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与耶律阿保机会盟史料再析

2020-03-29 01:19
辽金历史与考古 2020年0期
关键词:太祖契丹中华书局

潘 静

内容提要:学界关于李克用与耶律阿保机云州会盟年代共有四种认识,即“天祐四年说”、“天祐二年说”、“天祐元年说”和“二次会盟说”。“天祐四年说”难以成立,故“二次会盟说”这种看似可调和矛盾的折中观点并不可取,而“天祐二年说”和“天祐元年说”则有其自身的合理性。有理由认为存在一种可能:渡河击梁、进攻刘仁恭与双方约为兄弟应属同一次会盟,前者主要由李克用而后者由阿保机负责,双方分工合作,李克用希望借助阿保机牵制刘仁恭,使其南下渡河无后顾之忧,而报木瓜涧之役只是对契丹借兵所声称的借口。

李克用与耶律阿保机云州会盟这一事件的史料记载,按会盟年代可分为三种:天祐二年(905)、天祐四年(907)和天祐元年(904);按会盟目的可分为两种:渡河攻梁以兴复唐室和进攻刘仁恭报木瓜涧之役。由于对会盟史料中各种矛盾的不同解读,学者围绕云州会盟的时间和目的也形成了四种主要的说法:司马光《资治通鉴》中采用“天祐四年说”1(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66《后梁纪一·太祖开平元年》,中华书局,1992年,第8679页。;《新唐书·沙陀传》采用“天祐元年说”2(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18《沙陀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6165页。;陈述先生等学者则主张应以史料来源最为丰富的“天祐二年说”为确3陈述:《阿保机与李克用盟结兄弟之年及其背盟相攻之推测》,《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七本第一分,中央研究院,1936年,第79~88页;李锡厚:《耶律阿保机传》,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5~30页。;目前学界又再度兴起“二次会盟说”,即天祐二年和天祐四年各举行过一次会盟4彭燕芬、于淼:《论阿保机与李克用的会盟》,《北方文物》2008年第4期;郑毅:《十世纪契丹王朝构建进程的中原因素——以辽初统治者进取幽州为中心》,《辽金历史与考古》(第四辑),辽宁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24页;于越:《契丹辽朝与后唐和战关系考》,内蒙古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6页。。笔者试对这四种互歧说法的内在逻辑加以分析。

一、“天祐四年说”和“天祐二年说”分析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考异》中认为:“云州之会,《庄宗列传》、《薛史》皆在天祐四年,而《纪年录》独在天祐二年;又云‘曰今年冬同收汴、洛,会昭宗遇盗而止’。如此则应在天祐元年昭宗崩已前,不应在二年也。且昭宗遇盗则尤宜兴兵讨之,何故止也!按武皇云‘唐室为贼臣所篡’,此乃四年语也;其冬武皇寝疾,盖以此不果出兵耳。今从之。”5(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66《后梁纪一·太祖开平元年》,中华书局,1992年,第8679页。司马光择从“天祐四年说”,否定了“二年”和“元年说”,其依据主要有二:第一,“四年说”证据丰富,《庄宗列传》和《旧五代史》均持此说;第二,“天祐二年”载者仅有《唐太祖纪年录》,但其会盟记载同时包括元年、四年的时间标志。后一点驳来具体有三:①虽明确指出会盟发生于天祐二年,但孤证不立;②会盟未果因昭宗遇弑,而昭宗死在天祐元年,则会盟应在元年,但该罢兵理由不成立,昭宗被弑只能促使李克用兴兵而非罢兵,故“元年说”也不成立(并以此推测昭宗遇弑罢兵实为天祐四年十月李克用病重而罢兵);③“唐室为贼臣所篡”指代天祐四年朱温代唐。综上所述,司马光关于李克用与耶律阿保机会盟的逻辑结果即天祐四年朱温代唐,拥护唐皇室的李克用与耶律阿保机会盟,与后者约为兄弟并向其借兵攻梁,阿保机方面因其后来背约归梁未出兵,李克用方面则因其自身病重亦未出兵。

