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月亮

2019-11-13 19:35
金沙江文艺 2019年4期
关键词:银花苦荞老爹

卡 罗

种月亮,是我孤零零地躺在异乡的山凹时唯一想做的事。

那天,我看到天空中的月亮,白白的,静静的,在似有似无的几缕云彩间缓慢移动。我在故乡也看过月亮,从天的一边掉落到另一边,仿佛想告诉人们一夜有多漫长。月亮这么白,这么静,像一个毫无怨言的高原女子,应该种在心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想到遥远故乡的赣水苍茫,失控的赣水边上一道破败庭院,为什么没有想到一路战斗一路失败的烽火岁月,悲壮前进的浩荡队伍。躺久了,我想翻翻身,让自己变得舒服一点,发现已经没有了力气。我认为自己一直在流血,奇怪的是却没有鲜血流尽而死。我想看看自己究竟流了多少血,但血在月光下没有闪现红光。看不到身边的战友倒下时曾让我惊愕得忘记了开枪的红得发黑的恐怖。

我身下的潮湿地面,遍布的也是令人不安的红色。

十几天前,我们踏入这片红色高原时,我没有想过自己的血会把泥土染得更红。看着自己慢慢死去,这也不错。真的,我不再惊慌。这些大山中,曾经有无数的人爬到高处,看着远处更高的山峰,流泪,诅咒,或歌唱,他们最后都心甘情愿地埋进红土地里。他们不知道远方的远方,也有高悬于天的月亮,不知道这些月亮也照着不一样的山川。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某一天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躺在气味与家乡的泥土迥异的高原上,等着死神收走。我不怕死亡,说真的,我已经无数次面对过死亡,也准备好随时倒下便不再起来。可此时此刻,想到自己可能成为一个死在异乡的孤魂野鬼,被山风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一种悲凉的感觉从心中升起,我决定爬到高处,看着月亮升起的地方,让脑袋冲着东方,然后死去。我的家乡在东方,脑袋朝向东方,如果要魂归故里,大方向也不会弄错。

草茎、树枝、石头,它们都很慷慨地给我借力,但我还是爬得很慢。伤口,流血,这些造成我痛苦倒地的因素,现在都不在话下。疼痛感已经消失,血也早已流不动了,但我有爬到高处的意志,这种坚强的意志让我从江西一路走到云南。意志还在,力量却离我而去了,让我无可奈何。卧在小坡坡上,我翻过身,月亮还在原地呆着,我估计只爬出了十几米。到不了高处,看不到东方,我想不认命也不成了。现在,我只想借自己的眼睛,种一枚月亮。蓝幽幽的月亮,白晃晃的月亮,黑乎乎的月亮,或者红彤彤的月亮,种一个在心里,也许我的亲人们会在某夜阅读天上的月亮时,读到我的信息。我就这样盯着月亮,盯着云贵高原的月亮,盯着乌蒙山上的月亮,平静地睡着了。

沉睡在死神的怀里,许多人都不会再醒来,但我醒来了。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长时间。醒来的时候,眼睛里出现的不是高大的山峰,不是奔波的大河,不是没完没了的红土地,而是一张女人的脸。一对大眼睛,两个黑月亮,让我觉得我种的月亮成熟了。我动了动,疼痛感又回来了。我没死,我心里一喜,眼泪落了下来。见我落泪,女人反而露出了笑脸,嘴里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她说的话,后来我明白了。她说,总算不用去找毕摩了。等她站起来,我看到她穿着一条很旧的百褶裙,上面沾了许多泥土。彝族妇女穿的百褶裙,麻布织就的,很牢实。

是彝族妇女,而不是女追兵,我就放心了。听不懂她说什么,我也放心。此时,从外面进来一个老者,背着些花花草草,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草医草药,也有医中圣手,也是灵丹妙药。我明白死神紧紧箍在我身上的双手为何松开了。我就这样躺在他们苍白的日月里,躺在他们贫穷的呼吸间,直到能下地活动。其实,我努力记住他们说的话,猜想其中的意思,倒也能弄明白几个了。女人见我大有好转,便扶我出门,白天让太阳晒,晚上让月亮照,也让山风没日没夜地吹。我身处一个两山夹得紧紧的山坳中,两间茅草房盖住荒凉与寂寞,几亩薄田开着苦荞花,引来无数飞舞的蝴蝶和采撷的蜜蜂。我吃到的苦涩,喝到的甜蜜,都在眼前,在身边。无法交流,我也没有办法打听我的队伍去了哪里。不知道队伍去了哪里,我也不绝望,也没有想过要离开。不辞而别,有的是机会。女人和她的父亲经常进山,去那些我找不到路的地方采集野果,挖取野药,捉拿野味,我拥有完整的山谷,可以选择任何一条离开的羊肠小道,完全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没有走,没有去冒险,没有去流浪,没有去追赶可能永远也追赶不上的队伍。倒不是害怕,也不是留恋什么,只是我突然觉得我就应该呆在这里。在故乡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属于广阔天地的,我应该投身革命,因此我离开学校参加了红军。从老家一路突围,一路转战,一路向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停下脚步。要不是在铁索桥战斗中受伤,要不是在异地他乡掉队,要不是鲜血和力量离我而去,我也不会停下脚步。可是,我没有想到脚步一旦停下就再也迈不动了。我的革命意志消退了?没有。我的信仰还给了带给我信仰的人?也没有。该死的时候没有死掉,我有理由不离开。当然,我知道迟早我得离开。我的生命不属于乌蒙山,不属于这两间茅草屋,也不属于救我的父女二人。为天下劳苦大众得解放而奋斗,为建设一个美好的新世界而奋斗,这是我曾经拥有的远大理想。我们在长途跋涉的过程中,又有了为活下去而奋斗,为不做亡国奴而奋斗的理想。从迷茫到清晰,又从清晰到迷茫,我和我的战友们有了明确目标,也有了与围追堵截的蒋介石军队浴血奋战的勇气,从江西到湖南到贵州到云南,身边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早已准备随时为革命牺牲一切。牺牲不彻底,让我死而复生,在乌蒙山深处苦熬了数月后,让我对独自渡过金沙江北上失去了兴趣。如果我离开,我可能会返回故乡,返回早已被白军烧成灰烬的村庄,返回父母冤死的鬼魂身边,返回可能再也不能找到的兄弟姐妹离散的乡间道路上,落入到处寻找赤匪的还乡团手里,然后悲壮地死去。如果离开,这是我能够想到的唯一一条路。

太阳落山后,月亮又升起。我独自坐在火塘边,看火苗忽高忽低,跳起一种温暖人心的舞蹈,我特别思念那两个救了我一命的彝族父女。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回到这里了,这让我非常担心。我钻出茅草房,站在沉入月光里的山坳中,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所处的环境,一个人站在天地间,突然感到悲从中来,真是不绝如缕。凝望星空,月亮里有一个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我什么也没有偷,本不该有夜夜心的忧虑,但看到月亮,我似乎给自己种了一个忧郁的月亮。这个忧郁的月亮一直跟我进到屋里,赖在火塘边的羊皮褂上,让我无法入睡,甚至让我看到两头来门口找茬的野狼。不声不响来到这里,围着茅屋转来转去,它们想干什么?它们想干什么,这个念头跳进脑海,紧接着便让我想到它们干了什么。不好!我的恩人两天未回,难道被它们给害了?胆敢害我的恩人,这怎么了得?我从地上翻爬起来,抓过靠在墙边的枪,便冲了出去。看到狼眼放光的人,会被吓破胆。我可不怕。飞机狂炸,大炮轰鸣,子弹横飞,死人成堆,血流成河,我什么没有见过?我举起枪,准备狠狠教训一下野狼。野狼似乎读懂了我的杀心,低着头,向后退去。寂静的夜晚,在空旷的山野放上一枪,这也不是我喜欢做的。我不能因为猜疑两头不期而遇的狼就成凶手,因此,我也放下了枪。

枪没有打响,觉也没有睡成。翌日,当一群画眉在苦荞地里争风吃醋的时候,我带上枪出门了。我不是想离开,我是去找人,不管发生了什么,我要让他们归来。山坳两边,都有毛毛路,是父女二人经年累月踩踏出来的。我顺着他们离开时走的路,进入了森林。上坡,下坡,走进另一个山坳,看到另一个草甸、另一片森林,走着走着,路走丢了。原林深处,岁月堆积在地面的层层树叶转化成一种警告,让我不知所措。一路上没有见到鲜血,没有见到破烂衣服,没有见到人体残骸,我觉得父女二人没有被大山吞没。我当然也不能让大山吞没,便沿着出去的路,返回了茅屋。

山坳里有知了在叫,知了知了知了,看看山,看看水,看看苦荞地,看看冷火冷灰的火塘,我越来越不知。这里是红土高原,我知。这里归属哪个县哪个乡,我不知。周围有没有村寨,我不知。除了彝人,有没有汉人,我不知。这里离昆明有多远,我不知。兵发昆明,绕城而走,进入禄劝境内,然后我受伤;跟着弟兄们走了两天,发生遭遇战,我掉队;路上爬了一段,我力气全失;为了不被敌人追兵生俘,我躲进林子;疼痛和饥饿折磨着我,让我昏死过去,然后出现在眼前这个茅屋里;在深山里种荞的彝族父女二人找草药医治我,我养好了病,他们却失踪了。至于其他的,我真不知。

我勉强点起了火,不想吃也不想睡。太阳被乌云遮住,乌云被大山挡住,大山被雨水淋透,鸟兽绝迹。天黑得特别早,大山变得特别像凝固的眼泪。我没精打采地加柴,不停地揩眼泪。我可以不承认自己流泪,流泪只不过是茅屋里烟熏火燎的,我不习惯而已。没有雨的时候,大山里就没有人间消息。雨洗山翠,这里变成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我该怎么办?等着,还是离开?这是一个问题。等着,等谁?等到什么时候?明天还是后天?这也是一个问题。离开,往哪里去?北上还是南下,东进还是到处流浪,或者在山里打转转,直到累死?这也是一个问题。想到明天,我更加不安。我还有明天吗?如果有,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明天?是我想要的吗?我本来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吃了睡,睡醒了打仗,战斗后行军,然后又打,然后又睡,如果不死,继续行军。我顺理成章的人生在这里戛然而止,醒来,看天,看山,看彝族姑娘的脸,然后种月亮,一晚上种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拿出来沐浴月光,没有月亮的晚上,拿出来照亮梦境。父女二人离开后,我还在种月亮。他们没有归来,我觉得我种的月亮正在死去。我怕是真想跟他们在这里过世外桃源般的田园生活,直到地老天荒,想到这里,我悚然了。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种的不是月亮,而是这种平静地生活下去的梦。以前,我有远大理想,我有冲天豪气,我不去想女人,不去想爱情,不去想生儿育女的平常生活。现在,我无处可去,也不想去任何地方,我只想拥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彝族父女二人,正是我的希望所在。连死都不怕,我却怕一个人活着,怪不得我这么希望他们回来,原来我有私心哪。想到这里,我正襟危坐,双目紧闭,默默祈求上苍,祈求诸神,保佑他们,让他们平安无事。有几次,我甚至请求我远在江西的祖先,到云贵高原上走走,顺便完成我心中的祈愿。

