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对赫斯经济异化思想的吸收与超越

2021-11-28 07:57牛晓迪
唐都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对象化异化本质

牛晓迪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马克思与赫斯在经济异化问题上两者的相互关系曾引起了不少学者热烈的争论。有些学者认为赫斯对马克思思想发展产生的影响是压倒性的。广松涉便是其中之一,他认为“在马克思早期思想的研究过程中之所以存在缺失是由于无视或过小地评价当时马克思的‘大前辈’莫泽斯·赫斯——旁系的黑格尔左派中《莱茵报》的主要人物——的压倒性影响”[1]。并且将梳理清楚赫斯与马克思的思想关系看作是把握马克思思想形成历程的关键。戴维·麦克莱伦认为,“马克思在写自己的文章以前想必读过赫斯的大部分文章”,并“估计赫斯的论文不会发表因而做了大量抄录”,因此可推测,马克思从“开始把经济领域作为直接注意对象的这个转变关头,从赫斯那里吸取了所有重要的论点”。此外,他还高度评价了集中体现赫斯货币异化思想的《论货币的本质》一文,认为其“重要性在于它是企图把费尔巴哈关于宗教异化的思想应用于经济和社会生活方面的第一次尝试”[2]163-167。

另有学者认为,赫斯对马克思在异化观的经济学转向上影响甚微。卢卡奇在这个问题上就表现出消极态度,他认为虽然“赫斯……在一切唯心的思想家中,时常最接近马克思的理解”,但在“从黑格尔到马克思的辩证发展的现实步伐”中,“赫斯自身……完全是失败的马克思的前行者”,他的“为克服黑格尔哲学的静观性而对其辩证法所作的实践的尝试”,必然使黑格尔“倒退到费希特”,结果“他的通过黑格尔对黑格尔的方法加以克服的尝试,每每使他倒退到黑格尔之后”。因此,不能把“他在历史唯物论发展史上的纯粹历史作用”,视为“黑格尔与马克思之间的理论环节”[3]。卢卡奇认为赫斯虽然把费尔巴哈的异化观运用到社会领域,把现实生活中作为异化表现的货币与宗教中作为异化表现的上帝相比较进行批判,但这种批判也仅仅是道德的批判,其实质是用消灭异化的空想世界来代替现实的异化世界。实际上,通过对赫斯与马克思相关文本的比较研究,可以看出不论是过于放大还是过于矮小化,赫斯对马克思的影响都是不甚全面的。赫斯无疑对马克思早期在经济异化问题上关于异化主体与异化客体的思考产生过重大影响。更重要的是,马克思并未在这种影响的笼罩之下止步不前,而是通过对人的本质的社会性存在做出劳动层面的解读以及将赫斯那里的货币异化发展为劳动异化,并在逐渐走向现实的物质生产实践的过程中实现了对赫斯经济异化思想的超越。

一、赫斯在何种语境下言说经济异化

(一)人的本质及其异化

赫斯在费尔巴哈的影响下,将其“神学之秘密是人本学”[4]的思想进一步发展为人类学是社会主义的主张:“神学是人类学——这是正确的——但这还不是全部真理。必须补充说,人的本质是社会的本质,是不同的个体为一个和这同一的目标、为完全同一的利益的协作;人的真正学说,真正的人道主义,是人的社会学说,这也就是说,人类学是社会主义。”[5]在赫斯那里,人的本质仍是一种类本质,“人的现实类本质是一种物质交往关系,这显然是赫斯在经济学研究中的一个开始超越费尔巴哈自然唯物主义哲学的重要进步”[6]120。不同于费尔巴哈抽象的价值悬设,这里的类本质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相互交往的类活动之中,而这种类活动是人与人之间现实的交往,“人与人的交往绝不是从人的本质中产生的,这种交往就是人的现实的本质”[7],是人类历史发展的结果。赫斯不仅从自然性维度规定了人的本质,更是把人放在社会历史中去认识,增加了人的本质的社会性与历史性维度。

