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灯亮起的前一秒(短篇小说)

2022-03-16 23:57叶桂杰
椰城 2022年2期
关键词:妻子

作者简介:叶桂杰,男,浙江人,现居北京。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创作以小说、散文为主,兼及评论。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绿洲》《野草》《椰城》《美文》等刊。2015年入选“浙江省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出版小说集《恍惚》。

1

“你看你看,又躺下去了吧。”

“快坐好,这样躺着看电视,对颈椎不好。”

“哎呀,非要我拉你起来才算吗?”

炎热的夏日,墙壁上挂着水珠。他歪歪地躺在沙发上,两条腿照例笔直地伸着,仿佛从前一样,架在妻子的大腿上。他感到从所未有的倦怠,胸口憋着一股浊气。一切都让人感到烦闷。恍惚之间,他听到妻子的声音像一根火柴,在沙发上擦亮。

这是阿姨请假回老家后的第七天。阿姨的女儿要高考了,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请个假回去照顾。他劝说了三次,她才放宽了心。临走前,她把东家的事儿安排得妥妥帖帖的。“红灯是‘滴答滴答’,绿灯是‘嗒嗒嗒嗒’。”出门的时候,阿姨还是不放心。

“您放心吧,我没问题的。”他这样宽慰她。

然而,他发现他还是高估了自己。过去的一年里,他通过不断的自我训练,已经慢慢适应生活,但他从来没有适应孤独。每当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就感到整个世界实在太安静了,就像掉进一个巨大的深渊里。这时候,他的妻子就会从这个深渊里飘起来。

“就知道看武侠片。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看这个……换台换台。”

“摁下去,摁下去。这是啥?全是动物,一个人影儿都不见着。”

他黑洞洞地望著电视机的方向,妻子的声音很不安分地这里一闪、那里一闪,像夏夜里的萤火虫。他知道那是幻觉,但他一下一下地摁遥控器,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节目。

“什么?鉴宝?你看的文物书还不够多吗?换台换台。”

“什么?弈坛春秋?你没见柯洁都输给AlphaGo了吗?”

“太空站?你那哪是看快讯?你就是在看人家竹幼婷小姑娘嘛。换!”

“诶——诶——看电视不就是图个轻松嘛?把自己整得这么累干嘛?”

他忽然警觉起来。但凡说到“休闲”“放松”“快乐”“弄得那么严肃”“整得那么累”“要与时俱进懂不懂”之类的话,他就知道她要来抢遥控器了。

他条件反射似的把身子蜷起来,握住遥控器的拳头攥得更紧了。

“哎——哎——你说你紧张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你以为我会跟你一般见识吗?我才不稀——”

他跳了起来。他知道“稀罕”的“稀”字一旦拖出尾音的时候,妻子就会发起进攻。

可是他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动静。

整个家都很安静,安静地像沉到很深很深的水底。

2

醒来以后,他发觉面颊上黏糊糊的。那是他做梦时流在靠枕上的口水。

“又流口水,嘴巴是漏了吗?唉——”妻子从梦中追出来,继续教训他。

“什么?要我给你擦?除非——你、求……我。”他睡眼迷离,仿佛看到妻子把头一撇。

“不行不行,这哪算求啊?再来,诚恳点儿啊。”妻子向他使劲儿摆手。

“嗯——这样还行吧。不过……你还是自己去吧?谁要伺候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啊?哈哈哈哈……”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看在你可怜兮兮的份儿上,我就帮帮你吧。”

他在妻子的搀扶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沿着熟悉的路径,迷迷糊糊地走进卫生间。

阳光照不到这块小小的空间,里面格外阴冷。他哆嗦了一下。

“你傻呀。你就不会开灯吗?”妻子在黑暗里戳了下他的腰。

他摸索着,把卫生间的灯打开。

“这根灯管早就不顶用了。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把那浴霸打开。”妻子命令他。

他往前走了两步,在浴亭边打开暖灯。随着灯光的亮起,他的眼皮子为之一跳,脑海里金灿灿的。卫生间内的每一样事物都清晰地向他敞开自己的细节:白色的抽水马桶,马桶上面钉在墙上的置物架,弧形的磨砂玻璃浴亭,沾着污垢的轨道,天蓝色的洗手台,水汽蒙蒙的大镜子,蓝色的牙刷和牙杯,红色的牙刷和牙杯,沐浴露,洗发露,化妆盒……

他摸索着打开水龙头。蓄了浅浅的一层水后,他把毛巾从不锈钢架子上摘下来,放入水中,然后捞起来,拧干。厚厚的水从毛巾上滋滋地吐出来,落在乳白色的瓷盆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自从失去光明以来,生活中的声音就变得特别温柔。

“你搓干净了吗你?就这么糊弄一下。”妻子忽然从毛巾架上探出头来。

他只得把毛巾丢回盆里,稀里哗啦地揉搓。

“怎么会有你这么邋遢的人呢?你看你的毛巾,都黑成什么样子了?”