有了想法,我不再绝望。按时入睡,准备提早起来。他们不回来,我得去寻找。寻找到他们,也就寻找到自己的明天了。天亮时,天低低地压在茅屋上面,老天还在垂泪,似乎怪我祈求得太晚了。我才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我一分钟都没有耽搁就祈求了,我说,老天啊,各路神灵啊,祖宗啊,你们谁来帮帮我?谁来帮我,我以后给你们当牛做马,年年供奉你们。我对着天喊,对着山喊,对着地喊,对着门外喊,结果喊来了奇迹。午饭后,披着蓑衣的姑娘在雨中出现了。

我急忙迎上去,问她,你去哪里了?急死我了!

见我急切的样子,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我。我知道她听不懂我说什么,正如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一样。

我们去了趟后山,外婆去世了,我们去奔丧。她对我说,看她很难过的样子,我知道她碰上了不好的事。

阿爸有事,还得耽搁几天,他怕你担心,让我先回来了。她又说。其实我真的不明白她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我拉他进屋,让她烤火。快烤火,你全身都湿透了,会着凉的,小心生病。我说。她傻傻地笑笑,放下带来的包裹,乖乖坐在火塘边。

我拿出没有吃完的烤肉,递给她。饿了吧?快吃。看到我伸到她面前的手里拿的是前几天他和阿爸留给我的肉,她感到有些迷茫,你还没有吃完?她问。见我弄不明白,她微笑着接过肉,开始嚼了起来。

我看着她吃肉,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动。经过了鬼门关,经历了无尽的孤独与伤怀,我太需要这种小温暖了。她吃好了,衣服烤干了,便站起来,对我说,前几天,我们听到有人抓到了掉队的红军,有两个听说送到昆明去了,有两个被追兵和恶霸丢下了大裂谷,八成是活不成了。你这身衣服,得换一下。她边说边打开包裹,拿出一套彝人男装给我,这是我男人留下的,你将就一下。我真没弄明白她说什么,只是她比划着让我换衣服,我才理解了她的意思。我把她推到门外,脱下穿了五年的红军衣服,换上了彝族服装。

我好了,可以进来了。听到我的声音,她进来,看到我穿上彝装,给我竖了一个大姆指,真帅!

然后,她抱起我换下的红军服装,到荞地边的一株大松树下,挖一个深坑,埋了。

你现在是一个彝族了。她对我说。

我不知道她说什么,但我明白她做了什么。红军衣服埋了,我就是一个流落异乡的普通人。一个与江南彝区格格不入的外地人,是不能带到人前人后去的,她明白,我也明白。可我该怎么办,我没有辙。反正山中日月长,我先跟着父女二人吧。我打定主意,便老老实实跟在她后面,去干该干的活。

第二天,太阳露了一脸后,又被满山的浓雾遮住了。雨后起雾,是天要晴的标志。老人也回来了,带了些日常用品,还背回一壶酒。午后,晴空万里,大山苍翠逼眼,我随他们入林,看老爹下了几个猎取小野物的扣子。晚上,在火塘边,我们喝了几口。这几天一直没有好好睡觉,见到他们回来,我放松了,困意也来了。父女俩叽叽咕咕说了大半晚上,似乎达成了共识,这才睡下。女儿睡到里屋,我和老人睡在外屋。

早晨,听到有人在火塘里烧火,我睡醒了。你起得真早。我说。

她笑笑,指着火苗对我说,阿朵。

你说什么?

阿朵。

阿朵?

她笑笑说,阿朵。

阿朵,是火?我问。

阿朵。

阿朵,火,我知道了。

阿朵。这回她没有笑。

阿朵。我老老实实跟她学。

她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是让我跟她学彝语,彻底忘掉自己的母语。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要在这里活下去,跨过语言关,是肯定的。

阿朵,阿朵,阿朵。我又说了几遍。

阿朵玛西。她说。

阿朵,玛西,阿朵玛西。我说。

她很高兴,拉我出门,指着远处的山说,朵荷偷美玛色,脑阿答年以。

我点点头,进屋提上枪,准备进林。我知道,林子里有狼,有豹,有野猪,得防着点。我的枪里,才有四颗子弹,但应该够防身了。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向我们支扣子的地方走去。第一个扣子没有动静,第二个扣子有消息,走近一看,上面勒着一只野鸡。

她指着野鸡说,苏。

苏。

苏大社。她把野鸡塞到我手里。

苏大社,拿着野鸡。我又明白了。苏大社,苏大社……

不久,我们又有了收获,是一只野兔。

涛鲁,她指着野兔说。

涛鲁,我说着,接过兔子,然后对她说,涛鲁大社。

她很高兴,又一次给我竖起了大姆指。看着她鬼机灵的眼睛,我有些走神。我嗅到了她的体香,非常美妙。我很喜欢这味道。虽然我已二十六岁,但不谙男女之事。心里有激情,身体有冲动,可我得克制。我知道,这不是我该撒野的地方,也不是我该撒野的时候。如果有缘,我们会有机会的。而且,我一定会创造这个机会,让我成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人。心中有了主意,我摒除一切邪念,跟着她往回走。

我们收获满满,老人也很高兴。

放下枪,我蹲在老人身边,跟他一起处理野味。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是父亲的手。我父亲有一双这样的手,我心里说,所有父亲都有这样一双手。

跟父亲和妹妹或者恋人在一起,是幸福的。血雨腥风的日子里,我的幸福寄托在远方。死里逃生的日子,我的幸福就在眼前。他们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现在,我不后悔从遥远的江西走到天高地阔的云南。要是没有被他们发现,我现在怕是只剩一堆白骨了,休息的时候,我坐在树下,想起自己望着月亮等死的一刻,背上冷汗直冒。我找不到队伍,回不了家,我就跟他们生活在这荒山野岭,老死在乱石堆中,此生,我应该满足了。

没过多长时间,我已经能基本听懂彝语,能够跟他们进行简单的对话了。知道了老人和姑娘的名字,老人叫涛实,姑娘叫土维。根据我有限的彝语认知,以我的理解就是老人叫青松,女儿叫银花。像松一样挺且直的人,叫青松,很恰当的。像花一样美的女儿,是金花是银花,美丽得让人心疼。

一天,涛实老爹出门去卖药,回来时说,又有许多国军士兵来到山区,每条路上都设了关卡,听说又有红军过来了。

难道是我的部队回来了?

他们早从皎平渡过了金沙江,听说去了江北彝区,还跟小叶丹结拜为兄弟。这回来的,肯定不会是你的部队。

会是哪支红军队伍呢?

听说是贺龙的部队,你知道么?

我听说过。

如果贺龙的部队来了,你就跟他们走吧。

我……

你不必有顾虑,我们知道你不是彝区的人,迟早得离开。跟上自己的队伍,那多好啊。

我不再说话,听说有红军队伍到来,我心中一阵狂喜,有一种再次与家人团聚的幸福。

我过几天再去探探。老人说。

银花看出我心动了,脸上飘过一丝忧愁。很快,她就没事了,邀我去烧炭。我们去到另外一条箐里。

左边的山叫大黑山,右边的山叫飞鹰岭,十几公里外那道把两山连起来的岭岗叫过界梁。这一带一直都没有人居住,后来从贵州迁来几户苗族,就住在过界梁向阳的坡上,以打猎为生。这条箐是条出水箐,我们叫它矣夺么,溪流里有许多又大又肥的石蚌,味道相当鲜美。

我们为什么不去抓石蚌?我打断她的话问。

抓石蚌可不容易,现在也不是季节,等明年开春,我带你来抓。说到明年开春,你也许已经离开,她看看我接着说,要不,我们今天就去试试?

不是要烧炭么?我说。对,炭窑就在前面,我带你去看看。这一带都是长绿杂木林,黄栗树相当多,是烧炭的上等材料。

以前你们就在这里烧炭?

是。以前每年都烧几窑的,背到昆明去卖。现在路上不安全,每年烧一两窑,自己拿回家烤。大山里,冬天很冷的。

说着,我们沿溪而上,来到窑洞前。一个大洞,是装料的。一个小侧洞,是烧火的。烟熏火燎的痕迹还在,说明去年父女二人也来烧过炭。

休息一会,我们就去砍料。银花说。

我坐在她身边,抬眼看看坡上的古树木,等着她安排活计。

我们爬到坡上,专找黄栗树下刀。黄栗树干了以后,非常坚硬。湿的时候,砍起来倒也不费事。粗大的树木,中间纹理黄中带红,很漂亮。放倒树木,砍成段,顺坡滑下,堆积在离窑洞不远的地方。

放倒了二十几棵树后,银花对我说,这些,应该够烧一窑了。

放倒了大树,林子还是郁郁苍苍的,密不透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破坏不大,无伤原林。

粗壮的木头,死沉。银花虽然有一把力气,对付这些大东西,还是显得力不从心。我负责抬大料,她抬小料,半天功夫,我们就把一窑炭料运到窑边。我已经满头是汗,看看银花,娇颜上也是汗痕道道,不比我轻松。

累死了,累死了,她不管地面有多不堪,一屁股坐下去,直抹汗。

伐薪烧炭南山中,两鬓苍苍十指黑。我突然想起白乐天的诗句来。

别说汉语。银花制止了我。

我看看自己,又看看银花,除了流汗,两鬓不苍苍,十指也不黑,不由笑了起来。

别笑了,我们去装窑。

装窑是个技术活,我是生手,只有递料搭下手的份。一堆黄栗木,不多不少,刚好装满一窑。我对银花对窑的大小对料的多少之熟悉,佩服至极。精准如斯,了不起。我赞了一句。

封门,烧火。银花说。

我按她的指点封好窑门,然后望着她在小窑洞烧火。火烧旺了,她终于露出了笑容,弄好了。

就这样?

