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之梦与《倚天屠龙记》的三种结局

2020-01-15 21:54赵海涛
中国石油大学胜利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屠龙记赵敏张无忌

赵海涛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倚天屠龙记》为著名新派武侠小说作家金庸先生的代表作之一,自1961年7月6日至1963年9月2日①连载于《明报》[1]53,其后金庸先生又对之进行过两次修改,故《倚天屠龙记》有三种为作者所撰写及修订的版本。一般来说,金庸武侠小说大致有三个版本:首次在报刊杂志上连载的为初版(1955年2月8日《书剑恩仇录》始载《新晚报》——1972年9月23日《鹿鼎记》于《明报》收尾),可称作“连载版”;自1970年3月至1980年年中修订完毕、由出版社集中出版的为二版,可称作“修订版”;自21世纪初至2006年7月再次修订出版的为三版,可称作“新修版”②。

张无忌在成长过程中,遇到四个喜欢他且他也喜欢的女子,分别是周芷若、殷离、小昭和赵敏③。在灵蛇岛与波斯明教一战中,小昭为了相救张无忌等人,只身远赴异域,与张无忌参商永隔。殷离虽然对张无忌情根深种,但她却更喜欢那个在蝴蝶谷咬伤她手背的小张无忌——她宁愿时光停留,物是人不变。张无忌本与周芷若有白头之约,然而由于诸种变故未能结褵。其后,为从周芷若处得知赵敏的下落,张无忌答应替她做一件不违背侠义道的事情。在《倚天屠龙记》的三种版本中,周芷若令张无忌所做的这件事各不相同,然而其所具有的效果和意义则差别甚大——可以说,结局的不同是三个版本在比较研究中最值得关注的地方之一。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张无忌与谢逊、周芷若、殷离、小昭、赵敏在逃难灵蛇岛的路上,曾做过一个“绮梦”。这个“梦”对理解张无忌隐藏的内心活动及他对四女的潜在情感是很有帮助的,同时,这个“梦”与小说的结局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本文将张无忌的这个“绮梦”与小说的三种结局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分析,期望可以为更好地理解金庸武侠小说创作思想的演变、金庸文艺观念的变化及金庸武侠小说从通俗化走向经典化的历程提供一个观察视角。

一、张无忌的“绮梦”

张无忌等人在灵蛇岛遇到波斯明教总教的刁难,于逃难途中,张无忌做了一个“绮梦”,一个有关他与身边四个喜欢的女子的“绮梦”,一个一直潜伏在他内心深处而绝不敢说出的“绮梦”:

大海轻轻晃着小舟,有如摇篮,舟中六人先后入睡。

这一场好睡,足足有三个多时辰……殷离胡话不止,忽然大声惊喊:“爹爹,你……你别杀妈,别杀妈!二娘是我杀的,你只管杀我好了,跟妈毫不相干……妈妈,妈妈!你死了吗?是我害死了妈!呜呜呜呜……”哭得甚是伤心。张无忌柔声道:“蛛儿,蛛儿,你醒醒。你爹不在这儿,不用害怕。”殷离怒道:“爹爹,你快杀我啊,妈是我害死的,也是给你逼死的!我才不怕你呢!你为什么娶二娘、三娘?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妻子难道不够么?爹爹,你三心二意,喜新弃旧,娶了一个女人又娶一个,害得我妈好苦,害得我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负心汉,是大恶人!”

张无忌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原来他适才间刚做了一个好梦,梦见自己娶了赵敏,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从来不敢转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只觉得四个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离。他安慰殷离之时,脑海中依稀还存留着梦中带来的温馨甜意。

这时他听到殷离斥骂父亲,忆及昔日她说过的话,她因不忿母亲受欺,杀死了父亲的爱妾,自己母亲因此自刎,以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亲生女儿。这件惨不忍闻的伦常大变,皆因殷野王用情不专、多娶妻妾之故。他向赵敏瞧了一眼,情不自禁地又向周芷若和小昭瞧了一眼,想起适才的绮梦,深感羞惭④ [2]1013-1015。

