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南人与统治者之间的历史互动与政治适应

2020-08-18 09:30季伟杰周慧慧
三峡论坛 2020年4期

季伟杰 周慧慧

摘 要:脈卑南是台湾高山族第六大支群,其聚落现主要分布在台东平原的北部和花东纵谷以南沿中央山东侧山麓地带,即台东市、卑南乡管辖区域的山海之间。除汉族外,与卑南人毗邻且互动较多的有阿美、排湾、鲁凯和布农等高山族族群。这些族群长期共享台东地区的资源,日渐形成一种稳定的族群关系格局。历史上,卑南人与外来政权接触密切,其文化调适力强,在族群互动中政治优势明显,一度成为代理人。本文透过卑南人与周边族群互动的历史,围绕荷据、清治、日据和光复后等不同时期发生的重要事件,通过对事件中矛盾冲突及卑南人策略选择的回溯和分析,揭示卑南人之所以能够在数百年的族群互动中一直作为强势力量存在于台湾东部的深层原因。

关键词:卑南人;历史互动;政治适应

中图分类号:K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20)04-0037-06

卑南(Puyuma)是台湾高山族第六大族群,其聚落现主要分布在台东平原的北部和花东纵谷以南沿中央山脈东侧山麓地带,即台东市、卑南乡管辖区域的山海之间。卑南族群包括“八社十部落” [1],内部又有“石生系统”和“竹生系统”之分,各以知本(Katratripul)社群和卑南(Puyuma)社群为代表[2]。所谓“石生”与“竹生”,主要源于卑南人两大社群间不同的起源和信仰传说。据口碑传说,“石生”与“竹生”长幼有别,先至的石生者对居住地域有绝对的“声索权”,后来的竹生者则有义务向兄长缴纳贡税。[3]199经过一场“竹林之战”[4]后,双方的地位发生逆转,卑南社群成为区域内的主导者。大约在荷兰人入侵东台湾之前,卑南社群已演化出较为健全的部落组织,人口一度高达约170户765人,俨然成为台东平原和附近山区最大的社群。其定耕的农业经济及所能供养的人口数目,远超靠山田烧垦为主要生计方式的知本社群。[3] 194从17世纪直到20世纪,卑南人与荷兰人、清廷、日本殖民政府和国民党政府等外来统治政权都有着密切的联系,逐渐发展成为台东地区一个势力强大的族群。[5]

一、荷据时代:充当殖民者的“代理人”

荷兰东印度公司于1624年占领台湾后,在矿藏资源的诱惑下,开始从南部向东部渗透。1638年初,为攫取台湾东部的黄金资源,东印度公司派遣上尉Johan Jurriaeednsz van Linga领军前往卑南,途经台湾南部恒春半岛的瑯峤。[6]瑯峤诸社盘踞在进入后山的要道,在与荷兰军队交锋的过程中表现不俗。荷兰人意欲收为己用,于是一方面用武力击退邻近太麻里社的进攻,一方面派遣随队通译进行斡旋。经过谈判,荷兰人最终收服瑯峤首领及其麾下诸社。

在瑯峤诸社的护送下,荷兰人顺利抵达卑南领地。起初荷兰人试图联络卑南社北部pasaraaD家系的头目,但因沟通不畅,双方险些剑拔弩张。后经随队通译及卑南社汉人女婿周旋,加之卑南社盟友听闻之前太麻里社的战况而心生恐惧,于是部落联盟商议决定由擅长外事的卑南社南部raera家系出面进行调停。[7]raera家系派出的代表同荷兰人进行了有效沟通,恰巧此时卑南社需要借助外部力量稳定局势、徐图发展,所以条件一经谈妥后,卑南社旋即与荷兰人达成和平协议,双方握手言和。事后,荷兰军队留下部分人员进驻卑南以示统治。作为交换,卑南社则要求荷兰人提供军事训练及武器、资源等。自此开始,卑南人与荷兰殖民者展开了长达数十年的密切合作。