我们要守在这里七八天,火不能熄。

七八天就烧好了?

差不多吧,窑顶烟囱冒青烟的时候,我们就封窑,焖几天,就可以出炭了。

现在干什么?

准备晚饭。

我们什么都没带。吃什么?

你不是想抓石蚌么?我们下河去。

我不知道能不能抓到晚饭,但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就跟她去箐底。箐底都是些乱石,水从石中流过,深深浅浅深深,都清澈见底,哪有石蚌的影子啊。

银花选了一个小水潭,折了些树枝,在潭下面挡了几道曲里拐弯的树叶栅。然后取了一根长棍给我,去,到潭里搅水,别放过那些石缝。

我挽起裤角,踏入凉丝丝的水中,像个弄潮儿一样,在清水潭里搅起阵阵浑浊之浪,感觉有东西从石头缝里窜出来撞击我敏感的脚杆。有东西,我叫起来。

抓到了,银花也叫起来。手一扬,一条白晃晃的光影便上了岸。我定眼一看,不是什么石蚌,是条细长的鱼。又一条,再一条,岸上挣命的长条鱼,便有三尾了。

上岸吧。银花已经往岸上走。

够了?

够了。可惜没有见到石蚌的影子,不然可以多拿一点。

为什么要多拿?

谁叫你不信呢?

我信。我边说边离开溪水,来到她身边,看到三条肥肥的鱼,似乎闻到了火烧鱼的香味,不由咽了咽口水。

这叫细鳞鱼,只生活在水质最好的地方。以前,我和阿爸来烧炭,就捉到过。很多的,都藏在石头缝里。她说着,抓起一尾鱼递给我,拿着。

她自己一手一尾,拎起鱼往炭窑那边走。

看她烤鱼,也是一种享受。但是,我更喜欢她不心黑。抓鱼,以够吃为要,不是越多越好。烧炭,以够窑为要,不滥砍乱伐。这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在这里生活,就是创造一种其他地方没有的生命哲学。这跟战火无关,也跟这派那派这党那党无关。亏我还是一个入过学堂的知识分子,跟眼前这些文盲相比,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对生活的态度,对人生的理解,差得太远了。在这里,我们是主人,又是客人,可以自由自在,但也要有自我约束,说实话,我越来越喜欢这里的生活了。高山,深峡,树木,河流,生命,都有另一种活法。跟我原来的生活完全不一样,跟我原来认识的世界也完全不一样。除了贫穷相似,外面的世界不管有多大变化,时代风云不管有多诡谲,他们也不受影响。当然,我只是感受到局部的生活,如果扩大范围,这片红土地肯定也被时代绑架了。

你想什么呢?吃鱼。银花把烤好的鱼放到我面前。

香是香,味道淡了一点。我吃几口,对她说。

哦,我都忘了。银花说,你等一下。

烧火的窑洞里,有几块垒在一起的石头,抱开上面的石头,她从里面取出一包东西。给,洒上一点,味道就好了。

是什么?

盐啊。前年,村里有人到黑井背盐,我们也弄了一点,味道很好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拳头大的盐块。

银花拿起盐块,在我的鱼上擦了几下,细盐飘下,如细雨润物。现在好了,快吃。

我咬一口,味道果然不一样。太美味了。

那就多吃点。你吃两条,我吃一条。

我怎么能多占呢?一人一条半。

一人一半?

对。

好吧。我也饿坏了。

吃过鱼,太阳还在西山头上闪着鬼脸,迟迟不肯落下,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要不,我去支个扣子?我对她说。

你?认识山中的野物吗?银花问。

不认识。

不认识?你也想逮住它们?

兔子也有撞树的时候,瞎猫也有碰着死耗子的时候。

等兔子撞树么山里边的人早就饿死完了。她笑了起来,我们一起去。

你认识山中野物?

当然认识,这一带生活着哪些动物,数量有多少,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只要在林子里,小道上,山坡头和草地上望望,就门儿清了。

你别说大话,抓到野物才是硬道理。

我们去看看。

我们往箐里走,看了几条似有似无的毛毛路。银花选了一个洼地下扣。然后我们再走到很远处,选了一条小道,又下了一个扣。

就下两个扣子?我问。

明天的伙食都有了。银花说。

你准备拿什么大餐招待我?

有飞禽,也有走兽。

你就吹吧。

见分晓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能耐了。

等我们返回到窑洞边,天已经暗下来。银花往火堆里加了些柴,又取了许多新鲜的树枝树叶回来,把披着的羊皮褂铺在上面,对我说,我睡里边,你睡外边。

好。

怕是累了一天,她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可我睡不着,风吹大山,风吹大箐,风吹大树,哗哗啦啦的声音时大时小,时急时缓,让我想到了在井冈山的岁月。因为不敢烧很大的火,部队在野外露宿,露浸衣被,夏天都让人感觉很冷。这里没有成片的竹子,但满山的青松更令人心生敬畏之情。在野外,不管是在苏区还是在乌蒙山区,都不时传来夜行鸟的怪叫声,但我不害怕。这些年,冷枪冷炮的声音听惯了,听到夜行鸟的叫声,简直就是听大自然在唱赞美诗。今夜,身边有温暖的火塘,有比火塘更暖人心的银花,可以算是诗意栖居了。睁着眼,看黑乎乎的大山,看天上闪闪的繁星,我真的没有睡意。不久,东方渐亮,起迟了的月亮此时才赶到千里彝山,才让眼前的黑变成一种朦胧的美丽。起来抱回了一捆柴禾,往火堆里添加了几根,我才回去躺下。银花翻个身,缩到我怀里,让我心头一热,伸手抱着她,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幽兰香味,把世界放在了脑后。这个月亮,是我心里想种的那个月亮。这样一想,我也有了睡意,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山林里的鸟一早就高声叫唤着,飞到窑洞周围,似乎我们昨天丢弃的食物残渣发出了邀请函。我醒来时,发现银花竟然睡到了外面。她是什么时候将温暖的位置让给我的?我不知道。一夜无梦,但我睡得确实太死沉了。如果是在前线,一定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偷袭的敌人割破喉管。眼前的这种生活方式,令人放心,令人着迷。尤其对经历过战火硝烟的人而言,更有吸引力。把火弄旺后,银花对我说,走,我们去取猎物。

你敢保证扣子上有东西?

如果没有,我的手臂给你当早饭。

顺箐而上,我们没有去岔箐洼地,直接去看远处下在小道上的扣子。上面果然有东西,是只红眼睛的灰兔。

怎么样?够你吃一天了吧?

够我们吃一天了。

我们把扣子取出,换到另外一个地方支好,然后返回窑洞边。

你去处理一下兔子,我准备火。

让我处理?

你不是连死人都不怕么,还怕处理一个兔子?

谁说我不怕死人?

我是说要在山里边生活,你得学会处理弄到的任何东西。

好吧,我去弄。

我怕她见到动物内脏会不安,便将兔子带到溪流边,悄悄处理。扒皮,去内脏,洗净,提到她面前。

给你。

肝和心脏呢,

丢了。

去捡回来。

那些也要啊?

去捡回来。

我返回到溪边,看到几个追腥逐臭的绿头苍蝇已准备就餐了。我捡起肝脏,对苍蝇说,这些还给我,其他那些才是你们的大餐。

等我再次来到窑洞前,看到空中出现了一只雄鹰的身影,它俯冲下来,夺走了苍蝇的大餐。口器太小,也不是好事。我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

鹰叼走了兔子内脏,那些早早赶到的苍蝇白忙活了。

我不会让你白忙活的。银花伸手取过内脏,看都不看就丢在红红的火炭上。一阵令人发颤的声音发出后,又冒出一股烟雾,然后便有一缕香里带腥的味道传来。我得承认,兔子的味道比鱼的味道更令人愉悦。

另外那个扣,怎么不去看?

那个扣?

黄昏时去看。

这是什么逻辑?我真的有点搞不懂。

两个扣,对付猎物不一样。猎物出没山林,时间也不一样。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了解天与地,山与林,禽与兽,是一种生活方式。打仗的时候,我们还讲究一个知己知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什么,怎么吃,当然也有讲究。

吃过香脆的烤兔肉后,我们用大树叶把剩余的食物包起,藏在灰烬下面。

灰能盖住食物的气息,在我们离开的时候,不会引来山里的小偷。

你真是山中的女王。

慕连女土司,才是女王。我嘛,一介平民。

没有涛实老爹在身边,我发现我的彝语顺溜多了。当然,我说得不准的地方,银花也没有取笑我。她知道让一个人放下融入血液中的东西而去学其他离得太远的东西,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毅力,需要发自内心的热爱。

她带我爬到半山腰,这里因为有巨大的岩石,树木长得不是很如人意。阳光没有被树木独享,其他生命就有了灿烂的人生。树下,岩缝里,生长着一些草。这些是兰花,银花指着这些草对我说,叶子有些窄有些黄的那类,是草兰,花朵像一个小昆虫。宽叶片那种,是豆瓣,有幽幽的香气。

山中幽兰,也许就是她说的这种。我凑过去,看了又看,没有看出更加特别的东西来。

我们现在干什么?

挖回去,栽在屋前屋后,开起花来,好看着呢。

扒开泥土,我发现兰花有长长的肥肥的肉根。

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就知道吃。根少了,花就开得不好了。

带着十几苗兰花下来,她又在高大的树枝上发现了一些寄生植物。

能把它弄下来么?

那又是什么?

石斛,开出粉红色的花,一串串的,也很好看。

要征服这样一株大树,我感到无从下手,但下决心为银花去采石斛。

我试了一下,爬不上去。试了两下,三下,还是爬不上去。我抽出刀,准备对大树下毒手。

真是的,为了几株石斛,就把一棵大树砍了,这事,也就你们山外进来的人想得出来。

该怎么办?