“梦”是文学作品中较为常用的一种叙事元素,通过写“梦”,作者往往能够传达出许多言外之意,隐藏在“梦”中的信息往往也是极其丰富的。张无忌这个与四女同好的“美梦”,其实正是他潜意识的一种折射和映现,也即是说,在内心深处,他是愿意并期冀同娶四女的——然而,这种想法也只能停留在内心而不能说出口。“在白天从来不敢转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醒来之际“温馨甜意”——听到殷离在梦中斥骂父亲的多情而“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反思之际“深感羞惭”,片刻之间,张无忌对四女的内在情感经历了一个大翻转,不过此时的张无忌也只是为自己内心深处的“潜想法”而“深感羞惭”,他并未深思应该如何处理这一情感问题,也即是说,如果只能在四个女子之中选择一个作为妻子,他会选谁?他应该选谁?根据张无忌的性情,这会是一道令他不知所措和进退维谷的难题,直到小说最后,作者仍旧在“追问”这一难题的答案:在周芷若将赵敏藏起来之际,她问张无忌,在她们四个女孩子之中,他最爱哪一个?直到此时,张无忌必须直面这个难题,他已逃无可逃。

(张无忌)确是不止一次想起:“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哪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哪一个呢?”他始终彷徨难决,便只得逃避……

其实他多方辩解,不过是自欺而已,当真专心致志地爱了哪一个姑娘,未必便有碍光复大业,更未必会坏了明教的名声,只是他觉得这个很好,那个也好,于是便不敢多想。他武功虽强,性格其实颇为优柔寡断,万事之来,往往顺其自然,当不得已时,也不愿拂逆旁人之意,宁可舍己从人……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周芷若拜堂又是为顾及义父性命而受赵敏所迫……

有时他内心深处,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这四位姑娘终身一起厮守,大家和和睦睦,岂不逍遥快乐?”其时乃是元末,不论文士商贾、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之极,单只一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教众向来节俭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张无忌生性谦和,深觉不论和哪一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福泽,倘若再娶姬妾,未免也太对不起人,观殷离因父亲多妻而酿成家庭惨剧,因此这样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从来不敢多想,偶尔念及,往往便即自责:“为人须当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过卑鄙可耻么?”

……

张无忌道:“芷若,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难决,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周芷若问道:“是谁?是……是赵姑娘么?”

张无忌道:“不错。我今日寻她不见,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小昭离我而去,我自十分伤心。我表妹逝世,我非常难过。你……你后来这样,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如果不能再见你,我是万分的不舍得。然而,芷若,我不能瞒你,要是我这一生再不能见到赵姑娘,我是宁可死了的好。这样的心意,我以前对旁人从未有过。”

他初时对殷离、周芷若、小昭、赵敏四女似乎不分轩轾,但今日赵敏这一走,他才突然发觉,原来赵敏在他心中所占位置,毕竟与其余三女不同。

……

张无忌歉然道:“芷若,我对你一向敬重爱慕、心存感激,对殷家表妹是可怜她的遭遇、同情她的痴情,对小昭是意存怜惜、情不自禁地爱护,但对赵姑娘却是……却是铭心刻骨地相爱。”

……

周芷若道:“……倘若赵姑娘此番不别而行,你永远找不到她了,倘若她给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对你变心,你……你便如何?”

张无忌心中已难过了很久,听她这么说,再也忍耐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总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寻着她不可。寻她不着,我就去死!”[2]1410-1412

可依据张无忌的性格而言,他内心深处真是这样想的吗?他最爱的那个女子一定是赵敏吗?这一点似乎连作者金庸先生都不相信,他在1977年3月为《倚天屠龙记》所写的后记中说,张无忌在感情问题上“始终拖泥带水,对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这四个姑娘,似乎他对赵敏爱得最深,最后对周芷若也这般说了,但在他内心深处,到底爱哪一个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是这样,作者也不知道,既然他的个性已写成了这样子,一切发展全得凭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无法干预了”[2]1433。从这段话可以看出,金庸先生在塑造张无忌这个形象时,有意令他在感情问题上优柔寡断、徘徊不定,总是处于一种被动状态之中,即便最后对周芷若说最爱的女子是赵敏,恐怕也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张无忌这个文学形象之所以富有魅力,从某种意义上说,与他性格的谦和温顺及处理情感问题时的“拖泥带水”是分不开的,这个“绮梦”的出现不仅十分有利于其形象的塑造及深化,而且为读者更好地进入张无忌这个人物的内心提供了一个有力的通道,并且会作为一个“悬念”促使读者去猜测并期待故事的最终结局究竟如何——可以说,这个“绮梦”的出现从小说艺术的角度而言是极为成功的。

