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

2020-04-08 05:32[美国]路易斯·厄德里克
延河 2020年2期
关键词:泰德维克抽屉

[美国]路易斯·厄德里克

每年夏天,女孩和家人都要开车前往北部寒凉的苏必利尔湖度假,湖中有小岛,他们会在其中一个小岛的最深处住下,她就是在那儿和石头相遇的。这种石头在沙滩上常见,可这一块却藏在树林里。当时的她正在屋后的灌木丛里玩耍闲逛,女孩一会儿抻抻蕨类植物的叶子、踢踢树叶,一会儿又掰断了蘑菇头。她在桦树丛旁坐下没多久,便觉得脖子一阵刺痛,直觉告诉女孩有人在盯着她,女孩环顾四周却只看到了一块石头。这块黑色的石头是圆的,躺在桦树丛分叉的地方。流水在石头上冲刷出两条对称的凹槽,有些像猫头鹰的大眼睛,又有些像茫然空洞的眼神,总之看上去挺特别的。起初她吓了一跳,还有点儿害怕,女孩用手摸了摸,感觉不过是一块挺普通的石头。这块石头有半个脑袋那么大,而且非常光滑。女孩的母亲在唤她的名字,她离开的时候,顺便把石头也带进了小屋里。一开始她把石头放在卧室的垫子上,但这个卧室是女孩和其他兄弟姐妹共用的,她担心石头会被拿走,所以又把它塞到了睡袋的底部。那天夜里,她的小脚丫依靠着冰凉的曲面石头,脚趾头在眼窝一样的凹槽里摸索着。

一个月后家人准备返程,女孩把石头装进登山包里,而这个包整个旅途都待在她的脚边。她不让任何人碰登山包,一回家便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女孩把石头放在床头柜上,和一个数字钟表,还有一摞书摆在一起。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已会在睡觉前与父母道晚安,父母也不用坐在床上给她讲故事了,她还有能力把要换洗的衣服拿到楼下。况且女孩的妈妈并不经常进孩子们的卧室,也不怎么去给孩子们打扫卫生,所以开学的时候,妈妈才发现这块石头。

在共进晚餐的时候,女孩妈妈提了此事。“床边的那块石头好像是岛上的,你是从那儿捡的吗?”

女孩点头承认,但母亲的问话令她感到不安。那天晚上,她便把石头转移到了最底层那个不常用的抽屉里。熟睡中,石头进入了女孩的梦里,她梦见石头躺在夏天才穿的T恤衫和短裤中间,一整个冬天都没被发现。只要一想到石头待在那么安全的地方,小女孩就很高兴。经过几个月的检验,这个抽屉显然是石头最佳的好去处。如果学校没有发生那件事,或许石头还会这么一直安静地珍藏在抽屉里吧。

那是在一节艺术课上,女孩发现自己的马尾辫被扯了一下,她环顾四周,发现维克在拿美术剪刀剪自己的一根头发。维克是那種为了引起别人注意而故意捣蛋的男孩,此刻正捏着她的头发咧嘴笑着。女孩一言不发,只冰冻一般地看着被剪掉的头发。维克想要赶紧藏起罪证,但女孩却开口了,叫他放下自己的头发。发丝从维克手指间落下,女孩抓起把它团在了手心。正在此时老师却注意到了他们,问女孩手上的是什么。当老师看到女孩手上的头发时,不免教育她,剪自己头发这种事,别的同龄的孩子早就不做了,所以老师有责任告诉女孩的家长她在学校的所作所为。

“你干嘛要这么做?”母亲十分疑惑也十分不解。

而父亲则语重心长地给她讲头发的美丽之处。

晚上,小女孩把这一小撮头发放到了石头的其中一个凹槽里,之后她感觉无比的平静与轻松。虽然之前感到很不安,可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关上抽屉笑着舒了一口气,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那之后,如果又发生了什么令她沮丧的事情,女孩就会求助于石头,她会坐在床上,然后把石头放在腿上,抚摸着它直到自己的不安被平息。随着年龄增长,当遇到那些最艰难的时刻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女孩会把石头带进浴室,泡澡时把它放到浴盆的边缘。一天夜里,当女孩躺在炙热的洗澡水里时,那块石头却带给她十分强烈的感应。石头上平滑如汤匙一般的眼洞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温和而又有些许兴奋的酥麻感在身体中游走。过了一会儿,她把石头带入水中,并把它放在了她的胸口上,然后任凭它在身体上滑落,它最终沉甸甸地停在了两腿之间。石头的重量、压迫感以及水的热度夹杂在一起席卷而来,她把手放在上面,用力推动着。随后,她把石头重新放回浴池边缘,并闭起了眼睛。

