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梦十夜》第七夜中的焦虑意识

2022-04-01 12:11彭婷
文学教育 2022年3期
关键词:夏目漱石

彭婷

内容摘要:《梦十夜》由十个相互独立且隐喻遍布的梦境构成,小说展现了作者夏目漱石对于爱情抉择、人生命运和历史现实等诸多问题的忧虑与思考。其中第七夜主要讲述了“我”被置于一艘不知所向的大船上,在彷徨不安中寻求解脱,选择跳海自杀却又追悔莫及的梦境,文本多处流露出作者的焦虑意识。本文通过阐释《梦十夜》第七夜梦境中的焦虑情绪内涵,探讨了文本中的焦虑意识与夏目漱石对日本文化现状的忧虑及其自身幽暗生命体验的密切关系。

关键词:夏目漱石 《梦十夜》 焦虑意识 文化忧虑 生命体验

夏目漱石(1867-1916)是日本近代著名的文学家与思想家,在《朝日新闻》社于2000年举办“一千年来最受欢迎的日本作家”的问卷调查中,夏目漱石名列榜首,可见其十分受日本大众喜爱。《梦十夜》于1908年发表在《朝日新闻》上,该小说记述了作者所做的十个离奇梦境,既具有夏目漱石前期作品幻想、讽刺的特点,又具有其后期作品写实、厚重的风格。其中第七夜梦境风格尤为独特,除深刻的隐喻和象征外,文本值得关注的还有作者通过对造梦场景的铺设和梦中人物行动心理的描摹浸透出的焦虑意识。本文旨在对第七夜文本中渗透的焦虑意识及其生成根源进行解读。

一.从场景到人物:梦境中的焦虑意识

在第七夜的梦境营造中处处渗透着焦虑意识。从作为梦境发生场景的大船不知所向的航程,到人物“我”寻求同行之人相互认同的失败,再到最后“我”选择自杀的行为过程,多处彰显出诡秘、恐怖、不安与紧张的氛围与情绪,下面进行逐个分析。

1.大船:紧张的造梦场景

“我搭上了一艘大船。”①小说开篇铺就了梦的场景,这个梦开始于一艘冒着滚滚黑烟,破浪前行的大船上。一方面说明梦的特点,即无厘头、非逻辑,同时也表明了“我”已经糊涂地置身于一种状况的既定事实。作者将“我”置于一个封闭的大船上,逃無可逃,让“我”慌张却无能为力。“这艘船日夜无休无止尽地吐着黑烟,破浪前行。船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可我不知道这艘船将驶往何方。”作者让不休不止的大船不知所向,则进一步引起了“我”的焦虑。与此同时,围绕于大船周围的景象是“巨浪滔天,苍蓝得无可言喻,有时又会化为紫色。只有船身四周总是白沫飞腾”。如若大船是造梦舞台,那么舞台周围的布景也是阴森恐怖的,黑色的烟、白色的浪沫和时蓝时紫的大海,都是阴冷的色调,似乎都在营造一种紧张、不安的氛围,致使“我”内心翻涌,不断追问。

以梦为形式的文本写作十分自由,梦中意象可承载许多喻意。夏目漱石此处将大船作为他第七夜梦境的主要场景,且营造得十分可怖,令“我”和读者都产生不安,实则是夏目漱石于寄托于梦中的时代焦虑。作为造梦场景的大船即明治时代的日本。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日本政府于1868年开始实施明治维新。大变革的时代宛如一艘大船,它一方面具有近代化的样态,黑烟滚滚且破浪前行,是人类文明的进化,但同时它又被描述为封闭且不知所向,如同此时日本所经历的那样,新的思想观念涌入在社会中掀起波澜,处于此时代中的人,就像“我”一般无法逃身事外,却又不知道它要驶往哪里,彷徨无适,焦虑不安。于是夏目漱石笔下的“我”想要确认方向以缓心中不安,看到船在追逐落日,便问船上之人,却传来水手的歌谣的应答,“身在浪上,以橹为枕,漂啊漂吧!”得知船行没有目标的“我”内心受挫,“心想,与其呆在船上,不如纵身海底。”至此作者将“我”第一次推到了自杀的边缘。