在赫斯那里,人的本质是具有社会性的。在他看来,人的生命的维持需要中介,正如地球上的大气作为在地球上进行生产交换活动所必需的中介一样,人的生活需要在社会交往中进行。单个人如果离开了作为其生活中介的社会交往便无法继续存在。他反对孤立的个人存在状态,在他看来,人与人孤立的相互斗争与掠夺是不可避免的人类历史的初始状态,然而这并不是人类存在的理想状态。人应该是社会性的类存在,人的一切现实的生命活动应该是类活动,是每个个人相互作用的共同活动。在由人与人之间相互的交往与协作交织而成的有机的共同体中,人们得以摆脱孤立的利己的小商人世界,在为他性的活动与交往中达到自由的存在状态。

在赫斯那里,人的本质的社会性是在历史性的基础上言说的。他反对有些人将人类自然史的完成看作是人类历史的终结,在赫斯看来,人类自然史的完成并不是现实生活的完结,而是开始。赫斯并没有给人类历史的发展设限,而是将人类历史的发展看作是一个过程,人的本质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而发展,他既反对人类历史突然的横空出世,又反对人类历史的戛然而止。赫斯认为,在人类史的最初人的本质并不是作为一个相互交往的类存在而存在的,相反,人一开始是作为单独的个体而存在的,人与人之间是通过欺骗和暴力来争夺各自所需要的精神和物质资源。发展到资本主义私有制阶段,人们虽然可以摆脱自然力的束缚,在一定程度上利用自然力为人类服务,人与人之间仍然为了各自的私利而相互争夺,人的类本质异化成为货币,为了追求货币人类情愿出卖自己的自由与劳动,过着动物般的生活。但是人的类本质不会停留于此,经过人类历史的不断发展,人的本质会由最初的自我毁灭、自我异化达到一个在交往中相互需要的有机共同体的状态,即赫斯那里的“真正的”社会主义,“社会将会具备难以描述的充分的机能,它会创造奇迹……每个人将会以最高的积极性展开活动,因为,个体不再成为别人的阻碍”[8]。

赫斯对货币异化的论述,是以他对人的本质的异化批判为基础的。在《人类的圣史》中,赫斯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批判已经初见端倪。在《论货币的本质》中,赫斯更是直截了当地指责资本主义制度是“假象和谎言的世界”,赫斯将资本主义私有制下人与人相互竞争、相互掠夺的社会现实类比作动物世界。在这种世界中,“人首先必须学会蔑视人的生命,以便自愿地把它加以出卖。人们首先必须把以前认为现实的生命、现实的自由是无法估价的财产的认识忘掉,以便把这种生命和自由拿去出卖”[9]147。除此之外,赫斯还批判了在资本主义小商人世界中作为人的本质异化表现的个体与类的颠倒。在他看来,类是目的,个体才是手段,类是永恒性的存在,而个体作为支撑类的存在只具有暂时性。而在现实的资本主义小商人世界中,个体在实践上是生活的目的,类只是实现个人私利的手段,个体不是想作为类而存在,而是想通过类作为自身存在。而货币作为人的外化了的能力,异化成为人的类生活,成为相互异化的人竞相追逐的产物。

(二)货币的异化和基督教的异化

在赫斯那里,货币的起源与人类历史的发展是密切相关的。赫斯认为,在人类最初的历史上,人是作为孤立的个体而存在的,这是具有共同活动要求的人的类本质的毁灭状态。为了获取必要的精神资源和物质资源以维持自身的生存,人们必须相互交往、共同活动。而货币最初作为将人与人联系起来的中介,是为了保证人的交往正常进行从而实现人的生命的延续而存在的。也就是说当人的能力发展到能够运用自然力以达到人的目的并实现人与人的直接交往的状态时,货币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而必将被消灭。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作为人的交往手段的货币异化为目的,成为人们相互争夺的对象,这是赫斯所批判的。赫斯不同意政治经济学用货币来表现人的价值的原理,更批判了在现实的小商人世界中,人们为了追求作为异化了的类生活的货币,为了维持个体的生存,出卖自己的自由和生命活动的现象。