陈述先生在逐条否定司马光“四年说”依据的基础上支持“天祐二年说”6陈述:《阿保机与李克用盟结兄弟之年及其背盟相攻之推测》,《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七本第一分,中央研究院,1936年,第79~88页。:第一,“天祐四年说”证据并不丰富。现存《庄宗列传》和《旧五代史·武皇纪》都记载会盟在天祐二年,仅《旧五代史·契丹传》在天祐四年。第二,加之晚于司马光的《辽史》亦载会盟在天祐二年,“二年说”更非孤证;罢兵结果非因昭宗遇弑也非李克用病重,而是阿保机背盟;“唐室为贼臣所篡”并不仅限于朱温代唐事件。第三,司马光看到的《庄宗列传》即便原为天祐四年,后世改为二年,作为编年体的《唐太祖纪年录》其年代排列理论上要比传记体的《庄宗列传》不易讹乱,应以“二年说”为确。第四,《五代会要》载阿保机“尝与后唐太祖会盟于云中,结为兄弟,其后僭称帝号,以妻述律氏为皇后”7(宋)王溥:《五代会要》卷29《契丹》,中华书局,1998年,第347页。也补充说明其会盟在天祐四年之前。则陈述先生“二年说”的逻辑便是:天祐二年,为了维护即将倾覆于朱温之手的唐王朝,李克用与耶律阿保机会盟,与后者约为兄弟并向其借兵攻梁,后因阿保机背叛盟约未果。

关于“天祐二年”与“天祐四年”记载的数量比例问题,尤其是《庄宗列传》原本所载的会盟年代,陈述先生所言甚是。我们可将中原文献中主要的会盟史料汇总(表1)并按其内容的重合度做一对比,可以发现:记录会盟事件的原始材料为《唐太祖纪年录》和《庄宗列传》,《旧五代史·武皇纪》(下)的会盟内容几乎完全包含于《唐太祖纪年录》中。所以《唐太祖纪年录》是《旧五代史·武皇纪》(下)会盟史料的直接或主要来源(所不同者,所留人质和牲畜有异,且后者在编纂时删除了容易引起歧义的“会昭宗遇盗而止”)。同理,《庄宗列传》则是《旧五代史·契丹传》会盟部分的主要来源,所以二者记载的会盟时间也应该一致。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考异》中曾言“按云州之会,《庄宗列传》、《薛史》皆在天祐四年,而《纪年录》独在天祐二年”,上言陈述先生假设司马光看到的《庄宗列传》记载会盟的年代为天祐四年,且司马光忽略了《旧五代史·武皇纪》(下)中的“天祐二年”,这个假设应该是成立的。而《庄宗列传》之所以后来被改为天祐二年,则是其自身矛盾叙述所致。因为其始言阿保机会盟时已“自称国王”,但阿保机称王在天祐三年底,则会盟可在天祐四年;又其文末言阿保机会盟“既还,钦德以国事传之”,所以其会盟又可在天祐二年。

另外。前言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考异》中“按武皇云‘唐室为贼臣所篡。’此乃四年语也”,将“唐室为贼臣所篡”理解为“朱温代唐”并据此将会盟时间定在天祐四年,这历来也被视为“四年说”的间接证据。陈述先生曾直言“至于唐室为贼臣所篡,亦非必天祐四年语”,认为其所指不限于天祐四年朱温代唐一事,并暗示甚至可是唐昭宗东迁,笔者赞成此观点。首先,“唐室为贼臣所篡”可实指朱温自天祐元年四月胁迫唐昭宗东迁后掌控唐宗室命运所表现出来的代唐趋势,这是当时自下而上整个社会的共识。《旧唐书·昭宗纪》有:“天祐元年春正月……己酉,全忠帅师屯河中,遣牙将寇彦卿奉表请车驾迁都洛阳。全忠令长安居人按籍迁居,徹屋木,自渭浮河而下,连甍号哭,月余不息。秦人大骂于路曰:‘国贼崔胤,召朱温倾覆社稷,俾我及此,天乎!天乎!’”8(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20(上)《昭宗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778页。可见当时长安百姓就已将昭宗迁洛视为朱温灭唐之举。而诸藩镇更是深受震动,纷纷做出激烈回应,如邠州杨崇本“至是遣使者会克用、茂贞,南告赵匡凝及建,同举兵问劫迁状,全忠大懼”9(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23(下)《蒋玄晖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6361页。,又“遣使告茂贞曰:‘朱氏兆乱,谋危唐祚,父为国家磐石,不可坐观其祸,宜于此时毕命兴复,事苟不济,死为社稷可也’”10(宋)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13《梁书·杨崇本传》,中华书局,2015年,第207页。。至于李克用,《新唐书·沙陀传》载“帝东迁,诏至太原,克用泣谓其下曰:‘乘舆不复西矣’”11(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18《沙陀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6165页。等等。这些都说明昭宗东迁使朱温得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并取得了日后代唐的政治基础,其篡位之谋天下共知,在诸藩眼中,唐政权岌岌可危,实为“为贼所窜”,亟待兴复。而唐昭宗对朱温篡夺之谋更是心知肚明,积极谋求诸蕃连盟,助其兴复。《新唐书·蒋玄晖传》:“帝度全忠必篡,命卫官高环持帛诏赐王建,告以胁迁,且言:‘全忠以兵二万治洛阳,将尽去我左右,君宜与茂贞、克用、行密同盟,传檄襄、魏、幽、镇,使各以军迎我还京师。’”12(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23(下)《蒋玄晖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6360页。此外,综合表1三组会盟材料,不难发现,无论是“天祐元年说”、“二年说”还是“四年说”等,其材料均一致表明李克用与阿保机会盟时间在天祐四年四月朱温代唐建立后梁政权之前,那么《庄宗列传》和《旧五代史·契丹传》中李克用所言之“唐室为贼所篡”所指就并非“朱温代唐”篡夺帝位这一事件。所以李克用这句话自然不能再作为会盟在天祐四年的证据。