2.其他乘客:寻求自我的焦虑

在描写完因大船而生的跳海念头闪现后,夏目漱石把“我”的关注点转移到了船上的其他乘客。意欲寻找可以使“我”于船上能安心栖身的理由,以缓解“我”内心的忧虑。“我”首先瞥见的是倚栏哭泣的女子。“天色阴霾,船身摇晃不定,我瞧见一个女子在倚栏低泣。更瞧见她擦拭眼泪时那条白色手帕。她身穿印花洋装。看到她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悲伤的人不只我一个”。一个打扮不俗的女子在伤心地抽噎,是因为悲惨的身世,无望的爱情,还是和“我”一样,担心船的去向及靠岸时间?总之,不知什么原因而哭泣不已的女人,使我产生了天涯共沦落的无奈与哀伤之感。

第二位是一个神秘的异人。“一天夜晚,我独自在甲板上眺望星空时,一个人走近问我懂不懂天文学。我正无聊得想自杀了,根本没必要学天文学。所以我不回话。于是,他给我讲了位于金牛座顶部的七星的传说。并且说星星、大海都是神灵创造出来的。最后问我信仰神灵吗。我凝望天空,沉默不言。”这位异人崇奉天神,并不厌其烦地与我诉说,热忱地与“我”解说,希望“我”也能够相信宗教,但是对于无所适从的“我”来说,高远渺茫的神灵并不能救赎我的处境,于是“我”并未作出回应。

第三次是一双年轻男女。“有一次我去沙龙,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背对着沙龙入口正在弹着钢琴,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子站在她的旁边,正引吭高歌。年轻男子的嘴巴看上去大得惊人。两人的样子,看上去好像是完全无视两人以外的其他事物的存在,也好像甚至忘掉了置身船上。”这一双人完全沉醉于自己所做的事情里,忽视了其他人的存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我”却由于对境况有清醒的认知,忧虑船的目标,故而无法再次安于其中。

此处“我”与其他乘客的相遇,实则是“我”在寻求自我认同,而最后均不能融入的结果则使得“我”更为焦虑不安。大船表达了作者的时代焦虑,在船上的三类人则可以理解成为三类流行于世的人群。身着洋装却倚栏哭泣的女子,与新思潮涌入中依恋日本传统文化的人有着同样的黯然神色;神秘异人的象征十分明显,是当时日本社会中选择以学术或宗教避世栖身的人,他们也能看到这正在行进的“大船”问题所在,但选择不问;第三类人借助西式的乐器引吭高歌,他们像是当时日本社会中引介西方现代思潮之人群,无论他们多么高声,“我”只觉得吵闹。这些人群与夏目漱石对现实的关心,对文学的关注及其严于剖析自己的看法相差甚远,因此这三种人的人生态度也并未对“我”产生任何积极影响。“我”无法融入任何一类人,未能寻求到价值的认同,陷入了自我危机之中,焦虑的情绪充斥着“我”的大脑,坚定了自杀的决心。

3.“我”的自杀:生死的挣扎

由于不知来路与前途,永无尽头的恐怖环境,与同船之人不能进行精神沟通,清醒却无能为力带来的焦虑和痛苦,使得“我”不安、孤独到达极致,最终决定赴死,以此获得解脱。“于是,在一个夜晚,四周无人的时候,我毅然跳入海中。可是就在我双足离开甲板,与船断缘的那一刹……我突然珍惜起自己的生命,从内心深处想停止这种行为,可是,太迟了。”此段内容中,夏目漱石从动作和心理变化细致地刻画了“我”临死前的挣扎,对生充满焦虑,对死亦然。最终,“我”决定毅然赴死,但在跳离甲板的时候却悔意顿生,想抓住一些救命的东西,却连根稻草也没有,只得愈发靠近漆黑且可怕的深海。