和平协议签订后不久,东印度公司留驻于此的外科医生和通译在走访村社、勘探金矿的途中,惨遭知本社群吕家望社、大巴六九社杀害,消息传开后立刻在台湾东部引起轩然大波。卑南社认识到,自己对周边部落的威慑力还不够,卑南社群与知本社群长久以来的矛盾或许需要借助荷兰人的力量化解。与此同时,荷兰人意识到只有使用武力才能够震慑住后山[8]敌对的村社,而做到这一点绝对离不开盟友卑南社的襄助。面对这样的形势,卑南社与荷兰殖民者一拍即合,彼此都开始不遗余力地讨伐后山的敌对势力。

然而,征战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和物力,荷兰方面似乎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资料显示,荷兰殖民当局常驻台湾的军职人员并不多。从1636年到1654年,驻军人数最多时也只有961人,若是再细化到分驻各地的人员,例如留驻卑南的人员仅为18人,相较于当时有五万之众的台湾高山族,差距悬殊。[9]103面临如此棘手的问题,荷兰人将非战斗型的后勤保障工作交托给雇用的汉人,另外就近甄选已归顺部落的高山族来充实兵力,甚而在某些鞭长莫及的地区,高山族武装几乎可以取代荷兰军队,行使其相应的职能。地处东部后山的卑南社便属于这样的特例。

1640年1月,东印度公司首任驻卑南代表Maarten率领卑南人进攻布农人的里垅社,最终成功击溃对方。此役荷兰人主要充当战术指导,参加战斗的则是勇猛彪悍的卑南社武装。据战后统计,当时布农人的死伤人数高达四五百人。[9]1081640年下半年,为了一劳永逸地征服东部敌对势力,荷兰殖民者制定了“阻止扩张中的阿美人Patsiral势力南下,同时进击台东平原鲁凯大南社、卑南知本社等村社”[9]108的行军作战计划,这些军事行动几乎都是依赖卑南社派出的武力。[10]

数次联合作战不断暴露出荷兰人在东部兵力不足的窘境,而卑南社异常突出的表现令荷兰人对卑南社的依赖程度日益加深。所以到后来,东部区域举凡重要的地理位置或者常有事端发生的地方,荷兰人尽皆委托给卑南社掌控。[9]108随着彼此信任的加深,卑南社不仅拥有军事上的优势[11],还获得收缴贡赋以及召集东部地方会议等实权。以此为手段,卑南社有效聚合族群内部的分化势力,快速实现在台湾东部区块的势力伸展。该社先是凭借强大的经济和军事实力在社群内取得领导权,继而利用殖民者的支持迅速向周边扩张,为日后形成“后山七十二番社”[12]的族群关系格局奠定了基礎。

二、清治时期:中心与边缘的遥相呼应

康熙二十二年(1683)清政府统一台湾后,台东地区进入一个较为稳定的发展阶段。此前卑南人历经族群内部两大系统的纷争,以及荷兰人和郑氏家族短暂的统治,整体而言该族群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发展日臻成熟,其自身的社会组织形态、政治外交手段、经济和军事实力开始走向全面鼎盛时期。

清治初期,统治集团视后山为化外之地,对高山族推行怀柔政策,卑南社得以继续执掌领地部族的统治权。[3]217-225只不过,从郑成功收复台湾再到清政府统一台湾,其间政权更迭甚速,造成台东地区几度处于“权力真空”状态。虽然明清之际的卑南人俨然已成为后山“霸主”,但其政治地位尚未得到清廷的正式认可。而“朱一贵事件”和“林爽文事件”爆发,加速了卑南人与清朝最高统治者之间的互动与适应,进而为“卑南王”与“卑南觅”[13]统摄后山奠定了合法性基础。

据史载,康熙六十年(1721)春,台湾知府王珍纵子把持空缺的台湾知县一职。其子嚣张跋扈、贪污暴虐、私加赋税,动辄大批捕杀百姓,引得满城群情激愤。当此时局,朱一贵等人顺势起兵,贵假托为明室后裔,遂被部属奉为大元帅。[14]33-41朱军与凤山潮州移民杜君英所部在台南会师。短短一个月左右,朱杜联军就攻占了除北部淡水之外的整个西部平原。[15]68-69下淡水附近的客民为图自保,号召地方举起“义民旗”抵抗叛军,清军也迅速组织水陆兵力进行围剿,朱杜所部终因内斗分裂、外力攻伐而溃不成军。朱一贵旧部王忠带人潜入后山卑南觅社,企图他日东山再起,不料卑南觅社头目审时度势,与清军配合,合力搜捕王忠等部叛军,耗时数年,最终协助清军将西来遁入后山的叛党悉数捕灭。

