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歌的生命美学

2020-02-25 06:32
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现代诗歌空灵意象

林 玲

(深圳广播电视大学人文外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01)

中国现代诗歌的创作美学是生命美学。在现代诗人的作品中,主要从四个方面表现生命的审美特征。在色彩方面,表现生命的鲜妍,鲜妍的色彩是美的,暗淡的色彩则不美;在状态方面,表现生命的灵动,灵动的状态是美的,凝固的状态则不美;在境界方面,表现生命的幽深,幽深的境界是美的,浅露则显示思维力的衰弱,谈不上美;气韵方面,表现生命的充沛,精神充沛则美,萎弱的生命谈不上美。鲜妍、灵动、幽深和充沛,都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现。

1 现代诗歌表现生命的色彩美

人们常说生命之光,没有光就没有生命。植物的光合作用是植物生命存在的重要机能,而植物又是动物生命和人类生命的食物之源。动物和人类本身也不能总是生活在黑暗之中。总之,光明是生命的源泉,也是生命之美的源泉。诗人不是生物学家,他们从审美的角度观照光明,体验到生命之美只有在光明中才能呈现出来。在光明中呈现生命的存在,并且在光明中呈现生命的创造,呈现生命趋向光明的倾向。在隐喻的意义上,生命自身也会发光。人们常说,让生命放射光辉,就是这个意思,这一切都体现着生命的光明之美。

生命之美在光明中呈现,在鲜妍中达到美丽的极致。如此则有光明照耀下的生命和暗影中的生命之光,则有生命色彩的单纯之美和绚丽之美。光明照耀下的生命色彩,有日光中的生命色彩、月光中的生命色彩和火光中的生命色彩。“太阳哟,你请把我全部的生命照成鲜红的血流!”(郭沫若《太阳礼赞》)[1]。“银光下这春水晶澈得如一面明镜”(刘梦苇《北河沿底夜》)[2]。“我只要开一朵璀璨的火焰”(汪静之《我若是一片火石》)[3]。鲜红、晶澈和璀璨,是光明创造的旺盛和美丽。暗夜中的生命色彩,有星光、灯光和炉火之光。“星星呀”“从黑夜给我们带来微光”(彭燕郊《夜歌》)[4]。“不变的是深夜一星灯光”(袁可嘉《旅店》)[5]。“灶门里嫣红的火光”(刘半农《一个小农家的暮》)[6]。即使是微小的光明,也能驱赶黑暗,黑暗遮蔽不了生命之光。

生命意象的色彩,按照复杂程度,可以分为单色和复色。单色是只有一种主色,复色是有两种以上的主色。于是诗歌意象就有单色的单纯之美和复色的绚丽之美。现代诗歌的生命意象,单色的美侧重在红、白、绿三种颜色。红色是血液的颜色,是生命力旺盛的象征,如“灶门里嫣红的火光”(前引)。白色在所有颜色中是光感最强的,最能体现生命的趋光倾向,如月亮的“银光”(前引)。绿色是春天的颜色,如“‘春’何曾是人间的呢?/看她创造的生命罢!/新绿的草色,”(冰心《迎“春”》)[7],诗人用绿色之美代表生命的青春,象征着人的青春活力之美。应修人的《温静的绿情》[8]从侧面专门写绿色的美,“也是染着温静的绿情的/那是绿树浓荫里流出来的鸟歌声。”歌声里包含了春天的温暖和静谧,那是绿色的树浸润在歌声里的,由此看出自然的绿色情怀怎样感动着生命。三种颜色之美都是生命之美。