二、《倚天屠龙记》“连载版”的结局

在“连载版”《倚天屠龙记》最后一回《万缕柔丝》(第120回)中,周芷若率领众峨嵋弟子与武当诸侠等人同赴武当拜见张三丰。张三丰对周芷若修习阴毒狠辣的武功极为不屑,认为她这样的做法极有可能使郭襄郭女侠所开创的峨嵋派毁于一旦,便问她有何打算。周芷若毫不犹豫地抽出半截倚天剑,斩断头上的万缕柔丝,说自己“罪孽深重,早有落发出家之意”,并请张无忌接任峨嵋派掌门之位——因张无忌曾答应为她做一件不违背侠义之道的事情。办好这些事情之后,“周芷若削发为尼,不问世事,自此一盏青灯,长伴古佛”。小说最后以张无忌答应为赵敏“天天画眉”结尾:

赵敏见无忌写完给杨逍的书信,手中毛笔尚未放下,神色间颇是不乐,便道:“无忌哥哥,你曾答应我做三件事,第一件是替我借屠龙刀,第二件不许与周姑娘成婚,这两件事你都做了。还有第三件事,你可不能言而无信。”无忌微微一惊,道:“你——你——你又有什么古灵精怪的事要我做?”赵敏嫣然一笑,道:“我的眉毛太淡,你替我画一画。这可不违反武林中侠义贤达吧?”无忌提起笔来,笑道:“从今而后,我天天给你画眉。”

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武侠故事的“童话结局”又在读者面前出现了。武侠小说总被人看作“成人的童话”,不为无因。

小昭远赴波斯相见无缘,殷离虽“死而复生”却旋又离去,周芷若深感有罪落发为尼,于是,在个人情感对象的选择及归宿上,张无忌就再也没有什么顾虑或困难了:“周芷若之问”⑤至少可以从现实境况方面得到一个比较“轻而易举”的答复(至于张无忌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恰如作者所言,恐怕连张无忌本人都不一定十分清楚),“海上之梦”⑥背后所存有的伦理困境和道德难题也迎刃而解,所有男女情感的纠缠与暧昧于此得以肃清,张无忌可以以一个完美的专情者、痴情者的面貌在大众面前呈现——从通俗小说读者的阅读期待而言,可以说,这算得上是一个“美满”且“意料之中”的大好结局。因为一般情况下,通俗小说读者期待的恰是一种阅读上的明快性和确定性,他们大多不太愿意在小说中读到那么多暧昧或需要沉思的东西——不论是情节、叙事、语言、结局还是人物形象,尤其主人公更是需要保有一种精神高尚性与道德纯洁性⑦,因为这样会极大满足他们阅读体验时的“代入感”,“连载版”《倚天屠龙记》的结局设置便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读者的这一阅读期待。

三、《倚天屠龙记》“修订版”的结局

在“修订版”《倚天屠龙记》中,周芷若在张无忌等人去武当之前悄然离去,她没有去武当见张三丰,也没有将峨嵋派掌门之位传于张无忌,更没有因自感罪孽深重而削发为尼。于“连载版”《倚天屠龙记》张无忌答允为赵敏“天天画眉”之后,作者另加一个尾声:

忽听得窗外有人格格轻笑,说道:“无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声音。张无忌凝神写信,竟不知她何时来到窗外。

窗子缓缓推开,周芷若一张俏脸似笑非笑的现在烛光之下。张无忌惊道:“你……你又要叫我作甚么了?”周芷若微笑道:“这时候我还想不到。哪一日你要和赵家妹子拜堂成亲,只怕我便想到了。”

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3]1591-1592。

“修订版”《倚天屠龙记》第34回《新妇素手裂红裳》中,当张无忌与周芷若准备举行婚礼时,赵敏闯入礼堂说她第二件想令张无忌做的事情便是“不得与周姑娘拜堂成亲”[3]1335,张无忌认为这件事情有违侠义之道而坚拒,赵敏便以谢逊之下落相胁迫,最终张、周二人未能成礼⑧。在“修订版”的尾声中,周芷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张无忌答允要为她做的那件事秘而不宣,并故意提到有可能会在张无忌与赵敏成亲之时提出,而张无忌听后“百感交集”,霎时又陷入一种“困境”(本以为已经解决的“情感困境”在张无忌面前又出现了,也即是说,在未来他有可能又要同时面对赵敏与周芷若这两个女子,这于他而言很多时候是一种“艰难”的处境或选择),小说就在这“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与情趣中结束——这样的结局修订,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看,无疑是十分高明且成功的。