他偏过头,向妻子咧嘴笑。

“笑什么笑?还好意思笑。你看你,你看你,我冤枉你了吗?你用的东西,哪件没毛病?”

“你看你这牙刷,毛都塌了,像个扫把似的。”

他丢下毛巾,摸了摸牙刷,摁下去,刷毛向四处散开去——确实有些塌了。

“你看你这牙杯,都是垢。你也不刷干净。你嘴巴也凑得近去?”

他摸了摸牙杯,摸到一片白色。

“你看你这剃须刀,刀片都钝了,也不换一换。刮在脸上,不疼吗?”

他摸了摸剃须刀,确实有些扎手。

“你的毛巾还没搓干净呐?洗把脸要大半天啊。”

他赶紧回过神来,拨起水龙头的开关。水哗哗地吐出来。

“喂!喂!喂——”妻子突然在浴亭里尖叫起来,“没见我在洗澡啊?冷死我了。”

3

客厅沙发的旁边是一个靠墙柜。他回到沙发找遥控器的时候,摸到了柜子上摆着的乌龟缸。乌龟很安静,安静到他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那是两年前的春天,他们一起去花鸟市场买的。

拐过那个湿漉漉的街角,妻子突然拽住他的两条胳膊,厉声质问:

“跟你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从来没给我买过一只小宠物?”

妻子嘟囔着嘴,腮帮子鼓鼓的。清晨的阳光打在她那白亮的脑门上,异常明丽。

他龇着牙,嘿嘿地笑:“你也没给我买过什么东西嘛。”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出事了。他厌恶自己的笨嘴拙舌,常常让他犯一些莫名其妙的錯误。

妻子拎起他的耳朵,拎得高过了她的头。

“好啊,你这话都说得出来,你还是个男人吗?”

妻子一面狠狠地说,一面拎着他进了一家观赏鱼的店。

五分钟后,他们出来了。

妻子把装着小乌龟的塑料袋举到他的鼻尖,忍住笑,说道:

“你说我没给你买过东西?这不是吗?送你一只绿乌龟,罚你每天给它刷背。哈哈……”

就像往常一样,他把牙刷伸进金鱼缸。

牙刷头刚接触到龟背,那小乌龟一个激灵就把头缩了进去。

“别碰我!”小乌龟在龟壳里朝外吼了一声。

或者说,是妻子吼了一声。

但他不管,继续刷着龟背。

“别挠我,好痒!好痒!呵呵呵……哈哈哈……”妻子在乌龟缸里忍不住喊。

他一哆嗦,斜刺里向上面望去,但上面空荡荡的。

客厅的空气里,弥漫着花鸟市场的气息。

4

他的手扶在阳台的栏杆上,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穿堂风扑在他的脸上。

他向对面望去。对面五楼住着奶孙俩。那个奶奶仿佛永远都在阳台的灶台前捣腾,一刻也不肯歇息。而妻子总像球场上的解说员似的,时不时点评一句。

“啊呀,太香了,肯定在炒回锅肉。”

“啊啊——嚏呃。这么呛,放了多少辣子啊?诗传宁(四川人),就是诗传宁(四川人)。”

“完了,完了,她一定是在做老鸭煲。”

“天啊,她竟然在炒田螺。这——不——可——以!她这是在诱惑你犯罪。”

“蒸螃蟹?这也太会享受了吧?这样下去,她孙子要营养过剩的。”

那个孙子,白白胖胖的,嘴巴说个不停,调皮得很。他们的楼下租住着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的窗帘经常在大中午的时候,莫名其妙拉起来。一旦拉起来,小男孩儿就从阳台上把他那飞速旋转的溜溜球挂下去,呜呜呜呜的空鸣声,一直挂到楼下。然后他就趴在栏杆上,提着溜溜球。当——当——当——当——他用溜溜球撞击楼下阳台的不锈钢栏杆。

这时候,楼下的小伙子就会光着膀子冲到阳台,举起一把亮闪闪的剪刀,仰头望楼上喊:“再吵再吵,就给你剪掉!”