那个叫维克的男孩后来加入了校篮球队,实际上他还是先发球员,很多抢手的女孩子都会跟他回家。一天晚上,维克竟然给她打了电话,约她出去。女孩应允了,两人看了电影,黑暗中维克牵了她的手,他手心汗津津得令她不够舒适,尽管她想抽回手,但还是忍了下来。之后他开着家里的车载她回家,车的后座绑着儿童座椅,散发着孩童坐车时遗留在上面的坚果味儿和其他混杂的味道,维克把车停到女孩的家门外,屈身向她靠过来,他的呼吸炙热而又急促,好似一只狗。虽然她这么想,但还是忍耐着和维克接吻。维克指尖缠绕着她的几缕发,他在女孩耳边呢喃着,他告诉她,她和别的女孩子不同,更加的忠诚,因为她从没把维克拿美术刀剪她头发的事告诉别人。她也一样,从没有忘记那次令她不快的事件。想到此,女孩缓缓地从维克的指尖扯回了头发。

女孩下车走回家,告诉父母自己已经回来了。她是家中最大的孩子,弟弟、妹妹们都睡了,父母的卧房在楼下,家里很安静。放石头的抽屉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她赶忙拉开抽屉,里面却只有那块石头。石头深陷的大眼窝令她平静下来,一切都释然了。夜晚石头陪着她入眠,之后的每一晚都是这样度过的。

在上大学之前,一起床她就会把石头藏起来,所以家人并没有发现它。上大学之后,就没必要再像这样藏石头了。她拥有了独立的房间,如果有人注意到枕头旁边的石头,会认为这是她的兴趣爱好,甚至觉得这是个艺术品,或者是一种助睡眠的物件。这可比好多女孩拥有的毛绒动物玩具,或者是在大学图书馆买到的硕大的充气足球和啤酒桶强太多了。

但有一个女学生看到石头后,觉得这种行为太虚夸了,和石头睡觉——附庸风雅、假装有艺术细胞的假清高。这种“觉得”或许有点儿嫉妒的意味,毕竟对于一个独立的女性(即便她聪明、开朗、有音乐天赋、有组织能力、善于社会交际),她竟然需要一块光滑的黑石头才能入睡。

每当一谈论起这块石头,女孩都要纠正它是玄武岩的,这个行为激怒了另一个叫玛利亚的女孩,所以一天晚上玛利亚把石头偷走了。玛利亚把石头放在她头顶书架的最高层,等着看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天夜里,石头从书架上滚落砸在了玛利亚的眼睛周围,导致玛利亚眼眶骨折,或许还有点儿脑震荡,随后的几个小时她短暂的失忆了,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能说话。混乱中,女孩悄悄捡起石头,把它塞进衬衫里带回自己的房间。她又一次藏起石头,直到女孩为了琴技精深继续深造的时候,这石头还藏着呢。

女孩后来成为了专业的钢琴师,并开了演奏会,加入了一个大城市的交响乐团。每次排练她都会把石头装在一個皮包里,放在她的钢琴旁边。她也会把石头带到音乐会上。穿着优雅低领黑丝绒曳地长裙,却随时随地带着一个放在钢琴旁的黑包的怪异行为,让她出了名。又过了几年,一天夜里这个小黑包却忽然不在她身边了。她情感脆弱又不善与人交往,以致于没有人想当面关心她一下,但好奇心在私下依然蔓延。石头没有再出现,人们猜测是乐团指挥禁止了她这个怪异嗜好。慢慢地,人们忘记了这件事,女孩也没有其他的奇怪爱好,她的表演一如既往地有水准,可能还有了那么一点儿提高。

其实她和石头吵架了,或许这样说并不贴切。那天晚上在浴室里,她像往常一样把石头放在浴池边上然后闭上了眼睛,她的手可能太过放松,石头竟然砸在了膝盖上。她眼中淌着泪水,与其说是被砸痛而哭,还不如说是她感到了来自石头的忤逆与背叛。女人粗鲁地捞出水里的石头并握在手里,她从浴池里站起来,把石头砸向了地板。玄武岩很坚硬,地板砖也很坚硬。因撞击的角度不同,地板只磕掉了一小块碎片,而石头却被削掉了婴儿手指那么大的一块,石头奇怪的对称被破坏,之前的一切被打破,女孩仿佛失恋了一般。她像之前一样,把摔成两半的石头放进很少用的那个抽屉里。随后给一个追求了她几个月的男人打了电话。