单色的美给人的感受是单纯和色彩主题的鲜明,复色的美给人的感受是绚丽和内涵的丰富。其中,自然意象的绚丽,还只是间接表现人的生命的绚丽。而生活意象的绚丽,则是直接表现人的生命的绚丽。诗人常常将它们交织在一起。康白情的《江南》[9],将自然景物的色彩作为远景,以人和家畜的色彩作为近景,描摹出一幅多重色彩的画面。“只是雪不大了,/颜色还染得鲜艳。/赭白的山,/油碧的水。”“赤的是枫叶,/黄的是茨叶,/白成一片是落叶。”自然景物有白的雪和山,碧绿的水,红的、黄的、白的树叶,算得上是多彩多姿。人和家禽的活动也是色彩各异。“橘儿担着;/驴儿赶着;/蓝袄儿穿着。”黄的或红的橘子,黑的或灰的驴,还有蓝色的衣服,颜色有对比,但很协调。此外,有“撑着一把绿伞”的“绿衣绿帽的邮差”;有“围着一块儿蓝围腰”的老婆子,“蒙着一张花帕子”的老姑娘,“都张着些红嘴”的小鹅。其中的红和绿,以及花帕子,色彩更鲜妍一些。纷呈的色彩,与生动活泼的生命展现,与平和愉悦的生命情趣,倒是蛮相配的。诗人善于根据意境来调色。当然不是刻意的造作,而是自然的描写,巧夺天工。

2 现代诗歌表现生命的动态美

活动能力的强弱体现着生命力的强弱,思维能力和行为能力强,说明他的生命力是旺盛的。因此,体现着思维能力和行为能力的人的活动状态,由于它蕴含着旺盛的生命力,而被人们认为是美的。这就是动态美。艺术家们总是追求动态美。动态意象也如此,即使在凝固的雕塑意象中,雕塑家们也要极力表现凝固中的灵动之美。

中国现代诗人在表现生命的色彩美的同时,也表现着生命的动态美。他们首先运用人物意象来表现这种美,主要描写人物表情的动和行为动作的动。

徐志摩那首有名的《再别康桥》[10],也是动态描写的佳构。“我”的动态:“走”“招”“寻”“撑”“挥”。“走”是离别。他是“轻轻的”“悄悄的”走的,不想惊动这自由的故地。“招”和“挥”是告别。招一招手,向云彩告别;挥一挥袖,洒脱地离开。寻梦和撑篙,只是诗人的想象,并未实行。如果实行了,那就不是“轻轻的”走,而是带着沉重的眷念走了。诗人别离的美正在于洒脱、自由,“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徐志摩式的别离,与古往今来那些忧郁式的别离都不同,因为徐志摩身上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自由的气质。徐志摩写的是享受自由的“动”。

于赓虞的《疯者》[11],写一个“裸体的幽囚的疯汉”逃脱“阴森之囚院”的过程。中心意象是他的狂态:狂笑、狂跃、狂啸、狂舞,狂语。此外,就是疯者一系列“逃”的行为。先是“逃出”(“逃出……囚院”),继之是“夺剑”(“从人们手中夺拔宝剑”),继之是“追捕”(“追捕着逐散的人儿”),继之是“燃烧”(“燃烧起……赭色的庙舍”),继之是“登拔”(“登拔奇丽之山颠”),完整地描画了生命追求自由的全过程。此诗的动态美,从内容来说,是勇敢的人格之美,是自由之美和力量之美。于赓虞写的是创造自由的“动”。如郭沫若的《天狗》[12]:“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爆,爆炸,剧烈的动。个体被压得太久了,只有爆炸才能把禁锢的堡垒炸开。又如王统照的《雪莱墓上》[13],写了“踏践”和“燃烧”。“踏践”的对象是“教义的铁箍,自由锁炼”;“燃烧”则是用“诗的热情”燃烧起人性的火焰,把被禁锢的“人”解放出来。郭沫若的“爆炸”和雪莱的“踏践”“燃烧”,都是创造自由的“动”,是创造性的动态美。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人们享受的自由是有限的,自由生活需要人们去追求和创造。所以现代诗人更多地描写着创造自由的“动”。

3 现代诗歌表现幽深的境界美

人的生命不同于动物生命的一个重要区别点是精神世界的有无,人有精神世界,动物则只有感性世界。人的意志、情感、认知都属于精神世界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动物生命那里是空白。诗歌通过对感性世界的描述来表现精神世界。人的精神世界呈现层次的差别,诗人的言说也呈现层次的差别。标语口号式的诗,其精神世界是浅层次的,了无诗味。有含蕴的诗,表现着精神世界的幽深,读来余音绕梁,回味无穷。