有一次,妻子站在塑料凳上晾衣服,他就趴在自家阳台的栏杆上望对面,等热闹看。

溜溜球男孩儿开始了,当——当——当——当——

楼下的窗帘鼓了一下,裂开一条缝。他以为剪刀小伙子要冲出来了。没想到冲出来的是那个小姑娘。小姑娘光溜溜的,披着一头及肩的短发。夏天的阳光很灿烂,打在她身上,反射出一片白亮白亮的光雾。冲到阳台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忘记穿衣了,然后急忙转身退了回去。

看到这一幕,他怦然心动了一下,回头发现妻子的手臂举得高高的,衬衫的下摆随之翘起来。他把目光从衬衫里望进去,望了两眼,他的血液开始发热。

他二话不说,把笔直的妻子从凳子上折下来。晾衣杆铛啷啷连声脆响,滚落在地。

“你要干什么?”妻子慌乱地低呼,“溜溜球看着呢。”

“你没听见吗?他楼下还‘当’不过来呢。”

5

回到卧室,他竟感到卧室的过于空旷。在此之前,他从来都很嫌弃它的逼仄。

当初他们一起去买房的时候,他力主卧室要宽敞,但妻子不答应。

“卧室要那么大干嘛?”她反问道,“卧室太大,整个人都挥发了。我会变成一个个碎片,悬浮在空中,你把我捉得回来吗?……就算你捉得回来,你拼得回去吗?”

他不知怎么回答,嗫嚅了半天。

就这样,他们原本拿着的那笔仅作首付之用的购房款,硬是把整套房子拿下了。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户型,当然卧室也就更小了。他们在这个卧室里生活了三年。

三年时间,乍一掂,轻飘飘像棉花糖似的;细回想起来,却又很沉重,很密实。在这三年里,他们的生活就这样静静地流淌,丝丝缕缕,却又绵绵不断。普通,寻常,单调,但也充满了色彩和欢乐。

现在,在这个狭小而逼仄的卧室里,到处都漂浮着妻子的身影:电视柜上有妻子,窗帘上有妻子,梳妆台上有妻子,被窝里有妻子,衣柜前有妻子,穿衣镜前有妻子,空调机上有妻子,吊灯上有妻子,烫熨斗上有妻子,绿萝架上有妻子,飘窗上有妻子。就连湿漉漉的空气里,也能挤出好多好多个妻子。

“啊呀,又一只灯泡哑了,淘宝水货。”妻子喊。

“空调吹得太干了,你打盆水来加加湿呀!”妻子喊。

“快把你的猪蹄抬起来,就你这里最脏。”妻子喊。

“唉,你的衣服别乱扔呀。都皱巴巴的。”妻子喊。

“喂——,别乱翻我的化妆盒,全给你搞乱了。”妻子喊。

“哎呀,你小心啊,毛手毛脚的,差点把镜子撞倒了。”妻子喊。

这时候,他正站在穿衣镜前。他把手向镜子伸过去,伸过去。他的记忆像一群沙丁鱼,从脑海深处浮游上来。

他发现这面镜子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哪怕整个人跳进去,多半也能装得下。

6

在床头柜上,他摸到了相册。或者说,他看见了相册。

在这个家里,他的方向感太强了。他几乎不用眼睛定位,而只需直觉就行。

对于相册里的每一张照片,他是如此熟悉。尽管那些照片有横着放的,有竖着放的,有斜着放的,有大有小,有方形的,有圆形的,有爱心形的。但他还是能够把它们一一辨认出来。

每翻到新的一页,他都会把照片从相册里一张张取出来,放在眼前仔细凝视。每一张照片,也都承载着他们生活的点點滴滴。

“这张这张,是咱们去的深圳。你还记得大澳吧?那里的海水真蓝啊。”

“你看这张,雪乡,雪谷,羊草山穿越。那天暴雪啊,山上的雪都有一人高。全世界都是白的,现实版的冰雪大世界啊。”