基于个体与类的颠倒,赫斯批判了基督教和小商人世界,他认为基督教是利己主义的现实社会在理论上的典型表现,而现实的小商人世界则是利己主义实践的基地。在赫斯看来,基督教世界典型表现了个体和类的颠倒。在现实生活中个体的存在是有限的,会消亡的,因此个体必须借助类存在来表现自己,个体本身应该是类存在。在基督教中,个体是无限的、永恒的。上帝成为人的类生活,这种类生活却成为个体存在的手段,上帝不是通过个体被表现出来,反倒成了个体借以表现自己的手段。这种颠倒在现实生活中则表现为货币成为人的类生活。货币作为中介物本来是人类尚未能依靠直接交往与内在联合的历史时期作为联系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手段而起作用的存在,而在现实的社会中,货币却异化成为人的类生活,异化成了人的直接的内在的需求。钱袋子的重量成为评价人的价值的标准!个人为了追逐货币,不惜争相出卖自己的能力与自由,将自己的生命转换成货币。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充斥着竞争与掠夺,个人再也不是作为类存在相互为彼此生活了,而是成为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为了个人的私利,为了拥有更多的货币,人们相互践踏彼此的生命,成为“食人者、食肉兽、吸血鬼”[9]145。货币成为现实生活中奴隶制的印记,“在一切人的交往、一切人的活动都被直接消灭,只有作为利己主义的生存手段才能实行的地方,在从最自然的爱情即两性的交往,直到整个知识界的思想交流,没有金钱就寸步难行的地方……现实的奴隶制的纯粹的事实被提升为原则并彻底贯彻”[9]152。

二、赫斯经济异化思想对马克思产生的影响

赫斯与马克思在1841年9月相识。第一次见面之后,马克思给赫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赫斯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所崇拜的马克思博士还是一个很年轻的人……在他身上既有最深奥的哲学的严肃性,也有最机敏的聪慧;请你想象一下,卢梭、伏尔泰、霍尔巴赫、莱辛、海涅和黑格尔结合成一个人——我所说的结合不是机械地混合——这将会使你得到一个关于马克思博士的概念”[2]154。赫斯给予了马克思很高的评价,这种认可也为两人思想的互动提供了前提。

(一)对人的本质的理解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将人的本质理解为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受赫斯影响的表现。赫斯于1843年7月发表在《来自瑞士的二十一印张》上的《唯一而完全的自由》一文中,在强调精神的自由和社会的自由不能分割时指出:“人的本质,即人区别于动物的独特的东西,确实,在于没有任何外在强制的人的自由的活动。这种自由是人的唯一的生活,也是唯一的享受。只要不在这种唯一而完全的自由中,人就不是纯粹地像人那样活着,而是或多或少像动物那样活着”[10]。在这里,赫斯从与动物相区别的视角出发,以自由的活动来规定人,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人的本质的规定是很相似的。除此之外,赫斯将费尔巴哈关于人的本质的异化逻辑发展为:自由的交往活动是人的本质——现实的人的交往活动与交往关系是不自由的、异化的——人应向自由的交往活动的类本质回归。赫斯将费尔巴哈关于人的本质的异化具体化为人的交往活动的异化,并将人的本质异化的扬弃与“真正的”社会主义联系起来,这对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将共产主义看作是人自我异化的扬弃的论述逻辑无疑也是具有影响的。

