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神话传说中的“蛙”形象文化分析

◎詹桂芬

（南京铁道职业技术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31）

神话传说是一个民族和国家的重要文化财富，是人类对自然认识、征服到与之共存过程中的精神硕果，是研究人类早期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等的重要文献资料。“蛙”是在中国神话传说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题材，关于“蛙”的文化寓意的研究很多，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相对单一的形象相比，在一衣带水的邻国日本，蛙的形象更为丰富多彩。日本神话传说中的蛙，既被赋予了灵通为特征的神性形象；同时又从众多的传说故事中，看得出其又被赋予了亦正亦邪，复杂多变的人性特征。

一、日本神话传说中的“蛙”

在日本，在生产力低下的先民时代，蛙被赋予了“ 神”的地位。日本神话中形成了众多蛙神传说，传说中代表性的形象有蛙神多邇具久、矮姬。现在日本各地也有神社的信仰对象为蛙神，如静岡県引佐町的渭伊神社，供奉的就是蟾渭神（せんいしん），作为蛙的常见活动区域，井和井水成为该神社的圣地。

（一）灵通的蛙神多邇具久

日本神话传说中的蛙的形象，以《古事记》中的蛙神多邇具久（たにぐく）最为有名。关于他的故事，在《古事记》卷上大国主神部分的《少名毗古那神》篇里有这么一段：

「大国主神、出雲の御大の御前に坐す時、波の穂より天の羅摩船に乗りて、鵞の皮を内剥に剥ぎて衣服に為て、帰り来る神有りき。爾に其の名を問はせども答へず、且所従の諸神に問はせども、皆「知らず。」と白しき。爾に多邇具久白言しけらく、「此は久延毘古ぞ必ず知りつらむ。」とまをしつれば、即ち久延毘古を召して問はす時に、「此は神産巣日神の御子、小名毘古那神ぞ。」と答へ白しき。

翻译成中文意为：大国主神在出云的御大之御崎的时候，有个神穿着整个剥下的蛾皮的衣服、乘着雀瓢的船漂流过来。问他名字，并不回答，问跟从的众神，也没人知道。其时有多邇具久说道：“若是去问久延毗古，必定可以知道。”就叫久延毗古来问时，他答说：“这是神产巢日御祖命的儿子，叫少名毗古那神。”

这里的多邇具久，公认为蛙神，另外一个神久延毗古则为蛇神。蛙神的名字的发音“たにぐく”，就是现代日文的“谷潜り”、即潜伏于稻田间的意思。也有说法是“ぐく”就是指蟾蜍的叫声。此处由蛙神来提供线索的设定，与蛙生活习性有关，因为蛙是一种在稻田里到处跑跳、随处可见的小动物，故此在古代农耕时代的日本，蛙被认为是对国土的角角落落都了解的存在。在《万叶集》卷5第800首，山上憶良的长歌里就有“天雲の向伏極み 谷蟆のさ渡る極み”的诗句，意思是“从天的尽头开始一直到蛙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归天皇所支配”，侧面印证了蛙在日本人心中“无所不在”的灵通形象。虽然出场只是短短一瞬，但是蛙和蛇都是农田里的常见动物，所以这个神话故事里蛙神和蛇神出场的设定，隐含着代表出云王朝中农耕氏族的象征意味。或许因为公认是蛙，周作人先生在其翻译的《古事记》里对于多邇具久没有用其名，而是直接译为“癞蛤蟆”。中文中的“癞蛤蟆”不是一个正面形象的表达，而现代日本人自己解读时，也是把其理解为牛蛙，牛蛙与癞蛤蟆，尽管同属蛙类，给人的印象却是大不相同。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这个传说中，把“多邇具久”直接译成“癞蛤蟆”并不是很贴切，明显削弱了原文中蛙的神性。

（二）农业蛙神矮姬

另外一个蛙神叫矮姬（さひめ），也叫狭姬。矮姬以个子矮小为特征。矮姫的母亲是大气津比卖神，又叫保食神，即五谷之神、丰收之神。其母被杀之后，矮姬乘赤雁携带五谷的种子自西向东飞去，即为日本农业的开始。作为农田中最为常见的动物之一，而且还能捕捉害虫的有益生物，矮姬也就是蛙神在此直接化身为了农业神。日本益田市的三瓶山附近的神社供奉的神灵即与此传说有密切关系。