“还有这张,嘉兴西塘,江南小镇。我们两个江南人,活了三十年,第一次坐这种旅游区的乌篷船。船家划水可真不行啊,还不如我妈。摇来晃去,差点儿卡桥洞里去了。”

“这是大理的崇圣寺。哈哈哈……就是在这三座塔下,我跟你说了两次再见,见鬼,孽缘塔啊。三塔三塔,按理还差一次啊……”

“这张这张,西安古城墙。秦皇汉武、大唐盛世,西岳华山,兵马俑,华清池,多漂亮的古都啊。咱们那是第一次吃biangbiang面。你看着那店招,在那儿卖弄学问,说什么念‘帮帮面’。语气这么坚定,我差点儿就信了你,最后还不是打脸?”

“还有这张,桂林山水甲天下。你就拿出二十元的钞票,上面印着漓江风景。你就说,二十块钱搞定它。原来你在桂林也有朋友,了不起啊。他就请了个当地的船家,带我们在水上漂了一路,一分钱没收。你深藏不露啊,有两下子嘛!”

记忆深似海,勾起来一条,捞出来就是一群。从前妻子还在的时候,他们只顾往脚下看,往前看。现在,脚下也看不见了,前面也看不见了,他只能往后看。

算起来,他们的恋情从大学持续到现在,也有十五年了。其间虽也有些磕磕绊绊,但如此漫长的长跑,终于有了圆满的结局。

双方父母都很乐于他们的结合,两边亲家也都很谈得来。大学老师和同学也无不祝福他们。他们相互之间性格相投,各自性格里尖锐的地方也磨合得差不多了。许多人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有夫妻相。他们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只是顺其自然罢了。可是,这结婚才三年啊……

他把相册捧在怀里,从这一张摸到那一张,从这一页翻到那一页。照片不少,但是比起十五年的光阴,却又不多。一张照片就是一个时间的切面,几百张照片放在一起,岁月就动起来了。

岁月一会儿闲庭信步地走,一会儿披星戴月地跑,快快慢慢,没什么规律可言。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他们坐在西湖边。

她的脸上红扑扑的,头发有些松散凌乱,显示出非常的倦态。她靠在他的肩膀上,面颊蹭到了他的鼻尖。落日的余晖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游船如织,在一片水域里慢悠悠地划着。船家和游客,都穿着橘黄色的救生衣,好不惬意地欣赏着这春日的西子湖晚景。那边游艇区,则是年轻人的天堂。他们俯下身,紧抱着方向盘,在湖面上切出一道长长的弧形水道。断桥上的游客,和当地吃了晚饭出来散步或健身的居民们,放风筝的放风筝,聊天的聊天,拍照的拍照。湖光、山色、落日。真是个美好的黄昏。

就在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第一次与她的身体发生了完全的融合。

那时候,他感到整个生命就像一方沸腾的冰块融化在了她的体内。

在无数个嘻嘻哈哈的日子里,那是他第一次,体验到纯净的悲伤。他忍不住落下泪水。

“你怎么眼泪都流出来了?谁欺负了你似的。”

妻子——那时候的女朋友,指着他的眼角感到莫名其妙。

他嘿嘿一笑,说道:“被你榨干了,涩得很。”

她一脚将他踹到了床底下,同时说道:“去你妈的。”

7

冰箱门拉开的时候,一股腐烂的臭味逃了出来。

其实阿姨临走的时候,已经尽可能地把各种食材能加工的都加工了。但是他依然提不起精神去做一道灿烂的菜。这几天,他每天起来,就在锅里下一捆面,一吃吃一天,剩下的就放冰箱里等下顿吃。现在,面条都有些发馊了。

事故发生以来,他从没正儿八经地下过厨。

从前,她在炒菜的时候,他就像个小跟班,陪在旁边上上下下地侍候。

“把包菜洗了。”“哦。”“切五个香菇。”“哦。”“酱油呢?”“哦。”“铲子在哪里?”“哦。”“包菜洗好了吗?”“哦。”

“哦。”无论什么问题,他都回答“哦”。

“哦。”“哦。”“哦……”