“天祐四年说”难以成立,笔者认为还可从契丹与后梁的关系来考察。首先在会盟未果也即最终罢兵的原因这一点上,“四年说”和“二年说”是有重合的,即都承认阿保机背盟未出兵。但司马光为了兼顾对“会昭宗遇弑而罢兵”的合理解释,衍生出李克用也因自身病重未出兵这一推论。换言之,在司马光看来,出兵与否主要在于李克用一方。但陈述先生持“二年说”自然与李克用病重无涉,遂将阿保机背盟未出兵作为李克用未出兵的主要原因。其实,双方南下击梁未果因阿保机背盟这一论断,《唐太祖纪年录》和《庄宗列传》中均未提及,最初却是欧阳修在《新五代史·四夷附录第一》中的理解(表1)13(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72《四夷附录第一》,中华书局,2015年,第1003页。,后为《资治通鉴》沿袭14(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66《后梁纪一·太祖开平元年》,中华书局,1992年,第8679、8680页。,形成了“阿保机遣使聘梁=附梁归梁=背晋和背盟”这一认识,这一逻辑总体上可以成立,但其具体依据却不无问题。

《四夷附录第一》未直言会盟时间,更强调双方约定南下击梁未果在于阿保机“归而背约”,依据则是契丹与梁的两次互聘事件,即阿保机遣袍笏梅老聘梁,梁遣高顷、郎公远报聘;阿保机遣使者解里随高顷聘梁,梁复遣朗公远及浑特以诏书报劳,约其共灭晋。“袍笏梅老聘梁”一事,《新五代史》载开平元年四月“契丹阿保机使袍笏梅老来”15(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2《梁本纪第二·太祖》(下),中华书局,2015年,第15页。,《资治通鉴》载“开平元年五月……契丹遣其臣袍笏梅老来通好,帝遣太府少卿高颀报之”16此处“高颀”应与前“高顷”为同一人,字近而讹。,《册府元龟》载“梁太祖开平元年四月,契丹首领袍笏梅老来朝贡方物。五月……契丹首领袍笏课哥梅老等来朝”17(宋)王若钦:《册府元龟》卷972《外臣部·朝贡五》,中华书局,1960年,第11419、11420页。。则袍笏梅老无论是四月之袍笏梅老还是五月之袍笏课哥梅老,此聘梁一事应在天祐四年四月后。而解里聘梁、郎公远和浑特报聘一事也有详细旁证,《五代会要》:“梁开平元年四月,遣其首领袍笏梅老等来贡方物,至二年二月,其主阿保机又遣使来贡良马。五月又遣使解里贡细马十匹、金华鞍辔、貂鼠皮裘并冠……太祖命司农卿浑特、右千牛卫将军郎公远充使就本国宣谕。”18(宋)王溥:《五代会要》卷29《契丹》,中华书局,1998年,第347、348页。《册府元龟》亦载有此事19(宋)王若钦:《册府元龟》卷972《外臣部·朝贡五》,中华书局,1960年,第11420页。。所以解里聘梁,梁欲约契丹灭晋一事在开平二年(908)五月之后。而李克用死于开平二年(908)正月,不可能“闻之大恨”。又按《四夷附录第一》“逾年,顷还”“是岁,克用病”等时间线索,为了符合契丹与梁互聘,李克用“大恨”这一逻辑,《四夷附录第一》实际上将开平元年至二年间契丹与梁互聘事件均提前了一年,同时,客观上也就将双方会盟的时间大致定在了天祐四年之前。

