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散文中的乡村美学和生命哲学
——以《一个人的村庄》为例

2021-02-01 20:48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黄沙

缑 悦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刘亮程以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引起文坛的注意。其之所以受到广泛关注,首先是与90 年代散文繁荣发展的大环境有关,更为重要的是,刘亮程将笔触伸向了新疆的一个小村庄——黄沙梁,书写其独特的“高地情韵与绝域之音”[1]。新疆特有的自然地理环境,使得刘亮程对自然和生命形成了其独到的观察和体悟,正如有学者所言:“如果没有地理上的支撑点,就无法拥有精神上的支撑点。”[2]在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中,刘亮程用细腻和诗意的笔触,将黄沙梁上的一草一木、风声、牲畜、昆虫都刻画得淋漓尽致,他笔下的村庄具有独特的乡村美学氛围和生活气息。“刘亮程的写作扯开了对乡村世界的幕布,以另外一种风景丰富了我们对乡村世界的认识,并以自己的生命体验促动我们对家园的概念进行重新确认。从他的文字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一种宁静的和谐,是人与土地的和谐,人与生物的和谐,是人与人的和谐,这种内心的满足和宁静对于焦躁的现代人来说是弥足珍贵甚至求之不得的。”[3]同时我们也能够看到,刘亮程在描写乡村和谐宁静时表达出的对生命哲学的思考、对人与自然和谐的追求、对生命荒芜的焦虑、对生与死的冷静看待和对诗意村庄的精神追寻,他对生命的赞美和焦虑都在这个人畜共居的村庄中表现出来。

一、“物我合一”的乡村美学

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乡土社会。乡村是一个人生于斯、死于斯的地方,每一个人对于乡村的经验和感受受到两个因素的影响:一是乡村文化的熏陶和感染;另一个是个体经验对乡村文化的认同心理。换句话来说,个体对于乡村的想象是在自我经验和乡村自在的文化影响的基础上形成的。而乡村美学正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将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生命感悟提炼形成的一个可以被认知、被记忆的思想体系。“乡村美学的核心内容只是搜集罗列和展示基于动物性本能的衣食住行,基于文明发展最核心课题的生老病死,以及基于见朴抱素、复归自然的春夏秋冬之类乡村生活的本来面目。”[4]除此之外,乡村美学还应该包含个体对于村庄的认知和感悟、对于乡村独特的家园精神。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刘亮程呈现出了他在小村庄黄沙梁中所构建的乡村美学图谱。

“我全部的学识是我对一个村庄的见识。”[5]刘亮程坦诚地认识到,在他的生命中,乡村给予了他最初的一切。因此,在他的笔下,村庄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纯朴和自然。“在黄沙梁,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默默无闻。每个牲口也一样。就这么小小的一个村庄,谁还能不认识呢。谁和谁多少不发生点关系,人也罢牲口也罢。”[6]63-64在这个村庄里,人、牲畜、昆虫、土地和太阳共同构成了一切,而这一切都是与人共生的。生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就连人人痛恨的老鼠,在他的笔下都少了愤怒和责骂,多了包容和怜爱,“我们喜庆的日子,如果一只老鼠在哭泣,一只鸟在伤心流泪,我们的欢乐将是多么地孤独和尴尬。”[7]52这里一切的存在都是合理的,而且应该本来就是这样的。他在与昆虫共眠中体悟生命、与驴马的相伴中认识生命、与村里人的交往中感叹生命,正是对这些细微之处的观察,让他认识到草、树、虫、云等和人之间命运的相连。刘亮程的乡村中有着“天人合一”和“万物共生”的哲学思想观念,而这种观念正好体现出了传统乡村未经现代化污染的、原始的和纯朴的自然结构和生活方式。同时,这也是刘亮程构筑的黄沙梁乡村美学中的自然观的体现。

黄沙梁是刘亮程诗意的栖居地。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刘亮程给我们展现了一幅未经现代化雕琢的原始画面。在这里人们感受到的是奇风异俗和乡野情趣,看到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和永远会升起的太阳和刮过的风,这和他的身份是分不开的。他是一个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黄沙梁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是他创作的精神资源,正如沈从文之于湘西,老舍之于北京,冯骥才之于天津等。“村庄”是刘亮程观察和思考的起点,“黄沙梁,我会慢慢悟知你对我的全部教育。这一生中,我最应该把那条老死窝中的黑狗称为师傅,将那只爱藏蛋的母鸡叫老师。他们交给我的,到现在我采用了十分之一。”[8]227他用自己的一生构筑了自己诗意的村庄,这里的一切教会了他生活的智慧。在刘亮程的心中,村庄“已不单纯是地理意义上的场所,而更是哲学意义上和精神意义上的思考对象”。[1]56当他给予村庄诗意的想象和构筑时,也从侧面体现出他对于已经失去的精神家园的追寻,所以他在《家园荒芜》《柴禾》等篇中表达出了对于失去村庄之后生命的荒芜和焦虑感,同时也表达了对于故乡的怀念和家园情感的追忆。

