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黄庭坚的书学思想

2020-06-11 07:00林诗凯
文化产业 2020年8期
关键词:黄氏黄庭坚禅宗

◎林诗凯

(厦门大学附属实验中学 福建 厦门 361000)

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洪州分宁(江西省九江市修水县)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江西诗派开山之祖。作品有《山谷词》,与杜甫、陈师道和陈与义素有“一祖三宗”(黄庭坚为其中一宗)之称。与张耒、晁补之、秦观都游学于苏轼门下,合称为“苏门四学士”。生前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

一、学书基调——无一字无来处

(一)词意高胜,从学问中来

黄庭坚在诗文创作中推崇杜甫,主张“词意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尔”,引僻典、用奇字、押险韵、作硬句、造拗句。这里脱不开黄氏经年累月沉溺于古文学的学习,其执拗、严谨的治学、创作态度,注定积累雄厚的文学功底。如果说苏轼的成就在于文人的萧散自在,那么黄庭坚则是坚韧苦学的代表。在大家推崇刘禹锡、白居易简洁明快、风情俊爽的诗风之时,黄氏则另辟蹊径,着眼于对后世影响并不太大的杜甫,与老师苏轼一起竭力推崇这位沉郁顿挫、忧国忧民的老苍。杜甫作诗格律严谨而浑然一气,讲究熔铸故实、炼字炼句。以杜甫为榜样的黄庭坚形成了生涩奇特的诗风,被誉为“江西诗派”的开山鼻祖。

(二)奇崛的艺术语言

黄氏在书法上的审美趋向大致与文学相似,波澜奇崛、愈老愈熟。观黄氏现存书迹(以行书、草书居多),字体几经变革,直至风烛残年入之化境。黄庭坚的取法主要有苏轼——元祐年间;王安石——熙宁、元丰年间;《瘗鹤铭》——元丰年间前后,同时黄氏还学习二王、颜真卿、欧阳询等人。他每学一体,皆能刻苦钻研、入其堂奥。学习苏东坡,辄以书名世,然而倔强、认真的黄庭坚能时刻以批判的眼光对待自己,虽书名大噪,自我批判仍不留余地,如黄氏曾言:“此予元佑末书差可观者……当年自许此书可与杨少师比肩,今日观之,只汗颜而。”学习王文公有了伸脚挂手的“树梢挂蛇”习气,李之仪云:“鲁直晚喜荆公行笔,其得意处,往往不能真赝。”学习《瘗鹤铭》,以篆书笔意做行草,虽提按起伏、战掣涩劲,但真力弥满、排宕夭矫,最终自成一家。

二、援禅入笔——书学根源

(一)理一分殊

北宋时期诗文书画受到“理一分殊”哲学思想的影响,逐渐形成“诗文书画一理”论。

“理一分殊”是理学中所说的“一理”与“万物”关系的命题,源自于道家、贯穿于儒释。道家老子云:“朴散则为器”①,朴,真也,真散则百行出,殊类生,若器也,这里略见“理一分殊”的萌芽。朱熹从本质论的角度指出,总合天地万物的理只有一个,分开来,每个事物又各有一理而各行其道,阐释了“一理”与“万物”的关系,这已经触及到了“理一分殊”的实质。佛家《华严经》云:“圆融自在,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华严宗法界缘起思想认为,法界之一与一切互为主从、相入相即、圆融无碍而重重无尽。在此已看到了事物的普遍联系、因果关系,看到了“理一分殊”的足迹。

黄庭坚书法

黄庭坚在早年就已对华严思想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次韵十九叔父台源》云:“万壑秋声别,千江月体同”,这句诗脱胎于唐代高僧永嘉玄觉的《永嘉正道》。黄氏的“无心万事禅,一月千江水”不正证悟了这一思想?

(二)诗文书画一理

宋代“书文诗画一理”论诞生于熙宁(1068年)以后,此时正是禅宗思想与理学昌明的时期。“理一分殊”贯穿于文学、艺术、哲学等各个领域,形成了一股整合会通的文化思潮,“诗文书画一体”渐次成为文人士大夫群体的共识。王仲至云:“固知神骏不易写,心与道合方能知。文章书画固一理,不见摩诘前身应画师。”黄庭坚将“韵”作为诗人书画的共同追求:“凡书画当观韵……余因此悟得画格与文章同一关纽,但难得入人神会耳。”