《四夷附录第一》的具体依据虽有问题,但顺其思路,据《辽史》,天祐三年二月“汴州朱全忠遣人浮海奉书币、衣带、珍玩来聘”20(元)脱脱等:《辽史》卷1《太祖纪》(上),中华书局,2016年,第2页。,则阿保机和朱温至迟在天祐三年已通使者。而契丹于开平元年(907)四月、五月两派使者向后梁朝贡,其于后梁建立后求封册,后梁要求其助灭河东。则天祐三年至四年契丹一直与朱温保持良好关系,其至迟于天祐三年已“背晋归梁”,据《新五代史》载李克用遗言:“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吾遗恨也。”21(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37《伶官传·序》,中华书局,2015年,第447页。所以很难想象天祐四年时李克用还能与契丹结盟。

但“天祐二年说”面临着两个问题:①如何看待同一次会盟其目的在南北文献系统内有着分别针对汴州朱温和幽州刘仁恭这种不同?陈述先生认为晋与燕梁皆不和,欲联契丹灭燕梁,故契丹攻燕和击梁似异而实同,可如此则又何来阿保机背盟一说。②《唐太祖纪年录》何以将天祐元年唐昭宗被弑这一重大事件“乱入”于天祐二年且将其作为李克用未出兵的原因?这连司马光也生疑:“且昭宗遇盗,则尤宜兴兵讨之,何故止也!”陈述先生批评《新唐书》持天祐元年说是拘泥于此句22参见陈述《阿保机与李克用盟结兄弟之年及其背盟相攻之推测》,《新唐书·沙陀传》未直言会盟时间,陈述先生认为其本应是带叙于天复三年,误。,似同意《旧五代史》的做法,认为大可径直将其删去,不予理会。正是因为第一个问题解释不足,且支持一种说法就意味着是对另一种文献记载的否定,加之两种时间、两种目的的会盟及《旧五代史》“契丹王阿保机与武皇屡盟于云中,约为兄弟,急难相救”23(宋)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28《唐书·庄宗纪第二》,中华书局,2015年,第444页。一句,尤其是该句中的“屡”字,很容易让人产生李克用与阿保机有过两次会盟的印象。即第一次会盟以《辽史》所载为准,天祐二年会盟约为兄弟,李克用向阿保机借兵攻击刘仁恭以报木瓜涧之役;第二次会盟以《资治通鉴》所载为准,天祐四年会盟约南下共击梁。此类看法陈述先生曾做过假设,如今几乎成为学界比较主流的看法。实际上通过前文的论证,尽管“二年说”尚有未能解释的矛盾,但相比之下,李克用与阿保机会盟的天祐四年说更是难以成立,所以“二次会盟说”这种看似可调和矛盾的折中观点并不可取。另外,陈述先生当时亦指出“约为兄弟”应该是一次会盟时就约定的,不可能是多次会盟的内容。所以此处的“屡”字也恰恰反映出史家当时已有会盟不止一次的看法,并非一定就是实录。

二、“天祐元年说”分析

《新唐书·沙陀传》持“天祐元年说”,认为:天祐元年(904)正月,朱全忠胁迫唐昭宗东迁,激起藩镇联盟举义,李克用知诸藩貌合神离,但限于自身实力,遂于当年和阿保机在云州会盟,双方约为兄弟,约定冬初南下击梁,后因昭宗被弑未果。陈述先生认为《新唐书》这一逻辑是拘泥于《唐太祖纪年录》中“会昭宗遇盗而止”一句所做的演绎。其实《新唐书》的这个逻辑十分大胆,它直接面临着三个主要问题:第一,如何解释《唐太祖纪年录》中“天祐二年”这一明确的会盟时间记载?第二,如何解释司马光的疑惑“且昭宗遇盗,尤宜兴兵讨之,何故止也”?第三,和“天祐二年说”一样,如何解释《辽史·太祖纪》迥异的会盟目的?