她扯过一棵藤子,简单编织成一个圈,递到我面前。

爬树很容易的,将圈套在脚上,双脚卡在树两边,一绷紧,就上去了。

我试了一下,果然行,人可以像壁虎一样紧紧贴在树干上。爬到树中央,我采到了石斛。

采到了。

我很高兴,往下看去,发现自己悬在半空里,双腿开始发抖了。

别往下看,把石斛丢下来,然后慢慢下来。

我抬起头,望着前面的树,眩晕的感觉没有了,便赶紧下树。

以后,可别再把我撑到半空里了,我这小心脏,受不了。

石斛,又叫还魂草,回去,我泡水给你喝,你的魂就会回来了。

真叫还魂草?

只有最珍贵的金钗石斛,才叫还魂草。其他的,功效一般。

我采的这株呢?

很一般啦。

这险冒的,不值。

值。这种石斛,做药不行,开出的花却是最漂亮的。

为了美,当然值。

爬山下坡,今天又是一身汗。

太阳很好,风又静,我要去河里洗洗。银花说,你看着点,别让我出丑。

我也要去洗洗。

你也要洗?

是。

行。等我洗好了,你再下来。

不能跟你一起洗吗?

我倒是想啊,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过一段时间吧。

银花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给了我一个不确定的时间。

她下箐底后,我看不到她的身影,心里感到若有所失。

不久,她拖着湿淋淋的长头发上来了。

该你去了。

我沿着她走过的路,来到溪河边,脱光衣服,泡在凉凉的水里,舒服极了。

等我爬起来,感觉又有些不同。我似乎成为了这些山水的一部分。这片天地对我这么友善,我有必要离开么?贺龙红军即将到来的消息,的确让我振奋了几天,但这种热情很快就退了。革命事业变得遥远了,我对得起自己吗?如果追求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我现在得到了。如果要继续革命,那我的路还长着呢。可我有机会吗?我不知道。如果还在部队里,我的革命热情一定高涨,革命意志一定坚强,为革命牺牲的英雄气概依然气贯长虹。为值得的人和事去牺牲,我现在依然能做到。可我有机会吗?死过一回,不会吓破我的胆。可是,一个人在山里发疯,我不会的。贺龙红军真到这里来,他们会收留掉队的人,我不会留恋这里安逸的慢生活。说实话,我还没有完全融入这片天地,没有完全融入这里的人群,我始终是一个外来的另类,这点我有自知之明。但我相信,我能够融入。只要我努力,没有办不成的。这个,我有信心。这并不是说我碰到的是好人,我才有这种豪气。遇到谁,都一样。只要不了结我的性命,不把我囚禁成犯人,我能够成为他们希望的人。我想,我不是盲目乐观。但这种想法,这种乐观,若干年后,就被打脸了。这是后话,容我慢慢道来。

洗去尘埃,一身轻松。

我们分享完兔子肉,便去看另一个扣子。

支在洼地里的扣子上,勒住了一只漂亮的长尾锦鸡。

太好看。

好是好看,可惜肉不多。

够我们对付一顿了。

回到窑洞那里,银花开始处理锦鸡。她弄得很细致,将锦鸡的皮毛完整剥了下来。

弄好后,挂在屋里,挺好看的。她说。

拳头大的一砣肉,挂在火堆上面,慢慢享受着温暖。死去的生命,不想速朽,烤成肉干,也是一种选择。

夜深人静,银花给我唱了两调彝家调子,那声音像天籁,那旋律像流水,听得我心无杂念,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夜,也无梦。

第二天起来,我发现整个窑洞周围都变得温暖起来,看来,窑里的柴禾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

我听到山里有声音,看来,我们勒到大野物了。

那我们快去取啊。

银花带上刀,走在前面。我们向远处进发。

听说有大野物,我比猎狗还兴奋,想快点到达目的地。但山里的路,想走快也快不了。

不用着急。勒稳了的,准跑不了。没勒稳的,应该逃走了。

精明的银花,性子真是淡如水。

收获是有的,而且出乎我的意料,不是野兔什么的小东西,而是一个一身金黄体毛的小钻麂。突然被扣子勒住脖子,受到过度惊吓,一地都是它拼命挣扎的痕迹,树叶、草茎、枝条都被撸得光秃秃的。我们到达时,它刚刚跟山林告别,永远闭上了眼睛。银花摸了摸它的身体说,身体还有热乎气,我们要是来早一点,就能抓到一个活着的小钻麂了。我以前没有见过这种动物,头颅、眼睛、耳朵、脖子、肩膀、脊背、肚腹、臀部、后腿一一抹摸了一遍,似乎给它一些安慰。小钻麂的体毛非常短,顺捋很光滑,手感不错,非常舒服。银花取了扣子,指着小钻麂说,它归你了。我知道,下扣子时,她出技术,收获野物时,该是我出力的时候了。我扛起战利品,跟在她后面,忍不住问她,我见你下了三种扣子了,还有么?

有啊。在山里生活,下扣子有讲究。勒野鸡兔子之类的,下地扣勒脚。逮麂子岩羊之类的,下半空扣套脖。捕捉野狼豹子之类的猛兽,下暗扣扯腿,逮到时,半身子卡在暗桩下,再凶狠也不能攻击人了。要抓野猪,得挖陷阱,要一人多深,野猪才不会逃脱。抓个画眉黑头哥什么的,设枝头扣,软竿扯线,到手的全是活物。

这么复杂,我感慨道。

关键不在于掌握多少下扣的技巧,而在于知道山林里出没的是什么动物。针对不同的野物下扣,才不会失手。我跟爹学了十几年,才能根据脚印、粪便、气味、小道上的折枝等判断出这里经常出没的是什么动物,是经常往来还是偶尔路过,是一群还是一只。

我能学会么?

只要你用心,肯定能。

那你教我啊。

我这点水平,教不了你。要学,你要跟我爹学,他才是真正能读懂这些连绵大山的老猎人。单人独手,没有猎枪,他一样收获满满。

我回去就拜他为师。银花,这一带有哪些能吃人的凶猛动物?

有黑熊、云豹、野狼。来了苗族猎人后,黑熊绝迹了,云豹变少了,他们有自制的火药枪,什么猛兽都能对付。现在,最多的是野狼,成群结队出没,吓死人。

想到前些日子我见到的野狼,便问,野狼有没有单独出没的?

有。一只,两只,总会有离群的野狼。这些落单的野狼更可怕,经常袭击与他相遇的人畜。

她这样说,让我感到后怕。前几天,茅屋周围就出现过两条。晚上,黄亮黄亮的眼睛像鬼火,挺吓人的。

可能是路过的狼。这一带虽然偏僻,但有苗族猎人镇着,狼群早往大松林、麂子箐那边去了,那边人烟稀少,野物又多,它们更有机会过上好日子。但狼的活动范围很广大,为了狩猎成功,有时会追出四五十公里。狼有耐性,也有记性,狩猎结束,总会返回自己的领地。

没有狼了,这里的野物是不是多起来了?

这里的野物本来就很多,野鸡、箐鸡什么的,箐里坡上,到处都有。兔子麂子什么的,高山低谷,遍野都是。还有,翻过大黑山,那边有几十股猴群,天天为势力范围打斗,很是热闹。一个人,也别去惹它们。

猴群怎么不往这边来?

说来也怪,山那边的树都是果树,一年四季都有果子成熟,那是猴群的粮仓,它们值得放弃?你看看我周围这些山,野果没有几个,还特别难吃,在猴子眼里,这里就是一个干皮潦草的不宜生存之地。

这么回事啊。可是,这周围不是还有其他猎人么?

猎人也不算很多。狩猎是技艺活,不是什么人都精通的。像我们寨子里的人,多数都呆在田地里,开荒种地,收获苦荞之类的,搓麻收线,织布缝衣什么的,才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寨子里,爹是猎人,还有其他几个,我也算半个,也就六七人,方圆百里的大山,山连山箐连箐河连河,有些地方,还从来没有人去过呢。

不是还有苗族猎人么?

三四家人,五六个猎手,搬来没有几年,而且,过界梁那边到雪山脚下,也有成片的山林让他们折腾。猎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下扣猎杀,够吃就好,枪击猎物,杀公不杀母,杀大不杀小,杀成员不杀首领,大家自觉遵守。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山林生机盎然,我们才兴旺发达。野物繁盛不衰,我们才能生生不息。像土司头人,说话管用,势力很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在自己的专猎山头,每年去几次,猎杀多少,都有规定,也不会搞得天地惨淡,万物落泪。

银花的话,让我对这里的人这里的生态有了全新的认识。天高地远之所,恶势力很少,人们与万物和谐相处,还需要革命的洪流来袭卷大地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我的革命意志肯定会消退。目前,拯救自己的方法,我认为有两个。其一,真有贺龙的红军到来,跟着他们继续北上,完成我未竟的事业。其一,选择留下,生活在这与世无争的天地里,直到平静地离开。有了想法,我不再疑惑。有机会,我就走,决不犹豫。走不了,我就留下,决不后悔。

你笑什么?银花回头看到我在笑就问。

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知道了山林生存的法则,心中高兴。

你才了解了一点皮毛就高兴成这样,要是生活上几十年,对大山了如指掌,你怕能通天了。哦,不对,时间长了,像我们一样,晒完太阳淋雨雪,看完月亮数星星,你怕早厌倦了。

她对大山了解,对山民生活的了解,是我所不能比的。看来,她们的生活并不如我想象的幸福。可是,人生活在天地间,谁又能事事如意,谁又能一帆风顺?

回到炭窑边,我们开始处理小钻麂。钻麂的皮毛是珍贵的,能换几个钱,要完整取下。钻麂的肉是珍贵的,够我们吃上几天,要好好保存。用树枝挂起麂皮,晾在空地上。用盐处理麂肉,挂在火上烤干,以备不时之需要。头颅什么的,内脏什么的,边脚料什么的,是我们这些天的口粮。最后一天,需要消耗的麂肉告罄,我们又去捕了一回鱼。然后,把炭窑封死,我们带着挖回的兰花、石斛,背着烤干的麂腿、肋条,回到山洼茅屋。

老爹不在。火塘里的火炭埋在灰堆里,还没有燃尽,看来老爹才离开。

我们干什么呢?我问银花。

种花。银花说。

在地上种好了兰花,我们又在树上种石斛。用野藤勒一团苔藓在树杆上,然后把石斛种在苔藓中,再绑上一道藤条,浇点水,石斛便种好了。

要美就美到家,我说,我们再种些其他花。

你想种什么?银花问。

这一带有哪些漂亮的花?我问。

山茶、杜鹃、龙胆等,都有。银花说:

你喜欢哪几种?