二、日本民间传说中的蛙

人性复杂多变，作为一种投射，在日本各地民间传说里也出现了形象各异的蛙，他们亦正亦邪，难以统一描述其形象特征。通过归纳整理，发现日本各地民间传说中的蛙形象较多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叛逆的蛙故事

世界各国都有很多关于孩子叛逆的故事，日本却选取了蛙为主角。如《ずれっこの蛙》，大意为一只青蛙妈妈和青蛙儿子住在一起。青蛙儿子非常不听话，什么事情都和妈妈说的反着来。后来，青蛙妈妈在临终之际，考虑到儿子叛逆的性格，故意跟儿子说：“不要把我葬在山上，水边更好”。孰料，悲伤于母亲死亡的儿子，却突然后悔一直没有听母亲的话，决心要满足母亲最后的愿望，就真的把母亲葬在了河边。然后在每一个下雨的日子里，都拼命在河边守着母亲的墓不让其被水冲走。日本东北文教大学短期文教大学民间传说研究中心收录的传说中的《あまのじゃく蛙》，也叙述了一个同样的叛逆青蛙儿子的故事。守在河边的蛙的形象倒是较为贴近其两栖动物的生物学特性。

（二）惩恶扬善的蛙

惩恶扬善也是各国民间故事的普遍题材，只是日本罕见地选择了蛙作为裁判。栃木県的《蛙と姉妹》讲的是善良温柔的妹妹踢球不小心踢到池塘里，一只蛙出现在她面前说，如果她当晚能和它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话，就把球还给她。妹妹答应了，虽然面对着丑陋的蛙感觉非常恶心，还是守住了承诺。为了奖励她的守诺，蛙奖励了她一只金球。美丽但心眼坏的姐姐知道后也想得到一只金球，于是故意把球踢到池塘，但是由于没能遵守承诺与丑陋的蛙同吃同住，受到蛙的惩罚，消失在池塘里。似乎在这个故事中，既凸显了蛙惩恶扬善中神奇的能力，也暗含了蛙其貌不扬，甚至较为丑陋，不太合乎人们的审美的意思。

（三）吞食小鸟的邪恶石蛙

《蛙石》是来自大阪的民间传说。说是某地有一个形似蛙的大石头，前人传说这个石头能在白天吞噬靠近它的嘴巴的动物。一只麻雀歇在了石头上，就见石头蛙大嘴一张把麻雀吞进去了。一天有一个农人一边在旁边干农活一边观察，发现一天之中竟然有三十多只小鸟被石头吞了。农人想“长此以往，我们村的小鸟都会被它吃掉了”，于是在晚上趁石头的嘴巴合上时，拿了绳子来把它严严实实地绑上了。谁知道第二天当一只鸟雀又到石头上歇脚的时候，石头蛙大嘴巴一张又给吞了。从此再也无人敢靠近这个石头。这一形象与蛙本身大嘴巴大肚子的特征较为吻合。

（四）具有佛性的蛙

或许因为佛教在日本的巨大影响，和尚故事也是日本民间传说中常常出现的题材。山形县的《蛙の坊さま》就把禅元素也融入了蛙传说故事之中。讲的是一个长满莲的池塘里，有只蛙用莲花建了一座寺庙，每天念经。因为怕太累，蛙决定根据莲花开的数量来确定念悼亡经的个数。有一天莲花开了5朵，在给鼹鼠、红腹山雀、鲤鱼、蝉的家人念完悼亡经以后，被池边玩耍的孩子扔的石头砸了头，才大悟第五个经是给自己念的。

岐阜县的《かえるのなかない池》中，蛙的佛性更是明显。蛙鸣是人类对蛙的特征印象，中国有“听取蛙声一片”的经典诗句，日本的文学作品中也有很多关于咏唱蛙鸣的诗歌，例如在《夫木和歌抄》蛙的部分里列举的29首和歌都是咏唱蛙鸣。这个传说中讲了一个特别的蛙鸣的故事，说一个旅行的和尚经过一个苦于日晒的村庄，通过虔诚祈祷为村庄迎来了一场大雨，旁边干裂的池塘里出现了一大群蛙大声鸣唱。和尚接着念经祈雨，但是身边的蛙鸣太吵了无法集中精神，于是请他们不要打扰，蛙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但由于太安静了，和尚的祈祷里缺乏力量，以至于两天都没有再下雨，等到和尚睁眼一看，大部分蛙们被晒成了干皮，然而到死它们都未发声。和尚大为惭愧，虔诚求雨，雨又下起来了，村民们得救了，一些奄奄一息的青蛙也活过来了，但是自那以后，那个池塘里再也听不到蛙鸣。这一形象与我国闽南民间传说《青蛙带枷镶环翠》有相似情节，不过前者突出了蛙的佛性，而后者则突出了朱熹的理学教化之功。