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刘亮程努力构建了黄沙梁上的乡村美学风景。这种美学不仅包括对村庄的自然风光和风俗民情的描写,还包括对于村庄的生态美学的描写。在黄沙梁这一方净土上,人、牲畜和自然万物共同构成了一个生存空间,彼此和谐生存和生活着,并从中感悟到生命的意义。他坚持“等物齐观”的生命观,这体现了他对于现代业已失去的古老淳朴的自然生命观的追寻。同时,刘亮程在对村庄诗意的构筑过程中,在体验——追忆乡村的过程中对生命展开了哲学思考,重新认识生命中的所有存在的可能,重新认识村庄对于自己的意义。

二、拷问灵魂的生命哲思

生与死是人类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在有限的生命中思考这样深邃的哲学命题显然是没有终结的。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刘亮程也对生命的终极问题进行了思考,如生存、荒芜、焦虑和死亡等问题,他在对黄沙梁上万物的思考中认识和体悟生命的意义。他没有认为人类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而是秉持“等物齐观”的生命观,在他的散文中,“一种浓厚的‘万物有灵’的思想从其中散发出来。”[9]与其说他是生命的一个审视者,倒不如说他是一个被审视者,是黄沙梁上的一切给予了他生活的智慧,正如散文中写到“我的一生也是他们的一生。我饲养他们以岁月,他们饲养我以骨肉。”[10]11

首先,刘亮程是以一种平等的心态来看待生命的。他认为在人畜共居的黄沙梁上,驴、马等牲畜“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它们没有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6]65在黄沙梁上,生命没有贵贱之分,动物也享有自身的权利,如当他面对驴发情的日子时,想着“我把省吃的精粮拌给驴吃,我生怕它没精神。”[10]13当看到老鼠偷吃粮食的时候,他想到在这片土地上,“老鼠应该有这样的好收成。这也是老鼠的土地。”[7]52当看到土地上的野花盛开时,他愉悦地欣赏花朵,感受生命的活力和坚韧,想象着“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向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不禁也笑了起来。”[11]刘亮程对于生命平等的意识,最终指向了人与自然的和谐,显示了“齐物论”的公平思想。同时,人与自然的共生也恰恰是刘亮程所构筑黄沙梁中的美学风景。

其次,刘亮程在无限的时间中感悟有限的生命。黄沙梁的时间是缓慢且迟钝的,在这里,感受和衡量时间的方式不是用科学的仪器来计算时间,而是在生活中用心去感受时间,用这里的一花一木、牲畜、虫蚁、风和墙来衡量时间。如散文中写到:“草大概用五年时间,长满被人铲平踩瓷实的院子。……风四十年吹旧一扇门上的红油漆,雨八十年冲掉墙上的一块泥皮。”[12]54-55在刘亮程的感知方式中,时间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节点”和“过客”,时间是附着在事物表面而存在的,当“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这件事物还在,时间再没有时间。”[12]55刘亮程正是用万物和心灵感知时间的变化,所以在他的散文中,大多模糊了对时间的表现,淡化了时间的背景。刘亮程书写的黄沙梁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村庄,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永恒的,风、路、村庄、树木、石头和牲畜都独立于时间之外存在。因此,“《一个人的村庄》是刘亮程的黄沙梁时间期。”[13]