“诗人书画一理”的形成还得益于新儒学的萌生。中唐以后,禅宗思想由在平民中流行,上升到了知识分子群体的信仰,致使传统儒学引禅入儒开始转型,“天地之心”变为“人心”,整个文化思潮由雄强开阔变为内敛精致。北宋中叶,儒学融合禅宗,理学正式形成,对“心性”问题的探讨成为时代的主要课题。诗文书画上,传达思想情愫,领悟哲理成为共同的追求。于是,在宋代两种趋势得到了强调,一是画向书靠拢,强调了书法化的用笔,使画中的线条灵活多变且赋有力度;二是书画向诗文靠拢,在书画的意境中注入诗意,用诗书画印促使作品统一,“字中有笔”“画中有诗”的倾向凸显。以范温《潜溪诗眼》句为证“王偁定观好论诗画,常颂山谷之言曰:‘书画以韵为主’。予谓之曰:‘夫书画文章,盖一理也’”。范温将诗文书画统归于一理—韵。而“韵”作为诗文书画共同的理论标准和审美理想,存在于人的“心源”,“心源”即内在本质、主观情思。诗文书画对“心源”的追溯和体现,表现出对内在追求上的统一。

三、韵——冲淡澄明的心性本体

(一)“韵”意味的历史变化

“韵”,形声字,魏晋至唐,多用来论人物品质,谢赫“六法”中云:“气韵、生动是也”便是指画中人物所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此时“气韵”总是带有刚建、洒脱、优雅、积极的味道。至于宋代蔡襄开始以“韵”论书:“书法惟风韵难及。虞书多粗糙。晋人书,虽非名家,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蕴籍之气。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虚旷为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落花散藻,自然可观。可以精神解领,不可以言语求觅也。”蔡襄将书法的笔墨语言与人物的“清简相尚”相结合,也就是说将书法与人的内心修养相统一,其结合点在“韵”,归宿点也在“韵”。何为“韵”?“韵”不同于“为天地立心”的儒;不同于“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的庄;不同于“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的屈。“韵”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典雅;是“羚羊挂角,无处可寻”的妙悟;是“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的冲淡。

(二)宋代“韵”

宋代“韵”的意味的改变,源于禅宗思想的渗透。禅宗思想即是在日常生活中,在普通的感性里去寻得妙悟,获得那永驻不灭的佛性。它不诉诸于理性认识,不去强辩空色有无,也不计较认识得失,甚至不强求枯坐冥思、跋山苦行。它所做的只是在现下生活中思索、体味、感悟,即“悟道成佛”。禅宗主“静”,假借自然使人感悟到淡远的心境和瞬刻的永恒,“清馨度山翠,闲云来竹房”,当人静处自然之中时,望青翠欲滴的山,看缥缈轻微的云,难道不会感觉到莫名的喜悦?不会体悟出忘我的时空?禅宗主“动”,通常以“反常合道”的棒喝、公案来启发、指引人们思考那超时空的形上本体,“呵佛骂祖,面目非故”“浓烈的见性成佛”。禅宗主“悟”,“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镜花水月”是空幻的,又是美的,空幻成为美,说明它不诉诸于理性认识,而是对自然、对人生、对时空的感性体悟。在这个体悟里,一切是美的,是静的,是若有若无的,是妙悟之后的心灵澄静。因而禅中有悟则清澈智慧,淡不可收,悟中有禅则若隐若显,透彻玲珑。传统文化体系由于禅宗的渗透,将儒的积极入世——德;庄的理想人格——格;屈的炽烈情感——情,引向了对永恒本体形上追求。“德”“格”“情”揉和在禅的“悟”中,变得更智慧,成为耐人寻味的“韵”。也就是说,积极入世、理想人格、炽烈情感在人生之谜、宇宙目的这样的智慧之光的照耀下,它们虽然融化了但并未消失,在隐约中它们仿佛更加深沉了,色调不再是耀眼的红,而是柔和的灯火阑珊,这便是“韵”。

(三)黄庭坚的“韵”

“韵”体现在黄庭坚这里,是“字中有笔”和人格内蕴。黄庭坚体会到“书画当观韵”,是受李公麟《李广夺胡儿马图》的启示,“往时,李伯时为余作李广夺胡儿马,挟儿南驰,取胡儿弓,引满以拟追骑,观箭锋所直,发之,人马皆应弦也。伯时笑曰:‘使俗子为之,当作中箭追骑矣。’余因此深悟画格,此与文章同一关纽。但难得人入神会耳。”俗人作画,李广射胡人,胡人当中箭,而李公麟却是箭虽未发、箭锋所指,胡人已落地。这里有两个问题,首先是李公麟画技高超,即李广弓满如月,已有发之必中之势;箭虽未发,但胡人中箭姿势已足。其次韵味得当,前后之势互相联系、互为因果——李广会发箭射胡人,胡人会因弦而倒地,所以有了顺理成章的故事脉络,无需特意关照箭是否已经射中。而正是因为箭未出弦、人已倒地的画面,反而引起人们的思考,即“得意而忘形”“意在笔先”。