真正有含蕴的诗,是那些生命意识强烈的诗人所创作的。这些诗人不仅表现生命的显意识世界,而且表现生命的潜意识世界。现代诗歌的境界是现代人广阔无边和深刻无底的精神世界的宝库。那些优秀作品,每一篇都是一个独立的悠远的境界,引诱读者去作艰难而愉悦的探索。在这些诗篇中,人们的精神世界因有优美的画面而精彩,画面因有内在的藏蓄而深刻。幽深的境界美,是它们的共同特征。现代诗人追求的审美境界,有曲径通幽的含蓄之境,有雾中看花的朦胧之境,还有云淡风轻的空灵之境。

3.1 现代诗人追求曲径通幽的含蓄之境

把画面比喻成弯弯曲曲的小径,把含意比喻成小径通向的幽深之处,那么含蓄的境界可以用曲径通幽这个成语来形容。因为读者是通过欣赏曲折的画面来领会意境的,这个过程美似于曲径寻幽。穆木天《苏武》[14]的画面:苏武直立在沙漠中,沉默地遥望天际的鸿影,聆听萧凉的笳声。背景是荒湖、素月和冷风。我们寻觅画面中的意境,画面内含的是苏武的精神:对环境不屈的抗争。不屈服于恶劣的自然环境,更不屈服于异族统治者的淫威。这就是含蓄之境。陈梦家的《黄河谣》[15]有三个画面:“浩浩的黄河”“我们祖先的二十四个朝代”“我们父亲的英勇,母亲的仁慈”。这是由三个画面构成的组画。组画内含的意境,即是中华民族的品格:自强不息,古老成熟,勇敢仁爱。我们走进含蓄之境,可以清楚地读懂它的含意。

3.2 现代诗人追求诗歌雾中看花的朦胧之境

诗歌的朦胧之境被云雾缭绕着,模模糊糊,若隐若现,却是难以读懂的。只能想象着,体验着,像雾中看花。朱自清《杂诗三首》[16]中第三首:“昙花开到眼前时,/便向伊蝉翼般影子里,/将忧愁葬了。”画面是眼前的开着的昙花,短促一现的昙花。诗人想表达什么意境呢?诗人说昙花开的时候,可以将忧愁葬在它的影子里。昙花可以消解忧愁?这好像也不好理解。意境模糊,难以猜度。由此可知,读朦胧诗,不能用分析的方法,去探讨它们确切的含义;更不能用猜谜语的方法去追求它们的谜底。因为它们不是供你分析和猜测用的。那么,朦胧诗的作用是什么?其作用是触动!像古琴家的手指,去触动读者心灵的琴弦。让你的心弦颤动一下,再颤动一下。心里酸酸的,颤颤的。或者颤得你清泪欲滴,或者颤得你幽思无限。因此,短暂开放的昙花和诗人埋葬了的忧愁,也许能触动我们心灵角落里的某一根弦。它留给读者无限的可能。朦胧诗把你引向神秘的宇宙和宇宙的神秘,更引向神秘的心灵和心灵的神秘。不要去索解,让你的心灵去体验神秘,美就在这体验过程。那是一种深邃的美,因神秘而深邃。

3.3 现代诗人追求诗歌云淡风轻的空灵之境

空灵诗创造空灵的意境和空灵之美,在含蓄和朦胧诗之外别开生面。无悲无乐,无思无虑,是谓空灵。空灵诗的意境,既没有浓烈的欢乐,也没有深沉的忧伤;只有由超越冲突而产生的释然的平静,像淡淡的云,轻轻的风。所以它们不会带给读者以沉重。冯雪峰的《栖霞岭》[17]:“栖霞岭上底大树,/虽然没有红的白的花儿飞,/却也萧萧地脱了几张叶儿破破寂寞。”画面中心只有一棵朴简的秋树,这是“空”;树叶的落,这是灵动。合起来是画面的空灵。意境也是空灵的,那一点寂寞本来很小,现在也被落叶赶跑了,没有沉重的东西跑进你心里,只剩下平静与适意。空灵之境,是纯美之境。我们读空灵诗,比读朦胧诗轻松,比读含蓄诗更轻松。空灵之美,是天人合一的美。不过,没有必要去比较它们的高下。含蓄之境、朦胧之境和空灵之境,都表现着生命的幽深,它们直通神秘的潜意识世界。