(二)对人类解放的追求

由于深受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和宗教异化思想的影响,赫斯与马克思都很重视资本主义私有制下人的异化问题及其解决。他们都没有停留在宗教异化的批判层面,而是要分析宗教异化背后的世俗原因,从宗教异化批判转向世俗批判,并试图从中找到实现德国革命和人类解放的可能性。赫斯在其《唯一和完全的自由》一文中,便提出要将人民的自由付诸实践的思想。在其《行动的哲学》一文中,表达了法国的政治革命和德国的宗教改革都未能实现人的自由解放,因此需要进行社会革命才能实现人的自由解放的思想。在其《论货币的本质》一文中,他通过分析政治和宗教的结盟导致利己主义盛行以及社会全面异化的现象,揭示了宗教和政治解放的局限性,认为只有通过社会革命和解放才能实现人的自由发展。马克思也意识到仅是宗教批判并没有完成任务,重要的是在世俗社会中找到实现德国革命和人类解放的理论指导和阶级力量。他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明确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世俗世界。在这篇文章中,马克思将人的解放具体化为德国人的解放,认为德国的现实违反了人是人的最高本质的原则。一切使人成为被奴役、被侮辱的关系都应该被推翻,因此需要对德国制度开火,进行社会革命。在实现人的解放的途径上,赫斯与马克思都强调哲学理论与社会革命实践相结合的重要性。与赫斯不同的是,马克思在用社会革命实践代替思辨的哲学来探讨实现人的解放的过程中,看到了无产阶级的主体地位及其作为革命的心脏的作用,这是赫斯限于其阶级立场所没有做到的。

(三)对金钱本质的认识

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在分析犹太教的世俗基础时指出实际需要、利己主义就是市民社会的原则,而实际需要、利己主义的集中表现就是金钱。他详细描绘了金钱在市民社会的影响力:“金钱是以色列人的妒忌之神;在他面前,一切神都要退位……金钱是一切事物的普遍的、独立自在的价值……金钱是人的劳动和人的存在的同人相异化的本质;这种异己的本质统治了人,而人则向它顶礼膜拜。”[11]52在马克思看来,犹太人的解放问题不是宗教问题,而是现实世俗社会的原则——作为实际需要和利己主义的集中表现的金钱,它作为从人异化出去的本质驱动着人的活动的实现。只有消灭这种世俗社会的原则,人才不会为了实际需要和利己主义而彼此分离、孤立,人的个体感性存在和类存在的矛盾也会随之消失,所以问题在于如何将社会从这种原则中解放出来。马克思在这里并未明确指出如何才能消灭市民社会这一原则,但是他已经看出宗教对立并不是问题的核心,指出了宗教背后的世俗社会的基础,并进一步将世俗社会的基础具体化为金钱。

事实上,赫斯在其《行动的哲学》一文中,便表现出了对世俗社会现实的关注。在关于政治和宗教的二元论中,赫斯批判了政治和宗教将美好的愿景寄托在未来,无视残酷的现实对人们的奴役,并且借由人们对财富的追求以及个体贪欲和物质拥有之间的关系,表达了其货币异化的思想,“正是存在欲,即作为特定的个体性、受限制的自我和有限存在而持续下去的存在欲,导致贪欲。还是否定一切限制,抽象的‘我’和抽象的共产主义,空洞的‘自在之物’,批判主义和革命、未满足的应当的结果,导致存在和拥有。这样助动词变成名词,而且出现于运动的圆周的东西成了固定的圆心;世界就这样颠倒过来了!”[12]在这里,赫斯表达了财富本应是人生存的手段,却由于贪欲颠倒成为人们竞相追逐的目的。赫斯在《论货币的本质》中将人们对货币盲目且狂热的追求表达得淋漓尽致,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马克思对货币的认识,“我们必须提到的是赫斯那篇非常著名的《论金钱的本质》……我们有理由说,赫斯的这一文本极大地影响了马克思,并导致马克思思想的重大变化”[13]。赫斯对货币的本质的认识给马克思“那种还是哲学政治的理解打下了坚实的社会经济基础”[14]。马克思对市民社会中由于个人在实际需要和利己主义的驱动下,对其原则的表现——金钱的追逐而导致的个体与类本质的颠倒的论述,与赫斯对小商人世界中个人在利己主义需要的驱动下将私利的实现看作目的,而将人的类生活看作手段有非常相似的逻辑。