我喜欢山茶花和马樱花,爹喜欢龙胆草。

我们去挖些来种。

山茶花和马樱花,难种死了。我原来挖来种过,种一次死一次,一株都没活。

我们挖幼苗,连土取来,肯定能活。

说干就干,银花带着我去箐边挖山茶,去坡上挖马樱,一人一个背篓,各背了四五棵回来。在茅屋前后的空地上,挖塘,灌水,下腐殖土,种树,一天就过去了。

到黄昏,老爹还没有回来,银花到门口望了几回,我也去望了几回。山风劲吹,山林如海波动,发出哗哗哗哗的声音,老爹不在声音控制的范围内。

爹怕不会回来了。银花说。

我再去看看。我说。

再次来到门外,远山已模糊,近处的树木也挂着一层乱人心扉的暮色,我才感到,没有生死交锋的时候,等人也会让人变得心焦。

在炭窑那里,我们可以相拥而眠。回到茅屋,得讲分寸。夜里,银花睡里屋,我睡火塘边。看着火苗一次次升腾又一次次减弱,我了无睡意。

银花,哼几句你们平时唱的老歌给我听听。我知道银花也没有睡着,发出请求。

银花又哼起动听的彝歌,把我的思绪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慢慢牵回来。听着听着,放下一切的我,又迷迷糊糊入睡了。我不知道银花什么时候停止了歌唱,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着。

画眉鸟在苦荞地边呼朋引伴的时候,我起来弄旺火塘里的火。听到我在外屋弄出声音,银花才醒来。她出来,笑笑说,没想到睡得这么死。

跟着她来到门外,天空一碧万顷,晨曦初现,又是一个艳阳天。

到竹渡槽边准备洗脸时,发现一直流淌的涓涓细流断了。

怎么会没水呢?我问。

也许是某段渡槽掉了,我们去看看。银花说。

沿槽往上,在一处较缓的山坡上,渡槽落到地上,半路走失的水,流得到处都是。

看样子是野猪来拜访我们了。银花说。

野猪来访,那苦荞地岂不成重灾区了?我说。

我们搭好水槽,下去看看野猪都留下了什么。银花说。

我把竹槽抬到它原先呆的位置上,银花将它支好,看着山泉水又往规范的方向流动,我们也就放心了。

下到地里,看到靠东边的一片苦荞被野猪拱得乱七八糟的,别说银花心疼,我也一样心疼得要命。辛辛苦苦一年,就指望着这两大片苦荞地收成。野猪袭击一回,损失好几升了。看了半天,银花没头没脑地说,是两个野猪,一大一小,可能还会再来。你跟我来,我们去看看野猪的行动路线。

野猪的来路和去路都是一条。顺着野猪的足迹,我们又来到被拱翻的水槽处,越过水槽,继续往前,野猪的踪迹消失在一个小岭岗后面。这里是一大片密不透风的杂木林,杂木树林向下延伸,是一个小山坳,古木森森,茂盛异常。间或有几株高大的云南松生长于其间,树杆一围有余,年龄大得不可考证。两边是红砂岩堆叠而成的崖壁,或高或低,都不是一群猪能够征服的屏障。只有小岭岗下的这片缓坡,是野猪们的唯一选择。

在凹腰处那里挖一个陷阱,保准让敢再来破坏的野猪有来无回。我说。

噫,看样子,找寻动物的踪迹,你也摸到庙门了。银花说。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可有些人,就是明摆着的东西,也看不见。

不用心而已。

在山林里,用心很重要。

以前,这个山坳里有没有出现过野猪?

没有。看来,这两个野猪越界了,跑得太远,不想吃一路返回的苦头,就选了一个风水宝地,赖着不走了。

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

陷阱啊。如果今晚再来光顾苦荞地,也许是它们在人间的最后一次冒险了。

送上门的肉,该取也得取。

走,我们回去抬锄头。

我们下到茅屋边,银花没有因为刚才的事而忘了洗脸。女人爱干净,是好事。我也不能黑着脸与大山对着干,便也去洗了几把。

快进来。我洗完脸,听到银花在屋里叫唤。

屋里有事?

炭火正旺,我们先烤点肉吃,再去干活。想想,有肉吃多好,肉这么香,不吃可惜了。

你是说让我在猎野猪的时候别有负罪感?

我是说你挖陷阱的时候想到肉是香的,会有使不完的劲。

你想让我当苦工啊?

一个大男人,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咋啦?再说了,出一身汗后,人会变得更清爽。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挖?

要是没有男人在身边,这活肯定是我干了。有了男人嘛,情况就不同了。

那你得烤肉给我吃。

我不是已经烤着了嘛。

我看,这山野里,其实最多的是画眉鸟,整天这边找找那边找找,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怕是有上万只了。在她烤肉时,我对她说。

你就直接说让我教你怎么下扣勒鸟不就得了?

你教不教?

不教会有人替我干活?

你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彝人有个故事,讲的是猫给老虎当老师,老虎以为都学会了,想给猫一点颜色看看,不想猫窜到树上,让老虎干着急。老虎这才明白,上树一招,猫还没有教它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当师傅的,留一手很重要。

意思是你不教我猎鸟了?

屁大点的鸟,到处乱飞,逮住可不容易。不教你,我自己不想憨憨地去逮鸟。有其他野物可以猎取,我们才懒得理会叫喳喳的鸟呢。

我听人家说过,画眉二两不消称,有肉呢。

所以我会教你扣画眉的。画眉是满山游的货,要勒到它,得有技巧。

说来听听。

鸟嘛,再怎么飞,也要就餐,也要饮水。一年四季,画眉有相对固定的餐桌,有相对固定的饮水点,时间掌握好了,地点搞对路了,画眉便手到擒来。还有……

还有什么?

这个……我得留一手。

烤肉真是香,嘴香,手香,屋里也香。吃过肉,我们泡了杯雀嘴茶,喝好后,便去给野猪下套。

红土地下,地质复杂,陷阱可不好挖,没挖下去多深,便碰到了石头。好在这里的石头虽说也是红砂石一类的,但个头小,也不牢实,像我这样的战斗英雄,挥汗数小时,也就大功告成了。

够了。再深,就是捕到了野猪,我们也没本事把它弄出来了。银花说。

我试了试高度,可以肯定野猪就是直立起来,长嘴巴也够不到边了。

银花,拉我一把。

要不,你就在下面等着。晚上有野猪来了,你跟它做个伴。

好吧。你把上面布置好,我藏在下面。

你还是笨得像猪一样啊?要上来就快些,不然我真不管你了。银花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除了温暖,还感受到了其他,那种触电的感觉让我心跳加速。我真想把她拖进陷阱里,好好享受一番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自由生活。也许是我的眼睛泄露了我心底的小九九,银花见我抓着她的手却不配合,似乎也感到了某种不一样的情愫。脸上飞彩霞,煞是迷人。

别磨蹭了,快上来吧。

我爬上来,看到银花把我挖出的生土全部弄到远处。熟悉的路上有异味,会让猎物变得警觉,这个道理我知道。

现在就布置陷阱?

不急。银花说着,弄了根枝条量了量陷阱的宽度。走,我们回去喝点水,再来弄。

回到屋里,我烧水,她在柴堆上选了半天,准备了长短精细差不多的十几根木棍。可以了。她把木棍排在地边上看了看,满意地说。

喝过回甜的雀嘴茶,我们带着木棍再次来到陷阱边。

搭在陷阱上面的木棍要干的,不会发出异味,不容易吓退猎物。银花说,木棍上铺的,也要跟这里的地面上散落的东西一致,才完美。

我看看地面上,是干松毛和杂木叶,在她搭棍的时候,我就去不远处收集干松毛和杂木叶,撒在上面,跟其他地方完全一样。一个完美的陷阱,就在我们眼前,就在野猪晚上要经过的路。看到银花满意的样子,我知道我们干得不赖。

向晚时节,山里的风又大了起来。

如果老爹今天返回,应该拢家了。我们回到茅屋时,看到了老爹熟悉的身影。他坐在屋檐下,望着眼前的苦荞地,似乎在盘算着下镰收割的日子。银花看到老爹,老远就叫起来,爹,你回来了?真是的,去哪里,也不跟我说一声。

你们不是去烧炭么?我想着你们回来的时候,我应该也拢家了,没想到事情出了意外,我耽误了两天。

这次,带回什么了?

多了。老爹说,等会进去看。

老爹,你几时回来的?我也过去问候了一声。

小子,你的彝语大有长进啊。老爹没有回答我,却夸起了我。

还差得远哪。我这可不是谦虚,是承认差距。

快,进屋。银花心里惦记的,还是老爹带回的东西。

屋里,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都是生活必需品。

爹,罐里是酒么?

是核桃油。你二舅家新熬的。

口袋里呢?

是糙米。大林是江南人,是吃稻米长大的。只是我两张上好的麂子皮,就换了这么点。老爹说。

老爹是有心人,就因为我是江南来的,专门为我换了这点糙米,我已经感动莫名了。

我的呢?银花问。

在背篓里。

银花取出来,我才看清是一个女孩做手工的绣花蓝。她看看我,看看老爹,带着绣蓝进里屋了。

你们刚才去干什么了?老爹问我。

昨晚有野猪进了苦荞地,我们去设陷阱了。我说。

荞子才成熟,野猪就闻到气味了?这山里边,没有哪种动物是省油的灯。

银花说,今晚它们再来,保准有来无回。

这个丫头,敢打这种包票?

应该很靠谱的。

那我就等着看你们的能耐了。

山里的事,我等着拜你为师呢。

只要有机会,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的。

肯定有机会。

你们去烧炭,没有挨饿吧?

有山珍有海味,日子过得滋润着呢。你看,火塘上面挂的,是我们猎到的钻麂肉,专门留给你的。

你们猎到的?还留了些给我?心眼不坏嘛。

兔子、野鸡和细鳞鱼,我们吃完了。

那些,随时可以弄来吃,不稀奇。

爹,这回出去,探到了什么没有?银花出来问。

探到的不多,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我喜欢好消息。银花说。

好消息是捉拿掉队红军人员的保安队撤走了,他们对每个寨子进行了拉网式搜索后,认为掉队红军和受伤红军已经清理干净了,吓唬了一下村民后,撤走了。

坏消息呢?

