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应用写作美学思想管窥

2022-01-01 07:38韩高峰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文心文心雕龙刘勰

韩高峰

(广东行政职业学院中文系, 广东广州510800)

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篇讲到其文体论时说:“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1]456。在此部分刘勰不仅区分了文体,探明了各文体之起源、流变,解释了各文体之名称意义,且更为重要的是提炼概括出了每种文体的创作特征和美学特点。自《明诗》至《书记》二十篇,《文心雕龙》主要论及文体三十四种,此外还附带论及相关文体三十余种,算在一起刘勰论到的文体共达六七十种,而这其中应用文体占据了大部分篇幅。且纵观全书,《文心雕龙》美学思想很大一部分比重是蕴藏在应用写作理论当中。换句话说,《文心雕龙》应用写作美学思想构成了其整体美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刘勰在讲到自己论文的初衷时说“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1]453,他本人确实是很好地践行了“体要”之义,以生花之笔凝炼出了一系列可谓切中各文体之要害的美学范畴。这些美学范畴或相对举,或相关联,或彼此生发,或互为注脚,统揽观之,自成体系,是其美学思想的重要载体和结晶。然由于其时文体之辨尚未明晰,刘勰不但将有韵之文视为文学,同时也将虽无韵而有文采有情理的应用文看作文学。故《文心雕龙》中的美学范畴指向性多不是单一的,而是同时关涉文学文体与应用文体。因此,在由这些美学范畴入手探究其应用写作美学思想时,就必须对之加以系统地概括与审慎地辨析,以厘清其具体指涉。

一、情与理

统揽整部《文心》,刘勰对情与理的论述可谓贯穿始终,可见其对这一对美学范畴的重视。他将圣人的文章概括为四类,其中两类即是“博文以该情”与“明理以立体”。他把是否具有情或理视为判断文章优劣的重要标准。根据周振甫先生的归纳,“情”在《文心》中的内涵有三种,一是感情,二是情理、内容,三是情趣[1]533。显然,但就“情”来说,刘勰用笔最多的还是第一种,即“情感”之“情”。刘勰认为“情”首先须“信”,即发自内心,真诚可信。且这一要求是创作各体文章均须具备的,应用文体亦不例外。所以他说“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1]19。以此为标准,他批评后汉崔瑗所作哀文缺乏情感,而苏顺、张升的哀文虽有情感,但非源自内心,因此都缺乏动人的力量。其次对于特别是主情类的文体,还须做到“深”。他提出宗经的第一条即“情深而不诡”[1]31。若哀吊文一类文体“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1]119方为可贵。甚至即使是主理的诏策类文章也应饱含深情,所谓“授官选贤,则义炳重离之辉;优文封策,则气含风雨之润……眚灾肆赦,则文有春露之滋;明罚敕法,则辞有秋霜之烈”[1]183。在情与辞的关系上,刘勰主张应以情为主导,因情而生辞,而不能以辞为根本,因辞而害情。也即是说要“为情而造文”,不能“为文而造情”。在论及章表类文章的写作时,他说“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屈”[1]208,讲到哀吊类文章时说“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1]119,都是指此。他认为好的文章应该是情与辞的完美统一,将真挚的感情用恰切的语言表达出来,也就是“情信而辞巧”。

《文心》论“理”,就应用文体而言主要强调其写作内容,具体可包含事理和情理两个方面。体现在应用文体的写作要求上主要涵盖两个层面的意义:一是指文章的意义端正,合于情理。譬如在论及“吊”这一文体时,刘勰认为其主要特点是“事极理哀”,即事情重大,情理哀伤,所以在写作时就应该做到“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割析褒贬,哀而有正”[1]121。讲议对类文体的写作时,他更是强调一定要学习经典,体察古今之变化,获取充足的事实依据,使“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1]224,保证文章观点正确,合情合理;二是指文章的说理恰切,思虑周全。刘勰之所以推崇晋初张华的章表,主要理由即是其文“理周辞要”[1]207。他称颂汉代贾谊、晁错等人的奏疏,亦是因为其“理既切至,辞亦畅通,可谓识大体矣。”[1]213同样,他赞赏诸葛亮和庾翼的教令,也是因其“理得而辞中”[1]185。在“文(辞)”与“理”的关系上,刘勰主张应以“理”为根本,文辞围绕事理或情理来组织,且文辞不可浮华,不可天马行空、穿凿附会,否则即使讲出了道理亦会被浮辞所埋没,这样就本末倒置了[1]224。