(四)对宗教异化与政治异化的比较

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对政治异化与宗教异化的批判,与赫斯在《行动的哲学》中对政治与宗教的批判方向是一致的。赫斯在《行动的哲学》中竭力揭露宗教和政治的虚伪,并将宗教和政治的本质看作是统治和其对立面的服从,看作是妨碍精神自由获得自我实现的外在限制。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也对政治与宗教的异化做出了批判。他指出,在基督教国家中,国家还不是政治意义上的国家,而是宗教意义上的国家,是伪善的国家。“所谓基督教国家,就是通过基督教来否定国家,而绝不是通过国家来实现基督教。仍然以宗教形式信奉基督教的国家,还不是以国家形式信奉基督教,因为它仍然从宗教的角度对待宗教,就是说,它不是宗教的人的基础的真正实现,因为它还诉诸非现实性,诉诸这种人的实质的虚构形象。”[11]33在基督教国家中,宗教与政治交织在一起,国家的世俗性与宗教的神圣性成为矛盾,陷入了冲突。在这里世俗的人并不重要,发挥作用的是异化的人——连接国家和上帝的中介。

在对宗教异化进行批判之后,马克思又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政治生活进行了批判,指出了政治解放的局限性进而提出了人的解放。在马克思看来,作为公民身份参与其中的政治生活异化成为维护市民社会中个人的私利得以实现的手段,人的市民社会生活成为目的。在马克思那里,当作为市民社会的个人成为作为政治国家中的公民时即现实的人同时也是抽象的人时,当人成为类存在并且在其经验生活中以社会力量的形式表现出来时,当人将这种社会力量的发挥看作是人本身具有的、自然的、内在的力量表现时,人的解放才会得到实现。可以看出在《论犹太人问题》中,马克思虽然不赞同在市民社会中个人成为利己主义的存在,异化成为手段,但却肯定了市民社会中个人存在的现实性。马克思追求人的类存在状态,但却不是以抽象的形式进行描述,而是要以一种现实的社会存在发挥其力量。

三、马克思对经济异化问题的进一步思考与超越

(一)人的本质——社会性存在的劳动层面解读

赫斯虽然也从人的社会交往活动中认识人的本质,将人的本质看作自由的、独立于外部强制的活动,将其理解为“劳动”和“创造”,但其对劳动的理解仍是那种抽象的、应有的、人的自觉状态下的活动,更多的是从人的理想交往活动中去理解人的类本质,“相比马克思而言,赫斯并没有将人看做是一定物质生产和社会关系中的人,因而在处理生产与交往的关系上,赫斯更强调交往的基础性作用”[15]。赫斯“他将交往(实际上是商品经济的现代交换)置于生产之上,但没有意识到这种‘交往’是生产的结果”,“他更无法意识到,这种交往只是物质生产的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即资产阶级社会商品生产的特定历史结果”[16]。也就是说,赫斯那里的“自由活动”“生命活动”或是“共同活动”实质上是将人的本质理解为交往活动,却没有意识到这种商品经济领域里的交往活动并不是终点,其背后是具体的历史的物质生产。

马克思通过《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将人的本质的异化与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的雇佣劳动联系起来,将目光转向物质生产领域。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将人的本质理解为社会关系的总和,将人放置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中考察。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将现实的人的物质资料的生产实践看作是历史的起点,伴随着人类社会生产和社会交往的拓展,人自身也在不断地实现自我发展与自我完善,人的本质是一个动态的生成过程。马克思提出的劳动异化是对赫斯交往异化的进一步耕犁——将这种异化现象从人与人的交往活动领域深化到物质生产的领域。重要的是,马克思并没有止步于对异化劳动的批判,而是通过对象化劳动实现了对具体物质生产实践的关切,揭示了物质生产实践在人类社会生活和历史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为其唯物史观的建立奠定了基石。