大船一如既往地冒着黑烟向前行驶。“我才醒悟到,即使不知船只将驶往何方,自己仍然应该待在船上。可是,我已无法实施悟后的道理,只能怀抱着无限的悔恨和恐怖,静静地坠向黑浪中。”由于各种原因“我”终于下定决心自杀,在跳离船只的一刹那,“我”突然醒悟,死并不能解决问题,即使死了问题依然存在,倒不如留在船上,也许还有弄清问题的机会。为时晚矣,“我”只能带着悔恨和恐惧下坠。死亡过程描写呈现了一个孤独无助、充满矛盾的“我”在生死之间的不安与挣扎,“梦”到此戛然而止。

二.从文本到作者:焦虑意识的根源

罗洛·梅认为焦虑是由于人的存在感及基本价值受到威胁所致的情绪意识,它体现了人的存在与非存在的矛盾。②在文学创作领域,作家所体悟到的人生处境与他所追求的理想价值之间的裂隙,造成了作家个人心理的内在冲突和焦虑不安,又因为通常作家在创作中给出故事信息时,在很大程度上参与了这个故事的叙述,故而作家的焦虑会透过笔尖浸入文学创作之中,文学作品由此成为可以窥见作家的心理状态以及作家所处时代之精神文化掠影。

夏目漱石在小说中对处于社会动荡转型期的明治时代所作的隐喻性描写,实则体现着他对社会矛盾和文明发展的深切忧虑。在第七夜的文本中,夏目漱石通过对造梦场景的营造以及“我”自杀过程的描摹使得整个梦境陷入一种焦虑不安与矛盾压抑的情绪氛围之中。根据《梦十夜》的创作背景不难发现,文本中的焦虑意识与夏目对日本文化近代化的忧虑及其幽暗生命体验有密切关系。

1.文化的忧虑

首先是文化的忧虑。个人价值观大部是社会文化的产物,焦虑是由人的基本价值受到威胁所致,而个人的基本价值的确立受到社会文化的影响,那么焦虑与文化定然有密切联系。随着文化发展转向,个人依托于文化建立的价值观及道德标准随之面临重组,个人行为没有固定的标准,因而无所适从,必然会体验到痛苦的焦虑。日本的明治社会正处于这样一个旧有文化和价值观念崩摧,而新秩序与社会法则尚未构筑完成的时代,其间文人知识分子的焦虑可想而知。

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大量引进西方文明,赢得了数次与他国的战争,为此引起了世界的广泛瞩目。正由于明治政府频繁发动战争加上歉收饥荒,日本于日俄战争后很快面临萧条,各种社会矛盾加深,明治后期的日本社会可谓民不聊生。加之缺乏作为西方近代化基础的社会制度与精神层面的变革作先导,日本的近代化转型过程出现了缺乏主体性与批判性等多种弊端。

出身官宦之家的夏目漱石自幼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给了他极其深刻的影响,促使他形成了“欲以文立身”之志。由于时势所趋,夏目漱石不得不改变初衷,舍弃汉学,转选西学,但由于缺乏主体性,夏目漱石在大学学习英国文学成效甚微。带着疑问与不解,夏目漱石去往英国留学,在英国切身体验西方近代文明成果的两年,使他牢固地树立了个人主义“自我本位”③的伦理价值观,这也使他深切地感受到有别于西方文化传统的东方国家自身文化传统转型过程中的艰巨性和复杂性。加之夏目漱石的入世态度,故而在其从事文学创作和研究领域,他对日本近代化走向的不合理之处总是带着深沉的关怀和焦虑提出批评。

作于此时的《梦十夜》无疑表达了当时存在之艰难的问题:如不安、焦虑、荒谬、挣扎等等,可谓苦闷的象征。文本中“我”面临不知前路的焦虑情绪,实则是走向近代文明所共有的一种丧失感带来的主体性焦虑。《梦十夜》中多有对于历史的反思和逝去文化的追忆,而第七夜中的“大船”所面临的境遇则可谓是当时日本社会所处困境的生动写照,夏目漱石以此为喻,在梦中不断营造诡秘与焦虑氛围,一方面是梦境特性使然,更重要则是在寄托作者对以“大船”为象征的日本国家文化发展方向的深切忧虑。

