处找不到戴治强了。他感到一阵心痛,戴治强怎么这么糊涂?三千万啊,胆子真大!如果认这个账,辛劳几十年的职工晚年生计将大大缩水,还会留下不安定的隐患。张正海下意识地把拳头握紧、举起,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提醒自己眼下必须冷静,得先把群体事件处理好,当务之急是解救出江磊。于是,召集在场领导紧急商量化解职工情绪的方案,最后形成五条意见:

一、县委、县政府在宣丰纸厂的改制问题上,将始终把维护职工利益放在第一位;

二、原甲、乙双方认可并向职工公开承诺的改制方案不变,与公开方案不一致的一切变更县里不予承认,并要求乙方依法兑现;

三、扣人违法,立即释放;

四、县委、县政府将认真听取职工意见,欢迎职工代表参与改制工作,眼下请职工推选三名临时代表出来,有事说事,县委主要领导将当面给予负责任的答复;

五、聚起的职工与群众尽快离去,不予追责,但不听劝阻的,后果自负。

统一口径后,民警和维稳队员用扩音器一遍又一遍反复对职工和围观群众喊话。

张正海又悄悄把政法委高书记拉到一边,让他立刻带人找到沈三万……

其实也不用“找”了,沈三万果然是个非常“通皮”的人,还没等高书记找他,一听扩音器说被扣的人是“代县长”江磊,他马上就主动放人,而且一路陪着江磊,点头哈腰赔不是地从厂区里面走出来。

张正海等人立刻迎上去。

宣丰纸厂的群体事件当日就化解了,但并不意味着纸厂改制问题已经得到解决。

江磊与沈三万面对面接触虽然只有几分钟,却充分领教了沈三万的“通皮”能力。说实话,如果不是张正海的事先提醒,江磊就几乎中了沈三万的“糖衣炮弹”。

沈三万的“糖衣炮弹”不是金钱美女,而是他的“通情达理”。

在从办公室到厂门口的路上,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沈三万却抓紧时间简明扼要地向江磊表达清楚了几层意思:第一,他不知道江磊是新到任的代县长,确实以为是冒充的,误会,对不起;第二,他不是想搞“群体事件”,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把张书记“逼”出来。沈三万说,他早就不相信戴县长,但他相信张书记,他认为传说张书记“不通皮”,其实是一种坚持原则,只有这样的领导才不会屈服于上级的压力而与客商签“补充协议”。

沈三万还向江磊暗示,戴县长在“补充协议”上签字,不是自己想谋私利,而是省里有领导授意,甚至张书记也可能会接到上级的“招呼”。

江磊心存疑惑,这些情况沈三万是怎么获悉的?难道他不仅“通皮”,而且“通天”?

沈三万则不理会江磊的疑虑,而是展开“补充协议”,指着戴治强签名的日期,说戴县长很聪明,故意把日期往后“错”写了一个月,也就是说,“补充协议”上的签字日期,是戴县长离任之后的日子,法律上应视为无效。

张正海还是坚定地提醒江磊,不要被沈三万的一时表现所迷惑,他的本意不是维护职工利益,而是想把水搅混,把盛通集团挤走,最后仍然由他掌管整个宣丰纸厂。

江磊说:“这个书记放心,我心里有数。沈三万是个非常‘通皮的人,只要我们态度明确,让他感到没有‘通皮的余地,他就会见风使舵,转而配合我们。”

张正海说:“那就好。”

因为日期问题,江磊按照张正海的指示坚决“不通皮”,咬着戴治强签字的“补充协议”日期不对因而无效不放,与盛通集团的谈判占据主动。宣丰纸厂继续由沈三万维持,但江磊亲自蹲点,并始终保持警惕,再未发生事端。

张正海果然接到省里某领导秘书的电话,要他给领导回电话。

电话里,领导首先对张正海“关心”一番,话讲得比市委冯副书记到位,似乎张正海马上就要进市委班子了,听得他心里热乎乎的。突然,领导话锋一转,谈到宣丰纸厂的事。说国企改制是大事,只要能迅速引进客商,完成老厂改制,就是张正海的政绩,因此,不必在枝节问题上与客商较真。

张正海很想说三千万不是“枝节问题”,但他忍住了,没说。因为早有思想准备,张正海想好了战术,一个字——拖。

因為,他确实“不通皮”,拖到最后,盛通集团总会接受原协议的。

放下领导的电话,张正海联系江磊,可手机怎么也打不通。张正海立即让桂生春与江磊的秘书联系,秘书说江县长一个人也没带,自己独自进山了,可能是山里的信号不好,我也联系不上他。

张正海皱着眉头问:“进山了?难道失踪了?”