二、约与繁

约与繁这一对美学范畴在《文心》对应用文体的论述中兼涉语言与体制两个方面。“约”首先是指语言的简明扼要、言简意赅,即所谓“简言以达旨”[1]20,“辞约而旨丰”[1]29。对此,《文心》在对多个应用文体的论述中均有谈及。比如在讲檄移这类文章时,称赞陆机的《移百官》“言约而事显”[1]193;讲议对的写作时,说“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1]224,并据此对历史上的诸家文章作出批评,说晋代傅咸虽懂得政治,但写的驳议“属辞枝繁”[1]222,陆机文章虽有锋芒,但“腴辞弗剪,颇累文骨”[1]222,而汉代公孙弘的对策,虽“简而未博”[1]226,但能抓住要点,使文辞简省,情理恰切,所以被汉武帝列为上等;在总结书记类文体的写作特点时,更是结合应用文体的实用性特点强调此类文体写作“贵乎精要”,要做到“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1]241。除了语言的简要,“约”还指文章体制的精炼,即所谓“体约而不芜”[1]31。那么作文属辞如何做到精约,刘勰认为需“核字省句,剖析毫厘”[1]257。也即是要字斟句酌,反复锤炼,切中精要,剖析入微。可以看出,“精约”是刘勰所推重的应用文体语言和体制的重要美学特色。这一认识对后世应用文体的美学追求影响深远,甚至有论者认为其是应用文语言审美的最高境界[2]。

需要阐明的是,刘勰虽推重“精约”,但也并不是完全摒弃繁复,即使是在论应用文体的美学追求上也没有将两者放在完全对立的位置。在《体性》篇中,刘勰将文章分为八种风格,“繁缛”即是其中一种,且在阐述其具体内涵时说“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1]257-258,并未有贬词。在讲檄移一类文体的写作特点时,他称赞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1]192。讲章表时他也没有完全排斥繁复,而是强调“繁约得正,华实相胜”[1]208-209才合乎法则。

可见,“约”与“繁”对应用文体而言,首先反映了不同文种的写作要求,其次两者在内涵上并非完全对立,刘勰所摒弃的“繁”是脱离中心的浮词芜句,而非围绕中心的“博喻酿采”。

三、文与质

“文”在《文心》中词义多元,具体到文章的审美范畴,兼指“文辞”与“文采”。相对而言,“质”则兼指“内容”与语言风格之“质素”。

《原道》篇说“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1]11,可见刘勰对文章文采的重视。文采对于文学作品之重要性自不必说,即使是无韵的应用文体,刘勰也认为其须具有文采。譬如在论及笺记类文体的写作时,他认为“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响”[1]233应是其写作的根本原则。讲章表时,他也说要“以文为本”[1]208,并据此称赞曹植的章表“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制巧,随变生趣”[1]207。但是刘勰又是以挽救宋齐伊始的浮靡讹滥文风为己任的,故其特别注意辞藻、技巧之度的把握。强调写议对要做到“字不妄舒其藻”[1]224,写章表要避免“情为文屈”[1]208,写启文要“敛饬入轨,促其音节,辨要轻清,文而不侈”[1]217等等。基于同样原因,刘勰特别强调文章之“质”。首先,他认为文章均需言之有物,内容充实,特别是作为“经国之枢机”的应用文更是如此。其次,他认为有些文体在语言风格上应该是质朴的。比如“吊”这种文体在写作时就应该使其内容纯正,语辞质素,而后人却过分注意辞采的华丽,以致情韵滞缓,变成了赋。他之所以特别推举汉代五家对策的写作典范,也均是因其具有指事而语,“辞以治宣,不为文作”“辞气质素”[1]226等特点。但是,必须要明确的是,刘勰所推重的质素绝不是简单的用语通俗,语义浅近,更不是不加修饰,粗鄙为文。他批评秦朝王绾等人的奏章,正是因其“辞质而义近”[1]213。在刘勰看来,真正的质素应是像《尚书》中的典谟那样,“要而非略,明而不浅”[1]208,亦如汉公孙弘的对策那样“总要以约文,事切而情举”[1]226。

在文与质的关系上,刘勰认为好的文章应是两者兼备,即所谓“志足而言文”[1]19。作为风格而言,则要因文体而论,有的文体偏重于“文”,如章表;有的文体偏重于“质”,如对策。总之,是“全任质素”还是“杂用文绮”,都可自成一格,但能做到两者兼备方为最善。