乾隆五十一年(1786)7月,借新任知县俞峻不谙民情、官军大肆搜捕天地会党徒导致矛盾激化之机,林爽文趁势起兵谋反。凤山天地会、西部漳人村庄的响应下,台北、台中、台南多地归附林军。[16]233-239一时间,本就激烈的闽、粤与漳、泉对立,在林爽文叛党的刺激下,情势越发严峻,多地各依籍贯或组建义军协助围剿,或相互械斗攻伐,造成局势极度混乱。时任闽浙总督常青派兵增援,攻打三次皆无功而返,不得已急奏清廷调陕甘总督福康安、侍卫大臣海兰察等,率八旗和闽浙川湘诸省十万精兵开赴台湾助剿。[15]70福康安登岸入台后,宣示招抚与围剿双管齐下的安民剿匪政策,旋即得到义民、平埔族群和部分高山族的支持。林爽文最终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2月兵败。林爽文率众溃逃,一路被清军尾随追杀,还不时遭遇客家、平埔义民的拦截,部分侥幸逃到后山之地的余党又遇到以逸待劳的卑南等高山族群的截杀。

卑南社因率众参与平乱而得到清廷的嘉奖。朱一贵事件结束后,朝廷委派大臣进入后山卑南社,传檄“大土官”奖谕并赐绶官带补服,同时令“卑南觅”社会同后山番社,继续“将所有汉人逸贼尽缚以来”。[17]44这一次的奖赏无异于从官方的层面认可了卑南社统摄“后山七十二番社”的现状。而在林爽文事件之后,“卑南觅”得到更大的赏赐,甚至还奉诏赴京师拜见皇帝,当面领受奖赏。这一次乾隆皇帝共接见平叛有功的高山族“番社总头目”4人。在觐见人员名单里面,卑南名下的众番社当时被称为“傀儡山总社”[18],除总头目“加六赛”[19]外,陪同前往的还有番目、通事和社丁若干人。乾隆皇帝先后赐宴数次,同座列席酒宴的有蒙古王、土尔扈特郡王、朝鲜国暹罗国使臣等,由此可见拱卫疆界的“番社头目”在清朝统治者心目中的地位之高。借助紫禁城之行掀起的政治舆论,卑南社如愿以偿进一步巩固了其在台湾东部的盟主地位。有清一朝,卑南人通过与统治者的密切合作,再次升格为名副其实的区域“代理人”。不但“卑南王”[20]成为台东地区权威的象征,领导家系也世代承袭崇高权位。得到清廷首肯的卑南人继续向周边的阿美人和汉人出租土地、收取贡赋,并代表地方向朝廷纳税。当“后山七十二番社”内部发生矛盾时,“卑南王”有权进行调解和仲裁。倘若内部出现挑战者,“卑南王”有征讨杀伐的自决权。

从荷兰殖民到郑氏短暂的统治,再回归到中央王朝的大一统,明清之际政权更迭的频仍并未撼动卑南人的地位,反而在多次协助朝廷稳定地区局势的过程中,卑南人与清政府逐渐寻找到最佳的政治适应。政治适应的历史过程,其表象虽是族群间的互动交织,但透过历史脉络中蕴涵的矛盾与冲突,我们可以看到在“原生”纽带这一特定的社会存在之外,以卑南人为代表的台湾高山族也存在着一种自我建构,这种建构也许是对外力作用下政治、经济或文化解构的直接反应。