一时竟没人敢应书记的话。

江磊不是戴治强,他没有玩“失踪”,而是听了沈三万关于开发生态旅游项目的新建议,但他对沈三万又不放心,所以才独自一个人实地看看,看沈三万说的是不是真的。

当然,看看也是散心,江磊需要散心。虽然从省城下来就有吃苦的思想准备,但围绕宣丰纸厂改制所发生的过山车式的变故,面对一个接一个棘手的难题,像迎面袭来的一套套重磅组合拳,打得他有点儿招架不住。省里的那位给张正海打电话的领导,也是江磊的老上级,自然也对他打了招呼,江磊因此心里乱成一团麻。一边是老上级省领导,一边是顶头上司县委书记,自己必须与县委书记保持一致,这是原则,但也不能像张正海那样杠着老领导让人家说他“不通皮”,确实左右为难。于是,只对秘书交代一声,瞒着张正海,江磊一个人进山,既看看沈三万说的是真是假,也让自己清净半日。

路比预想的难走,因为根本就没有“路”,只能沿着小溪逆流而上,卷起裤腿踩着石头且探且行,标准的摸着石头过河。明明看准了水下石头,没想到一脚踩去石头一晃,整个人摔在水里。虽然水不深,不至于溺水,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江磊赶紧狼狈地爬起来。

甜的?

江磊不敢相信,又弯腰捧起一口,真是甜的。再捧一口,确实是甜的!

江磊一陣兴奋,这才意识到自己喝的是真正的“矿泉水”。他站直身子,从这个角度回看刚才经过的石峰山,果然如沈三万所说,确实像一尊慈祥的观音像。再环顾四周,青山绿水,各显姿态,绿荫倒影重叠,远山近水相宜,瞭望山下若隐若现的白墙黛瓦民舍,充满徽风皖韵,还有点缀于山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宋白”贡宣……江磊感到仿佛时空穿越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发呆片刻,一幅蓝图在江磊的脑中慢慢形成。

这么好的资源,干吗只盯着“工业”呢?如果接受沈三万的建议,开发旅游项目,把度假旅游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结合起来,可以让游客在休闲的同时,了解传统文化的渊源与奥妙,甚至可以让游客自己动手“抄浆”。当然,能对外开放的,是不会泄露核心机密的……

沈三万确实有过人之处,江磊想,问题是自己该怎样向书记汇报。最好先隐去“沈三万”,就说这个主意是厂里“老职工”提的,估计书记会好接受一些。只要书记支持,江磊就打算做惠总的工作,倘若惠总打算再投资一个亿打造生态文化旅游项目,县里在宣丰纸厂改制上的三千万就好商量了,大不了“捆绑”嘛。江磊在省经委工作期间,接触过“打包”“捆绑”和“整体改制”等案例……正想着,江磊听见有人喊他:

“江县长——江县长——”

循声望去,见沈三万带着自己的秘书从远处奔来,一边跑还一边招手喊他,说张书记找他。

“你们别过来了。”江磊也大声喊起来,“当心滑倒,我正好也要去见张书记。”

沈三万说:“那你站着别动,我们过来。你身后就有一条近路,不必再趟水了。”

江磊说:“好。”这才发觉自己累了,索性找块石头坐下来,等着沈三万他们过来,带他抄近路去见张正海书记。江磊希望能向书记汇报好,所以此时边休息边在心里打着腹稿。他打算把张正海带到这里来,喝口“矿泉水”,回望石峰山。

当然,书记就不必“摸着石头”走河床了,可走沈三万带的小路来。

责任编辑 张璟瑜

文字编辑 贺光普

绘图 芥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