最后,刘亮程以一种宗教情怀和信仰来看待时间和生命。人无法抵挡时间的流动,时间对每个个体是公平的,不管生命的过程是怎样的五彩斑斓,死亡是生命的终点。“许多年之后你再看,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回到村庄里,他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跑得多快多慢呢。”[14]时间对世间万物是公平的,人们能做的只能是接受并享受这短暂的时光,而不是去赶超时间,违背时间规律就会让自己在疲于奔命的同时丧失对生活的热情和对美好事物的发现。但正是因为生命的有限,使得他对人短暂的生命有着无限的感慨,“他谈论时间的时候,实际上表现了一个作家意识深处,对人生短暂的一种哀怜一种悲悯,对人的生命面对死亡时无可奈何的一种哀怜一种悲悯。”[15]当面对虫子每年永恒的虫鸣声时,他不禁感叹道:“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后的几十个春秋。面朝黄土,没有叫声。”[16]“其实人的一生也像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熟透在时间里,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谁是最后的收获者呢?”[17]刘亮程感受着生命中的孤独和焦虑,感受着不同的命运状态,生命具有不可逆性,人终究会死亡,那么享受有限的生命中的美好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在时间的旷野中,刘亮程展示黄沙梁上人、牲畜和自然各自的生命状态,在这片土地上,没有所谓的虚度和对错,生命只是按照它应有的状态进行着和发展着。虽然作者表现出了对生命的孤独和焦虑,但他并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而是在感叹美好的、自在的生命的短暂性的同时,始终坚持“万物有灵”和“等物齐观”的生命哲学观。

三、诗意想象的精神追寻

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的第三辑《家园荒芜》,描写的是处在现代化都市中的刘亮程对于黄沙梁的精神追寻。乡村情结是一个远离家乡的人和故土之间扯不断的粘连,个体对乡村有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他们既看到了乡村发展的缓慢和落后;又追忆童年记忆中乡村的美好。当现代化的浪潮冲击着乡村的面貌和生活规则时,“乡村迅速地被经典化了,成为一种活的历史,成为一种背景,一种被抽去实证内容的象征物,一种寄托,一种慰藉,一种心理需要和精神归宿。”[18]城市生活的浸染使刘亮程站在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正如上文所说,时间是公平的,具有不可逆性,刘亮程以城市视角来看黄沙梁的时候,黄沙梁已经处在风雨飘摇的时期,这个曾经给予他一切认知的村庄正在衰落和消失。因此,他在散文中表现出了一种恐慌、失落的情感。

刘亮程以追忆的方式寻找记忆中的乡村。村庄是他生命的精神之源,“我的故乡母亲啊,当我在生命的远方消失,我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回到你这里——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19]他在城市中处于一种漂泊的状态,城市只是他肉体的寄身之处,城市使他拥有丰富和便利的物质生活,但这并不能让他心安,因为安放精神的位置只能是故乡。现在的村庄受到了城镇化的冲击,房屋在人走后慢慢坍塌,乡间小路被慢慢废弃,柴禾也被丢弃并腐朽,还有“锨刃磨钝,镰刀变成一弯废铁,墙倒塌井水枯竭,木门和家具被虫蛀朽,虫老死,牲口仅剩下出气的力气。”[20]所以,他想要把自己的精神栖居地构筑在诗意想象中的黄沙梁上,那是未经城市化浸染的村庄。黄沙梁对于刘亮程来说既是起点也是终点,这里埋藏了太多值得记忆的往事,“我给自己留下这个村庄,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轻易地走进它,打扰它。”[21]290刘亮程为什么不去打扰记忆中的村庄?是因为那个诗意的家园在现实中已经渐渐消失,美好的一面只留存在他的记忆深处,他想保持记忆中美好诗意的村庄,所以他不忍去打扰,怕给现实中的自己带来刺痛。

“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21]291在这行将废失的家园,“我注定要四处漂流的魂魄只有你——黄沙梁,这唯一的去处与归宿。”[22]黄沙梁这块土地,已经融入到刘亮程血液之中,在他的生命意识中,这是任何一片土地都所不能取代的。刘亮程从大自然中汲取生活的智慧,并以古老的农耕文明来反思现代文明社会中出现的问题,从而认清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找到迷失的自我。所以刘亮程的散文中一直存在着对于诗意村庄的精神追寻的影子,他不仅仅是对经受城镇化浪潮冲击下古老村庄的追寻,更是对于生命本质的追寻,这生命不仅包括人类自身,还包括自然界中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这是完全中国式的宗教情怀,它不是寄托于上帝和天堂,而是倾心于故乡和土地。”[23]24

在现代快节奏的生活下,人们缺少了心灵的一方净土,缺少了思考生命价值的时间。刘亮程用自己诗意哲学的笔,描写出了未经污染且富有生命力的黄沙梁,思考时间和叩问生命,给予漂泊中的人们以心灵的温暖,在诗意的想象和感悟中寻找未来生命和精神的“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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