她和那个男人结了婚,她试图假装自己不是个处女,但这个谎言轻易被丈夫识破了,并给他带来了深深的感动。她的演奏除了精准清晰之外,现在还充满了生活中的情感。女孩被邀请去欧洲巡回演出,她带着丈夫一同前往,却遗忘了石头。

石头以它自己的方式拥有了鲜活的生命,它并非生物物种,却拥有远远超出我们理解和想象的历史。玄武岩是一种火山岩,由辉石构成,偶尔掺杂斜长石和铁磁矿石,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这块陪着女人睡了十多年的被海浪侵蚀的玄武岩碎块,是从11亿年前的地缝中滚落而来的,这依然没有什么意义。在她弄坏石头并藏在抽屉里之前,这块石头已经被反复的磕碰损坏。水的冲刷和砂石的打磨令它表面光滑,因为它特殊的形状,在过去的一万年里,它被好几个人捡起。它和其中一个人葬在一起,直到树吞噬了人骨并把石头拖拽到了地面上。它还被一个妇女当做守护神,“眼睛”里塞满了香草被好好珍藏着。它被迫离开码头,被铲子铲起来,又重重地跌回地面。又例如它曾经被一个小女孩端在左手里。石头上镌刻着超前于人类文明的地球发展的印迹,在一些文化中,它代表鲜活的生命,同样也有人把它当做死亡的象征,这块石头曾经被叫做“尼米苏米斯”、“我的祖父”,也拥有过别的称呼。但女人却从没给石头起过什么名字,她认为这样做会亵渎这块石头难以言说的庄重感。然而,当石头被摔坏后,她随意地把它丢在抽屉里,和旧裤带、找不到另一只的袜子、起球毛衣、变形的胸罩混做一团。石头被抛弃在那里,她却和一个讨厌自己本名费迪南德,非要改名叫泰德的男人在一起了。

泰德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明白,女人的心和他越来越远了。然而在他努力回应这些细小而又与日俱增的变化时,女人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爱人。当泰德看清这一切的时候,她已经背弃了他。这并不是女人的本意,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日常生活中,泰德也无法拿出背叛的证据。女人一点儿都不刻薄,依然细致入微、体贴而又充满爱意。但他们之间的罅隙又那么显而易见,虽然他不能准确描述出来,但他能够感觉得到。

现在女人的演奏会越来越少了,她在一所音乐学校教起书来。她和泰德搬回城里,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不过现在这个住处已变成公寓式了,他们占用了一半的老房子。老房子有一个大庭院,院里常落着熙熙攘攘的鸟,房子还紧挨着一个公园。他们的生活本应闲适自在,却因看不见的隔阂而变得痛苦焦灼,这样的时光消磨了几年之后,泰德最终明白自己并不想过这种幻影中的亲密日子了。泰德离开这个家,女人因为他而以泪洗面。她为了让自己恢复状态,最终决定做一次大扫除,此时她才再次打开了那个放着碎成两块石头的抽屉。女人用胶把石头重新粘合,这种胶可以令石头粘连到很难看出裂缝,好像石头从没有被摔坏过,只有那条细细的裂痕记述了发生过什么。女人把石头挪到了阳光明媚的厨房窗台上,她感觉很棒,所以准备为自己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她切了罗勒叶和洋葱(任凭自己的喜好,想切多少切多少),在煮锅里倒了些橄榄油,女人把石头也放在洗碗池里,并给它浇了一些橄榄油。此后的日子只要她觉得石头变干燥了,就会给它抹点儿油,石头上每一个孔都浸润在油里。女人有时候感觉石头会很无聊,就把石头放在窗户边,这样它就可以看到喂鸟器周围的新鲜事了。夜晚,当她驻留在夜读灯金色的光源下时,会把石头妥帖地放在她身边那块复古的刺绣亚麻布上。女人在温馨平和的生活中慢慢老去,在人生最后的几年,她及时处置了自己大部分的财产以便死后她喜爱的侄子侄女不必再走繁琐的继承手续。死亡对女人很仁慈——在睡梦中她的动脉瘤破裂了——石头一直陪伴左右。当血渗入大脑中时,她梦见自己进入了一段新的时期,在宇宙中一切都在重复着和衰减着,她和石头不再有分别,经年累月里她体内的分子和石头的分子相互融合,血肉将会变成石头,石头也将会变成血肉,直到有一天,她们在小鸟觅食的口中相遇。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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