首先,更加符合人物性格的发展与变化,人物形象因此显得更加立体与饱满。小说中的周芷若从本质上来讲并非决绝狠毒之人,她对张无忌充满感情,并且她性格中也多有一种优柔寡断与滞滞泥泥,这一点与张无忌非常相似。因此在“连载版”中,周芷若决绝的斩断情丝出家为尼就显得有些突兀,人物形象也因此显得单薄乏弱。张无忌的“海上之梦”在“连载版”中虽然得到有效处理,但符合人物性情的那点“暧昧”与“优柔”消失了,“现实”与“梦想”之间的那种张力与冲突没有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修订版”很好地弥补了这个遗憾,使得人物重回“暧昧之境”,小说因此更增韵味之美。

其次,在“暧昧”之中平添了不少“悬念”。“文似看山不喜平”,悬念的设置是通俗小说吸引读者的一个惯用技巧——金庸深明此道。“连载版”的结局如一个优美的童话,虽令人欣羡,但太过落俗。“修订版”的结局却充满“悬念”,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想象对之进行幻设、填补与加工,小说潜在的情节张力因此得以展伸,小说人物“未来”的无限可能性在时间长河中永久地向读者开放——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就这样在读者的心心念念中被文学长廊所铭刻。

四、《倚天屠龙记》“新修版”的结局

《倚天屠龙记》的三种版本中,“新修版”的结局最为暧昧、交缠、复杂、深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已经接近甚或具有“纯文学/雅文学/严肃文学”之思。金庸将自己对人生、两性、爱情及婚姻的体验、思考与感悟融入“新修版”的结局之中,不惟提升了小说的思想水准,亦且刷新了读者的阅读体验⑨。一直以来被视为“大众/通俗/俗文学”的武侠小说之所以逐渐摆脱被忽视、被鄙视的文学处境从而得以“登堂入室”及得到众多学者的关注和研究,金庸其人一直以来的努力耕耘与倾情奉献绝对不容忽视,可以说,不单单是武侠小说成就了金庸,更是金庸成就了武侠小说——如果没有金庸,武侠小说在“正名”的路上不知还要走多久。

在“修订版”的基础上,“新修版”又加了一个尾声,张无忌手中的笔在“百感交集”中掉落在地之后:

赵敏轻推张无忌,道:“你且出去,听她说要你做什么?”张无忌跃出窗子,见周芷若缓缓走远,便走快几步,和她并肩而行。周芷若问道:“你明天送赵姑娘去蒙古,她从此不来中土,你呢?”张无忌道:“我多半也从此不回来了。你要我做一件事,是什么?”周芷若缓缓地道:“一报还一报!那日在濠州,赵敏不让你跟我成亲。此后你到蒙古,尽管你日日夜夜都和赵敏在一起,却不能拜堂成亲。”张无忌一惊,问道:“那为什么?”周芷若道:“这不违背侠义之道吧?”

张无忌道:“不拜堂成亲,自然不违背侠义之道。我跟你本来有婚姻之约,后来可也没拜堂成亲。好!我答允你。到了蒙古之后,我不和赵敏拜堂成亲,但我们却要一样做夫妻、一样生娃娃!”周芷若微笑道:“那就好。”

张无忌奇道:“你这样跟我们为难,有什么用意?”周芷若嫣然一笑,说道:“你们尽管做夫妻、生娃娃,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就只不舍得我,这就够了。”说着身形晃动,飘然远去,没入黑暗之中。

张无忌心中一阵惘然,心想今后只要天天和赵敏形影不离,一样做夫妻、生娃娃,不拜堂成亲,那也没什么。“为什么过得十年八年,我心里就只想着芷若,就只不舍得芷若?”……

“爱我极深、很想嫁我的,除了芷若,自然还有敏妹,还有蛛儿,还有小昭……”

张无忌天性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好处,而且越想越好……“谁没过错呢?我自己还不是曾经对不起人家?小昭待我真好,她已得回了乾坤大挪移心法,这个圣处女教主不做也不打紧。蛛儿不练千蛛万毒手了,说不定有一天又来找回我这个大张无忌,我答允过娶她为妻的……”