三、日据时代:太阳旗下的政治妥协与文化屈从

1895年,清政府因甲午战败被迫将台湾岛及其附属岛屿割让给日本。翌年,日本军队开始在东部登陆。日军进入台东之前,先是从台南出发取道恒春,该处是挺进后山的战略要地。1871年发生的“牡丹社事件”中,日本人曾得到排湾人[21]“下十八番社”总头人潘文杰的协助。潘文杰深知与日本合作利大于弊,因而当日军再次来到恒春地界,言明希望由此进入台东却忌惮卑南人反抗时,潘文杰当即表示愿意前往游说。是年12月2日,潘文杰率领部下约50人携械直奔卑南,然进入巴塱卫(今台东县大武乡)时途遇驻守的清军,武器尽皆被缴,无奈之下只能派手下急奔卑南社联系头人“姑仔老”,说明来由,并邀请他至巴塱卫密谈。12月17日,二度派往卑南的排湾使者随同卑南社头人姑仔老及其部下来到恒春地界。经过妥协,这位卑南头人最终率众归顺日军。[3]283-284之后在卑南人的配合下,日军轻而易举摆平了大部分高山族蕃社。稳住高山族后,日军当即着手剪除残余清军,因卑南、阿美二群熟知东部清军底细,日军要求他们派兵一同出战。清军自知寡不敌众,不久便土崩瓦解。进入台东如此之顺利,令日本当局对卑南人的“识时务”颇为赞赏。从此,卑南人在日本治下的台东地区逐渐被培养充当起“模范蕃族”的角色。台湾政权的更迭早已令卑南人摸索出一套应对外来统治者的政治适应模式,卑南人因而也被视作“最能接受外来文明的高山族人”。但是东部山区的其他高山族并不都如卑南人那般“温和”,然而,待后来“蕃情”漸趋稳定,卑南人便逐渐失去利用价值。台东厅立时饬令卑南人所有蕃社交出枪械,不得再使用武器“随意殴斗”。随着台东政局日渐稳定,日本殖民当局转手开始削弱卑南人在该地区原有的特权。以卑南社为例,日本人在1908—1909年间先后取消了pasaraaD和raera两大领导家系征收贡租的权力,另立亲日派kelalaw为头人。[14]54-55

在强大的“国家力量”驱动下,为了教化管束东部高山族,攫取高山族传统领域内的资源,日殖政府紧锣密鼓地实施警政制度、蕃地调查、殖产兴业、集团移住、山地开发、日语传习、移风易俗等所谓“理蕃政策”。表面上看,这些举措旨在彻底把台东高山族各支群“驯化”成和日本公民一样的“文明人”,而实质上不过是日本人在殖民地开展的一个又一个“统治实验”。日本殖民台湾的半个世纪,不仅打破了台湾各区域高山族的族群关系自然状态,更对台湾高山族传统文化造成极大的涵化效应。

就台东地区的高山族而言,短短50年時间,从语言文化到风俗习惯,从居住环境到观念信仰,皆在日本人精细而迅猛的“改造”中发生了质的变化。从日据时代开始,卑南人和周边族群一起彻底沦为“二等公民”,他们迁离故地,禁止使用族语,不得从事集会活动。为了降低社会文化变迁带来的消极影响,卑南人更加重视祖灵屋[23]、领导家系、年龄组织与会所制度[24]等维系本族群存续的传统文化内核[25]。该时期的卑南人已无优势可言,却仍然展现出强韧的调适能力,证明卑南人称雄于台东平原的关键并非外在的“硬实力”,其强韧的文化适应力才是使得卑南人生生不息的最重要原因。正如当年林惠祥亲赴卑南社田野调查时所得出的观察,“卑南族,其致强之方似非由兵力,而系宗教”[26]165。

四、光复后:族群意识觉醒后的政治推动者

日本人教化下的文化理念和行为模式,长久根植在绝大多数殖民时期长成的台湾人心中,在光复初期,不仅是高山族,连同其他族群的台湾民众,也都同样面临艰难的政治适应和文化调适,由此产生的矛盾甚至冲突不乏多见。

经过日本殖民统治后的台湾,由于“国家力量”主导下空前迅猛的改造、整合,台湾社会实现较高程度的融合,区域人群之间的互动频率达到有史以来的峰值,这种变化在台东地区显现得尤为突出。代表国民政府大举进驻台湾各区域的行政力量,反而给原先相对稳定的族群关系格局注入了新的不确定因素。不久之后,在台湾北部,随着“二·二八事件”[27]的爆发,短期积压的各类矛盾迅速激化,全台各地亦相继受到波及。