“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这是黄庭坚深解宗趣之句,几近于口头禅。禅家句中的“眼”即宗趣禅机的句子,黄庭坚用现实眼观禅机——禅中的“眼”,因而深解宗趣,“尽大地一只正眼,遍十方四面无门。有趣有宗、难信难解”,用佛中“正眼”尽览天地四方之事,因而识取宗趣,则“无往而不韵也”。黄庭坚借用禅家句中的“眼”呼应句中的“笔”。“笔”可分为两个方面,首先“禽(擒)纵”和“起倒”即用笔结体的收放、俯仰、轻重、起伏,具体做法是强化视觉对比,在结构上夸张聚散关系,中宫紧收而四维夸张,使之成辐射状。在笔法上以真力弥满的篆籀线条为基础加强提按起伏,使得线条战掣涩劲、老辣槎枒。其次,“圆而有韵”真力弥满而韵律十足、气息通畅而波澜起伏。黄氏认为王右军的字已达到圆备之尽,用王著、李建中、杨凝式与之比较得:王著字笔满意足,然缚于法度不能尽妙“美而病韵者王著”;李西台字肥而不得雍容之美,“字中有笔”然稍病韵,没能达到“彻悟”的境界;杨少师字超逸绝尘如“散僧入圣”,然不能重规入矩,仍有不足。由此观之,“圆而有韵”即有笔满意足的美,又有顺畅贯通的韵,还应有超凡脱俗的悟,王羲之可谓尽善尽美。

四、意——遇之匪深,握手已违的内在体验

(一)意——有意、无意

“韵”与“意”的产生,皆是禅宗融入儒、道、屈的结果,皆直指内心。在书法上体现为苏黄所倡导的“尚意”书风。

“意”分为“有意”和“无意”。“有意”至少包括两个方面,“古意”与“新意”。姑且将这两个方面对应苏轼、黄庭坚来论证,黄氏论书多用“古人笔意用工少,不尽古人笔意耳”“读书不多,亦会古人意”。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黄氏在学书过程中转益多师,当然大多数人也都这样,然而他一贯带着批判的态度对待自己,否定先前的书作,在他评价其元佑年间的字时说:“此予元佑末书差可观者……当年自许此书可与杨少师比肩,今日观之,只汗颜耳!盖往时全不知用笔……此一轴字都无笔意,可覆酱瓿耳!”因为他的批判精神,促使其在书学道路上一直深践古人,推陈出新,愈老愈妙。二是涉入古人功用甚深的学习方法,黄庭坚在诗文上推崇杜甫,提倡“无一字无来处”“词高意胜,要从学问中来尔”,有了深厚的积累,因而好用僻典奇字,造拗句,压险韵,熔铸故实。苏轼衷于“新意”,曾云:“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别人作书,运笔骏快,他却迟缓;别人费心布置,他确无意为佳;别人结体精细,他却如石压蛤蟆;别人墨色相宜,他却浓稠漆墨,由此创造出一种天真烂漫,别开生面的艺术效果。

(二)无意——意在弦外、意中寓法

在“有意”上苏黄追求各有不同,而在“无意”上却大致相仿。“书出无意于佳乃佳”(苏轼)、“心与平俱不相得,譬如锥子画沙上书耳”(黄庭坚)。

黄庭坚云:“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幼安然吾言乎?”黄庭坚同内弟幼安述说了他作草书所追求的心态,即破“法执”——“至夫之书本无法也……”,破“我执”——“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也就是在追求一种无法无我的创作心态。“无法”“无我”也就是“无意”,因为“无意”所以可以不受障碍、随心畅游,可以忘我、忘物,甚至忘掉时空,这不正与禅宗的“坐忘”相契合吗?如果书法创作仅关照“无意”,那结果至少是欠缺美的。那么“无意”之中还有什么因素存在,使得如此空幻、如此有韵味?愚以为至少有三,即“意在弦外”“意中寓法”“见性成佛”。

“意在弦外”即意在现象之外,“意”不是现象,却与现象不即不离,假借现象去悟法、证道。“渐老春心不可言,亦如琴意在无弦”,春心惟妙,观之可人儿,言之已非;琴声飘渺,声出于弦,意在弦外。“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日出惊山鸟,时鸣空涧中。”一静一动,静的空旷,肃穆;动的飘渺、遥远,这一幅寂寞、拨弦的景不正是要引人到那遥远的本体、那永恒的静谧吗?意在此不在乎彼。

“意寄于法”任意妄为不是“意”,随心所欲不愈矩方是“意”。黄庭坚书法之所以愈写愈熟,离不开他对法度的学习,学书欲光知用至之法,欲双钩圆腕,掌虚指实,以无名指倚笔则有力,“意”与“法”相对立,黄庭坚倡导“尚意”,是在追求“尚法”的唐遗风中,树立新风。因而,“意寄于法”,则有迹可寻、不即不离;“法中有意”,则言虽有尽而意无穷。

【注释】

①《老子道德经注校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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