这四个姑娘,个个对他曾铭心刻骨地相爱,他只记得别人的好处,别人的缺点过失他全都忘记了。于是,每个人都是很好很好的……[2]1429-1430

这个尾声的信息含量极其丰富,有很多地方都值得细加体会:

首先,周芷若让张无忌做的那件事是不能与赵敏“拜堂成亲”,恰好与此前赵敏令她不能与张无忌“拜堂成亲”相呼应,这种设置使得小说更加富于戏剧性,也很符合周芷若的性格。当初张无忌与周芷若拜堂成亲之时,赵敏的突然闯入拆散了他们,这让周芷若极其难过且大伤自尊,周芷若便在天下英雄面前发誓必雪此辱。“新修版”《倚天屠龙记》给了周芷若“雪辱”的机会,让她践行前言,不仅使得小说的戏剧性因此增强,也对人物形象的立体刻画更加有利。

其次,周芷若在张无忌将要远赴蒙古之时,并未显得特别忧伤,而是说“你们尽管做夫妻、生娃娃,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就只不舍得我,这就够了”,这是什么话?是不是非常“无厘头”?可周芷若为什么又如此自信?这是她的自慰还是自欺?是她的自怜还是自伤?金庸于2003年7月在“新修版”的后记中写道“这种感情,小弟弟、小妹妹们是不懂的。所以我不主张十三四岁的小妹妹们写小说”[2]1435。也即是说,这种感情是有过一定人生阅历和情感经历的人才能懂得的,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它想表达的是什么?其实,周芷若这里想要表达的是“红玫瑰与白玫瑰”之思:“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4]51不得不说,周芷若的话是非常“现代”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之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比较“现代”的思想与情感,也即是说,很大程度上是“现代人”才会有的意识与处境,在《倚天屠龙记》那个“年代背景”下,周芷若很难有这么高的人生觉悟和情感认知⑩。周芷若这番话是作者金庸有意在作品中传达他自己的人生之思和两性之思——虽然这样的设置有可能会令部分“小读者”“不知所云”(相较之下,张无忌听到这番“哲理”后陷入不解反而显得很真实),或在某种程度上有损于周芷若这个人物形象的“真实性”(但话又说回来,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小说的“真实”?也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难题),但不得不说,这个“周芷若之思”确在某种意义上升华了小说的艺术之境,使得通俗的武侠小说向“非通俗”之境迈进了一大步。

第三,“每个人都是很好很好的”,张无忌虽携赵敏隐迹蒙古,但内心深处其实并未忘怀/忘情另外三个女子,也即是说,他是带着对另外三个女子的思念与“期待”(有一天或许她们都会回来,回到他身边)和赵敏在一起的,小说到这里,张无忌的“海上之梦”是不是又回来了——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否也算是“梦”的别一种实现?因为,除身边的赵敏外,另外三个女子其实也可看作是时刻与他在一起的——虽然是在他心里,但谁又能说在心里思念的人不会比那个(些)在身边的人更加令人牵挂、更加令人魂牵梦绕呢?于此可说,张无忌的“海上之梦”终究成真了,“周芷若之思”作为现代人的“前理解”也在当下“预言成真”。可以说,四个女子中,张无忌不论选择哪一个,另外三个都将会是他心中永久的、难忘的、不舍的“红玫瑰”或“白玫瑰”。

“新修版”的结局不可谓不高明:“周芷若之思”的出现,不仅使得张无忌的“海上之梦”有了照应及回应,而且也令张无忌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立体与丰富,同时也使小说的叙事与情节在前后贯通中呈现出一种理事圆融的神韵与风貌。

五、余论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从“连载版”到“修订版”再到“新修版”,《倚天屠龙记》的三种不同结局背后所体现的艺术理念具有相当差异,而其所呈现的思想之境和艺术之道却一次次提高、升华。事实上,不惟《倚天屠龙记》如此,金庸武侠小说因版本差异而存在的诸多“问题”已经成为很多学者的研究课题,可以预料,金庸武侠小说版本学在不久的将来,将会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和探究。

一次次修订作品,力图精益求精,其背后是金庸先生对艺术境界的不懈追求及笔下人物的无限热情。第三次修订时,金庸先生已年届80,这个老人尽力将毕生的经验和阅历倾注进他的武侠作品中,从艺术之境和哲学之思的角度来看,这些作品确实在修订中日趋完善。虽然读者对修订后的作品有不同意见,但这些不同意见很大程度上恰恰代表了他们对金庸武侠小说一直以来的关切与眷注,代表了他们对那些陪伴他们成长的“武侠人物”的热忱与友好。