“二·二八事件”的旋风很快刮到东部,相对于其他高山族族群而言,卑南人各聚落距离台东县市政府机关较近,受到的直接影响也最大。当台东陷入困顿之际,卑南精英意识到,作为曾经的区域管辖者和代理人,在追求政治与文化自觉中的他们有义务协助地方政府处置突发事变,担负起维持社会秩序的责任。

经历社会文化变迁后的卑南人,虽然文化流失甚速,但是仍然保留下了部落传统精神的内核,领导家系、年龄组织始终发挥着凝聚部落和族群的重要作用。在高效的内部动员机制牵引下,卑南人各聚落迅速制定出应急方案,采取行动保护地方政府行政人员,并联合周边族群稳住台东乱局。计划首要的任务就是转移以县长为首的台东县治官员。这个任务是由卑南人南信彦和马智礼协作完成的。[28]尽管成功保护县长等地方长官转移离开,但台东县市仍是一片混乱。闹事的民众集结到警察局门口,企图夺取弹药库的枪支火药。南信彦预感到枪支弹药外流定会造成无法想象的严重后果,导致台东危机进一步扩大,于是动员卑南族南王、知本、初鹿等部落派出青年,携带木棍、猎刀、竹矛,坐卡车前往台东各处维持秩序,同时由南王部落派出一批年轻人陪同南信彦把守弹药库。[29]另一方面,知本部落为确保台东乱局不致雪上加霜,组织会所青年携带武器,占据有利位置,扼守西部通往东部的大南桥,防止西部暴动蔓延,影响到东部的秩序。果断地动员周边力量控制局势,并随之做出恰当的应急措施,其实不单单应归功于个别精英人物的作为,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卑南人长期经营台东所积累下的本能的掌控能力。

“二·二八事件”的不断发酵完全超出台湾省行政长官陈仪的料想,他急电南京求援。南京国民政府立即调遣驻守上海的21军,由基隆登陆,进驻台北,分批对各地群众进行镇压。就这样,光复初期在台湾爆发的最大规模的群众运动最终宣告失败。就台东地区而言,因为卑南人的沉着冷静以及对时局起到的稳定作用,东部并没有像北部那样大规模失控。当时的南京国民政府为嘉奖在整个事件处置过程中表现突出的卑南精英,特任命南信彦为“台东时局处理委员会”主任委员,并召见安排他参选国大代表。

光复不久后,随着外省籍人口大量涌入台东开垦定居,以及解严之前台湾当局在全省推行的山地行政、保留地开发等一系列政策,在族群汉化加速和政策不稳定等因素的影响下,东部高山族又不断面临身份认同、土地流失、生计无着、文化断层等更加严峻的社会与文化适应问题。20世纪60、70年代台湾经济腾飞后,一些卑南人选择离开故土,前往台北、高雄等都市区求学、工作和生活。由于高山族与汉人之间身份地位的不对等,来到都市工作的高山族时常受到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歧视,许多汉人不愿意从事的高强度或高危险性工作,几乎都转嫁到高山族同胞身上。

土地、族语、身份认同等问题日积月累,最终在1980年代酝酿出以“还我土地”、“还我族语”、“还我姓氏”为诉求的社会运动。自此开始,本属于原高山族内部的文化复振、认同问题,被包裹在本土化运动、高山族社会运动、统独之争、两岸关系等议题中,成为1987年台湾解严以后学术界、政治界、大众传媒和民间社会论争不休的话题。随着政治生态的转变和族群意识的觉醒,卑南人又一次加入了政治场域的角力,通过部落会议、族群议会、卑南学论坛、“原民会”、”立法院”等平台,继续为争取部落和族人的利益、为卑南人的自治自决而奋进努力。

五、结论与思考

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提出“想象的共同体”,到弗雷迪里克·巴斯(Fredrik Barth)开创“族群边界理论”,再到近年来得到广泛讨论的族群性、族群认同、文明冲突、区域体系或新地方社会的族群互动等新研究取向的出现,可以说,与族群研究相关的议题的凸显和理论的推进是相辅相成的,二者都建立在形形色色的个案研究的基础之上。本文所做的尝试和努力正是希望以个案研究为起点,围绕“族群互动与政治适应”这一主题,展现以卑南人为代表的台湾高山族在不同历史情境中不断校正、适应、变迁的动态过程。