他发现这个语气词是万能的,可以应付一切。所以当冰箱里逃逸的臭味钻进他的鼻腔时,他几乎下意识地“哦”了一声。那一刻,他以为妻子还在厨房里上蹿下跳呢。

厨房里的寂静是空前的,这让他很不适应。就像她曾经说过的那样,他感到整个身体都要蒸发了,碎成一片一片,化开来,漂浮在空气中。

换作从前,那切菜声、剁肉声、煎油声、流水声,七零八落的声音总会灌满他的耳朵。而最让他感到崩溃的,就是那个油烟机了。它那呼呼呼的风声,以及总是关不掉的丁丁声,仿佛昼夜不停地叫着。

这回,他弄了个蛋炒饭作为晚饭。他打了一碗搁在桌上,然后又打了一碗搁在对面。两个饭碗,两双筷子,中间隔着一片宽阔的空地。尖利的寂静像一排激光从空隙中穿过。

“今天领导累了,不想干活。咱们就吃炒饭吧。”为了打破令人难受的寂静,他替她说。

“炒饭没关系,可是这么点儿不够我吃啊。”他说。

“不够你吃?冰箱里还有杨梅呢。”他替她说。她的语气那么坦然,让他不得不佩服。

“杨梅?”他被她的建议惊得目瞪口呆。

“是啊,就是杨梅。”他替她说。

“上个月我从老家乡下拿的,还结着冰块呢。”他替她补充说。

“你要是想吃,早点拿出来化一化。”他又替她补了一句。

噗嗤一下,他忍不住替她笑了出来。

“今天领导累了,不想干活。毛主席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看着办吧。”他替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后,理直气壮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拱了拱肩头,让围裙从肩膀上滑下来一角。

他忽然觉得有个人钻进了他的身体。

8

小区里已经亮起了灯。草坪里的驱蚊灯,水池里的射灯,地面下的地灯,还有灯杆上的白炽灯。但他看不见。他只是凭着身体里的时钟做出这个判断。

他烧了一根香烟,吸了一口。他是最近才学会抽烟的。

但他并不怎么真抽,他多半只是夹在手上,凭它白白地烧到指尖。他就闻闻而已。妻子对他有诸多要求。他把每一条都奉为圭臬,不敢越雷池半步——在妻子眼皮底下的时候。不准抽烟,喝酒要适量,不能喝有颜色的饮料,十点以后不能进食,起床后要先喝一整杯水,吃饭前必须先喝三勺汤,睡觉的时候不能在枕头边给手机充电……

“你怎么抽起烟来了?禁止吸烟!”有人喊他。

他吓了一下,站起来,好像做错了事似的,把手缩在后面。

对于自己的反应过敏,他感到好笑。因为他转而意识到那不过是幻觉。

“还说没有,这不是吗?”妻子突然跳到他面前,要夺他手里的烟。

他的虎口一疼,烟掉在了地上。紧接着,他下意识地用鞋子踩住烟头。

“你竟敢背着领导偷偷干坏事?”妻子愠怒。

他觉得耳垂一阵撕裂的疼,仿佛被什么力量拎了起来。

“还说没有?还狡辩?你在我面前还敢撒谎?看来非治治你不可。”

他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拎起来,在整个屋子里转了一圈。整个屋子都扯着嗓子喊。

“碗你洗。”水槽喊。

“地你拖。”地面喊。

“衣服你来洗。”水桶喊。

“别忘了浇水。”绿萝喊。

“今晚你睡沙发。”沙发喊。

9

“你动作麻利点儿,我先下去扔垃圾了。”

“磨磨蹭蹭的,跟我爸一样。一出门就要上厕所。”

“购物袋别忘了哈?先备着,万一脑子一热,又去买东西了呢?”

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妻子拖着他不停地唠叨,像一个会说话的影子。他加快速度,收拾停当,顺栏杆一步一探地走下楼。饭后的散步,是他们婚后多年来的惯例。这惯例暂停也有一年了,现在他要复活它,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就像一条很久没下去过的河,跳下去,自然就能游到对面去。

她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是那么亲切、熟悉、自然,而且鲜活、生动。

外面比屋里略热一些,但是空气比屋里通透。小区里的绿化过了头,加之小区已经有些年份了,各家的墙壁上多少都抱着爬山虎,望去,一片绿油油的。花坛里,蚊子胡乱飞。只听到啪啪啪啪的声音,那是挂在树上或插在灌木丛里的灭蚊灯,蓝盈盈的,在进行着无情的种族清洗运动。