从“连载版”到“修订版”再到“新修版”,《倚天屠龙记》给读者带来一次次不同的阅读体验和人生感触,一代代读者随着它的“成长”而成长、变老乃至离去,恰如周芷若所言,数十年来,多少人、多少事、多少情早在烟云变幻中随风而逝,而它却在读者心中一直被铭记,不论是张无忌、四女,还是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在时光荏苒中都从未老去。张无忌在大海中与四女同舟时的那个“绮梦”,相信在读者心中,也会一直一直做下去,直到物转星移地老天荒——因为,那实在是一个很美很美的“美梦”。

[注释]

① 《倚天屠龙记》于1961年7月6日起连载于《明报》,诸多研究皆有提及,如傅国涌《金庸传·金庸大事年表》,然而于截止日期却多模糊之语,如陈墨说“《倚天屠龙记》于1961年开始在《明报》上连载,历时两年多才完成,1976年作者对此书又进行了全面的修订”。以上两处文献详见:傅国涌《金庸传》第524页,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陈墨《重读金庸》第141页,海豚出版社,2015年版。

② 金庸武侠小说的版本情况十分复杂,除作者撰写及修订的版本外,尚存不少“盗版”系统,这些“盗版”书籍因为某些原因往往对金著改头换面。林保淳在《金庸小说版本学》中提及金庸武侠小说版本的三个系统,其中之一就是台湾的“盗版系统”,“这一系统变化相当复杂。既有直接影印港版诸书而成的,也有张冠李戴、改头换面的版本,更有据内容改编的鱼目混珠之作,不过,基本而论,是依据‘港本’改换的”,如《倚天屠龙记》就有以《至尊刀》《天龙之龙》《天剑龙刀》《歼情记》等名目出现者,详见林保淳《解构金庸》第32-57页,中国致公出版社,2008年版。此外,经金庸先生第一次修订后的部分武侠小说仍是先在报刊连载,随后于结集出版时又做了一些改动,有关这方面的研究尚不多见,姑暂存而不论,详见陈镇辉《金庸小说版本追昔》第18-21页。本文对金庸武侠小说的研究,以金庸亲自撰写及修订的三种版本为据,其他“盗版”及第一次修订后在报刊连载的“版本”暂不在本文考虑范围之内。陈镇辉将金庸武侠小说的三种版本分别称之为“旧版”、“新版”、“新新版”,此是以发表出版时间来命名,详见陈镇辉《金庸小说版本追昔》第14-15页,笔者以为这种命名于读者而言易致淆乱,故不从。金庸武侠小说的三种版本唯“连载版”(纸质版)不易看到,本文对金庸武侠小说报刊“连载版”的引用,据金庸网(http://www.jinyongwang.com/)收集整理的版本为据。

③ 在“连载版”中“赵敏”的名字为“赵明”,在“修订版”及“新修版”中皆作“赵敏”。本文为论述方便,除“连载版”引文之外,余皆称“赵敏”。

④ 此处引文,三个版本略有文字上的不同,本文以“新修版”为准。

⑤ 此处之“周芷若之问”指上文提及的周芷若问张无忌,四个女孩他最爱谁的那个问题。

⑥ 此处之“海上之梦”即上文提及的张无忌所做的那个“娶四女”的“绮梦”。

⑦ 以金庸武侠小说为例:《雪山飞狐》在结尾时给读者留下一个悬念,胡斐与苗人凤决战时那最后一刀是否劈了下去,金庸说有很多朋友和读者都希望他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结局,而不是让人去猜结果;《神雕侠侣》中,小龙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失贞,很多读者对此表示不能理解;《鹿鼎记》写出韦小宝这样的人物,以至于很多读者质问金庸“是不是别人代写的”。

⑧ 此处所述情节在《倚天屠龙记》的三种版本中皆有。

⑨ 在金庸武侠小说中,不仅《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的结局也在修订中有所改善。笔者认为,金庸武侠小说在修订中逐渐趋于完善,其艺术境界在不断提升。

⑩ 文学的发展与人性的发展是分不开的,在一定程度上说,文学的发展与人性的发展具有某种一致性。详见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上册之“导论”第1-20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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