审视区域历史发展的遗轨,卑南人曾巧妙地使用有限的资源,周旋于异己族群和外来政权之间,并与之在共生的时空场域中建立起相互依存的关系,借此争取最大的利益和谋求最佳的适应。若是从族群理论与认同的视角出发,思考卑南人政治适应的历史过程,可以发现许多有意思、值得深入探讨之处。一般意义上,族群的界定通常会依据客观特征和主观认同两个方面。体质、语言、文化、生活习惯等客观特征往往是静态划分或区别的标准,历史上的卑南人曾以此界定族群的内在属性和外在边界。然而,随着外在环境的变化,卑南人与周边族群乃至外来统治者之间的相互适应,不再能够保持过去的自然状态。也就是说,一方面,在彼此的交织互动中,外部力量逐渐占据主导,卑南人不得不采取政治妥協、文化适应等策略吸纳差异,重塑自身的认同以及与异己之间的边界;另一方面,卑南社会不仅仅只是借助原生性的情感来建构族群的认同,经过社会环境的发展变迁,卑南人似乎形成了一套“边界浮动机制”,他们不再强化差异,而是倾向于工具论与实用主义的价值取向。随着台湾东部高山族被纳入现代国家体系,卑南人认同的建构似乎逐渐由客观特征论转向或原生性或工具性的评判标准,他们在基督教和天主教传播、传统仪式规范、跨部落联盟等方面,越发展现出文化共享、界线浮动和认同性转变的特征。

当前卑南人在东台湾的政治适应还在延续。台湾的“民主化”所催生的社会运动已然对高山族传统社会产生极大的影响。部落社会在与现代社会接轨的同时,其传统的社会阶序、族群的历史记忆等内生的力量正在与政治权威、产业开发、话语霸凌、社会歧视等外生性力量实现消长的变化。显而易见,不论是寻求自治,还是文化复振,“后高山族运动时代”博弈的场域正在从都市区回归到原乡社区,族群表达的“政治化”无疑会为高山族族群互动和族群关系的研究带来新的观察点。

注 释:

[1] 八社分别为卑南社(今南王)、槟榔树格社(今下宾朗)、阿里摆社(今上宾朗)、知本社(今知本)、射马干社(今建和)、吕家社(今利嘉)、大巴六九社(今泰安)和北丝阄社(今初鹿),另有宝桑与龙过脉二聚落在后期分出,故有此称。

[2] 知本社群由知本、建和、利嘉、泰安、初鹿、龙过脉和上宾朗7个部落构成,卑南社群也称南王社群,特指南王、宝桑和下宾朗3个部落。

[3] 宋龙生:《台湾原住民史·卑南族史篇》,台湾省文献委员会,1998年。

[4] 卑南社人对于周边各社缴纳猎物贡品给知本社的做法渐感不满,于是在竹林设下圈套,大败知本社人。参见宋龙生:《台湾原住民史·卑南族史篇》。

[5] 陈文德:《民族志与历史研究的对话:以“卑南族”形成与发展的探讨为例》,《台大文史哲学报》,第59期。

[6] 卑南人与瑯峤一带的排湾人渊源颇深,论及卑南人的政治适应,当无法回避瑯峤诸社在其中所起到的桥梁纽带作用。及至日据初期,在卑南人的另一个抉择时刻,该地区的排湾人再次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7] 卑南社共有6个家系,分属“北半部”和“南半部”,分别以pasaraaD和raera家系为首。

[8] 台湾省地貌特征是由纵贯南北的中央山脉而划分出东部和西部两大地区。因为西部较早被开发,且多数住民为不同时期迁徙而来的汉人及汉化的平埔族群,故称“前山”。东部地区(特指花莲、台东两县)自古则是高山族居地,在台湾史上较晚近时才被开发,故相对而言称作“后山”。

[9] 康培德:《台湾原住民史:政策篇(一)》,国史馆台湾文献馆,2005年。

[10] 参见中村孝志:《荷兰时代台湾史研究上卷》,稻乡出版社,1997年;康培德:《殖民接触与帝国边陲——花莲地区原住民十七至十九世纪的历史变迁》,稻乡出版社,1999年。