四、明与隐

刘勰论文,善于结合不同文体的性质、功用来总结其写作特点,归纳其写作要求。就“明”与“隐”这一对美学范畴来说,亦是分别适用于不同类型的文章的。他说圣人的文章“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1]20,都是后世学习的典范,就是指明了文章的两种类型,两种美学风格。就整部《文心》来看,刘勰讲“隐”主要是针对文学作品,强调文学作品的婉曲含蕴的艺术特色,具体到应用文体的论述,则着重讲“明”,即文意的显著明确、明白晓然。他对议对这类文体写作要求的一段论述就颇具有代表性。他说这类文体的写作应“标以显义,约以正辞,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事以明核为美,不以环隐为奇”[1]224。就如有的论者所言,这不仅是对议对这一类文体的写作要求,而是对所有公文写作的要求。同样的表述亦可见他对檄移类文体的论析,他说檄文这类文章是面向大众的,所以其要点是“不可使义隐;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若曲趣密巧,无所取才矣”[1]192。移也是一样,面向民众,移风易俗,所以也应该文辞晓然,意义显明。刘勰所称颂的几篇经典移文都具有这一共同的特点。司马相如之《难蜀父老》“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1]192刘歆之《移太常博士书》“辞刚而义辨,文移之首也”[1]192。陆机之《移百官》“言约而事显,武移之要也。”[1]193可见,意义之显明是刘勰对应用文体写作的重要美学要求。

需要说明的是,绝不能把刘勰所提倡的“明”褊狭地理解为意义的浅陋。意义之明,同样包含有意义之宏大、深刻之内涵。不管是文学创作也好,还是应用写作也好,都要做到“明而不浅”,不能以明害博,以明害深。这一点他总结章表的写作要求时讲得很清楚,即所谓“言必贞明,义则弘伟”[1]209。

五、谨与贞

“谨”这一美学范畴虽未直接见于《文心》,但刘勰在论及文章的立意谋篇、构思行文、炼辞炼句等创作规律时处处体现出了严谨的美学要求。对凝辞炼句的要求前文已有述及,对谋篇布局、构思行文的要求主要体现在文章内在逻辑的系统整一,外在结构的条理清晰,以及两者结合所达到的“首尾圆合,条贯统序”[1]295,事绪分明的美学效果。在对应用文体写作的阐述中,刘勰曾多次提到这一要求。譬如在总结章表类文章的写作时,他特别强调此类文体理应做到“肃恭节文,条理首尾”[1]209。在谈到汉代郑弘做南阳太守时所发布的教令为后世所称道的原因时,他总结为主要因其“事绪明也”[1]185。更能体现这一美学要求的是他对《春秋》写作特点的一段概括:

《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备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1]28。

刘勰借此主要是阐明《春秋》“微言大义”的写作特色,但这一段表述也恰恰很好地体现出了他创作论中“谨严”的美学思想。文中的“五石六鹢”出自《春秋·僖公十六年》,原文为“陨石于宋五,六鹢退飞,过宋都。”其中讲陨石时先讲“石”而后说石的数量“五”,讲“鹢”时先说数量“六”而后说“鹢”,何也?《公羊传》的解释是,写陨石时是记闻,陨石下落,先听到声音,然后视之,方知为“五”,而写鹢时是记见,先看到六只水鸟,后察之方知为“鹢”。刘勰认为这种完全符合事实发生顺序的表述,是基于实地观察的详密记述的结果,如此才凸显出记录的详实准确。“雉门两观”出自《春秋·定公二年》,原文为“雉门及两观灾。”宫门和门前的两观失火,为何先言宫门(雉门)而后及两观?刘勰认为这是以记述的先后来显现宫门和两观的主次地位。这两个例子足可见刘勰“谨严”美学思想之一斑。

“贞”在《文心》中主指文章意义之正确。刘勰讲宗经的六个优点之一便是“义贞而不回”[1]31。在讲论说类文体时说“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1]175,讲章表时说“言必贞明”[1]209。那么如何保证文章意义之正确?刘勰给出的答案大致有三个方面,一是须保证思想情感之真实,即“唯忠与信”[1]175,二是须保证事实依据之确凿,即“其取事也必核以辨”[1]106,“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1]224,三是须保证行文构思之谨严,即上文所述立意谋篇、铺理展论之细密严谨,合于逻辑。而此三个方面其实又都体现出了一个共同的美学要求,那就是“谨”。

可见,“贞”是和“谨”密切相关的一对美学范畴。总结起来可以说“谨”是“贞”的前提或重要保障,“贞”是“谨”的自然结果。

六、结语

《文心雕龙》作为一部体大思精的文学理论巨著,所蕴涵和关涉的美学思想极为丰富,其中偏重于应用写作的美学范畴应远不止以上所述,其美学内涵和涉及的美学理论也远为复杂。这些美学范畴所含蕴的美学思想对古代美学和应用写作理论的影响,与其中偏重于文学写作的一系列美学范畴如神思、虚静、意象、隐秀、风骨等之对美学和文学理论发展的影响同样深远。它所确立的应用文体写作范式、风格特征、审美取向,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此后应用写作理论的发展路向。其中的诸多理论思想对其后乃至当代应用写作实践和理论建设仍具有重要的启示和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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