三、日本神话传说中蛙形象文化分析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虽然有“井底之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等负面说法，但是在生殖能力低下的古时候，“蛙”却因其强大的生殖能力和鼓胀的类似孕妇的肚皮而备受追捧。同时，因为蛙有在下雨之前鸣叫的习性，中国古代是农业社会，为了保证丰收，少不得有各种祈雨活动，《春秋繁露》就记载：“春旱求雨，取五虾蟆。”故此蛙又被认为与丰收相关。

古代日本是一个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国家，很多传统、习俗都备受中国的影响。但是关于蛙的形象却与中国文化中的蛙的形象大不相同。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两方面。

（一）“万物有灵”观念

所谓“万物有灵”观念，即指所有的东西都有灵魂，都应该受到尊重的思想。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古代，日本人对大自然的力量充满了敬畏和恐惧，并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来解释自然界的一切现象，他们认为日、月、海、山、风、火等自然事物都是神灵，并形成了神生万物、万物都是神的观念。经历代代相传，这种万物有灵的信念就成了日本民族文化的特征，也是日本本土宗教神道教产生的起源。

日本创世神话《古事记》就集中体现了这种“万物有灵”的观念。《古事记》上卷阐述了世间万物的创造过程，长篇累牍讲述了各种神的出现，号称有八百万众神，神又生万物，每一种东西都有对应的神灵。其中，须佐之男命杀了保食神大气津比卖神，于是从其尸体各部位生出蚕、稻子、粟米、小麦等的故事是神体生万物的典型描述。正如神话中所述的，山神、木神皆由创造之神而生，这种观念转化为外部行为时，同样成为山神信仰和树神信仰等;转化为集体无意识同样就是自然崇拜。所以，在农业生产过程中，田间地头经常出现的会捕捉害虫的蛙自然被纳入了神的行列，并充分展示出日本文化中对蛙“无处不在”的认知。

（二）万物的“拟人化”

日本学者益田勝実指出，超越了血缘、地缘社会的人类社会活动不断发展，人们在对神的继承以及跟神的斗争中，把自己信仰的自然神上升为人格神，同时通过人格神来实现统治的目的。也就是说，自然神发展到人格神是一般创世神话的发展规律。随着人们对自然界的了解越来越多，对自然界的认知越来越成熟，蛙的神性一面渐渐被人性取代。

与《古事记》中那短短的出场相比，在后世的传说中蛙的形象越来越生动、越来越丰富。除了前文所述蛙石中能够吞噬一切活物的可怕形象、和尚题材故事中的佛性形象、姐妹故事中的惩恶扬善形象这种极具日本特色的形象以外，世界各国的传说中常见的人妖结合、动物报恩题材中，蛙也成了主要角色（如《蛙女房》（青蛙老婆）、《蛙の恩返し》（青蛙报恩）），甚至连婆媳纠纷（《蛙になったぼた餅》（变成青蛙的糯米饼）这种日常生活的小故事中都融入了蛙元素。

其实，综观整本《古事记》中对神的故事的叙述，都能看出日本大和民族的神与中国的神的形象有着极大差异。日本的神从一开始即是正邪难分、具备人性的一切特征。如创世神伊耶那岐命本来因为思念其妹也是妻子的伊耶那美命特意去黄泉国寻找，却违背不到时间就不能看其容颜的禁忌，并窥探到对方可怖的形象受到惊吓而逃跑；天照大御神之弟建速须佐之男命则是在被父神要求去自己的辖地时，跑到姐姐管辖的高天原干了一系列坏事，害得大神躲进了天之石屋里，导致高天原立即黑暗，变成永久之夜，种种灾祸都起来。如此恶神被驱逐至下界之后，却又斩杀可怕的八岐大蛇而成为英雄。如此，连创世大神都具备了复杂的人性，更遑论身边熟知的具有亲近感的小动物蛙神了。因此，就很好理解日本传说中蛙的形象的丰富性。

总之，“万物有灵”观念下万物被“拟人化”，传说中蛙的种种形象，是日本人相信万物有灵，敬畏自然、热爱自然、与自然共生的自然观的生动印证。

①来自网站《日本東北文教大学短期大学部民話研究センター民話アーカイブ》。

②来自网站《民話の部屋》。

③来自网站《日本昔ばなし》。