2.幽暗的生命体验

第七夜的“我”在生死的矛盾中挣扎,与夏目漱石深陷生死矛盾的生命体验关系密切。被抛弃与利用的童年经历,被疾病侵扰的生命体验,使得他的生活中充满了矛盾、不安、痛苦,关于生死的认识亦是矛盾重重,而这些都透过其笔尖浸入了文学创作之中。

由于家道中落,家庭姊妹众多,夏目漱石自幼被送给经营二手家具的人家,几年后又被送给盐原夫妇做养子,九岁时才回到家人身边。在当时的家族制度下,个人是无足轻重的,父亲因经济原因抛弃亲子;盐原夫妇因“家督”与养老问题,夏目才恢复户籍;因长兄早逝,家族为延续血脉才重新接纳他。不幸的早年经历,使夏目漱石对自我身份问题十分敏感,时常会产生自我认同的危机。与自我认同的危机相随的是疾病与死亡的梦魇。夏目漱石11岁时大姐丧生,14岁时母亲逝世,20岁时大哥、二哥因肺结核殒命,身边亲人的相继离世使得他过早过多地目击了残忍的死亡。

1894年,夏目漱石确诊肺结核,这又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恐慌与不安,后又长期受到神经衰弱、胃溃疡、糖尿病等多种疾病的侵擾,“好歹还活着”成了夏目漱石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说,“我们不都是紧抱着自己在睡梦中制造出来的炸弹,无一例外地一边谈笑着一边朝着远处的葬身之地走去吗?只不过没人知道抱的是什么。别人不知道,本人也不知道,所以还以为是幸福呢。”④疾病和死亡,作为最切身的个人体验,时时袒露在夏目漱石的人生和创作中。“我这个一贯笃信死比生可贵的人所表示的希望和进言,终究无法超越那充满不愉快的生”⑤,生与死的纠缠,在《梦十夜》中同样多有体现。夏目漱石于第七夜中对“我”矛盾的自杀过程的书写,实则是他在布满痛苦与幽暗的生活体验中思考生死问题时伴随的矛盾感与焦虑感在文本中的渗透。

“焦虑”意识是作家在生存困境挤兑下产生的矛盾、恐惧和不安等情绪交杂的产物,同时也交织着作者对空虚与绝望的反抗,带有深刻的自我追问和自我否定的情绪倾向。第七夜梦境的构造是夏目漱石对于现实的焦虑情绪之宣泄,其中的痛苦、孤独、虚无、矛盾、焦虑等情绪,实则承载了他深沉的生命体验和对社会文明发展的深深忧虑,事实上也成为了夏目漱石后来对日本近代化中的个人与社会矛盾关系进行更为深邃的哲学思考的重要感性基础。

注 释

①本论文中涉及作品《梦十夜》原文部分均引自:(日)夏目漱石,周若珍译《梦十夜》北京:文汇出版社,2011年版,第33-35页。

②杨韶刚:《寻找存在的真谛——罗洛·梅的存在主义心理学》,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1—98页。

③引自《我的个人主义》,(日)夏目漱石《十夜之梦——夏目漱石随笔集》,李伦、李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1页。

④同上,第89页。

⑤(日)夏目漱石,李伦、李华译《十夜之梦——夏目夏目漱石随笔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4页。

参考文献

[1][日]夏目漱石著.周若珍译.梦十夜[M].北京:文汇出版社,2011.

[2][日]夏目漱石著.李伦、李华.编译.十夜之梦——夏目漱石随笔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3][日]夏目漱石著.郑礼琼 注译.夏目漱石作品选[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0.

[4]杨韶刚.寻找存在的真谛——罗洛·梅德存在主义心理学[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

[5]叶浩生.文学创作与焦虑体验[J].文艺理论研究,1990年第1期.

[6]赵晓靓.夏目漱石的近代化认识与西洋文化体验[J].日本研究,2013年第2期.

[7]肖书文.夏目漱石《梦十夜》解读[J].外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10期.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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