坏消息也要听?

要听。

贺龙红军探到国民党重兵守在通往皎平渡的路上,改变行军路线,从富民向罗次进发,一路奔楚雄去了。

他们走远了?我有些着急地问。

为了弄清楚情况,我专门到了镇上,名义上是以麂子皮换糙米,其实就是想打听红军的去向,耽搁了两天,终于知道他们已经往迤西去了。驻守在这边的国军,听说正要开拔,想必要尾随红军向西去了。

这么说,我不能跟红军走了?

这次机会是没有了。下次,也许还会有红军从这里路过。

红军也就那么点部队,怎么可能没完没了来到云贵高原上?

这也说不定。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红军,没有几个月时间,不是见到了两拨人马?

我不再接话。红军没有从这里过,我跟着北上的念想没有了。留下来,是我唯一的选择。以什么方式留下来呢?我先想,要么把自己变成一个革命的火种,想办法让革命的星星之火在千里彝山燃起熊熊大火,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我承认,我认怂了。以一己之力,改变一个民族,我真没有这个能耐。不是领袖人物,不是帅才,也不是将才,我就是一个小小的连指导员。当上这个指导员,不是我在战场上玩命有多厉害,而是因为我读过几年书,加入共产党的时间也比较早,仅此而已。在集体里,我如鱼得水,离开了水,我就是一条不会呼吸的鱼。天无绝人之路,把自己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彝人,是唯一的办法。只要这父女二人愿意让我留在他们身边,我就算有活路了。

大林,还会有其他机会的。银花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似乎已把我当成了一个注定会离开的外人。

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愿意永远留下来。我说。

要留下来,就赶紧练彝语。青松老爹说。

银花,你的任务来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只要你舍得吃苦,保准没问题。听我说不走了,银花心情大好。

我和银花去弄一下打荞子的场地,大林,你煮饭啊。老爹说。

我还没有说我不怎么会煮饭,青松老爹和银花就出去了。他们把那块长了些野草的空地清理干净后,父女二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我想,他们肯定在商讨安置我的办法。他们得出什么结论,我都会按他们的意思去办的。毕竟,他们冒险救下我,一定不会出卖我,也一定不会指一条不该我走的路让我出去走。如果能跟寡妇银花配成一对,那是我这辈子可以得到的最大幸福了。我担心我福薄,担心我与银花缘浅,担心老爹不会认可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异乡人。米在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我心里默默念着,山神啊,请你关照我。如果我的愿望能够实现,我一定做一个让自己满意,也让他们依赖的好男人。

饭熟后,我用核桃油炒了一大盘肉,然后叫他们回来吃晚饭。

不再牵挂红军的事,加上饭香肉香,这一顿吃得很畅快。青松老爹邀我喝酒,我也干了一碗。

别舍不得下口,我们今晚把这壶干了。老爹说,明天,我们收苦荞。苦荞收回来,留一部分磨荞面,其他的,我们也酿几缸酒。

听说明天就要收苦荞,我知道老爹不看好我们设的陷阱。为了不造成更大的损失,把苦荞收入仓中才是硬道理。

我也要喝一碗。银花说。

女孩子,不能喝酒的。我说。

我们彝家人,女人和男人一样,该干的活都要干,该喝的酒也要喝。老爹说。

真的?我不信。

这还假得了?银花说。

我提起酒壶,给银花斟满。她端起酒碗说,爹,无酒不成席,无歌不尽兴,女儿给你们唱上一调。

目米资助夺阶阶他八叨,歹俄资助夺沙依他叭叨,索维次助夺纳苏尼叭叨……

她的歌声婉转动听,听得我恨不得一口喝干杯中酒。只是我没有听懂她的唱词,也不好得问个详细,只好在她来鲁资搭叨的邀约声中站起来,与老爹和银花碰杯,然后仰脖豪饮。喝到最后,我已经头重脚轻,倒在火塘边的羊皮褂上便呼呼大睡,不知道天上有没有出现亮汪汪的月亮了。

银花割荞,我运送,青松老爹打粒,劳动的快乐让我忘记了自己是个外人的事。割荞的银花动作麻利,我运送的速度远远不如她放倒苦荞的速度。我按老爹的要求,将抱过来的苦荞铺好。荞子脱粒,其实也不是很难。老爹手里是两根棍子,一头拴在一起,他拿着其中的一根,抡起来敲打,上下翻飞,荞粒就跟茎杆分离了。只是我试了试,发现是会者不难,而我这样的生手,要熟练抡起这大号的截棍,需要从头学起。打荞是我力所不能及的,我就只能干力所能及的事,运送银花割倒的苦荞。

不出青松老爹的预料,我们设的陷阱,第一晚上没有任何动静。野猪大概还有别的餐桌可以光顾,便嫌苦荞地不够档次,被它们无情抛弃了。我这个想法一说出来,老爹和银花都笑了。老爹说,别泄气,也许今晚会有意外的收获。

一天,收完三分之一。效率高得惊人。只是从山里到地边,我往返了数百趟,感觉比被敌人追着跑一天还累。晚饭过后,我倒头便睡,上下眼皮一粘拢,世界就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天亮起来,我们早早下地干活,是一个忙碌的早晨。早上,荞子沾了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气,老爹没有动枷,而是跟银花一起舞镰刀。我运送银花的劳动成果就吃力,加上老爹的,便更累了,但我有信心完成任务。太阳升到山顶上时,银花便停工了,她回了茅屋。地里干活的,只有我和老爹。老爹挥枷如飞,下镰却不如银花。很快,我运送完银花割倒的苦荞后,便也有忙里偷闲的机会了。老爹弯下老腰使半天劲,身后才堆了小小一堆苦荞,四五堆并拢,我一次就能弄完。来到地边,我坐在松树下喘气,看到茅屋顶上冒起了浓烟,知道银花在准备早饭,让我心里莫名感动。劳作一天,回到家里,能吃上一口热饭,多美啊。屋里这个占据了我整个心海的女人,她心里有没有我?跟她在一起,日子过得苦,心里却很甜。她有没有这样的感受?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这事,我得抽空问问她。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可不是我的风格。没有心肺似的人,突然有了心事,干活便感到特别累。进地里抱苦荞的时候,我发现怎么努力都跟不上老爹的速度,这让我很沮丧。情绪不对,我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死扛着。倒是老爹看出我力有不逮,下了收工的命令。我像以前那些获得解放的苏区人民,高兴坏了,躺在树底下就不想起来。

银花应该弄好早饭了,我们回去吃饭。

我只是感到有些累。我从地上爬起来说。

没干过农活的人,感到累,正常。

在家,我也干的。

你干过农活,我看得出来。

扛枪打仗这么些年,干农活的事,生疏了。

回到茅屋里,发现银花煮了一大锅肉,老远就能闻到香味。

这么香,煮什么好东西?

我煮了你前次背上来的那块腊肉。干活很累了,肥肥的腊肉能解乏。

我一看,木桌上摆着一碗肉片,瘦肉透红,肥肉晶莹透亮,看一眼,劳累感没有了。再看一眼,食欲便大增。我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我吃了四块盖碗肉,吃了三大碗糙米饭,感觉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可口最舒心的一顿饭了。放下碗筷,我的眼泪不觉掉了下来。

大林,怎么啦?银花见我哭了,很着急。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么幸福。

老爹听我这么说,笑了起来说,那就让银花给你煮一辈子饭。

真的?我大喜过望。

只要你心里有我,我愿意。银花说。

我心里满满的,都是你。

那你怎么不说?

我怕你们认为我有非分之想,怕你们不高兴,怕你们把我赶走,我哪里敢说这事?

原来,你们俩是闷坏了。老爹说。大林,彝人跟汉人一样,讲究门当户对。我们是底层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我跟你说过,银花是寡妇,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成全你们。

我才不管银花是不是寡妇呢,我一直担心的是这个事,不是一个族不入一个门,但彝区艰苦,彝人开明,与外族通婚之事,也时有发生。

这个事嘛,你不必担心。我让你讲彝语,就是要让你变成彝族。再说了,我们生活在这里,离彝家山寨很远的,一般人也不会来这里找麻烦。银花说。

这么说,你心里有我?我问。

当着青松老爹的面问这个,有些不合适,但我是故意问的,我要让青松老爹放心,我是一个守诺的人,我是一个爱着银花的人。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开诚布公的人,我喜欢。这样吧,你们的事,今天就说定了。哪天,我回去找毕摩看个日子,就给你们办喜事。

谢谢爹成全!我赶紧跪在地上磕头。

起来起来,你有这份心意就行了,我还在吃饭呢。

银花笑笑,过来把我扯起来,还真是个急性子。

这些话,我早想说了,一直藏在心里,我难受。

我还不是一样难受。银花说。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一起,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的那个人。

山神作证,我就是爱你的那个人。我说。

这顿早饭,也许是老爹和银花给我下的套,可我正想着找这样一个可以实话实说的机会呢,机会来了,我可不能放过。这关系到我的命运,关系到我的前途,也关系到我的幸福。枪林弹雨的日子正在远去,是该开始谋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了。

早饭后,银花在洗碗筷,爹叫我跟他一起去看我们布的陷阱。如果野猪还来,应该有收获了。我带着爹,来到我们设陷阱的地方,老远就听到陷阱里传出惊恐的声音。

有声音,可能是野猪。我指着岭岗下的陷阱位置说。

是野猪的声音。爹说。

我们走到陷阱边。看到一头青面獠牙的狠家伙正在挣扎。可惜它没有练过轻功,无法从陷阱里脱身了。

有了这头猪,我们可以办一台像样的婚宴了。爹说。

现在怎么办?

开枪打死它,不合适。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得不偿失。徒手跟它搏斗,我们对付不了它。坑挖得这么深,它不可能逃出升天了。这样吧,就让它呆在陷阱里,饿它一天,等他没有了力气,我们再来收拾它。

老猎人就是老猎人,有经验。我心里不禁佩服起老爹来。

我们下来,都不说话。银花忍不住问,又没有动静了。

动静大了去了。我说。

这么说有野猪掉进陷阱了?

掉陷阱里的,可是山里的野猪王啊。

那该有多大啊。

可惜,让它逃走了。

不会吧?那么深的陷阱都困不住它?