(二)货币异化——劳动异化与劳动对象化的深入发展

马克思的劳动异化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异化理论是不同的。在黑格尔那里,异化是绝对精神的异化,异化主体是绝对精神,异化过程是发生在思维领域的,异化是作为绝对精神实现向自身复归的一种手段而存在。在费尔巴哈那里,异化是人的本质的异化,异化主体是自然的人。费尔巴哈是从宗教的角度来对异化进行批判的,宗教是人的本质异化的表现,“所谓神的本质是人的本质的异化,正是指作为主体的人的自我分裂,即把自己的本质对象化为一个独立于人的精神实体”[17]102-103。这里的异化是非人性的,是必须要消除的。黑格尔提出异化以及对其的扬弃,归根结底是为了确立绝对精神的统治,这种异化理论虽有辩证运动的性质,但其本质上仍是抽象的唯心主义的内容。费尔巴哈虽然将异化的主体交付给了人,主张扬弃宗教异化以恢复人失去的类本质,但这里的人是自然的人,是孤立于一切历史条件而存在的人,费尔巴哈并没有将人放在具体的历史发展条件下进行考察,而是将人的本质看作是一种内在的、自然而然的情感诉求。赫斯以人对货币的盲目追逐作为人与人交往异化的表现,将费尔巴哈的宗教异化观运用到了资产阶级小商人社会中异化现象的分析,这一批判领域的转换无疑给马克思带来了重大影响,“赫斯的经济异化思想影响了马克思是一个不争的事实”[6]119。只是赫斯更强调作为人的类本质的理想化交往活动的实现,而马克思更关注现实的人在异化劳动下的存在状态以及产生这种奴役状态的原因,因此马克思看到了交往背后的劳动生产。

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的提出不是思维领域中纯粹观念的逻辑演绎,而是立足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生产活动的分析,“马克思运用异化劳动这一概念来表示私有制和资本主义生产的非人化和反人道的性质,同时又把劳动的异化及其扬弃看作‘真正的人的社会’的自我创造和自我生成的辩证过程”[18]178。马克思在分析工人与其劳动产品、自身劳动以及类本质的异化之后,具体解剖了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孤立的个人无法实现异化,异化离不开人与人的交往关系,“在异化的社会里,并不存在真正的人与人的关系,而是私有者对私有者的关系”[17]89。人只是作为物的所有者而存在,但是劳动者却连自己生产的物也无法拥有。工人的劳动产品及其劳动不属于自己,那么必然会出现占有工人的劳动产品及其劳动的他人,这便是资产者,这就会产生资产者与劳动者的对立。资产者虽然占有了无产者的劳动产品,享受了无产者提供的劳动成果,成为利益的既得者。但与此同时,为了实现商品的价值,获得利润,资产者之间相互竞争、相互对立,在物的奴役下形成一种相互异化的关系。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越发简单化、机械化,机器的使用大大降低了工人的雇佣率,出现了机器排挤工人的现象。工人为了赢得有限的职位,获得满足自身继续生存下去所需的物质资料,相互之间不得不产生竞争和对立,争相将自身的劳动力价格降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工人为了工作而竞争,反而导致工资越来越少,并会变得更加没有意义”[19]。如此一来,本应该团结在一起的工人阶级也发生了异化。

在马克思看来,异化劳动是非人化的,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通过异化劳动,人的主体地位丧失,仅仅成为生产产品的机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异化为物与物之间的交往,不论是工人阶级还是资产阶级都被降低到物的水平。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实际上是对彼此拥有的物的需要的引导下进行的交往,“对我们来说,我们彼此的价值就是我们彼此拥有的物品的价值。因此,在我们看来,一个人本身对另一个人来说是某种没有价值的东西”[20]。异化劳动下的社会显然是与人的本质相背离的社会,那么与人的本质相符合的社会是怎样的呢?马克思认为那应该是人确认并承认人本身,人的类本质得到了高度的实现,人的产品不再支配人,而是为人所用且作为满足人的需要而存在的社会。这里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论证逻辑虽尚未成熟,但他关注到了现实的生产领域中的异化劳动,这相对于赫斯仅仅以理想的交往活动作为人的类本质要进步很多。