[11] 荷兰人指导卑南社对外攻伐的数次战役,让卑南社学习到欧式较为先进的实战经验,卑南人的军事知识从冷兵器时代跨越到热兵器的时代,战法和战斗力得到质的提升。

[12] 璥“后山七十二蕃社”的说法源自首任巡台御史黄叔的《台海使槎录》,指以“卑南觅”为中心,向南向北延伸的诸多蕃社的总称,其中也包括一些排湾人和海岸阿美人。

[13] 卑南社的别称,最早见于黄叔璥的《台海使槎录》。

[14] 蓝鼎元:《平台纪略》。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闽台史料丛书——清代台湾农民起义史料选编》,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

[15] 赖贯一:《认识台湾族群关系》,台湾基督长老教会,2000年。

[16] 故宫博物院:《清代档案史料选编·第二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

[17] 蓝鼎元:《平台纪略》,转引自陈文德:《台东县史·卑南族篇》,台东县政府文化局,2001年。

[18] 清朝文献中,“傀儡”一词似乎泛指后山一带。

[19] 历史档案记载,卑南社的加六赛当时年事已高,体弱不能远行,故而派在枋寮做生意的儿子批那赖代表自己以总头目的身份进京。

[20] 或许是因为乾隆皇帝的高规格接待,以及后来头目们带回部落的赏赐十分丰厚,后山番社就此开始盛传卑南总头目“加六赛”得到皇帝接见,并且被加封为“卑南(大)王”。

[21] 历史上,恒春排湾索卡罗群与卑南渊源颇深,研究台湾高山族移动、分布与分类的不少日本学者甚至认为该亚群就是迁移之后“排湾化的卑南人”,二者在邻近区域内互动频繁、相互影响,早在荷兰殖民台湾时便有过接触。日据时期,下十八番社与卑南社关系较好。

[22] 日本殖民势力进驻台东后,相良长纲于1896年5月18日至1904年3月23日担任台东厅首任厅长,他与后续几位继任者积极配合总督府,在台东推行了多项“理蕃”政策。

[23] “祖灵屋”是卑南人过世后灵魂寄居的地方,也是卑南人接受汉人和西方宗教之前祭祀祖灵的场所。

[24] 年龄组织和两级会所制度是卑南人重要的社会文化特征。两级会所指的是少年会所和成人会所,属于部落中未婚男子(包括鳏夫和离婚者)的居所,也是男子接受教育与训练的地方。

[25] 以男性成人会所为中心的年龄组织,以及负责看管祭祀场所祖灵屋的领导家系,共同构成卑南人政治社会的主要核心。这些社会文化特征某种程度上强化了卑南人的优势,或许也是解释其政治适应性的文化基因。

[26] 林惠祥、蒋炳钊:《天风海涛室遗稿》,鹭江出版社,2001年。

[27] 该事件于1947年2月27日开始,起因是国民党政府来台后实行烟草专卖,明令禁止民间私卖烟草。事件的导火索是警员执法过当,打伤售卖香烟的小贩,后来警方与罢市游行的民众对峙时,国民党当局残酷镇压示威民众,致使矛盾瞬间扩大,形成更大规模的暴动。

[28] 南信彦出生于卑南南王聚落的名门望族,时任警察科长。马智礼则是当时卑南人初鹿聚落的头人,同时也是台东县外派至初鹿一带的警察。

[29] 据该事件的亲历者回忆,当时南信彦坐镇警察局,闹事者蜂拥而来,堵在弹药库门前。南信彦一身白衣坐在库房门口,大喝一声“谁要开弹药库先杀了我”,可是周遭无人胆敢造次,毕竟南王的青年已携械将四周团团围住,保护南信彦和弹药库的安全。

责任编辑:刘冰清

文字校对:向华武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台湾原住民族群关系研究”(14ZDB113)。

作者简介:季伟杰(1990-),男,江苏盐城人,三峡大学台湾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兼职研究人员,研究方向:东南少数民族史;周慧慧(1987-),女,河南安阳人,博士,三峡大学民族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南方族群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