你放心,爹说它还会再回来,晚上,肯定有收获。

爹听我这么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也顺嘴说道,你爹我什么时候说过瞎话?

边说闲话,边喝雀嘴茶,休息够了,又去干活。

今天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我的干劲那是父女二人没法比的。见我干活生猛,爹和银花都不甘落后,最后的劳动成果让老爹也吃惊。

这么干,六七天的活计,我们三天就能干完了。

早干完早安心。银花说。

晚饭后,我们准备了对付野猪的工具,叫上银花,一起去收拾猎物。

银花,逃脱的野猪应该回到陷阱里了,我们去把它弄回来。

你们不说瞎话?

这事?能说瞎话么?

银花将信将疑,跟在我们后面,到了小岭岗边。野猪可能挣命一天,累了,站在远处听不到什么动静。我心里一惊,这个家伙不会真逃脱了吧?

走到陷阱边,我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坑底那个青面獠牙的家伙,口吐白沫,又耍起横来。

这笨猪,真回了?银花看得眼睛发直。

昨天晚上开始,它就一直呆在里面了。爹不忍骗女儿,说了真话。

原来你们是合起伙来诓我啊?

没有。我们是怕你骄傲,下午干活不卖力。我说。

明天我就不干,让你们两个干!银花说。

你只要对付得了坑中这个大家伙,明天的活我们干。老爹说。

银花看看野猪发黄的獠牙,心虚了,我还是明天参加干活算了。

老爹拎起斧头,瞅准机会,在野猪脑门上来了几下。野猪又叫又跳,但也不得不倒下。

下去捆住野猪的手脚。老爹对我说。

我虽然心虚,但不能退缩,跳入坑中,用皮条将野猪的手脚捆住。他们在上边拉,我在下面抬,还能奈何不了这堆百把公斤的肉。

抬锄头来挖,老爹说。

我一听,知道这是个好方法。便说,我去抬吧。

银花已经去了。老爹说。

银花去了,我只好继续跟这头半死不活的大猪呆在陷阱里。

银花挖坑不行,填坑倒也麻利,很快,我和野猪就升到了地面。

把野猪抬回茅屋边,我们只得连夜处理。给了它一刀,放了一盆乌黑的血。银花去取青松毛,我和老爹给猪洗澡,再给它浴火重生的机会。干松毛,干树叶,干树枝,燃烧了好几捆,毛烧焦后的臭味逐渐转换成了皮子烧脆后干香味。水一冲,刀一刮,黑乎乎的野猪变成了黄生生的肉。老爹是解猪的高手,不一会,我和银花抬回屋里的肉便摆满银花铺好的青松毛上。老爹在处理内脏时,银花又开始涮锅,准备做菜了。

老爹将猪粉肠处理好,抬了进来。丢在银花旁边的木盆里。然后,他又去处理其他的。我慌上慌下,忙出忙进,也乐在其中。

猪粉肠经过核桃油的煎炸,松脆异常,也成了人间少有的美味。吃肉,喝酒,喝歌,我们忘了劳累。

第二天,我睡到太阳照屁股才起来。发现银花和老爹已经在地里忙了半早上了。

起晚了。我洗过脸,来到地里,对银花说。

没事,干活。

这天,我们忙到太阳落山才收工。但眼前的苦荞地已经变成了一片寂寞的空地,变成了鸟群的游乐场。

我们放开吃喝,安然入睡,一夜无话。

天亮不久,老爹选了几块野猪肉,背着下山去了。

我问银花,我们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就守着这堆肉。银花说。

守着肉就是守着口粮,守着幸福日子,守着我们的婚礼,守着亲戚朋友的祝福,守着老爹对我们的信任,我没有理由不尽心尽力。

就这么摆着?

爹请毕摩看日子,婚事应该很快能举行。要根据亲戚们来的情况,要尽量满足婚宴上用的肉。如果还有剩余的,要么腌制成腊肉,要么烤成烟熏肉,都能保存很长时间。

荞地什么时候挖?

要先晒一段时间。

两人间的那点小心思,捅破以后,我们突然间没了话说。我只好盯着银花看,死死地盯着她,不让她有转头的机会。

你看什么呢?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

别睁着眼睛说瞎话。

反正看你,我是百看不厌。肯定的,永远都不会厌倦。

嘴上抹了蜂蜜了?说到蜂蜜,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要不,我们把门关好,去弄蜂蜜?

弄蜂蜜?

你是说对门外那些蜂窝下手?

这些蜂巢里的蜜,割了没有多久,还不到再割的时候。前些日子我看到几窝蜜蜂,一忙就抽不出时间去采蜜了。今天,我带你去采蜜,让你吃个够,嘴变得更甜。

这不是给我下套么?

我爱听甜言蜜语,不行吗?

好,听你安排。

我们准备好背篓、火镰、砍刀、竹罩子什么的,往东西向的山脉中斜长出的南北向梁子走去。

这里的树木又有了新成员,一些像松树又不是松树的树种,长得到处都是,高大,粗壮,短短的针叶尖尖的,还会刺人。银花告诉我,这种树是杉松,打家具什么的,挺好的。说到家具,我心里想,等我们成婚后,我要靠双手打一套扎扎实实的家具。我不是木匠,但我能完成工作,我只担心没有工具。出了杉松林,前面的坡上因有石头布阵,树木都长得不咋的。倒是有一些野生的山茶花,头上顶着指头精细的花蕾,想突破季节的束缚,张口而笑。

银花站住,对我说,你往前边看看。

我看到有些不明飞行物在眼前晃动,猜到是蜜蜂了。这就是你看到的蜜蜂?

你看看,蜂子有进有出,说明蜂巢就在附近。

听她这样说,我顺着蜂子落下去的地方看,看到了几块巨石垒起的山壁边上,是蜜蜂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我知道了,蜂巢就在岩石那里。

走,过去看看。

岩石边有一堆土,上面曾经生长着一株大树。如今大树老死了,树根部出现了空洞,借着岩石遮挡风雨,蜜蜂便有了一个舒适的家。

还在土里呢,怎么弄?

怎么弄?挖啊。你忘了,这可是你的长项。

看来你是吃定我了。

你就快动手吧。

被蜂蛰伤,要命呢。

我烧把火,蜂怕烟雾,肯定不盯你。

银花烧起火,弄了些湿叶子丢在火上,浓烟四起,蜜蜂果然不敢靠近。我抬锄便挖,很轻松就将一边的土掀开,蜂巢出现在眼前,黑乎乎的一堆,在土洞里蠕动,更在我心窝里蠕动,让我感到一阵心悸。

见我停手,银花过来看看,将竹罩子安放在蜂群上面。大林,你弄一点烟过来,从下面熏。

我取烟熏蜂,银花口里振振有词,蜂王啊蜂王,快进来,我们带你回家。

烟到之处,蜂群纷纷移开,露出了白白的黄黄的蜂饼。而蜂只有少部分飞起来,其他的不断往高处爬动,渐渐进入了竹罩中。银花取一根小木棍,扒开蜂群观察。

见到蜂王了,她兴奋地说。

接着,她把竹罩子提起,放下麻布垂布,将它挂在树枝上。蜂王的气息我嗅不到,但王的子民却很清楚,它们向王靠拢,聚在王身边,越来越安静。此时,我们去取蜜,已经很安全了。我在背篓里垫上些树叶,将蜜放好。秋末,是蜜蜂的积蜜季,亮汪汪的蜂蜜令人垂涎欲滴。取到最后,我忍不住抓一小块放在口里,牙齿轻咬,甜味四溢,从嘴里甜到心里,差不多甜到脚后跟了。

太好吃了。我说。

银花也弄了一块,大嚼起来。

真有那么好吃吗?看她嚼得起劲,我问。

甜到心里了。

才弄了一窝,背篓便满了。银花提着竹罩子,我背着收获的甜蜜,便往回赶。

那边还有两窝呢。银花指着远处的一个尖石头说。

明天,我们再来取。我说。

回到苦荞地边,银花取了一个空蜂筒,弄干净后,将竹罩子放到里面,一抖,搬了新家的蜜蜂们掉在新家里。这个陌生的环境让它们变得紧张,更加依赖蜂王了。见它们紧紧缀在蜂桶里,银花说,他们肯定会喜欢上这个新家的。她小心封好蜂桶,用湿泥巴固定住四周。今天搬回来的这窝,肯定是精力旺盛的王当家,子民众多,银花特意留了两个进出口。

我把背篓放下,小心取出背回的蜂蜜,放在一个干净的木盆中。肉和蜜摆在一起,可以说是收获满满。天气不热,那些变冷的肉还鲜艳如初,可跟蜂蜜一比,颜色差了。甜蜜诱人,我又偷食了一块。

见银花弄好了蜂筒,我又趁机表扬了她一下,山里的活,就没有你不能干的,真能干。

银花洗干净手后,才过来对我说,搬蜂的活计,以前都是爹干的,我只是打下手。今天是第一次取蜂回家,让你见笑了。

第一次取蜂回家,就如此顺利,多弄几次,你怕要成精了。

妖精么?

女人里的妖精。

我们笑了一回,才去弄晚饭。饭后,天已擦黑,关好门,我们坐在火塘边烤火。喝了些雀嘴茶,我到门外方便了一回。看银花有些倦,我便让她去就寝。她没有说话,却不移动。火光映在她脸上,红朴朴的脸蛋迷死人,我不觉咽了咽满口的津液。

孤男寡女的,就不该发生点什么?银花抬头看看我说。

我全身热血沸腾,可我怕闸门打开,就再也控制不住了。我说。

有那么可怕么?