在黑格尔那里,异化是等于对象化的。劳动的异化或是对象化只是绝对精神在其实现的过程中,假借个体意识完成自身回归的一种手段,因此对象化劳动在黑格尔那里并不是现实的客观活动,而是一种抽象的精神运动。费尔巴哈则认为黑格尔的异化理论是一种主宾颠倒的阐述,在他看来,对象化不是异化。不是精神异化出物质,物质的存在应是首要的,它不是观念借以实现自身的手段。对象化劳动是现实的劳动,是真实的生活,是应该肯定的。马克思对异化和对象化的理解确实是受到了费尔巴哈的影响,“费尔巴哈肯定对象化(外化)而反对异化!这是马克思此时的逻辑参照系”[6]245。但他对劳动异化与对象化的分析又远远超过了费尔巴哈。

在马克思那里,“对象化劳动和异化劳动是现实劳动的正反两个方面:对象化劳动是它的肯定方面,异化劳动是它的否定方面”[18]191。劳动的对象化就是工人劳动的实现,是将自身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过程。工人劳动对象化的结果本应是劳动产品的获得,但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工人劳动产品的生产即其劳动产品的丧失,工人劳动对象化的结果是他与自己创造出来的劳动产品的异化,即劳动对象化就体现为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的劳动异化。马克思强调了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异化劳动与对象化劳动的同一性,它们并不是分散在不同领域的互不相关的过程,而是同一个生产过程的两个方面。马克思对异化劳动与对象化劳动的分析立足于资本主义现实的经济生产过程,将对象化劳动看作是现实的生产性劳动,并通过将生产性劳动明晰为具体的物质生产实践,实现了对赫斯基于人的交往活动规定的经济异化的超越,“从分析货币(交换)异化扩展到分析劳动对象化(生产),这正是马克思超越赫斯的地方”[6]245。

在赫斯那里,货币本应作为人们交往的手段,却在资本主义小商人社会中异化成为人们生存的目的。货币被看作是人的本质异化的结果,是衡量人的价值的标准,是个体与类相颠倒的原因。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而言,货币是作为克服人的原始孤立状态所必需的中介而存在,因此在人的力量发展到能够实现直接交往的水平时,货币便是要被消灭的。从整体而言,赫斯多是在否定层面谈论货币,货币的存在只是在人类尚未能依靠内在的需要进行直接交往时所需要的外在联合时的手段,人一旦在交往中联合起来,进入到有机的共同体(“真正的”社会主义)的发展阶段,货币这种作为“第三者的中介物”便不再有存在的价值。

马克思不同于赫斯,从《论犹太人问题》中对表现为市民社会原则之神的货币的批判;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开始将货币看作是人的主体需要和客观对象之间的中介;再到《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将货币看作是与一定的生产阶段相适应的生产关系;随着对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深入,马克思已经开始用唯物史观的眼光来考察货币的存在。“显然,深刻认识物质生产活动在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地位,立足于实践辩证法,是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并超越赫斯的关键所在。”[21]赫斯认为货币异化阻碍了人的交往本质的实现因而想方设法驱逐货币,马克思恰恰看到了货币作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手段所存在的历史必然性。马克思逐渐意识到赫斯那里作为理想交往活动的人的本质以及作为人的本质异化表现的货币都是脱离现实社会条件的抽象论述,货币不应只是赫斯那里为了构建“真正的”社会主义所批判的资本主义小商人社会的镜像,而是应该从对象化劳动即具体的生产实践中来理解货币的存在和本质。由此,马克思对赫斯的超越已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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