香樟树的花开了,白色的,一大片一大片,一面欢快地开,一面欢快地落,像小孩兒吃饼干似的,碎屑掉一地。香气似乎有些过于浓郁了,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现在已过了饭点,原本摞在楼上的居民陆陆续续都下来了,像豆子似的撒到了地面上来。穿过小区,对面就是霅溪公园。公园沿河而建,是小区居民散步的好去处。

“唉,还说什么垃圾分类呢?从前是两个垃圾桶,可回收垃圾,不可回收垃圾。现在呢?四个垃圾桶,厨余垃圾,其它垃圾,其它垃圾,其它垃圾……”妻子扔完垃圾,走过来挽住他。他知道,妻子又要开始跟他讲楼下大爷的故事,以及楼上婆婆的故事了。

“你记得咱们楼下那个大爷吗?就是跟警察报过警的。咱们不是厨房里水管破裂嘛,水漏到楼下去了。这也至于报警吗?大惊小怪。……我跟你讲噢。我刚才又看见他乱擤鼻涕了。擤鼻涕的手,还擦人家车门把手上了。真恶心。”

“还有我们楼上的婆婆。你记得不?我真是被她笑死了。你猜怎么着?……我刚才啊,看到她又、又、又到小区公共厕所里蹲坑了。……为了省一块钱,公交车宁肯提早一站下车,从妇保院那边过来,再从小区后门进。每次来大号,都舍不得在自个儿家里上。你说,能省多少水嘛?抠门儿——不对,她这样还能省卫生纸诶。一年下来可不少卷呢……难怪现在厕所里的自动抽纸机,都要人脸识别了……”

10

过马路时,正赶上红灯。他随人流停住脚步,听红灯“滴答滴答”响。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但他凭着丰盈的记忆和充沛的想象力,将整个落日小城的璀璨重新擦亮。他知道,这是一个阔大而深邃的十字路口。来往的车辆特别多。过了这个路口,对面就是霅溪公园了。这个点,公园里已经喧闹起来。老娘头跳广场舞,老老头打太极,小囡囡跳大绳,还有打陀螺的,打羽毛球的,玩空竹的,扔飞盘的,溜冰鞋的,滑滑板车的,遛娃的,吹牛皮的……

公园里有好几家冷饮摊,有烧烤,有冰淇淋,有椰子,有啤酒。每次出来散步,他都忍不住来点烧烤。因为那烧烤,照妻子的说法,实在“太、太、太好吃啦”。

他最喜欢吃的是烤生蚝。但是生蚝太贵,妻子每次给他点的都是扇贝。从扇贝里吃出生蚝的味道,需要舌尖上的想象力。

“我这是在训练你的想象力。”这是妻子驳回他的抗诉时常用的辞令。

公园的尽头是一个商圈。沿着马路有一段都是手机店。苹果、华为、三星、OPPO、小米。三星旗舰店最会营销。一圈人把舞台搭在路中央,一个大音箱绑在店门口的路灯杆上。红毯覆盖的舞台上,七八个销售员,男男女女,乌泱泱地又唱又跳。

“别看了,你这台手机可以再用五年。”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妻子总是这样说。

穿过手机店,就是服饰店了。耐克、阿迪达斯、太平鸟……

“你们男士的衣服都太贵了,一件顶我们女士的三件。你懂的。”妻子常这样说。

穿过服饰店,进去是银泰商场。商场里整个又是一花花世界。买衣服、吃饭、看电影、唱歌、玩电竞。他最喜欢的是魂斗罗——一款暴露年龄的电子游戏……

“喂,喂,又走神了?我冰淇淋买好了。”

他忽然觉得腰间一刺,是妻子从背后戳他。他吓了一跳。

“绿灯了,可以走了。”他感觉臂弯里一紧,妻子挽住他向前走去。

绿灯“嗒嗒嗒嗒”地响着。绿灯的节奏可比红灯快多了,催得人慌兮兮的。

“红灯是‘滴答滴答’,绿灯是‘嗒嗒嗒嗒’。”

他想起阿姨临走时叮嘱他的话,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佩服的人是谁吗?”妻子突然问。他好奇地向妻子望去。

妻子舔着冰淇淋。冰淇淋有些化了,粉红色的奶油溶进粉红色的晚霞,分不清谁是谁。

“就是那种在绿灯亮起的前一秒,就把脚抬起来、把刹车松掉的人。”妻子说道。

他不响。穿行在这个斑马线上,他感觉整个世界被分成了两半,左边一半,右边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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