4 现代诗歌表现充沛的气韵美

精神世界的充盈,必然溢露于外。正如河道的水满了,必然流泄于原野一样。气韵是诗人精神外溢时所表现的生命的充沛之美。诗有气韵,说明诗人精神世界充盈;精神贫乏之人之诗,无气韵可言。精神的流溢有两种基本形式:冲击的形式与亲和的形式。因而产生两种充沛之美:气势美与韵致美。气势美表现精神对环境的冲击,精神力量撞击环境,征服环境。因而精神冲击是气势美的主要特征。韵致美表现精神对环境的亲和,精神力量渗入环境,融合环境。因而精神亲和力是韵致美的主要特征。

4.1 现代诗歌的气势美

气势美是精神冲击力之美,如高崖坠落的瀑布,大潮前冲的海浪,万里奔腾的骏马之群。现代诗人常常以人物意象写气势美,闻一多的《渔阳曲》[18],它写三国名士祢衡击鼓骂曹(曹操)的故事。面对强权,祢衡的鼓声“像狂涛打岸,/像霹雳腾空”“鼓声愈渐激昂,越加慷慨”“主人的面色早已变作死灰”。主人指曹操。祢衡身上的正气通过鼓声化为威势,冲击和压迫着强权者曹操,并且从精神上战败了曹操。鼓声之美是正气的冲击力之美。如李金发的《海宁潮》[19],诗人用较长的篇幅写远处的滚滚而来的江潮。背景是黎明时分,曙色初现,由于光线的暗和空间的远,难以具体观察它的形状,所以用重点笔墨写它的声音,以及由声音组成的声势,让读者从声势中感受潮水巨大的冲击力。诗人用了很妙的一笔,写潮水冲击力带来的战果:“挟与具来的,是海岸的死草,/浅渚的沙泥与绝港或海角的膻腥之气。”从侧面烘托了气势的强大。江水冲击堤岸、沙渚,在冲突中显示的气势,表现着不与环境妥协的精神力量。

4.2 现代诗歌的韵致美

韵致美是精神亲和力之美,如春天的雨露滋润大地及万物,母亲的歌谣灌溉幼小的心田,柔和的琴曲催生悠远的情思。现代诗人又常常写声音中的韵致之美。如歌声:“三两游艇里讴着幽婉之歌声”(于赓虞《山头凝思》)[20],“时静,/时闻,/虚空里袅着歌音。”(朱湘《采莲曲》)[21]。如钟声:“一声一声的幽睡的钟声,/滴滴的凝入了细雨濛濛。”(穆木天《不忍池上》)[22],“像远钟——它在我们灵魂里回响。”(梁宗岱《我们并肩徘徊在古城上》)[23]。如琴声:“悠悠扬扬地又来了琴声,/着实在空中摇曳了一会。”(刘延陵《琴声》)[24]。幽婉的歌声、幽睡的钟声和悠扬的琴声,在空气中化为渐传渐远的歌韵、钟韵和琴韵,其内涵是生命的亲和力之外渗,给读者以柔和的韵致之美。如诗人陈梦家的心灵在平静的夜晚自由了,所以他要亲自摇船进入天河,他在《摇船夜歌》[25]中写道:“今夜风静不掀起微波”“我要撑进银流的天河”;接着说:“让我合上了我的眼睛,/听,我摇起两支轻浆——/那水声,分明是我的心,/在黑暗里轻轻的响;”那支轻浆轻轻的划水的有节奏的响声,像音乐一样美。这是夜的韵,更是心的韵,夜的亲切和谐,与心灵的亲切和谐,谱写成这和谐的乐曲,夜的亲和力是人精神的亲和力的写照。

以上是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审美特征的归纳,带有尝试和探索的性质,期待着专家和读者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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