对于第一个问题。《唐太祖纪年录》与《庄宗列传》各为记载李克用时代实录性质的编年史和后唐庄宗一朝的传记体史料,先后成书于后唐天成四年(929)和清泰元年(934),分别为《旧五代史·武皇纪》和《旧五代史·契丹传》的史料来源,而《唐太祖纪年录》应该是有关李克用和阿保机云州会盟的第一手资料,理论上纪年录为编年体,年代排列不易讹乱,但如果其会盟年份的记载在传播过程中发生讹误,则直接波及后来史书。所以《唐太祖纪年录》中作为会盟结局的“会昭宗遇盗而止”这一事件,其代表的时间应该要比前文单纯的数字年份记载更为可信,即会盟应在天祐元年而非二年,这应该是《新唐书·沙陀传》摒弃明确的天祐二年记载的理由。而李克用所言之“唐室为贼臣所篡”实际所指代的历史背景也可做参照。前文已指出“唐室为贼臣所篡”并非指“朱温代唐”,而其真正所指应该是朱温天祐元年正月胁迫唐昭宗东迁后的代唐趋势,这也正是李克用与阿保机会盟的大背景。在这种局势下,诸藩开始“连盟举义”,将矛头指向汴州朱全忠。《旧唐书·昭宗纪》:“自帝迁洛,李克用、李茂贞、西川王建、襄阳赵匡凝知全忠篡夺之谋,连盟举义,以兴复为辞。”24(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20(上)《昭宗纪》,中华书局,1975年,第782页。《旧五代史·王建传》:“及梁祖将谋强禅,建与诸蕃同谋兴复。”25(宋)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136《王建传》,中华书局,2015年,第2119页。《新五代史·梁本纪》:“(天祐元年)四月甲辰,天子至自西都。是时,晋王李克用、岐王李茂贞、楚王赵匡凝、蜀王王建、吴王杨行密闻梁迁天子洛阳,皆欲举兵讨梁,王(朱全忠)大懼。”26(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1《梁本纪第一·太祖》(上),中华书局,2015年,第9、10页。《旧五代史·杨崇本传》:“茂贞乃遣使会兵于太原。时西川王建亦令大将出师以助之,岐、蜀连兵以攻雍、华,关西大震。太祖遣郴王友裕帅师御之,会友裕卒于行,乃班师。”27(宋)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13《梁书·杨崇本传》,中华书局,2015年,第207页。但诸藩联盟举兵讨梁更多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衡量,各方之间矛盾重重,都在举兵与附梁之间观望摇摆。正是在这种复杂的局势下才出现李克用转而与阿保机会盟之事,“李茂贞、王建与邠州杨崇本遣使者来约义举,克用顾藩镇皆附汴,不可与共功,惟契丹阿保机尚可用,乃卑辞召之。保机身到云中,与克用会,约为兄弟,留十日去,遗马千匹、牛羊万计,期冬大举度河”28(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18《沙陀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6165页。。另外,据《辽史·太祖纪》(上),天复二年(902)、三年(903)阿保机曾连续攻击河东,“明年(天复二年)秋七月,以兵四十万伐河东代北”29(元)脱脱等:《辽史》卷1《太祖纪》(上),中华书局,2016年,第2页。,“(天复三年)九月,复攻下河东怀远等军”30(元)脱脱等:《辽史》卷1《太祖纪》(上),中华书局,2016年,第2页。,虽然《辽史》载会盟在天祐二年,实际上却是从天祐元年开始已不见阿保机攻击河东,且恰恰从该年开始其目标逐渐转向刘仁恭,笔者揣测这正应是天祐元年李克用与阿保机会盟所带来的影响。

对于第二个问题,即“天祐元年说”带给人的另一疑惑:既然李克用是为维护唐政权与阿保机会盟借兵,就不应该“会昭宗弑而止”,而恰恰更应该会昭宗弑而出兵才是,其实联系到《旧唐书·昭宗纪》载朱温面对迁洛后诸藩“皆欲举兵讨梁”时,“方事西讨,虑变起于中,故害帝以绝人望”,就可看出《唐太祖纪年录》中的罢兵逻辑在当时有其合理性。常年在诸藩夹缝中生存的唐昭宗是藩镇斗争的筹码之一,许多藩镇都希望其迁都至自己势力范围以挟天子而令诸侯,而任何藩镇对其挟持又都会导致其他藩镇的群起攻之,昭宗的存在是诸藩标榜“连盟举义,以兴复为辞”的政治基础。而“以兴复为辞”更是说明诸藩联盟举义表面上为兴复唐室,实际上仍是藩镇之间实力失衡下的较量。对各藩镇而言,相比于唐王室的存亡,自身的利益存亡才是首要的。故深知时局的朱温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杀昭宗,绝诸藩之望,与诸藩彻底对立,群龙无首的诸藩不得不面对唐王朝气数已尽的事实而重新调整自身利益,这就直接导致了李克用与阿保机原本“期冬大举度河,会昭宗弑而止”。

