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上照代的人生片场

2021-02-04 07:47孙小宁
北京纪事 2021年1期
关键词:黑泽明蜥蜴人生

孙小宁

野上照代的书,几年前读了《等云到:与黑泽明导演在一起》。最近又读到她的《蜥蜴的尾巴:我的私藏电影往事》(上海世纪文景2020年9月第一版)。前者是我当年写一篇黑泽明文章的重要参考——随黑泽明剧组转战无数个片场,她笔下的回忆已然是黑泽明研究史不可绕过的部分。后者让我明白,为什么作为电影人,她那么会精工细描,女性的观察力感受力是一方面,写出来那么有画面感,原因也因为,她本身也会手绘,两本书中的小画与现场速写都出自她手,这样的人,写起场面来当然不一样。

新书名有意思,是个动物的意象,打开扉页,就是那只尾巴已从身体上分开的蜥蜴,“再会啦,呜呼呼呼”一注上,就都明白了:原来是人生到了最后,已经做好像蜥蜴切断尾巴逃走的准备啦。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当年黑泽明写回忆录,书名起作《蛤蟆的油》,也都各有深意。

这一回,野上照代是在做自己的人生回望了。新书后她的年谱,一直列到2015年。而这本书最初问世是在2007年,其时她已80岁。一个1927年出生的昭和之子,经历了昭和、平成,如今又跨到了令和岁月。当然,中文读者与她相识,则又相应推后几年——《等云到》是 2010年才见的中文版,再读到这本《蜥蜴的尾巴》,又匆匆过了10年。

虽然新书副题上“我的私藏电影往事”字眼用在她身上当之无愧,但我拿到时仍不免担心,这会不会又是一本谈黑泽明的书呢?虽说电影的部分采用的是对话体访谈形式,但仅就一个人的记忆库存储,自己写和对别人说,怎么可能没有重合呢?下意识,我又再看了一下那个年谱,《等云到》先于此书出版印行,中间相隔6年。也就是说,别人如果要对她做访谈,不可避免会拿前本书打底。显然,野上照代也注意到了这一不可避免的重合性,所以谈话中常常有一句:“这部分我在《等云到》里有过详述,在此不再赘述。”无形间,也让这两本书形成了互文。

而我也就顺势互相比照着读了。讲电影的部分内容不可能没有叠合,但是我感觉,口述和一个人回忆,还是有不同。个人书写时,有些场景可以描述得很从容很细腻,比如描绘伊丹万作一部电影中:“雨中,两把油纸伞正往前行的俯拍镜头。然后是被雨淋湿的竹雀纹屋瓦。迷路的猫一晃而过。打油纸伞的两人一边谈论着新来的赤西蛎太,一边走到了平房门口……”这是野上照代在描述当初对她影响至深的镜头画面,但谈话中,这部电影被提及,但也都是一语带过。我还感到,同一件事,有个话题引导与插入,谈话方向会微微有转变,叙事在此并不能一气呵成,但二人的碰撞又带出另外的信息。与野上做谈话的,也是艺文界人士,可以想见气氛不错,对了脾气的你来我往,很容易就说出写文时回避的部分。我因此也看清了野上照代的几次婚姻,包括青春时期片场上的暗恋心曲。

还有一则电影花絮,两本书合一起,才有始有末。《影武者》选角时,主角最先是胜新太郎。公映版中则是仲代达矢。《等云到》里讲了换角缘由,但其延伸后果,则是新书得见。说来这也是一件演员间的微妙事。电影首映式上,宣传部门邀请了胜新太郎,他也竟然答应来看。为避免与仲代达矢狭路相逢,剧组人员便让仲代暂时回避一下。作为采访过仲代达矢的粉儿,我幸亏是现在知道有这一出。否则,几年前见到他时,保不齐会问到他现在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追究这些细节,不免暴露出我的八卦心态。但是与电影有关的八卦总汇起来,说不定更能折射艺术人生的实相呢。所以,我真是喜欢野上照代这样,如是我闻如是我的还原。还包括频频曝出状况的片场,以及技术人员如何应对。书中采访者曾有一句感慨,影评人多专注于影片的思想,而忽略了这些拍摄中的技术环节。我现在也觉得,技艺技艺,只看到艺不看到技,同样会辜负影人的智慧與心血。