会吓死人的。

我就不信这个邪。银花说完,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我一把抱住银花,顺势将她摁在羊皮褂上。干柴烈火就这样点着了,火势旺盛,越烧越起劲。我把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激情全部释放,银花一次次坠入深渊,又一次次掀到峰顶,等我们沉沉睡去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午后,我们才相继醒来。银花看着我说,这辈子能做你的女人,值了。说完,她又往我怀里拱。折腾了一夜,她还像一团火,我们便再次燃烧。男女之间,恩爱无度,欲仙欲死,莫过于此。古人说,朝闻道,夕死足矣。有此刻骨铭心的一天一夜,什么时候倒下,我也能安然闭眼了。晚上,我们煮了些野猪肉,慢慢品尝生活的乐趣,身心一体,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阻碍了。只是不知道老爹会不会突然回来,恩爱之后,我还是让银花到里屋去睡。银花坐起来,看着火塘,低声唱道:太阳太阳你别出来,月亮月亮你别出来,太阳出来阿哥就要走,月亮出现阿妹思念的泪水会流下来。听她唱得动听,我不禁坐到她身边,紧紧抱着她。我们坐在火塘边,坐进夜的深处,坐到时间为我们静止。直到我睡着,银花才将我放在羊皮褂上,自己进了里屋。她也知道,让老爹看到我们滚在一起,是对他的大不敬。我们尊重老爹的方式就是让他认可我们有敬畏之心。只是,一旦进入二人世界的生活模式,男欢女爱,没完没了,那是肯定的。现在,我特别盼望老爹归来,给我们办喜事,让我们拥有族人认可的合法地位。

又等了一天,老爹终于回来了。他带着四个老人、两个中年人和一个漂亮女孩,让我一一相认。大舅、二舅、二叔、四叔、两个堂哥和一个表妹,盯着我看了又看,什么也不问,都点了头。

老爹对我说,毕摩看了日子,今天就是好日子。时间紧,要准备什么也来不及了。我跟亲人们商量,大家都说银花是二婚,婚礼可以不大操大办了。大家的意思就是在这里吃一顿饭,举行一下认亲仪式,你们的事就算办了。我点了点头。

只是……不说了,只要你不觉得委曲,我们就心安了。

我没事。只要能跟银花在一起,我不会感到委曲的。

好的,那我们就开始准备宴席。

砣砣肉、肝生什么的彝家菜,让我大开眼界。虽然人不多,但饭菜丰盛异常,等大家围坐在桌前,老爹端着酒,我、银花和表妹相随,跟亲人相认,一一鞠躬致意,敬酒祝福。酒足饭饱,老人们围坐在火塘边,唱起了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古歌。银花他们听了几调,两个堂哥和银花与表妹便在苦荞地边上,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我喜欢倾听我听不懂的古歌,不想到门外跳月,便坐在老爹身边。看到他们边唱边流泪,我的心里也是酸酸的。只是小表妹不管我心里是不是酸的,窜进屋里,把我拖到门外,扯着我跳了起来。我虽然不会跳,但今晚是为我和银花的幸福和生命而舞,我得忘情投入。

亲人间的穷欢乐在夜深人静时结束,银花和表妹睡里屋,我们横七竖八躺在火塘边,等着美梦光临山坳。

第二天,老爹将野猪肉分给亲戚。他们满载欢喜,告辞下山。在我们收拾锅碗瓢盆的时候,老爹在苦荞地边转了转,过来跟我们说,东北角的空地上,可以盖两间木垛房。

盖房?今年就动工么?我问。

我下去借工具,等几天我们就去放树。老爹说。

爹,你又要下山?银花问。

很快就回来了。老爹说。

早饭后,他就走了。我知道老爹的心思,我们新婚,肯定弄出大动静,他得给我们时间和空间。这是一个善解人意的老人,也是我应该尊敬和赡养的老人。盖几间房,我们分开居住,互相不影响,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木垛房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听老人的口气,似乎很容易建盖的。我有的是力气,这活,我应该扛起。

我们干什么呢?银花问我。

我们去勒鸟。我说。

真去?

真去。山里生活需要的技能,都学会了,以后我也可以独挡一面啊。

那我们先去抓鸟,然后去出炭、背炭。

我听你的。

我心里很清楚,学习的过程就是融入的过程,就是认可的过程,就是把自己当作一棵寻常的树栽种在红土高原的过程。当然,我也得用实际行动告诉银花,上进的人,是可以依靠的。

银花找出几股细细的麻绳,带我们去勒鸟。我们这回去的,是一个开阔的大箐。

银花说,这个大箐叫安秋老,就是鸟鸣涧,各种杂木树都会结果,鸟多得让人心烦。前面还有一个叫九道弯的地方,每一个弯上都有一泓清泉,是鸟儿们饮水的地方。泉水汇成溪,在树林与乱石间流过,留下些深深浅浅的水洼,是石蚌的天堂。到三四月份,一晚上可以逮一麻袋。

不会抓光了?

抓大留小,年年不绝。

很快,我们到了九道弯。我就站在一边看银花下扣,钉一棵桩,她跃上一个树杈,取一枝细杆,套上线,扯一个弯,搭一条小棍,以活扣扣好,最后,把提前准备好的红果果固定在桩上,便弄好了。银花弄了两个。然后,我们走到远处,躲在密林里等鸟来饮水。看着她红朴朴的脸蛋,我又心动了,把她摁到树下。别这样,玩过头,你还有背炭的力气啊?力气我有的是,别说背炭,我可以连你一起背回家。银花紧紧贴着我,不再说话。野趣无穷,人生得意,我差不多忘了逮鸟的事。等我们恢复平静,相视一笑,便起身去看有没有收获。老远,就听到鸟的惊叫声,走近一看,扑腾的是一只弯嘴画眉,细线勒住小脚杆,它再也飞不走了。另一个扣,还没有动静。银花走过去,将鸟解下来,随手就放飞了。

怎么放了呢?

你知道怎么逮鸟了吧?

我点点头。

我们还有那么多肉,逮只鸟回去干什么?

银花说得在理,我不再说话。银花是月亮,月亮有眼睛,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日子上道,知道了银花成寡妇的原因,知道了她和老爹住到山里的原因,但我不想让银花纠缠于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让这些生活碎片,散落到了过去的岁月里吧。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像神仙日子。活下来的那一刻,种月亮的每一天,刻骨铭心的事情,点点滴滴都记忆犹新,都让我感动莫名。在与世隔绝的山坳里迎迓晨曦,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独享星光,在春天孕育下一个春天,在自给自足中忘掉大千世界的烦恼,我也算活出了境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放弃了继续去追赶长征的队伍,达是不可能了。如果怡然自得也是一种值得推崇的生活目标,我轻而易举就达到了,这也可以算作是独善其身了。在这里,我有家的温暖,却没有国的概念。我知道我们的国家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处在历史巨变之时,但我身边的人不知道。除了家长里短,除了云起云落,人们几乎听不到外界的任何音讯。红军到了哪里,不知道。日本人被赶走了没有,不知道。跟日本鬼子有关的唯一消息,是老爹在镇上碰到的。说是云南王龙云出兵抗日后,需要补充兵源。保长带人从镇上抓走了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我也不知道国共合作的事,我唯一的原则就是自己是红军,是党员,可不能跟国民党混在一起。老爹也怕我出现意外,不让我下山。我们回不了村,我们就建木垛房。我们还在崭新的木垛房里,生育了两女一男,三个可爱的孩子,让我们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从此没有说过一句汉语,成了地地道道的彝人。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些年的生活,亦是别有天地非人间。既为非人间,不困人间情,不纠人间事,自然是对的。此后十多年中,没有发生什么让人不能释怀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年发生水灾,我救了几个人。那年,没有抓壮丁的人进山来,我可以到镇上赶集。那天是河边古镇赶集的日子,我去卖药。下山时,瓢泼大雨落下来,大山迷濛,山道迷茫,电闪雷鸣让我不敢在大树下停留。冒雨下山,全身湿透,身上背着的药材也湿透了,越背越重。我赶到河边小镇时,河水暴涨,百年不遇的洪灾困住了小镇,桥毁屋倒,人畜物落水者无数。我自小在赣水边长大,水性很好。丢下药材,我跳进湍急的洪水中救人,一个两个三个,等我救出第四个人时,已被水冲出数公里远了。我艰难上岸,已经精疲力竭。躺在湿透的大地上,慢慢恢复了体力,又站起来往回走。溯流而上,我回到古镇,又参与救灾。我的所作所为,乡亲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以后的日子,还意外救了我一命。

这事发生在我流落在红土高原后的第十五年。这一年,边纵到来,我们翻身得解放。不久,我被扣了起来。因为是来历不明的人,因为有一杆来历不明的枪,有人说我是土匪,有人说我是特务,有人要枪毙我。这时,我救过的人出来说话了,说我是好人,他们愿意担保。有人愿意担保,我有了活路,没有被枪毙,但还是被关押了起来。银花多次带着孩子来看我,急得哭了。我一边安慰她,一边想办法自救。后来听说卢汉通电起义,然后是陈谢兵团进军云南。我明白了,我们的革命取得了成功。是啊,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是一名红军战士,是一个连指导员,是一个共产党员,是一个革命战士。虽然我已经离开革命队伍十几年了,可不能因为我死里逃生就把我莫名关押起来吧?于是,在他们审问我的时候,我开口讲汉语,承认自己是掉队的红军。这事不得了,革命者抓了一个红军,那还了得?为了证明我所言不虚,我将我记得的和应该记得我的战友的名字一一作了汇报,经过有关方面查证,我们连队的战友居然还有人活着,并且随陈谢兵团到了昆明。经他们证明,我被释放了。而且,得到政府的协助,我们搬迁回了村里。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组织上却强行安排我回原籍。银花和孩子们不肯离开红土高原,我便一个人踏上了回家的路。事隔多年,在江西老家,在赣江边上,我见到了许多熟悉的人。但我自己的家早没有了,一个亲人也没有见到。当地政府说要分给我房子,但我不想一个人活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特别是看着江南的月亮在天空缓缓移动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种在心里的月亮。这个月亮在红土高原上的山坳里,没有我的陪伴,该有多么孤单啊。失去了那种山野间独有的慢生活,失去了有爱人生死相依的日月,我发现我已经不适应巨变的社会了。我是一个掉队的革命者,不配享受胜利果实了。一回掉队,穷尽一生都无法追赶,我认命了。一个人躺在故乡的夜里,听着熟悉的水声,却久久不能入眠。叶落归根,我为什么不习惯呢?我不知道答案。每天劳作回来,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回到高原去,就是躺在松涛深处,在心里种月亮。我已经种了几十年的月亮,一旦回到天上,便是一种伤悲。

我现在的生活有点苍白。望着天上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的月亮,不断回到过去,回到我种月亮的那些日子。我明白,太阳很重要,月亮也不能没有,不然,生活会变得更苍白。苦熬了一年,跟有关方面说明了情况后,我再次踏上西去的征途。

开始一个人的长征,脚步迈得坚实有力,我有很明确的目标。去红土高原种一枚皎洁的月亮,种一种别人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的生活,这是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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