至于第三个问题,也同时存在于“天祐二年说”之中。笔者看来,有理由认为存在着一种可能:渡河击梁、进攻刘仁恭这两项内容与双方约为兄弟应属同一次会盟,前者主要由李克用而后者由阿保机负责,双方分工合作,李克用主要是希望借助阿保机的力量牵制刘仁恭,使其南下渡河无后顾之忧,而报木瓜涧之役只是对契丹借兵所声称的一个借口。这种可能可从两个角度分析,一是李克用同时与汴州和幽州存在着复杂的矛盾,二是阿保机与河东及幽州的矛盾变化。本为幽州李匡威部曲的刘仁恭正是在李克用的直接支持下才得以割据幽州,但二人矛盾不断。乾宁三年(896)唐昭宗因李茂贞之乱被迫播迁,遣嗣延王李戒丕前往河东劝李克用南下迎昭宗避难太原,李克用态度并不积极,客观上即出于刘仁恭的掣肘。乾宁三年至四年间,李克用因援助朱温围攻下的兖郓二州、进攻魏州及欲迎昭宗时屡次向刘仁恭征兵均遭拒绝,双方矛盾激化,乾宁四年木瓜涧之役中刘仁恭大败李克用后归附朱温。光化三年(900)朱全忠进攻沧州时刘仁恭又卑辞厚礼乞师太原,李克用在其子李存勖的劝说下派出援军及时解了刘仁恭之困。所以,正如有学者所述,李克用对幽州的政策是服从于当时朱温实力强大而河东与幽州唇亡齿寒这一大局的,又怎会在天复元年(901)实力大削之后专门报木瓜涧之仇?31李锡厚:《耶律阿保机传》,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5~31页。而天复三年(903)刘仁恭又欲据有河东云州,遂发兵援助李克用云州叛将。其叛服无常不得不让李克用对其保持警惕。所以李克用如何保证其南下击梁时河东大后方的安全呢?怂恿阿保机攻击幽州以牵制刘仁恭无疑是极好的选择。而从阿保机方面来看,契丹因为刘仁恭对契丹的压制积怨已久,攻掠幽州亦是契丹利益所在,故阿保机对会盟从态度到行动都非常积极。会盟之前阿保机曾连续攻击河东,天祐元年后则连续两次对刘仁恭发动攻击,虏获大量人口,将矛头正式由河东转向幽州,同时河东并未插手,这可看作是双方会盟后的结果。

如此,则“天祐元年说”或可调整为:天祐元年朱全忠胁迫唐昭宗东迁,诸藩镇虽以兴复为辞,“连盟举义”抗击朱全忠,将昭宗迎回长安,实际上却是在抗梁与附梁之间观望。实力有限且对刘仁恭有所顾忌的李克用遂在天祐元年与耶律阿保机会盟,双方约为兄弟,阿保机出兵牵制刘仁恭以便李克用冬初南下击梁。后因同年八月昭宗被弑,李克用重新调整自身利益后主动放弃南下,但阿保机却得以借此盟约继续攻略幽州。

三、小 结

综上所述,李克用与耶律阿保机云州会盟这一事件,因为记载该事件的原始材料《唐太祖纪年录》和《庄宗列传》的前后矛盾以及和《辽史·太祖纪》内容上的不完全重合,在有关会盟年代、目的等内容上形成了“天祐元年说”、“天祐二年说”、“天祐四年说”及“二次会盟说”,其中“天祐四年说”难以成立,“二次会盟说”这种看似可调和矛盾的折中观点并不可取。而“天祐二年说”和“天祐元年说”则有其自身的合理性。且有理由认为存在着一种可能:渡河击梁、进攻刘仁恭这两项内容与双方约为兄弟应属同一次会盟,前者主要由李克用而后者由阿保机负责,双方分工合作,李克用主要是希望借助阿保机的力量牵制刘仁恭,使其南下渡河无后顾之忧,而报木瓜涧之役只是对契丹借兵所声称的一个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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