野上对电影片场的还原,尤其细致形象到家。但这一次,我们不妨将之理解为野上人生的片场。这个片场发生的一些事,也曾被改编成电影。即根据她的《给父亲的安魂曲》改编的电影《母亲》。读此书时,我又把电影重看一遍。可以说,这是一部纯粹山田洋次式的电影。尤其以野上照代本人的身世作参照,能知道影片结局作了怎样的修正。那个出狱后恢复工作,偷偷恋上别人而最终在母亲死后与对方成婚的父亲,无论如何,放到电影里,会让电影主线转几道弯,不如狱中死亡这个结局利落。这是人生与电影的区别。

而在书中,野上给我们看的,则是人生版的父亲。至于伊丹万作、黑泽明、山田洋次、侯孝贤、阿巴斯等,自然也都在不同时空于这个片场现身过,还包括其他领域的艺文界人士,但他们更多映现出的是野上照代作为电影人的前行足迹。

将这个片场的镜头顺序依次排列开,我们能看到,一个当年家政学校的文艺青年,因为热爱电影,而和著名导演伊丹万作通上了书信。而因这意外的书信往还,她又成为伊丹家中照顾其子、后来也成为导演的伊丹十三的“女无法松”。而黑泽明《罗生门》的编剧桥本忍,当年于养病中写下剧本投在伊丹门下,因此也与这个电影世家有着交集。这多重的命运线,仿佛注定要把她推到《罗生门》场记这个角色中来。但在踏上电影之路前,野上还做过书店、杂志的编辑,以名不见经传的小编辑之资质,登门拜访太宰治时,受过他隔门谈话的冷遇。但在他投水离世后,又忍不住趴在自己的恩师(指作家井伏鳟二)膝上痛哭,人生的百感交集无法传递,到头来只一句:当时老师的膝盖是多么牢固可靠啊。

拍电影中间,野上又转道在广告圈工作过一段时间,邀请过黑泽明等文艺界人士拍片。这让我想起到日本时,经常能看到昭和年代的一些酒品广告,三船敏郎、山崎努等人都做过代言。也许对电影人来说,广告公司的邀请,真能在关键时刻救自己。

太宰治现在已变得人人尽知,尤其进入公版期后,其作品译本只会越来越多。但野上照代书中,还闪动着另一些作家身影,比如《夕阳袅袅情》原著作者内田百闲,《红胡子》原著作者山本周五郎,今村昌平《黑雨》的原著作者井伏鳟二。出于好奇,我每看到与电影原著有关的作家名字,都忍不住在网上搜一下书,可惜,可惜,有些还没引进。未读其作已领略其音容笑貌,真有赖于野上照代这支笔。

访谈形式的好,还有一点,就是能直接感受到野上照代的个性。总之这是个有意思的女人,日本女性中少见的心直口快。“作家们都喜欢带年轻女编辑出去喝酒,不必漂亮,只要年轻。”这样的过来人心得,我曾截图发给一位也是编辑的好朋友,我们俩都哈哈大笑。

一个人深度地介入了一个时代的艺文界的人,对大咖们彼此间的关系,自然是门儿清,只不过有些写出来会有失厚道。不过这在野上照代笔下,又不给人这种感觉。比如她透露,黑泽明对日本文学的阅读,止于夏目漱石,年轻一点的都不看。但同样辈分或高于他辈分的人,又未必都喜欢他的电影。即使被邀请来观看,也是这样:”老师就坐在旁边,但他睡得很甜。不过,片子结束的时候还是有办法及时醒来,真的很了不起。“这是借别人之口描画的场景,俨然趣事一桩,说的是井伏鳟二。

“总之,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黑泽明的这句,被野上照代录在《等云到》中。到了《蜥蜴的尾巴》问世时,怕更是带着这种心境在言说。

也幸亏是这样的个性,让我们能在其间品味联想很多。日本人形容美食,爱用一个词:旨味。而我从野上照代的书里嗅到的,则是电影的旨味。这种旨味从银幕前一直弥漫到背后杂糅的人生,所以更显其妙。最妙还有一处,是面对以镜头之慢之长著称的台湾导演蔡明亮,她这样问:“总不能说,长,就一定好吧?”问了导演又问演员(李康生):“那漫长的14分钟里,你都在想什么啊?”自然,我们也听到了李康生的回答:“想导演到底什么时候要喊‘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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